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揚·馬特爾(Yann Martel,1963年6月25日)加拿大作家。出生于西班牙。父母都是法裔加拿大籍人士。他的父親埃米爾是加拿大的外交官。揚·馬特爾幼年時期曾旅居哥斯達黎加、法國、墨西哥、阿拉斯加、加拿大等地,青少年時期,進入安大略省霍普港(Port Hope)的寄宿制學(xué)校圣三一學(xué)院(Trinity College)就讀,成年后曾旅居伊朗、土耳其及印度。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印度度過了13個月,拜訪過清真寺、教堂、寺廟和動物園。他花了兩年時間來閱讀宗教經(jīng)文和棄兒的故事。其著作《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獲得2002年的布克獎及亞洲/太平洋美洲文學(xué)獎。
內(nèi)容提要: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根據(jù)揚·馬特爾風(fēng)靡全球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由好萊塢華人導(dǎo)演李安執(zhí)導(dǎo),影片講述了少年派和一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泊227天的歷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于2012年9月28日紐約電影節(jié)全球首映,于2012年11月22日在中國正式上映。李安導(dǎo)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獲第85屆奧斯卡最佳導(dǎo)演獎、最佳攝影獎、最佳視覺效果獎和最佳配樂獎4項獎項。
太平洋
37
船沉了。它發(fā)出一聲仿佛金屬打嗝般的巨大聲響。船上的東西在水面上冒了幾個泡泡便消失了。一切都在尖叫:海,風(fēng),我的心。在救生艇上,我看見水里有個東西。
我大叫道:“理查德·帕克,是你嗎?我看不清楚。噢,雨快停吧!理查德·帕克?理查德·帕克?是的,是你!”
我能看見他的腦袋。他正掙扎著不讓自己沉下去。
“耶穌啊,圣母馬利亞,穆罕默德和毗濕奴,看見你真好,理查德·帕克!別放棄啊,求求你。到救生艇上來。你聽見哨聲了嗎?嚯!嚯!嚯!你聽見了。游啊,游??!你是個游泳好手。還不到一百英尺呢?!?/p>
他看見我了。他看上去驚慌失措。他開始朝我游過來。海水在他四周洶涌地翻卷著。他看上去弱小又無助。
“理查德·帕克,你能相信我們遇到了什么事嗎?告訴我這是個糟糕的夢。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我還在‘齊姆楚姆號的床鋪上,正翻來覆去,很快就會從這場噩夢中醒來。告訴我,我還是幸福的。母親,我溫柔的智慧守護天使,你在哪里呀?還有你,父親,我親愛的經(jīng)常發(fā)愁的人?還有你,拉維,我童年時代傾慕的英雄?毗濕奴保全我吧,安拉保護我吧,耶穌救救我吧,我受不了了!嚯!嚯!嚯!”
我身上沒有一處受傷,但我從沒有經(jīng)受過如此劇烈的痛苦,我的神經(jīng)從沒有被如此撕扯過,我的心從來沒有如此疼痛過。
他游不過來的。他會淹死的。他幾乎沒在前進,而且他的動作軟弱無力。他的鼻子和嘴不斷地浸到水下。只有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我。
“你在做什么,理查德·帕克?難道你不熱愛生命嗎?那就一直游??!嚯!嚯!嚯!踢腿!踢?。√甙。√甙?!”
他在水里振奮起來,開始向前游。
“我的大家庭怎么了?我的鳥、獸和爬行動物?它們也都淹死了。我生命中每一件珍貴的東西都被毀了。而我卻得不到任何解釋嗎?我要忍受地獄的煎熬卻得不到天堂的任何解釋嗎?那么,理性的目的是什么呢,理查德·帕克?難道它只在實用的東西上——在獲取食物、衣服和住所的時候閃光嗎?為什么理性不能給我們更偉大的答案?為什么我們可以將問題像網(wǎng)一樣撒出去卻收不來回答?為什么撒下巨大的網(wǎng),如果沒有幾條小魚可抓?”
他的腦袋幾乎要沉到水下去了。他正抬著頭,最后看一眼天空。船上有一只救生圈,上面拴著一根繩子。我抓起救生圈,在空中揮舞著。
“看見這只救生圈嗎,理查德·帕克?看見了嗎?抓住它!嗨??!我再試一次。嗨??!”
他離得太遠了。但是看見救生圈朝他飛去,他有了希望。他恢復(fù)了生機,開始有力地拼命地劃水。
“這就對了!一,二。一,二。一,二。能呼吸就趕快呼吸。小心海浪。嚯!嚯!嚯!”
我的心冰涼。我傷心難過極了,但是沒有時間嚇得發(fā)呆。我在受到驚嚇的同時還在行動。我內(nèi)心的某種東西不愿放棄生命,不愿放手,想要斗爭到底。這樣的決心是從哪里來的,我不知道。
“難道這不是很有諷刺意義嗎,理查德·帕克?我們在地獄里,卻仍然害怕不朽??纯茨阋呀?jīng)離得多近了!曜!曜!曜!快?。】彀?!你游到了,理查德·帕克,你游到了。抓??!嗨唷!”
我用力把救生圈扔了出去。救生圈恰好掉在他面前。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向前抓住了它。
抓緊了,我把你拉上來。別放手。你用眼睛拉,我用手拉。幾秒鐘后你就會到船上來了,我們就會在一起了。等一下。在一起?我們要在一起?難道我瘋了嗎?”
我突然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我猛地一拉繩子。
“放開救生圈,理查德·帕克!放手,我說。我不要你到這兒來,你明白嗎?到別的地方去吧。讓我一個人待著。走開。淹死吧!淹死吧!”
他的腿用力踢著。我抓起一支船槳。我用槳去戳他,想把他推開。我沒戳到他,卻把槳弄丟了。
我又抓起一支槳。我把它套進槳架,開始用力劃,想把救生艇劃開。但我卻只讓救生艇轉(zhuǎn)開了一點兒,一端靠理查德·帕克更近了。
我要打他的腦袋!我舉起了槳。
他的動作太快了。他游上前來,爬到了船上。
“噢,我的上帝?。 ?/p>
拉維是對的。我真的是下一只山羊。我的救生艇上有了一只渾身濕透、不停顫抖、淹得半死、又咳又喘的3歲成年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在油布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到我時,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耳朵緊貼著腦袋兩側(cè),所有的武器都收了起來。他的腦袋和救生圈一樣大,一樣的顏色,只是有牙齒。
我轉(zhuǎn)過身,從斑馬身上跨過去,跳進了海里。
38
我不明白。許多天來,船一直在前進,它滿懷信心,對周圍環(huán)境漠不關(guān)心。日曬,雨淋,風(fēng)吹,浪涌,大海堆起了小山,大海挖出了深谷——“齊姆楚姆”都不在乎。它以一座大陸的強大信心,緩緩前進著。
為了這次旅行,我買了一張地圖;我把地圖釘在我們船艙里的軟木告示板上。每天早晨,我從駕駛臺得知我們的位置,然后用橘黃色針頭的大頭針把位置標在地圖上。我們從馬德拉斯出發(fā),越過孟加拉灣,向南穿過馬六甲海峽,繞過新加坡,向北朝馬尼拉開去。我喜歡在船上的每一分鐘。船上的日子令人興奮。照料動物使我們整日忙碌。每天晚上我們倒在床上時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了。我們在馬尼拉停留了兩天,為了補充新鮮食品,裝新的貨物,另外,我們聽說,還要對機器做常規(guī)維修。我只注意前兩件事。新鮮食品是一噸香蕉,而新的貨物,一只雌性剛果黑猩猩,是父親獨斷專行的結(jié)果之一。那噸香蕉上布滿了黑色大蜘蛛,足有三四磅之多。黑猩猩就像個頭小一些、瘦一些的大猩猩,但長相要丑一些,也不像它的表親那樣憂郁溫柔。黑猩猩碰大黑蜘蛛的時候會聳聳肩,做個鬼臉,像你我一樣,然后它會用指關(guān)節(jié)將蜘蛛壓碎,這卻不是你我會做的事。我覺得香蕉和黑猩猩比船腹里那些吵嚷骯臟的奇怪的機械裝置有趣多了。拉維整天待在機器旁邊,看船員們干活。機器有些問題,他說。修理有問題嗎?我不知道。我想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答案成了一個謎,正躺在幾千英尺深的水底。
我們離開馬尼拉,駛進了太平洋。進入太平洋以后第四天,在去中途島的途中,我們沉沒了。在我的地圖上被大頭針戳了一個洞的位置,船沉沒了。一座人山在我眼前坍塌了,消失在我腳下。我周圍全是消化不良的船只吐出來的東西。我的胃感到惡心。我感到震驚。我感到心里,片空落落的,接著又被沉寂填滿。很多天以后,我的胸口仍然因痛苦和恐懼而感到疼痛。
我想是發(fā)生了一次爆炸。但我不能肯定。爆炸是在我睡覺的時候發(fā)生的。爆炸聲將我驚醒。這艘船并不是一艘豪華郵輪。它是一艘骯臟的辛苦的貨船,它不是為付錢乘船的乘客或為了讓他們舒適而設(shè)計的。任何時候船上都有各種噪音。正是因為這些噪音的音量一直保持不變,我們才像嬰兒一樣睡得很香。那種寂靜什么都不能打破,無論是拉維的鼾聲還是我的夢話。因此,如果的確發(fā)生了爆炸的話,那爆炸聲就不是一種新的噪音。那是一種不規(guī)則的噪音。我突然驚醒,就好像拉維在我耳邊吹炸了一只氣球。我看了看表。凌晨四點半剛過。我探出身子,朝下鋪看去。拉維還在熟睡。
我穿上衣服,爬下床去。通常我睡得并不沉。通常我會接著睡。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我起來了。這似乎更像拉維做的事情。他喜歡召喚這個詞;他會說:“冒險活動在召喚?!比缓笤诖纤奶幯惨?。聲音又恢復(fù)了正常,但是也許有了一種不同的音質(zhì),也許變得低沉了。
我搖搖拉維。我說:“拉維!剛才有個奇怪的聲音。我們?nèi)ヌ诫U吧?!?/p>
他睡意蒙嚨地看著我。他搖搖頭,翻過身,把被單拉到下巴。噢,拉維!
我打開船艙門。
我記得自己沿著走廊走。無論白天黑夜,走廊看上去都一個樣。但我能在心里感到四周的夜色。我在父親和母親的門口停下腳步,考慮要不要去敲門。我記得自己看了看表,決定不去敲門。父親喜歡睡覺。我決定爬到主甲板上,迎接黎明。也許我會看見流星。我邊爬樓梯邊想著這個,想著流星。我們的船艙在主甲板下面兩層。我已經(jīng)把奇怪的聲音忘了。推開通向主甲板的那道厚重的門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外面的天氣。那能算是暴風(fēng)雨嗎?當時確實在下雨,但雨并不大。
當然不是你在季風(fēng)季節(jié)看見的那種大雨。風(fēng)也在刮。我想有兒陣狂風(fēng)能把傘掀翻了。但是我在風(fēng)雨中走過,并沒有什么困難。人??瓷先ゲ龥坝?,但是對旱鴨子來說,人海總是使人激動,令人生畏,美麗又危險。海浪涌來,白色的泡沫被風(fēng)卷起來,吹打著船側(cè)。但是我在其他時候也見過這樣的景象,船并沒有沉。貨船是一種巨大的穩(wěn)定的裝置,是工程學(xué)了不起的設(shè)計。貨船的設(shè)計可以讓它在最不利的情況下漂浮在海上。像這樣的天氣當然不會讓船沉沒的吧?嗨,我只需關(guān)上門,暴風(fēng)雨就會消失不見了。我走到甲板上。我抓住欄桿,面對著自然環(huán)境。這就是冒險。
“加拿大,我來了!”我大喊,雨水將我淋得透濕,讓我感到冷颼颼的。我感到自己很勇敢。天還黑著,但是已經(jīng)有足夠的光亮可以讓我看清楚了。那是地獄之光。人自然可以上演令人激動的劇目。舞臺那么廣闊,燈光那么夸張,臨時演員多得不可勝數(shù),制造特技效果的預(yù)算完全沒有限制。我前面是風(fēng)與水的奇觀,是感官的地震,甚至好萊塢也編排不出。但是地震在我腳下停止了。我腳下的地是堅實的。我是安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的觀眾。
我是在抬頭看見橋樓上的救生艇時才開始擔心的。救生艇并不是垂直地懸掛著。它面朝船傾斜,與吊艇柱形成了一個角度。我轉(zhuǎn)過身,看看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我并不是因為天氣惡劣才緊緊抓住欄桿的,而是因為如果不抓緊我就會跌倒。船在朝另一面,即朝左舷傾斜。傾斜度雖然不大,卻足以讓我感到吃驚。當我朝船外看去時,發(fā)現(xiàn)斜坡不再陡直。我能看見巨大的黑色的舷側(cè)。
一陣寒戰(zhàn)傳遍我全身。我肯定那確實是一場暴風(fēng)雨。該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我松開手,匆匆走到船壁,走過去把門拉開。
船里有噪音。機器構(gòu)造的低沉呻吟聲。我絆了一下,摔倒了。沒有受傷。我爬了起來。我扶住欄桿,一步四級,朝樓梯井下跑去。剛跑下一層,我就看見了水。很多水。水擋住了我的路。水像喧鬧的人群一樣從下面涌上來,洶涌著,翻滾著,冒著泡泡。樓梯消失在了黑暗的水中。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水是怎么回事?水是從哪里來的?我仿佛被釘在了原地,心里充滿了恐懼和疑惑,不知道下面應(yīng)該做什么。我的家人就在下面。
我跑上樓梯,跑到了主甲板上。天氣不再令我感到樂趣。我非常害怕?,F(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船傾斜得很厲害??v的方向也不平。從船頭到船尾出現(xiàn)了明顯的傾斜。我朝船外看去。水看上去離我們沒有八十英尺。船在沉。我簡直無法理解。這就像月亮著火一樣令人無法相信。
高級船員和普通船員都在哪里?他們在做什么?在靠近船頭的地方,我看見幾個人在黑暗中奔跑。我想我還看見了動物,但是我把這當做是雨和影子造成的幻覺,并沒有在意。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把分隔欄頂上的活板抽開,但是在任何時候動物都是不能離開籠子的。我們運的是危險的野生動物,而不是農(nóng)場上的家畜。我想我聽見有人在叫喊,就在我頭頂上,在橋樓上。
船晃了一下,發(fā)出了那種聲音,那種巨大的金屬打嗝般的聲音。那是什么聲音?那是人類和動物抗議即將到來的死亡而一起尖叫嗎?是船自己正在完蛋嗎?我摔倒了。又爬了起來。我再一次朝船外看去。海面在上升。海浪正向我們靠近。我們正迅速沉沒。
我清楚地聽見猴子的尖叫聲。什么東西正在搖晃甲板。一只白肢野牛——印度野?!蝗粡挠曛袥_出來,從我身邊沖過去,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它受了驚嚇,變得狂怒,無法控制。我看著它,驚愕不已。天啊,究竟是誰把它放出來了?
我跑上樓梯,朝橋樓跑去。高級船員就在那兒,他們是船上惟一會說英語的人,是我們命運的主宰,是能糾正這個錯誤的人。他們會解釋一切的。他們會照顧我和我的家人。我爬上中間的橋樓。右舷沒有一個人。我跑到左舷。我看見三個人,是普通船員。我跌倒了。又爬起來。他們正在朝船外看。我叫起來。他們轉(zhuǎn)過身來。他們看看我,又互相看看。他們說了幾句話。他們迅速朝我走來。一陣感激和寬慰涌上我的心頭。我說:“感謝上帝我找到你們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很害怕。船底有水。我很擔心我的家人。我去不了我們船艙的那層了。
這是正常的嗎?你們認為……”
這些船員中的一個把一件救生衣塞進我懷里,大聲用中文說了些什么,我的話被打斷了。我看見救生衣上掛了一只橘黃色的哨子。他們正用力朝我點頭。當他們用強有力的臂膀抓住我,把我舉起來時,我沒覺得什么。我以為他們是在幫我。我太信任他們了,當他們把我舉到空中時,我心里充滿了感激。當他們把我從船上扔出去時,我才感到懷疑。
39
我像跳蹦床一樣,彈落在半卷起來蓋住船下面40英尺的救生艇的油布上。我沒有受傷,這真是個奇跡。我把救生衣弄丟了,但哨子還在我手里。救生艇被放下去一半,掛在那兒。它朝遠離吊艇柱的方向傾斜著,在距離海面20英尺的地方,在暴風(fēng)雨中蕩來蕩去。我抬起頭。兩個船員正低頭看著我,發(fā)瘋一般指著救生艇大叫。我不明白他們想要我做什么。我以為他們會跟在我后面跳進來。但他們卻掉過頭去,一臉的恐懼。這時這只動物在空中出現(xiàn)了,用賽馬一般優(yōu)雅的動作跳了下來。斑馬沒有跳到油布上。這是一匹雄性格蘭特斑馬,體重五百多磅。它嘩啦一聲重重摔在最后面一張坐板上,砸碎了坐板,把救生艇砸得左右搖晃。它叫出了聲來。我以為會聽見類似于驢叫或馬嘶的聲音。完全不是。只能說那是一陣吠叫,夸一哈一哈,夸一哈一哈,夸一哈一哈,聲音因為痛苦而極其尖利。這只動物的嘴張得大大的,站得筆直,渾身發(fā)抖,露出了黃色的牙齒和暗粉色的牙床。救生艇掉了下去,我們撞進了沸騰的海水。
40
理查德·帕克沒有跟在我后面跳進海里。我準備用來做棍棒的船槳漂在水上。我抓住槳,同時伸手去抓救生圈,現(xiàn)在救生圈里已經(jīng)空了。在水里太可怕了。水又黑又冷,洶涌澎湃。我感到仿佛自己就在一口正在碎裂的井底。海水不斷打在我身上。刺痛了我的眼睛。把我往下拉。我?guī)缀醪荒芎粑?。如果沒有救生圈,我連一分鐘也堅持不下來。
我看見在離我15英尺的地方有一只三角形的東西正劃破水面。那是一條鯊魚的鰭。一陣又冷又濕的可怕震顫在我的脊椎躥上躥下。我以最快的速度朝救生艇一端,就是仍然蓋著油布的那一端,游過去。我用胳膊撐住救生圈,直起身子。我看不見理查德·帕克。他不在油布上,也不在坐板上。他在船底。我又抬起身子。那飛快的一瞥只讓我看見斑馬的頭在船的另一端猛烈地來回轉(zhuǎn)動著。當我跌回水里時,另一條鯊魚的鰭就在我面前劃過。
鮮艷的橘黃色油布被一根結(jié)實的尼龍繩拉住,繩子穿過油布上的金屬索環(huán)和船另一側(cè)的鈍鉤子。我碰巧在船頭旁邊踩著水。油布經(jīng)過艏柱——艏柱有一個很短的突出的前端,如果長在臉上,就是翹鼻子——的地方?jīng)]有在船的其他地方系得牢。就在繩子從艏柱一側(cè)的鉤子穿進另一側(cè)的鉤子的地方,油布有些松。我舉起船槳,朝這處有些松的地方.這處救命的細節(jié),捅過去。我盡量把槳往里捅。現(xiàn)在,救生艇的船頭突出在波浪之上了,雖然有些歪。我讓自己立起來,雙腿環(huán)繞住船槳。槳柄頂起了油布,但是油布、繩子和槳都支持住了。我已經(jīng)離開了水面,盡管隨著海面的起伏,我與海水之間的距離只有2英尺或3英尺。大浪的浪尖還在不斷地拍打著我。
我獨自一人,孤立無助,在太平洋的中央,吊在一支船槳上,前面是一只成年老虎,下面是成群的鯊魚,四周是狂風(fēng)暴雨。如果我用理性思考自己的前途,就一定會放棄努力,松開船槳,希望自己在被吃掉之前能被淹死。但是我不記得在相對安全的最初幾分鐘里我有過一點點想法。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天已經(jīng)亮了。我緊緊抓住船槳,就那么抓著,只有天知道為什么。
過了一會兒,我充分利用了救生圈。我把救生圈從水里提上來,把船槳從中間穿過去。我讓救生圈沿著船槳向下滑,直到套在我身上?,F(xiàn)在我只需要用腿勾住船槳就行了。如果理查德·帕克出現(xiàn)了,從船槳上掉下去會更加尷尬,但是一次只能經(jīng)歷一種恐懼,我選擇太平洋而不是老虎。
41
自然環(huán)境允許我繼續(xù)活下去。救生艇沒有沉。理查德·帕克一直沒有出現(xiàn)。鯊魚游來游去,但是沒有沖上來。海浪濺在我身上,但是沒有把我拉下去。
我看著大船伴著打嗝聲和汩汩聲消失了。燈光閃了幾下便熄滅了。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我的家人,尋找幸存者,尋找另一只救生艇,尋找任何能夠給我?guī)硐M臇|西。什么也沒有。只有雨,黑色海洋上劫掠一切的浪,和悲劇過后漂浮的殘骸。
黑暗從天空漸漸消退。雨停了。
我不能永遠保持這樣的姿勢。我冷。我的脖子因為一直抬著頭引頸張望而感到很酸。我的背因為靠在救生圈上而感到很痛。而且,如果要看見別的救生艇,我必須站得更高一些。
我沿著船槳一英寸一英寸地移動,直到雙腳能夠踩到船頭。我必須非常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我猜理查德·帕克正在油布下面的船板上,背對著我,面對著斑馬,斑馬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被他殺死了。在五種感覺中,老虎依賴最多的是視覺。它們的目光非常銳利,尤其是在看移動的物體的時候。它們的聽覺很好。嗅覺一般。當然,我是說和其他動物相比。和理查德·帕克相比,我又聾又瞎,而且沒有嗅覺。但是那一刻他沒有看見我,因為我身上是濕的,也許他也沒有聞到我,而且因為風(fēng)在呼號,海浪破碎時嘶嘶尖嘯,所以如果很小心的話,他也不會聽見我。只要他不感覺到我,我就有機會。如果他感覺到了,就會立刻殺死我。他會從油布下面突然沖出來嗎,我不知道。
但是我沒有忘記父親的話。它們可不是膽小的腐食動物。如果《國家地理》是這樣描繪它們的,那是因為這個節(jié)目是在白天拍攝的。鬣狗的一天從月亮升起的時候開始,而它們是非常強有力的捕獵能手。鬣狗成群攻擊任何可以捕殺的動物,這些動物還在全速奔跑時便被鬣狗撕開了腹側(cè)。它們捕殺斑馬、牛羚和水牛,而且不僅捕殺獸群中的年老體弱者——也捕殺身強體壯者。它們的攻擊十分有力,被項倒或踢倒后會立即爬起來,從不儀儀因為意志力不強而放棄。它們也很聰明;任何能從媽媽身邊被引開的小動物都是好的。它們最喜歡吃剛出生十分鐘的小牛羚,但是也吃小獅子和小犀牛。當努力得到回報的時候,它們堅持不懈。在僅僅十五分鐘的時間里,一匹斑馬便會只剩下一只頭骨,而這只頭骨也會被拖走,讓窩里的小鬣狗慢慢啃。什么都不會浪費;甚至濺上了血的草也會被吃掉。當鬣狗吞下大塊大塊的獵物時,它們的肚子會明顯地變大。如果幸運的話,它們會撐到連走路都困難。把獵物消化掉以后,它們會咳出厚密的毛團。它們會把毛團上能吃的東西都剔干凈,然后在里面打滾。在進食的興奮之中,意外的同類相食是常見的事;在爭著去吃斑馬的時候,鬣狗會吃掉同群中其他鬣狗的耳朵或鼻孔,但并沒有什么敵意。鬣狗并不討厭這種錯誤。使它們高興的事太多了,它們不會對任何事情感到厭惡。
實際上,鬣狗能吃的東西太多了,太不挑食,幾乎令人不得不敬佩。鬣狗可以一邊在水里小便一邊喝水。它們還有一種利用小便的獨創(chuàng)方法:在又熱又干的天氣里,它們會在地上撒尿,然后用爪子給自己洗一個提神的爛泥浴,以此來給自己降溫。鬣狗會高興地咯咯叫著把食草動物的糞便當做零食吃下去。有什么是鬣狗不吃的嗎,這是個可以討論的問題。一旦同類死去,它們對尸體的厭惡會持續(xù)大約一天時間,然后便將尸體(耳朵和鼻子被它們當做開胃小菜大口吞下去的同類的剩余身體)吃掉。它們甚至?xí)u擊汽車——前燈、排氣管、側(cè)視鏡。限制鬣狗的并不是它們的胃液,而是它們爪子的能力,而它們爪子的能力令人驚嘆。
就是這樣一只動物在我面前繞著圈跑。這只動物讓我的眼睛疼痛,讓我的心直往下沉。
事情以典型的鬣狗的方式結(jié)束了。它在船尾停了下來,開始發(fā)出低沉的呻吟聲,中間夾雜著一陣陣沉重的喘息聲。我在槳上一點一點地向外移,直到只有腳尖還在船上。這只動物頻繁地發(fā)出短促的干咳聲。突然它吐了起來。嘔吐物猛地噴到了斑馬的身體那邊。鬣狗跳進了自己剛才吐出來的東西里面。它待在那兒,顫抖著,哀鳴著,轉(zhuǎn)著身,探尋著動物痛苦的極限。那天它沒再從那塊地方出來過。有時候斑馬會因為身后的捕食者而發(fā)出幾聲聲響,但大多數(shù)時候它只是無助地郁郁寡歡地躺著。
(選自譯林出版社2012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