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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合

2013-04-29 00:44:03川端康成
關(guān)鍵詞:明子福島女兒

作家簡介

川端康成:(1899年——1972年)日本著名小說家。他一生創(chuàng)作小說100多篇,作品富抒情性,追求人生升華的美,并深受佛教思想和虛無主義影響。早期作品多以社會下層女性作為主人公,寫她們的純潔和不幸。手法純熟,渾然天成。他擔(dān)任過國際筆會副會長、日本筆會會長等職。曾獲日本政府的文化勛章、法國政府文化藝術(shù)勛章等。于1968年“以非凡的敏銳表現(xiàn)了日本人的精神實質(zhì)”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是日本獲此獎項的第一人。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含煤氣管自殺的形式離開了人世,未留下只字遺書。

作品簡評

《離合》內(nèi)容別致,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描寫少而精,對話多而活。文筆簡潔舒朗,情思深沉蘊藉。作品由三段對話組成,第一段是主人公和自己的女婿,第二段是他和自己的女兒,第三段是他和他已離婚的妻子進行的。三段對話循序漸進,逐步深入,既交代了情節(jié),又饒有風(fēng)趣。第三段尤為感人,離婚十年的夫婦在女兒即將結(jié)婚的前夕于主人公的幽思中相會,表現(xiàn)了彼此深摯的懷念和對當(dāng)初離婚的惋惜之情,既感嘆悲歡離合之無常;也暗喻應(yīng)努力避免無謂的別離。

說是想和女兒結(jié)婚,千里迢迢跑來和隱居在偏遠此地的姑娘的父親見面,這樣的青年如今也許可贊可嘉。福島一眼就相中這個名叫津田長雄的小伙子。長雄說還要去女兒的母親那兒取得她的同意。

“不用,她母親那邊就算了。”福島顯得有點狼狽,“久子大概告訴她了。我和妻子已經(jīng)離婚了?!?/p>

“啊?!?/p>

“跟我的女兒久子結(jié)婚,也用不著千里迢迢跑來呀。”

“我坐飛機到大阪,然后再過來的,當(dāng)天就能回去。”

“是坐飛機來的嗎?”

福島不清楚東京到大阪的機票要多少錢,但心想看來這小子經(jīng)濟寬裕又工作繁忙。

“她母親住的地方通火車,就在車站附近,這一點比我這兒方便。”福島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瞧著校門口,看小伙子是不是讓小車在外面等著。

“這樣子在走廊上站著說話不禮貌,天氣又這么好,咱們到外面邊散步邊聊……”

“可是,您不是有課嗎?”

“讓學(xué)生等十分二十分鐘不礙事。叫他們自習(xí),我就可以騰出時間來。”

這些中學(xué)生最富有好奇心,看見福島老師站在走廊盡頭和人說話,有的就猜測發(fā)生什么事件,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時還稍稍避開。

“要不請到教員室來。雖然也有會客室……”

“啊……”小伙子猶豫著。

“你現(xiàn)在馬上就回去嗎?”

“不,還不知道您是否同意呢……”小伙子表情開朗地說,“要是您同意的話,我還有事想跟您說?!?/p>

“是久子叫你到我這兒來的嗎?”

“嗯。”

“剛才我說了,只要久子同意就行。這是她的自由嘛。我只是遙祝她不要做出錯誤的選擇。要是發(fā)現(xiàn)久子的選擇錯了,也許我會勸告。雖然我是她的父親,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還特地來,我很感謝你?!?/p>

“應(yīng)該是我感謝你?!?/p>

“可是久子沒說和你一起來嗎?”

“這事倒是商量過,可就是……”

“不樂意吧?久子不愿意到這兒來嗎?”

“不是。只是擔(dān)心兩個人一起突然到這兒來反而會傷害您的感情?!?/p>

“噢。要是久子事先來一封信,我就不會覺得突然呀……”福島深深呼吸一口,問道,“這么說,是久子叫你也去她媽那兒問候的嗎?”

“就是久子不叫我去,考慮到將來,我自己也覺得應(yīng)該去見她?!?/p>

“說得對。對久子的母親,這樣做絕對沒錯……這些日子,久子和她媽通信嗎?”

“已經(jīng)好幾年沒通信了?!?/p>

“哦?禍從口出,有時候信也招災(zāi)呀……信件留下來,成了物證……”

“老師,您下課以后,我去您家好嗎?”

“噢,你去嗎?那好呀。機會難得。有一句話說‘好事不過夜,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面呢。上課兩個小時就完。我借酒館的一間房子住,談不上家,你先去等我行嗎?”

福島畫了一張路線圖交給長雄,然后看著走廊上雨水淋濕的腳踩出的腳印走進教員室。他也就五十二三歲,但從后背看上去已有些老態(tài)。長雄目送他走進教員室后,便出校門,沿河邊走去。河水上漲,沖擊著河底的石頭,卷起波浪,可能是山影倒映的緣故,泛著青色流去。路上的積水也映著山影。

這座小城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一水穿流。說是小城鎮(zhèn),其實沒個城鎮(zhèn)的樣子,大概是幾個村落合并而成的吧。

山村的梅雨似乎沒有城市那么陰郁沉悶,這也許是長雄的婚事得到了岳父的認(rèn)可、心情愉快的緣故,其實不僅僅如此,他居然難得地發(fā)現(xiàn)雨中情趣。

那天夜晚,兩人在屋子里淺飲幾盅,便早早躺進被窩。可是,熄燈以后,他們時而閉著眼睛、時而在黑暗中茫然睜著眼睛親熱地聊天。

福島一個人居住的這房子有八張榻榻米和六張榻榻米兩間房間,雖然備有一些鍋碗瓢盆,吃飯卻都是在充作酒館的正房里,日子過得很簡樸。他在中學(xué)當(dāng)數(shù)學(xué)教師,所以說不上“隱居”,何況本來就不是達官顯貴。他以前在東京當(dāng)電氣工程師,如果一直在公司干下來的話,說不定現(xiàn)在也升到相當(dāng)高的地位了。工廠毀于戰(zhàn)火之后,他回到老家,戰(zhàn)后初期打算做臨時教員糊口,沒想到一直干到現(xiàn)在,獨生女兒久子去了東京,在一家制藥公司宣傳部工作。經(jīng)濟獨立,誰也用不著給誰寄錢,也沒有什么要商量的事,終于通信就稀少下來。父親在鄉(xiāng)下過的日子刻板不變,但偶爾也會想象女兒大概該有難以啟齒的心事了。女兒動員他只要方便就到東京來,但就像女兒以前勸他續(xù)弦而一直未續(xù)一樣,去東京的事也拖延下來。他覺得自己終歸會埋骨青山,也覺得去東京將來會成為女兒沉重的包袱。然而離婚以后一直和女兒相依為命,這份感情至今深藏心中。雖說對女兒愛得深沉,但女兒大了,越走越遠,做父親的未免感到凄涼孤寂。

這個打算和女兒結(jié)婚的小伙子勸福島去東京兩三天見見女兒,說是久子一再叮囑他把父親帶回來。福島一聽這話,高興得熱淚盈眶,他明白女兒的想法:久子信任長雄,父親也會信任長雄的。

枕邊蕩著河水湍流的聲音,還聽見幾只錦襖子蛙的鳴叫。今夜水急浪大,出來的不多。

“今天晚上看不到螢火蟲?!备u說,“朝河那邊的窗子不是木板窗,是玻璃窗,所以看得見螢火蟲。本來想拉個窗簾,可是我起得早,不掛也過得去。當(dāng)了鄉(xiāng)村教師以后,大概日子變得懶散起來。這里滿山遍野都是五顏六色的鮮花,城里的人對山里的花草樹木好多都叫不上名字,見都沒見過。我在東京那時候,也覺得就東京的生活有意義,每天只是往返于公司的研究室和工廠之間,住到鄉(xiāng)下以后,才知道蠻不是那么回事。當(dāng)然羅,這兒也不會產(chǎn)生陶淵明那樣的幸福感……”

“久子總是說可惜了您的一手好技術(shù)。”

“戰(zhàn)爭期間落伍了,后來又落伍了。我在這兒,不看專業(yè)書。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其它書看??吹眠€真不少呢,才知道電氣工學(xué)之外還有各種各樣五彩繽紛的世界。對于我來說,都是嶄新的世界。聽我談這些,你對久子的父親感到失望吧……”

“不,不。不會的。”

“我也不愿意讓你失望,而是想給你一個好印象,因為剛才我說過,你特地來,我很感謝你。久子大概希望自主婚姻。說不定現(xiàn)在也等于結(jié)婚了?!?/p>

“我認(rèn)為這一趟沒有白來?!?/p>

“我也這么認(rèn)為,和久子一起過的時候,心想女兒一出嫁,我會很孤獨的。可是怪得很,你這么一來,反而覺得遠離身邊的女兒突然親近多了。這是一種什么心理?”

“您這樣認(rèn)為,我很感激?!?/p>

“你究竟何許人?今天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和我躺在一張床上。昨天我們還是非親非故,就是因為懷有親情好意,才躺在一個房間里。久子的父親也許讓你失望……”

“沒這回事。只要我不讓您感到失望就好?!?/p>

“趁這次機會,我也去東京看看久子。好久沒見了。要是沒有久子,你我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互不認(rèn)識。從把我們連結(jié)在一起這一層意義上說,我也覺得久子親自到這兒來似的?!?/p>

“老師,您跟久子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

“有兩年了吧。她上一次是正月里進山來的……學(xué)校假期長,其實我去東京就能見面……以前去過?!备u一邊回憶一邊說,“久子跟她母親不親。你不覺得她好強嗎?不是因為她母親不好離的婚,久子沒有受到她母親一絲一毫的壞影響?!?/p>

“久子對我說,母親是個好母親?!?/p>

“我們離婚的時候,久子還小,留在記憶里的自然都是母親美好的印象,而且又是女孩子……對我,也許她覺得我這個人太窩囊,但還不至于認(rèn)為是一個壞父親吧?!?/p>

“您的事我都聽說了。我們正商量著打算接您回東京住?!?/p>

“不必了。我在這山里落了戶,過得挺自在?!备u摸著嘴邊拉碴的胡子,突然格外強烈地想起離異的妻子。

從這個鄉(xiāng)鎮(zhèn)到火車站有二里地。

第二天,福島上完課后,和長雄冒雨走了二里地。到達大阪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了。

由于天氣不好,飛機起飛晚了兩個小時。飛機在雨云上面飛行。云海時而如山,福島心頭忐忑不安,害怕飛機會撞在云山上。

航空公司的班車把他們送到銀座,已是深夜。兩人在這兒分手,福島隨前來迎接的女兒一起去她家里。

當(dāng)著長雄的面,久子對父親顯得有點靦腆,難以啟齒,但舉止動作透著內(nèi)心的喜悅。

“住得挺干凈的嘛?!备u環(huán)視著屋子。

“爸爸要來,收拾了一下。這康乃馨挺貴的,平時不買。”

“嗯?你母親不在,就買白色的康乃馨啊?!?/p>

“不是,天氣陰沉沉的,我想白色的開朗一些。要是給媽媽買康乃馨,母親去世了才買白色的?!本米拥难劬﹃幱赭龅聛怼?/p>

“是嘛。爸爸住的那個城鎮(zhèn)沒有賣康乃馨的。你還特地為我買來這么貴的花?;ê?,屋子也很清爽啊,閨室溫馨,讓我想起和久子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苯又?,福島從書包里拿出報紙包的一包東西,說:“這是我為久子出嫁做的準(zhǔn)備,爸爸的全部存款,不多……”

“爸爸……”

“今天……是今天,我總覺得上午還在那山溝溝里吧,就是今天,我讓長雄去銀行取錢。他也大吃一驚,在老土窯里開個窗口,就算是銀行的分行。”

久子拿著錢包的手放在膝蓋上,眼淚汪汪。

“本來想買東西給你,還是你和長雄商量著買什么合適的吧?!?/p>

“謝謝。可要是我全收下,爸爸您的日子不好過?!?/p>

“不會的。我每個月都有工資,在鄉(xiāng)下過日子足夠了,放暑假工資都照發(fā)?!?/p>

久子禁不住熱淚撲簌滾落,她并排鋪好兩床被窩。

“這么好的臥具。哪來的?”

“是從長雄家借來的,我告訴他爸爸要來……”

“哦?長雄家里的人對你好嗎?”

“嗯,對我挺親熱的?!?/p>

“這就好。雙親都健在嗎?”

“都健在,身體硬朗,人很好?!本米右贿叞颜硇狙b進枕套里抖動著一邊說,“爸爸累了吧?休息吧?!?/p>

“好吧。昨天晚上,長雄就和我睡在一起。我總覺得不是昨晚的事,大概是飛機坐的吧?!?/p>

“怎么啦?您第一次坐飛機……剛才我說了,飛機晚點,我在羽田機場一直提心吊膽的。”

“嗯,我還沒說我提心吊膽的事呢。從窗口望出去,前面的云就跟山一樣,總覺得飛機要撞上去。要真撞上去,我自己狠狠心咬咬牙,交代就交代吧;可長雄不行呀,眼看就要成親,你要沒了他,會多么悲傷啊。年紀(jì)輕輕的,說不定會造成人生的悲劇。我就胡思亂想啊,怎么才能救長雄,抱著他護著他行不行……”

“哎呀。”

“純屬胡思亂想。護不護著還不一樣?!以護衛(wèi)的形狀抱著他掉下去不過是我恐怖那一瞬間的姿勢……可是,長雄和我,你對哪一個更掛念?”

“都一樣?!?/p>

“我是開玩笑。”

福島鉆進被窩以后,久子把他的西服掛起來。

“爸爸,您沒帶換的衣服來吧。我應(yīng)該早給你借一件睡衣就好了,一時疏忽忘記了,對不起?!?/p>

“連睡衣都借,那也太不客氣了?!?/p>

“這事他們也沒想到。您要是不在意的話,就穿我的?!?/p>

“行。借你的?!备u騰地坐起來:“穿襯衫總不得勁兒?!?/p>

久子看父親穿著女兒的睡衣樂得笑起來,自己也鉆進被窩。

今晚與昨晚不同,沒有熄燈。兩個人還想繼續(xù)聊下去。福島轉(zhuǎn)動身子對著女兒,一只胳膊伸出來放在被子上,露出白地印染大蜻蜓的睡衣寬袖。

“昨天晚上和長雄并頭睡在一起,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第一次見面,不但沒有絲毫不安,反而感到親熱,就睡在一起了。人生會有這種邂逅,但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人,碰不上幾次。這就算第一次吧。想起來,還是因為有了你。覺得你也來到我的身邊,我很幸福。我對長雄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久子找了個好小伙子。他跑到學(xué)校來,冒冒失失地對我說想和久子結(jié)婚,嚇了我一跳。”

“他給我拍了加急電報,說爸爸已經(jīng)同意。飛機沒到,電報先到了,可我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一直到您下飛機看見您,才放下心來?!?/p>

“為什么?”

“怕您生氣來著……”

“哦?其實我早就打定主意,即使我看不上你的對象,也會睜一眼閉一眼,尊重你的自由。我很滿意。久子,長雄是你第一個愛上的人嗎?”

久子神情嚴(yán)肅地在枕頭上點點頭。

“那就更好。長雄也會得到幸福的。除了信,還有沒有其它會引起懷念的東西……要有日記,日記也燒掉?!备u口氣嚴(yán)厲。

“現(xiàn)在就燒嗎?”

“讓你現(xiàn)在就燒也太著急了點。深更半夜,屋里冒煙,左鄰右舍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明天早晨燒好了。明天一大早就燒,長雄到這兒來之前燒掉。你明天不上班吧?”

“不,上班。”

“起得來嗎?”

“一個晚上不睡覺不要緊,一點兒也不困。”

“是嘛,那就再聊一會兒吧?!?/p>

“行?!?/p>

父親問久子以前有沒有情人,引起她對往事的回憶和搜尋。

“聽說長雄家是開燈油店的……大嗎?”

“大。好像現(xiàn)在不光賣燈油……他爸爸只上過初中,聽說長雄是跟著媽媽長大的。”

“哦?久子嫁過去以后,希望你像一個母親的樣子。我就有這種體會,我們在一起過的那個時候,你還小,可是對我有時候就像你媽一樣。有這么個小母親,我真想什么事都靠著你。可一轉(zhuǎn)念,又覺得你實在可憐,我自己也很孤獨。你離開鄉(xiāng)下以后,我還經(jīng)常想念那樣子待我的小久子呢……?!?/p>

“爸爸,”久子說,“我想見媽媽?!?/p>

“長雄說他還想征求你母親對這門親事的同意?!?/p>

“我自作主張去見媽媽,覺得對不起爸爸?!?/p>

“這也是久子的自由,就像結(jié)婚是你的自由一樣。要是你瞞著我去見媽媽,我就被蒙在鼓里了。就這么回事嘛。再說,你出嫁之前見母親一面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又把我這個爸爸叫到東京來,在你的房間里睡覺,我心里高興呀。”

“我不想瞞著爸爸?!?/p>

“結(jié)婚之前去見母親,也算是告辭,用不著顧慮重重的。你要出嫁,我特別想見你,可能因為你就要成為別人家的人了嘛。我這樣子躺在你的屋子里,心想久子應(yīng)該趕快去見見母親。你說怪不怪?大概就因為久子是我跟她生的孩子吧?!?/p>

“爸爸住在這兒期間,我也想把媽媽叫來……爸爸,行吧?這是久子的心愿?!?/p>

“唔……”福島一時語塞,不知怎么回答。

“爸爸,求您了?!?/p>

福島看著久子的眼睛,發(fā)現(xiàn)女兒長著一雙漂亮的雙眸。

“我住在這兒期間嗎?……可是我明天、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是今天,今天就打算回去?!?/p>

“不行,爸爸。媽媽不來,您不能走。我就想在爸爸住的地方見媽媽。求您了?!?/p>

“嗯。”

“您同意了?爸爸……我真高興。我給媽媽打電報,再發(fā)快信?!?/p>

“快信就不必發(fā)了。媽媽看到電報出門以后,快信才到哩?!?/p>

“光是電報,媽媽不了解詳情,說不定不會來。我馬上就寫?!本米恿⒖膛榔饋恚_始寫信。

“不過呀,你母親是不是還住在老家呢?要是她再婚了,恐怕不會來吧?!?/p>

久子像是沒聽見福島的話似的繼續(xù)寫著。

昨天晚上,久子睡覺還不到三個小時,一早起來,卻勤快麻利地干活。福島也躺不住。

久子上班走后,福島倚在久子的小桌上似睡非睡地迷糊著。這時,房門悄然無聲地打開了,妻子明子走進來。福島以為是做夢,眼睛卻明明白白地睜著看她。

“是看了電報來的嗎?好快呀?!?/p>

“是的?!?/p>

不過,詳細一想,看了久子的電報從信州趕來,無論如何不會這么快。

“從哪里來的?”

只能認(rèn)為久子事先把她叫到東京來了。

“久子叫我來,所以才能見到您?!?/p>

“噢,女兒熱心,我算服了。明子也是坐飛機來的吧。我也是?!备u沒有觸及女兒耍的花招:“是久子的對象把我接來的?!?/p>

“久子結(jié)婚的事你也知道了嗎?”

“嗯。”

久子的快信不可能這么快收到。

“別這么呆站著,坐吧。”

“嗯。心里難過,不知從哪兒說起?!泵髯与x著福島慢慢坐下來。

“這是女兒的屋子。她獨立工作,單身生活,你想不到吧?”

明子點點頭。福島仔細端詳明子。

“有十年了吧?可是你不見老,長得很年輕。我是不行嘍,在鄉(xiāng)下當(dāng)老師,完全衰老了?!?/p>

“哪里?只是有了一些白頭發(fā)……不過,脖子、手還都年輕。”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p>

“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您也一點兒都沒變。今天見到您,覺得很親切……”

“你覺得很親切嗎?這也許成為我晚年的安慰,因為今后的日子大概我也不會有大的變化……久子一直叫我到東京來,我也沒來。我們分手,也讓久子的日子過得冷清。”

“是呀,我給久子換尿布的時候,那孩子腳怎么動、腿腳哪個部位長得好看可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她不愛洗澡……”

“對,自己從來不給自己洗澡。你剛走那一陣子,我給她洗,漸漸地自己就給自己洗了,大概因為沒媽吧……”

“快別說這些……”

“話說回來,要是咱們倆沒分手,說不定我現(xiàn)在也住在東京。如果真像你說的,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可能也不會和你分手。我從來沒想過要變成別的人?!?/p>

“您能這么說,我死而無怨了?!泵髯诱0椭劬Φ拖骂^去。

“沒有再婚嗎?”

“嗯?!?/p>

“有人提起吧?”

“倒是有人提起,可是我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見到您,就沒有答應(yīng)。即使不會破鏡重圓,哪怕見一面也好。今天終于在女兒的屋子里,在她出嫁之前……是她把我叫來的?!?/p>

“看上去這屋子比較簡陋,可是怪得很,我從昨天晚上起就覺得在這兒心里踏實溫暖?!?/p>

“是呀。我們死后,久子一個人活在世上。一想到這些,我總覺得我們畢竟夫妻一場?!?/p>

“什么?”福島詰問道,“黃泉路上無老少喲?!?/p>

“別這么說。我還想在九泉之下保佑久子呢。您也……”

“哦……”

“沒有任何私欲,我留在這世界上也就這么一個孩子……”

“是我使你變成這樣的嗎?”

“是我自己變成這樣的。所有的人都會變成這樣?!?/p>

“這么說,久子的對象到山里來接我,我誠心誠意地向他表示感謝也可能快接近無私無欲了??吹竭@白色的康乃馨,就想起母親節(jié),但好像是特地為我買的。不過,明子來了,也可以認(rèn)為是特地為你裝飾的鮮花。”

“可不是嗎……”明子觀賞著鮮花,肩膀輕輕晃動如搖曳的影子,也像是一種難以名狀的顫抖。

“你真年輕?!备u又說,“也可能因為你穿的這件和服我十分熟悉?!?/p>

“這是您在京都給我買的。那一天我們?nèi)ビ钜?,坐游覽船……現(xiàn)在我不穿和服了,所以盡是舊的。”

“我的舊東西全在戰(zhàn)爭中燒毀了,什么也沒留下。你穿的和服還殘留著昔日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議。對了對了,我讓久子把以前的男朋友給她的信今天早晨統(tǒng)統(tǒng)燒了。因為我自己嘗過苦頭?!?/p>

“對不起?!泵髯涌智拥卣f,“久子以前有過情人嗎?”

“這我不知道。也不是我該問的事。反正把信呀什么的都燒了。至于都燒了些什么,我沒有追問,但可能還有日記之類的?!?/p>

“燒也燒不掉的也燒了嗎?……”

“瞎說些什么?!她跟你不一樣。你和我結(jié)婚以后還跟以前的情人偷偷通信,讓他把信寄到你娘家,你回娘家把信取回來,瞞著我藏起來。你的母親不但不責(zé)備你,反而偏袒你,替你把信保管起來。對久子絕對不能那么慣得沒個人樣。”

“您不要提我媽媽的事……”明子幾乎尖叫起來,甩動著短發(fā),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福島不由得心頭一顫。

“那也是遙遠的過去的事情了。不過,那些信成了跟你分手的原因。我在電車站臺階上一想起這事,就兩腿發(fā)麻發(fā)軟爬不上去。算起來,跟你分手也是老遠以前的事……”

“老遠、老遠,為什么要以遠近來計算?對于我來說,都好像是最近的事。我住的地方也不太遠,總是離您、離久子很近?!?/p>

“你住在哪兒?今天從哪兒來?”

“您所在的地方。”

“這么說也對。母親大概總和女兒在一起,在女兒心里、在女兒家里。我想,到這把年紀(jì),你不至于還和那個寫無聊情書的男人在一起。就是你和久子倆口子來往,我現(xiàn)在也毫不計較,不如說希望你們恢復(fù)母女之間的親情。你是她的母親,別人也不會說三道四的。要是久子倆口子從津田家分出來住,說不定你還能照料他們?!?/p>

“我不能?!泵髯颖瘋?fù)u搖頭,“只要她過得幸福就行,您也多保重……”

“如果我們一起等久子回來,她會是什么表情?恐怕難為情的還是我們……”

“我會無地自容。趁她沒回來。我這就走。她要是看到我單獨和您在一起會驚慌失措?!?/p>

“可是,不是久子把你叫來、知道你就住在附近嗎?”

“好像就住在附近……”

明子低著頭,搖晃著肩膀,一會兒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外。

兩三個小時以后,福島又控制不住地迷迷糊糊打起盹來。這時,從信州的明子的老家來了一封特急電報。電文很長,大意是說:感謝好意。明子已于五年前死去。請將給久子的電報供奉于佛龕前。

福島把電報燒毀,也沒把母親的死訊告訴久子,回山里去了。

(選自新浪論壇:http://forum.book.sina.com.cn,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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