崔淦
摘 要:本文從作家麥家的身份背景和小說的人物、結(jié)構(gòu)、語言入手,并結(jié)合他曾獲過茅盾文學獎的小說作品以及其他作品進行比較,對其作品《暗算》進行分析,從而揭示出該作品中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和暗含的特色。
關鍵詞:麥家 暗算 內(nèi)在特點
知道麥家是因為電影《風聲》,熟知麥家是從小說《暗算》開始。維特根斯坦曾在他的《邏輯哲學論》中指出:“如果我要知道一個對象,雖然我不一定要知道它的外在性質(zhì),但是我必須知道它的一切內(nèi)在性質(zhì)?!边@句話應該得到認同,因為每當在欣賞一部作品時,是能夠帶著這種心情去的,麥家的作品也不例外。當然,對于文學作品的分析不能夠?qū)⒕S特根斯坦這句話中的“外在性質(zhì)”和“內(nèi)在性質(zhì)”完全套用,因此需要轉(zhuǎn)化為文學研究中的術語加以運用。“外在性質(zhì)”在這里可以視作文學作品的外部特征,而“內(nèi)在性質(zhì)”則可以當作文學作品中的內(nèi)在特點,并且有助于區(qū)別各種文學作品。麥家的《暗算》獲得了第七屆茅盾文學獎,記得給予他和他的作品的頒獎詞是這樣的:“麥家的寫作對于中國當代文壇來說,無疑具有獨特性?!栋邓恪分v述了具有特殊稟賦的人的命運遭際,書寫了個人身處在封閉的黑暗空間里的神奇表現(xiàn)。破譯密碼的故事傳奇曲折,充滿懸念和神秘感,與此同時,人的心靈世界亦得到豐富細致的展現(xiàn)。麥家的小說有著奇異的想象力,構(gòu)思獨特精巧,詭異多變。他的文字有力而簡潔,仿佛一種被痛楚浸滿的文字,可以引向不可知的深谷,引向無限寬廣的世界。他的書寫,能獨享一種秘密、一種幸福、一種意外之喜?!本瓦@段頒獎詞,我從中提出這樣幾個詞語:“獨特性、神秘感、奇異、想象力、詭異多變、有力、簡潔、痛楚、意外之喜?!庇蛇@幾個詞語便可以將《暗算》描述一個大概,不過就像維特根斯坦說的那樣,這些僅僅只是《暗算》的外部特征,通過它們并不能真正知道《暗算》,所以需要去探索它的內(nèi)在特點。
內(nèi)在特點大多都隱藏在外在特征之后,或者藏得更深,需要將所有陰影驅(qū)散才能夠清晰可見。如今,大多數(shù)對麥家的研究和評論都將他稱為“新智力小說開創(chuàng)者”或者“諜戰(zhàn)小說之父”,然而這僅僅只是形容麥家創(chuàng)作的肉身,并沒有更深刻地觸及到創(chuàng)作的靈魂。茅盾文學獎頒獎詞里有一句話說得還比較貼切:“一種被痛楚浸滿的文字”。的確,不管是《暗算》還是麥家的其他作品,如《解密》《黑記》《刀尖》《風語》《兩位富陽姑娘》,從他小說中的人物到其小說的文字,都徹底地被痛楚所侵蝕。然而許多人其實沒注意到,這種痛楚并不是完全來自小說人物或者這個被講述的故事本身,或多或少也來自于麥家這位作家。之前,曾看過一期《小崔說事》,嘉賓就是麥家。在這期節(jié)目里,會發(fā)現(xiàn)麥家是一位憂郁的作家,從他上節(jié)目的姿態(tài)、動作、神情中可以看出來。不過,這并不能夠證實什么,只是一些表象而已。真正能夠印證麥家身上痛楚或憂郁的,是在《暗算》的后文《失去也是得到——創(chuàng)作談》。以前在讀《江南》時,曾有一位作家羅偉章寫過《越來越難辦的小說》的后記性質(zhì)的短文。在這篇短文里,他談到了如今小說創(chuàng)作的難度,即小說無法突破最根本的框架來進行創(chuàng)作,十分令人難受、痛苦。相似的是,麥家在他的短文開篇就提出了“寫作是坐牢”的觀點,那種感覺同樣令人不愉快。創(chuàng)作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至少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創(chuàng)作就像把自己的腦子一遍又一遍地擰干,最后積聚起那些擰出來的東西,才能夠勉強形成一個完整的作品。這是一種痛楚,來自于自己對自己靈魂的壓迫。理解了這一點,就能相信麥家身上有痛楚。當然,麥家之后談到了《暗算》中的幾位主人公,他們的身上也有一種相似的痛楚。相信這樣的痛楚在麥家整理他的資料,準備創(chuàng)作小說時就已經(jīng)連接到他的靈魂,與他自身的痛楚水乳交融了。
不過,麥家還有一個能夠促進他與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在靈魂上更加貼近的特質(zhì),那就是麥家曾是一位軍人,而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也大多數(shù)出自軍營。這正如麥家在扉頁所寫:“軍營,我在那里有幸結(jié)識了一群特殊的軍人,他們是人中的精靈,他們的智慧可以煉成金,他們罕見迷人的才華和膽識本來可以讓他們成為名利場上的寵兒。但由于從事了特殊的職業(yè),他們一直生活在世俗的陽光無法照射到的角落,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情感,他們的命運,是我們永遠的秘密?!闭怯辛诉@樣的經(jīng)歷,才使得麥家對軍人,尤其是有著特殊使命的軍人描寫得十分準確。之所以能夠這樣認定,其實和筆者自己的經(jīng)歷也有關系。因為父親是軍人,所以筆者以前在軍營待過,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有著一群什么樣的人。且不說父親,在軍營里,但凡是個軍人,從內(nèi)而外都會顯出一種別具一格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和整個軍營融合得相當完美,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看他們走路、說話、做事,每一個細節(jié)中都透著干凈利落、爽朗有致,你與他們相處,你該知道的他們會讓你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不該知道的他們會告誡你敬而遠之。他們捍衛(wèi)著祖國的尊嚴,他們的外衣捍衛(wèi)著他們的尊嚴。因此,筆者了解軍人的特質(zhì),能夠嗅出軍營的氣息。自然而然,在讀麥家的作品時,筆者也嗅到了熟悉的氣息,并且是一股強而有力的氣息。
由著這股強而有力的氣息的引導,在《暗算》中可以注意到兩個比起主角來容易讓人忽視的角色:錢院長(“瞎子阿炳”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安院長(701九位元老之一,“有問題的天使”的第一人稱敘述者)。這兩個人物相對于主角來說,其實更加具有軍人的特質(zhì),或者說他們的職業(yè)就是軍人。雖然在小說中,當他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出現(xiàn)時,往往容易被讀者忽略,但我在閱讀的時候卻十分明顯地感覺到了他們的存在,作為軍人的存在。在這兩位人物身上,即使他們身處701不同的部門,也都透著相同的氣息,那就是軍人的剛毅、執(zhí)著。當然,這樣來說或許將人物的分析簡單化了,因此,對于這兩個人物需要進一步探討。錢、安兩位院長都是故事發(fā)生的全程見證者,相比起阿炳和黃依依,他們更加深知701,更加了解自己在宣誓效忠國家的那一刻之后應該變成什么樣的人。于是,他們身上陰影多于光亮,剛硬多于柔情。他們的身上都是秘密,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秘密,就如同麥家在扉頁所寫的那樣,他們?nèi)缤涣m埃般,潛伏于人們身邊,不被人們發(fā)現(xiàn)。由于職業(yè)的特殊性,使得他們將情感藏之于心、淡化于腦,整個人完完全全被紀律約束著。不過,他們并沒有抹去人性,許多時候,從他們的口中、行動中和思想中可以發(fā)現(xiàn)善良、憐憫、溫柔、體貼等柔和的因子,比如錢院長總會向阿炳在老家的母親寄錢,安撫阿炳的心靈,這使得阿炳在701這個單位里最信任他;又比如安院長其實心中是十分喜歡黃依依的,但是由于工作和自身使命的束縛,使得他又不得不與這位有問題的天使保持距離,然而當他得知黃依依的死訊時,他的那股子憤怒足可以讓所有的讀者都體會到他心中是多么在乎她,這點或許能夠與周星馳的電影聯(lián)系到一起,里面總是有一個男主角一直壓抑自己對女主角的愛,直到失去她時才爆發(fā)出來。正是有了這些因子,才中和了他們身上軍人的剛毅和執(zhí)著,使得這個人物在靈魂上更加豐滿。此外,在麥家的其他作品里也存在著許多這樣的人物,像《刀尖》里的金深水、林嬰嬰,《風語》里的陸上校,以及《風聲》里的李寧玉。他們都是軍人,都從事著特殊的職業(yè),都把自己真實的情感掩藏在了靈魂深處,最關鍵的,他們都是秘密。就如同麥家在《暗算》后文《失去也是得到——創(chuàng)作談》里說的那樣:“他們拋棄妻子,埋名隱姓,為國家的安全和人民的利益絞盡腦汁,‘暗算他人、他國,然而最終自己又被粗糲的世俗生活‘暗算了?!?/p>
說完人物,再來看看結(jié)構(gòu)有什么內(nèi)在特點。這是公認的,《暗算》迥異于其他茅盾文學獎作品。麥家在他的《形式也是內(nèi)容》①里這樣寫道:“《暗算》是一種‘檔案柜或‘抽屜柜的結(jié)構(gòu),即分開看,每一部分都是獨立的,完整的,可以單獨成立,合在一起又是一個整體。這種結(jié)構(gòu)恰恰是小說中的那個特別單位701的‘結(jié)構(gòu)。作為一個秘密機構(gòu),701的各個科室之間是互為獨立、互相封閉的,置身其間,你甚至連隔壁辦公室都不能進出。換言之,每個科室都是一個孤島、一只抽屜、一只檔案柜,像密封罐頭,雖然近在咫尺,卻遙遙相隔。這是保密和安全的需要,以免‘一損俱損,一爛百破。《暗算》中五個篇章互為獨立,正是對此的暗示和隱喻。也可以說,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就是內(nèi)容本身,是701這種單位特別性的反映?!彼?,對于麥家來講,《暗算》是一部長篇,甚至可以說是一部傳統(tǒng)意義上的長篇。而許多研究與評論都指出《暗算》是幾個獨立的故事的巧妙組合,但對于這樣的看法,筆者認為不夠準確,因為麥家這篇文章的題目“形式也是內(nèi)容”就能夠說明一切。前面也說到了,如今小說創(chuàng)作是一件十分令人痛苦的事,其實這種痛苦的源頭就是一個詞“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是有相當難度的,且不說遠了,光1990年以來,就出產(chǎn)了無數(shù)的小說作品,這些作品各式各樣,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以至于如今不論寫什么都讓人絞盡腦汁,深怕與之前某一篇重復??墒?,不重復是不可能的,還是有大量的作品隨波逐流了,如石沉大海消失在小說作品的汪洋中。能夠脫穎而出的占少數(shù),都具有代表性,而麥家的小說就是在這少數(shù)之中的。之所以說他的小說作品是在少數(shù)之中,正是因為他小說的獨特結(jié)構(gòu)。小說的內(nèi)容、結(jié)構(gòu)、語言其實是一個整體,雖然可以分開來看,但那僅僅是分析的需要。作為一個整體,只要內(nèi)容、結(jié)構(gòu)、語言有任何一個能夠出彩,能夠與其他的小說作品迥然不同,那這篇小說就是獨特的。當然,麥家的小說并不僅僅是在結(jié)構(gòu)上有所不同,不過正是因為結(jié)構(gòu)的不同最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才使得他的小說《暗算》顯得獨樹一幟。
其實可以先看看其他榮獲茅盾文學獎的作品,以此能夠有所對比。陳忠實的《白鹿原》采用了傳統(tǒng)的章回體形式,這樣有助于他小說的史詩性的外在體現(xiàn);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采用的是上下部分結(jié)構(gòu)套住章回體結(jié)合使用,即上部“出延津記”一、二、三等等,下部“回延津記”一、二、三等等,這樣突出一句話為何頂?shù)眠^一萬句話的題目寓意;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他的小說《蛙》使用的結(jié)構(gòu)更加多樣,就是章回體和書信相結(jié)合,甚至還帶上了一出九幕話劇,這樣的安排使得讀莫言寫的故事如同在聽他說書一般,別有一番風味。由此可見,小說,尤其是優(yōu)秀的小說在結(jié)構(gòu)上需要發(fā)揮出它的作用,獨特的結(jié)構(gòu)也同樣能夠吸引人去觀瞻小說的整體,而且每一位作家都有各自的方式去組織結(jié)構(gòu),這樣才能夠與其他作家形成區(qū)別,形成作家自己的特色。麥家的《暗算》正是將“檔案式”作為了自己的特色。另外,還可以看看麥家的《刀尖》,這部最近才出版的小說分為上下部,上部叫“刀之陽面”,下部叫“刀之陰面”,在此基礎上,上下部采用不同的主人公視覺進行敘述,雖然故事是一樣的,但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效果,這就使得一個故事有了陰陽兩面,更加飽滿。所以,這都得歸功于結(jié)構(gòu)上的巧妙安排,因為形式就是內(nèi)容。
最后,當然是看看語言上的內(nèi)在特點。俗話說:“好奇害死貓?!逼鋵嵢撕拓堃粯?,好奇心都十分重。敞著亮著,沒人搭理;藏著掖著,博得眾人的關注。因此,說書人都有這樣一個習慣,每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之時,總會加上這么一句:“各位看官,您猜怎么著?”別小看這不起眼的一句,那可謂是有吊足聽者胃口的奇妙功效,能夠引得人抓耳撓腮,恨不得馬上就知道后事如何??梢?,如果一個故事在講故事人的口中或筆下能夠蒙上那么一層薄紗,增添幾分神秘的色彩,就可以牢牢地把握聽者和讀者的心,撓得他們癢癢的,而當這癢的感覺在故事終結(jié)時平復了,那更會帶來前所未有的爽快與滿足。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何才能有這樣的神秘色彩,那就得從語言上下功夫。一部小說作品能否吸引讀者將之一氣呵成地讀完正是要靠極具誘惑力的語言描述。而當閱讀麥家的《暗算》時,就有這樣的感覺,欲窮盡而后快。在《暗算》里,語言是簡潔的,許多地方甚至只用短短的一個詞或者一句短語作為一個自然段落。這樣帶來的效果除了干凈利落,還有就是能夠突出作為講述者軍人的特質(zhì)。大家都知道,話說半截是十分令人心中癢得難受的。而短語與詞語正和話說半截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勾起讀者閱讀的欲望,想在后文中看看前面這個詞,這句短語到底怎么解釋。像《暗算》中第一個故事“瞎子阿炳”中第十四部分的結(jié)尾:“但到底是什么形式呢?(下一段)無人知曉。(下一段)會議不終而散?!庇窒瘛坝袉栴}的天使”里第二十部分的中間:“可是我……不行?。。ㄏ乱欢危槭裁??(下一段)因為小雨其實沒有死!”再比如“有問題的天使”第二十九部分的開頭:“不是死在手術中,是死在手術后。(下一段)也不是死在病房里,而是死在廁所里?!边@些詞語、短句子就如同說書人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一樣,有著引誘性,同時產(chǎn)生神秘感,讓人欲罷不能,急著想去揭曉后文的答案?!栋邓恪返恼Z言還有一個特質(zhì),那就是制造秘密。《暗算》的每一個故事都是秘密,語言的秘密性質(zhì)正好推波助瀾,讓整個701機構(gòu)籠罩在迷霧之中,尤為神秘。當然,也讓讀者讀后更加過癮,因為有種吹散迷霧后一睹其真容的快感。
維特根斯坦在其《邏輯哲學論》中還有這樣一句話:“對象包含著一切狀況的可能性”。而對《暗算》的分析正是利用這樣的原理來探尋到新的途徑。在對《暗
算》的閱讀當中,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小說中的普通人物和他們的命運,還是小說的結(jié)構(gòu)與語言,都由于701這個特殊的單位,以及麥家有著獨特軍人氣質(zhì)的書寫,使得其總在暗中發(fā)光,為人所注意。也正是這一抹幽暗中的亮色,讓《暗算》在眾多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獨樹一幟,從而形成了如今的“麥家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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