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梅與菊,是屈大均人生中的不同姿態(tài)和心境。前期的梅,寄托著詩人對舊朝的深情緬懷和對復(fù)明事業(yè)的美好期許,象征著詩人抱獨守志的遺民人格;后期的梅,雖也蘊含著詩人人格自賞的意味,但政治色彩明顯減弱,生命意識逐漸增強,是詩人對人生苦難的沉痛自省和對于現(xiàn)實生命的美好體驗;晚年詩中,菊無霜不開的物理特征,與詩人自甘清苦的人生選擇相契合,菊點染秋色的美好情致及可簪、可食、可入藥的物性功用,給予詩人最樸素、最親切的生命關(guān)懷。
關(guān)鍵詞:屈大均詠梅詩詠菊詩遺民意識
屈大均,字翁山,廣東番禺人,清初著名的遺民詩人。在他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詠梅詩一百余首,詠菊詩六十余首。這些詩歌生動、真實地揭示了其一生矛盾深刻的心理歷程,寄托了他對政治、人格和生命的美好期許,無論思想內(nèi)涵或藝術(shù)成就,都達到了清初詩歌的較高成就。
一
順治十六年,對翁山一生來說,具有特殊意義。其于十八歲的弱冠之年,目睹家國為異族所占,憤起于乃師陳邦彥的起義中。失敗之后,忍受著師仇國恥的深哀劇痛,目睹了南明各朝的先后覆滅和永歷王朝的搖搖欲墜,體會著抗清的熱潮在清初社會的逐漸冷落的沉寂。正值青壯之年的翁山,奔走于南北十余年,為渴求的事業(yè)做著最后的努力。順治十六年,他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這一年,鄭成功、張煌言大舉進攻江南,抗清的激情在沉寂許久之后,再一次高漲。據(jù)《廣東詩匯》載,翁山曾“聯(lián)絡(luò)鄭成功,入鎮(zhèn)江攻南京”,對鄭成功的軍事壯舉有重要的影響。所以,對于這次行動,他應(yīng)早有感知。順治十四年(1657),他以訪師為名北上,旨在聯(lián)絡(luò)南北抗清力量;十五年回到南京,繼而又輾轉(zhuǎn)北京,憑吊崇禎自縊的海棠樹;十六年春重返南京,游歷朱明王朝園陵舊跡。這一系列帶有明顯政治意味的行動,暗示著詩人的某種預(yù)感。十六年在江南的游歷,翁山創(chuàng)作了一批具有鮮明政治色彩的詠梅詩。
往日園陵畔,千株間白云。芳馨靈谷寺,灌溉羽林軍。亂點鐘山翠,爭銜麋鹿群。高皇多手澤,如雪日氤氳。
(《靈谷探梅》其一){1}
見說中山麓,當(dāng)年萬樹斜。誰將遼海雪,來折漢陵花。冷月含邊笛,陰風(fēng)散暮鴉。數(shù)枝當(dāng)輦路,不忍吐瑤華。
(《靈谷探梅》其二)
幾樹傍朝陽,猶承日月光。白頭宮監(jiān)在,攀折薦高皇。上苑櫻桃盡,華林苜蓿長。春風(fēng)空有意,先到獨龍岡。
(《靈谷探梅》其三)
明立朝之初,建都南京。明太祖下令修繕和建造了五大寺院,其中就以靈谷寺為代表。靈谷為南朝所建,歷經(jīng)千年之后,明太祖營建孝陵于此地,并且敕命贍僧千人,所賜田產(chǎn)多倍于他寺。因此上,靈谷寺也可看做好是曾受大明天子福澤的圣地。靈谷寺之左有梅花塢,植梅千株,春來飄香四溢,花氣氤氳,美不勝收。{2}以上三首詩即寫此處之梅。第一首詩突出靈谷寺梅所承載的歷史回憶,“高皇多手澤”、“灌溉羽林軍”,使人想見當(dāng)年“王在靈囿,鹿攸伏”(《詩經(jīng)·大雅·靈臺》)的太平勝景。這里的梅花,是“高皇”恩澤的擔(dān)荷者和緬懷者,可作為遺民故國情思的溫暖寄托。第二首將時代向后推進,“遼海雪”、“漢陵花”,將人們的記憶再次拉回到不堪回首的崢嶸歲月,大明王朝在北方滿族的鐵騎之下,勢如累卵,瞬息崩塌。此詩中的梅花(即漢陵花),既是朱明王朝悲慘命運的象征(以花之摧折,喻王朝的敗亡),也是背負著亡國傷痛的臣民的代表(“數(shù)枝當(dāng)輦路,不忍吐瑤華”)。第三首寫當(dāng)下,是詩人的所見所思。“上苑”、“華林”的平凡草木,早已蕪穢零落,只有靈谷之梅,依然承日月之光,表現(xiàn)出對大明王朝的無限眷戀。這里的梅,具有了懷故忠君的遺民情懷。
與靈谷寺千株梅樹不同,以幽勝著稱的吉祥寺有拜梅庵,“有古梅一株,虬枝鐵桿,扶疏十畝”{3}。沒有與朱明王朝的諸多瓜葛,但其境之幽、干之勁、根之古,又為詩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最終,在詩人筆下,這株古梅被賦予了孤傲絕世、受命不遷而又歷盡世事滄桑、淡泊渺遠的遺民人格?!笆苊蠂?,孤根不可移”(《吉祥寺古梅·其一》),并非不能,而是不愿,是遺民堅守南方抗清陣地,寄希望于南明事業(yè)最后勝利的堅定信念;“空寂無人見,芳馨只自貽。上林松柏盡,珍重歲寒期”(《吉祥寺古梅·其一》),是遺民對自我節(jié)操的堅守、珍視和自賞;“冰雪歸玄鬢,乾坤寄縞衣”(《吉祥寺古梅·其四》)、“枝枝經(jīng)百折,終不畏冰霜”(《吉祥寺古梅·其三》),是遺民飽受殘酷的社會環(huán)境的摧殘和多重痛苦折磨的生存現(xiàn)實及其矢志不渝的精神。而“朝隨晴日放,暮作白云飛”、“為應(yīng)招隱士,來此日攀援”,卻不是傳統(tǒng)逸民隱士超然于物外、追求精神自由的性情與放浪,而是出于強烈的政治情感與新朝對抗到底的決心。這組詩中,最值得回味的,是下面一首:
巖山寺里,鐵桿欲為薪。殘月疑山鬼,深云隔美人。無花留太古,何草似靈均?再弄虬枝下,江南久
望春。(《吉祥寺古梅·六》)
此詩的意境頗為朦朧。那深云殘月中依稀的身影,是梅的精靈,還是屈子筆下的山鬼美人,抑或是抱獨幽怨的詩人自己?或者三者兼而有之。梅的芳香、山鬼的高潔和遺民堅持己志、不與流俗同調(diào)的精神節(jié)操合為一體,難分彼此?!盁o花留太古,何草似靈均?”是問梅亦是問“我”?梅的芳香令人沉醉,但卻因為未能載入靈君的眾芳之譜而難留美名。在眾多遺民中,又有幾個能像屈子那樣名垂千古?選擇了遺民的存在方式,便選擇了對精彩人生和生命價值實現(xiàn)的主動放棄。但是,詩人并不完全甘心,他的內(nèi)心依然有所期待。他渴望春天,渴望真正屬于自己的春天。在這個春天里,有自己可以效忠的秩序和皇帝,有自己甘愿獻身的漢族政權(quán)。這些詩中,揮之不去的,是詩人徘徊梅下,遲遲不忍離去的身影,“夜夜難為寐,因君拂石床”(《吉祥寺古梅·其三》),“坐久石床暖,氤氳一氣新”(《吉祥寺古梅·其五》)。與花為伴,反襯出詩人的孤獨。梅枝的輝映,則又多了份清高和自賞,“結(jié)侶如園綺,為餐當(dāng)蕨薇。無人愛幽獨,于此共忘機”(《紫峰閣梅·其二》)。當(dāng)然,那一個個不眠之夜,也體現(xiàn)了詩人對現(xiàn)實的焦慮、對理想實現(xiàn)的極度渴望和不懈追求。此外,梅還有一個重要的象征內(nèi)涵——春信的使者?!靶量鄠鞔盒?,陰風(fēng)莫太吹”(《福興山中梅·其二》)。這里的春,既是四季的輪回,也具有政治的意味。在屈翁山的《廣東新語》中,有一段對梅的描述:
梅花惟嶺南最早。冬至雷動地中,則梅開地上,蓋其時火之氣不足于地,而發(fā)其最初之精華,故梅開。水之氣上足于天,而施其最初之滋潤,故雪落。雪,泄也,從肅殺之中,泄其一陽之精,以為來春之生生者也。雪深則水氣足,梅早則火氣足?;饸庾愣鵀樘斓仃柹?,陰殺之終,使萬物皆復(fù)其元,梅之德所以為大。{4}
翁山認為,梅開是陽氣乍泄的結(jié)果,預(yù)示著肅殺之氣的退場,是春回大地、萬物回陽的吉兆。在中國的哲學(xué)中,異族侵略、朝政敗落主陰,太平盛世主陽。陰陽的轉(zhuǎn)換,具有扭轉(zhuǎn)乾坤的內(nèi)涵。梅對春天的昭示,不再僅僅預(yù)示著自然物理的輪回?!艾幦A答霜雪,碩果孕乾坤”(《吉祥寺古梅·其二》),梅花用美麗的花朵回報霜雪的摧殘,而遺民歷經(jīng)苦難,必然孕育著成功的碩果;“一花開混沌,靜者最先知”(《福興寺山中古梅·其二》),斗爭勝利的氣息,只有那些堅持信念,不被清廷懷柔政治所干擾的人,才能最早覺察?;蛟S,這時的詩人已經(jīng)感到了這一天的逼近,所以他說“豈欲孤榮早,其如淑氣催”(《同諸子探梅玄墓·四》)。不是梅要早早開,而是春天的腳步正在逼近??磥?,或許是鄭成功、張煌言即將進兵的消息,點燃了詩人無限的希望。
屈翁山順治十六年的詠梅詩,雖作于一時,其思想內(nèi)涵卻頗為豐富和富有層次感。靈谷寺的梅花,近傍孝陵,寄寓著詩人懷念舊朝的動人情愫;吉祥寺的古梅,具有幽、古、勁的外表特征,被賦予了淡然抱獨、矢志不渝的遺民人格。而梅先春而發(fā)的物性特征,則被詩人用來寄托對復(fù)明事業(yè)的美好期待。如果說,靈谷寺的梅,是融入了詩人主觀情感的先朝舊物,而吉祥寺的古梅則完全被人格化了,成為了遺民精神的象征。而那云深月下,孑然獨立的孤寂的身影,已經(jīng)與詩人合為一體了。如此,梅在詩人的筆下,實現(xiàn)了從物化到人化,從他化到我化的轉(zhuǎn)變,人與物最終達到了水乳的交融。
二
1659年鄭成功、張煌言用兵失敗,屈翁山并沒有因此消沉,而是更加堅定了匡世救國的決心。1662年蓄發(fā)歸儒,1665年再度北上,考察關(guān)隘。1673年,他響應(yīng)吳三桂的復(fù)明號召,積極投軍,直到失望而歸。這一年,翁山43歲。從此,便退居鄉(xiāng)間,以詩酒為娛,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詠梅詩。
屈翁山曾做《對梅》39首和《梅花下作》10首,皆為五言絕句,具體年代不詳。{5}從詩中屢見的“白頭”二字以及詩人幽窗獨倚的心態(tài),屬歸隱之后作品無疑。這組詩中,洋溢著詩人對梅花物態(tài)美的熱愛?!叭舴窍悴粩啵甲髟鹿饪础保ā秾γ贰な弧罚?,“光生三徑月,香作一林風(fēng)”(《對梅·二七》),“誰到南無雪,紛紛作早梅”(《對梅·其三》),“向夕山煙斂,花光一片寒。若非香不斷,都做白云看”(《對梅·十一》)。梅花是潔白的,白日里,詩人將它比作雪、比作云;夜晚,又將它比作皎潔的月光,甚至寫到“夜深枝上鳥,驚出月光頻”(《對梅·十七》)。此句應(yīng)與王摩詰《鳥鳴澗》對讀,“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將梅誤認為月光,突出梅花之白。一個“頻”字,又可想見詩人獨對梅花,用心去體會每一朵花開的幽情。而且,這潔白的花的精靈,充滿了無限的意趣:
誰到南無雪,紛紛作早梅。枝頭有紅翠,一啄一
花開。(《對梅·其三》)
山鳥向人喜,梅開已滿枝。銜將三兩片,欲點美
人衣。(《梅花下作·其四》)
枝頭色彩鮮亮的清脆嘰喳的鳥兒,與暗吐芬芳的花蕾,動靜結(jié)合,闡釋著生命的律動與和諧;鳥兒銜落的花片飄向美人的華裳,如此絕妙畫圖,又不知蘊含著多少風(fēng)人雅致。
當(dāng)然,詩人寫的最多,贊的最多的,是梅花芬芳而又清新的氣息?!爸恍栝_一樹,香已滿含風(fēng)”(《對梅·一》)。對于經(jīng)歷了秋冬冰霜之后的第一枝花,這令人沉醉的香氣也被賦予了堅韌而獨特的內(nèi)涵,“亂落蒼苔面,沾泥亦自香”(《對梅·其四》)。香是梅的品格,而梅的香氣在詩人眼中是春的氣息,能夠帶給詩人無限春的希望:
冰以寒風(fēng)壯,春從何處尋?梅花知最早,天地此
時心。(《對梅·十四》)
此處的春,在潛意識里,或許還有政治的影子。但此刻,永歷王朝已滅亡十多年,鄭成功、張煌言的事跡也已少人談起,顧炎武等一批曾經(jīng)并肩斗爭的志士遺民也都相繼亡故,詩人心中的期待顯得尤為虛妄。但是,在這些詩中,詩人確乎從梅花的香氣中感受到了春天的到來:
春來春不見,春只在香中。春與香無別,氤氳滿
碧空。(《對梅·六》)
“一花春已滿,香外更無春”(《對梅·七》)、“香是春所為,花含春不知”(《對梅·八》)。這從直覺中感受到的春天,已經(jīng)不再夾雜著太多抽象的內(nèi)涵,而是近在眼前、實實在在。在失意、艱難的人生之中,詩人不知要面對多少個冰霜摧折、蕭索枯寂的冬季:
花開罷讀書,相對一冬余。香使春風(fēng)暖,氤氳滿
太虛。(《對梅·二九》)
香自梅花始,春從子夜回。坐深煙影下,心與蕊
爭開。(《對梅·三八》)
香自暗中生,消人寂寞情。聞香難入定,徒倚到
深更。(《對梅·三九》)
唯有這清冷的氣息,契合了詩人內(nèi)心的孤寂,帶給他稍許的慰藉。當(dāng)一切身外的渴求已沒有可能,生命的每一天,每個感受都同樣重要。這夾雜著香甜的味道,讓詩人嗅到了春的氣息,找回了生命的美好,也將其內(nèi)心的枯寂打破。心被點亮的感覺是溫暖的。一個人的時候,詩人總是習(xí)慣站立或倚坐在梅枝下,直到深夜。這時的梅花,是為一人獨放的。何況月光之下的梅蕊,較之白日顯得更加皎潔。這清冷的并不濃烈的香氣,表現(xiàn)出對詩人專一的深情。在凄寒的夜里,那樣令人沉醉。沐浴在香氣之下,一切的失意與痛苦都被驅(qū)散,只剩下對美好生命的深情體驗。
久坐花下,詩人與花有了神交,也有了默契。
花開當(dāng)靜者,無語只馨香。神契誰能似?依依水
一方。(《對梅·三二》)
白頭無一可,幸未愧梅花。冰雪同枯槁,無心任
歲華。(《梅花下作·三》)
梅花開放在深冬,備受冰霜的摧殘,正如生活在易代之際的遺民,家國舊痛的創(chuàng)傷還未平復(fù),新朝的迫害卻時時危及,這便是“冰雪同枯槁”了;自愿選擇了遺民的存在方式,選擇了與希望的決裂,人生的絢麗已沒有可能,正如梅花對春天的缺席,是“無心任歲華”的淡泊。如此多的相通,仔細品味,那于夜深人靜中暗吐的幽香,沒有表白,無需炫耀,不正是詩人抱獨持節(jié)、不慕榮利的美好品質(zhì)的生動闡釋嗎?
總體來說,《對梅》與《梅花下作》兩組詩中,詩人對梅的贊美,蘊含著對自我遺民人格的自賞之情。而作于晚年的《梅花七首》,則抒寫了詩人對悲苦人生的慨嘆,其中的梅,又被賦予了別樣的內(nèi)涵。
梅花吾好友,白首益相親。歲晏無多日,山空只兩人。光生羅幌夜,香泛藥醪春。絕勝天邊雪,瓊瑤總
作塵。(《梅花·一》)
詩作于康熙三十三年,翁山65歲之時。此時的詩人,已經(jīng)自感生命無多,遲暮的人與遲開的花朵之間,多了一層同情。人生苦短,歲月如梭,那如雪般潔白的梅花,也要經(jīng)歷冬去春來的四季輪回、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摧折,而且同樣無可逃脫。在多少個寂寞的冬季、清冷的不眠之夜,梅與人隔幌相伴,更多了一層理解和關(guān)愛。
不幸無霜雪,炎方受命偏。嚴寒原本性,困苦卻高年。隔歲圖孤立,先春亦偶然。無窮憂患意,知子解
相憐。(《梅花·四》)
“梅花命苦要寒冬,多食風(fēng)雪方肥腴”(《梅花嘆》)。在詩人看來,梅的本性是嚴寒的,要苦歷霜雪,方能開得肥艷。而眼前的梅枝,卻不幸生長于炎暖的南國,生非其地,恰如詩人懷著滿腔的對朱明的熱愛,卻生逢王朝的敗亡、回天無力之生非其時。如今,詩人年事已高,生活困頓,回首往事,其艱難的一生,付諸一個無望的期待?!案魵q圖孤立,先春亦偶然”,此句看似寫梅,實抒己志。青壯之時,詩人筆下的梅是春天的使者。那嚴冬綻放的花枝,是為了向期待春天的人們通報消息。但是,在徒然等待了一生之后,詩人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只是一個夢,一個意念,并沒有幻想中注定的結(jié)果。理想中的春天,依然遙不可及?!叭诟邼?,半世盡清寒”,是詩人對其一生的總結(jié),也是理想的幻滅。較之以前,顯得更為沉痛。這無窮無盡的人生苦難,恐怕只有開放于冬日,經(jīng)歷霜雪,忍耐無盡寂寞的梅枝可以體會。這里,梅不再作為美好的人生體驗被贊美,也不再是美好人格的象征被欣賞,而被賦予了與詩人同樣的悲慘命運,被同情和嘆惋。在下面的詩中,詩人對梅的感情,顯得更為復(fù)雜:
病起發(fā)全白,梅花同皓然。孤生霜蒂弱,半槁玉顏妍。濯魄當(dāng)晴月,吹香過暮煙。無情誰似汝?一朵一
瓊仙。(《梅花·五》)
“病起發(fā)全白,梅花同皓然”,有對梅枝同“我”共患難的感激在。但是,同為枯槁之年,“我”的生命日漸衰老、憔悴枯槁,而梅花卻依然如此美麗,何曾像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睹物思人,怎不令人神傷?過去,詩人還曾寫道:“未開香已出,靜者以心聞。日夕幽窗里,忘情賴有君?!保ā秾γ贰ざ摹罚┮浴办o者”自居的詩人,此刻,內(nèi)心的平靜已不復(fù)存在。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之后,如酒般令人沉醉的花的芳香,再麻醉不了詩人的神經(jīng),也再找不回那“物我兩忘”的“忘情”心境。清冷的月光下,一切的痛苦依然觸目驚心。面對如夢寐般嬌艷的花朵、沁脾的幽香,“花”還是“花”,“我”依然是“我”?;ㄗ兊谩盁o情”,不再體會我的憂患,不能帶走我的痛苦。但無論如何,愁依然需要排解,在黃葉落盡的冬日,只有“我”,只有花,但卻沒有了默契?!盁o人共幽寂,留取數(shù)枝長”(《梅花·七》),正如李白“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月下獨酌》)的月下獨酌,是無奈而為之了。人與花的結(jié)合,透著牽強;人與花,也從沒有這么疏遠過。
不同于前期梅詩多用比興寄托美好政治情感和人格,翁山后期的詠梅詩政治意味明顯減弱,身世之感逐漸增強??傮w來說,這一時期詩中梅的內(nèi)涵是一個發(fā)展遞進的過程:一、通過對梅香、色的描繪,抒寫春天所帶給詩人的美好體驗和心理慰藉,具有濃厚的生命意識;二、通過對梅芳香、皎潔的物性的贊美,抒寫了詩人對自我遺民人格的欣賞;三、在詩人晚年對自我人生的沉痛自省中,梅又具有了經(jīng)歷苦難的命運內(nèi)涵,成為與詩人共歷患難的好友;四、當(dāng)詩人內(nèi)心的痛苦日益深重?zé)o法排解之時,梅被賦予的一切人性的內(nèi)涵也隨之消失,最終實現(xiàn)了物性的回歸。
三
梅代表春天,但無論四季如何輪回,詩人所渴盼的春天依然遙遙無期。梅是高潔的,它的幽香略顯清寒,它的色彩略顯冷漠,它的姿態(tài)絕然于塵上,那樣高不可攀。在詩人人生最后的幾年,生活的焦慮和對痛苦人生的深切體驗,使得他與梅花出現(xiàn)了隔閡。甚至有時,他認為梅應(yīng)傲然于霜雪,綻放在冰封的隆冬。但事實上梅性喜暖,往往經(jīng)受不住南方初冬暖陽的催發(fā),提早開放,這又與詩人的期望相違背了。
炎方梅易發(fā),爭暖不宜寒。獨有黃花晚,偏當(dāng)大
雪殘。(《菊殘》)
黃花,即菊花?!抖Y記·月令》中說:“季秋之月,……鞠有黃華?!本栈?,本應(yīng)開在秋末。但由于廣東地方天氣濕暖,秋末往往未見霜降,菊多遲開至初冬。這樣,多有梅菊并開的現(xiàn)象,如翁山有《九月望后梅已數(shù)花先黃菊而發(fā)喜賦》一詩。詩人雖對炎方所獨有的“籬邊秋色兼春色”的景象嘆賞有加,但對這兩種在冬日同時綻放的花品,卻給予了不同的評判。梅花早放,菊花晚開。一個“晚”字,亦頗值得稱道。因為這不僅象征著晚節(jié)的自持,而且代表了一種生存的姿態(tài)?!岸瑏矸揭娙?,自是歲寒姿?!保ā抖铡罚皻q寒姿”,是相較于梅花遇暖而放的“爭暖”而言,菊花是避暖求寒。在詩人看來,菊花放棄了氣候溫和的秋季,主動選擇直面惡劣生長環(huán)境的品質(zhì),正如人直面嚴酷現(xiàn)實,勇于擔(dān)當(dāng)苦難的美好品格,是值得推崇的。相反,那些因暖而放的花朵,便代表了一種貪戀富貴和安逸,放棄抗?fàn)帲艞壸晕业娜松鷳B(tài)度而被鄙視,哪怕是對曾經(jīng)無比鐘愛的梅花,也絕不姑息。為此,詩人還專門寫過一首《紫菊》:
年年紫菊先黃菊,正色由來得令遲。稍染清霜朱已奪,深含白露濕難持。冠邊香雜茱萸氣,釵畔妍爭翡翠姿。重九最憐開應(yīng)節(jié),陶公籬落未曾知。
很明顯,詩中的紫菊是詩人批判的對象。天氣微寒、風(fēng)霜稍侵,便本色盡失;香雜茱萸之氣,花帶翡翠之姿,是求媚于世俗而喪失了本心的純正;重陽之日應(yīng)節(jié)開放,又表現(xiàn)出隨波求容的心態(tài)。這樣的俗品,連愛菊的陶令,也要視而不見了。這里,與紫菊形成對比的,是色彩純正,保持晚節(jié)的黃菊,也是最得詩人敬重和憐愛的。
一種審美心理的形成,與主體的人生體驗緊密相關(guān)。翁山生于天崩地坼的易代之際,對舊王朝保留著無限的忠誠,對異族建立的新朝懷著強烈的對抗心理。他的身上,國難師仇,集于一身。他的一生,歷經(jīng)了太多的苦難。為了逃避新朝的迫害,他隱遁佛門、四處逃亡,度過了顛沛流亡的前半生。續(xù)發(fā)返儒,娶妻生子,卻依然無法逃脫被搜襲驅(qū)趕的命運,以至于屢次遭遇亡妻喪子之痛,可謂“無日而不蒙乎患難,無時而不處乎困窮險阻艱難”(《翁山屈子生壙自志》){6}。
在生活的極度窮困中,在感情的累累重創(chuàng)中,在希望的幻滅中,他選中的王守仁“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的心學(xué)。自給自足,不假外求的心學(xué)世界觀是屈翁山無盡的精神財富,強調(diào)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心學(xué)人生觀給屈翁山以自強不息的無窮力量,自我意識的無限擴張使屈翁山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中感到了正義、氣節(jié)和意志的高揚。{7}
對屈翁山來說,與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抗?fàn)?,在困苦和挫敗中保持自己的人格和道德,是其在喪失了?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之后的必然選擇。唯有這樣,其自我存在價值才能找到歸屬,也唯有這樣,才能避免消沉,避免陷入更加深重的精神病痛。于此之時,那在霜露中散發(fā)著濃烈香氣的菊花,更能契合詩人的情感訴求。甚至,菊花那代表著漢家皇權(quán)的黃色,也因迎合了詩人帶有鮮明政治色彩的審美而被稱頌,“變紅猶未落,心卷只純黃”(《菊殘·一》),“如何佳色里,只是愛純黃?”(《菊》)黃菊之外,翁山還對野菊情有獨鐘:
野菊叢叢委道旁,花雖細朵亦芬芳。朝分蔓草惟零露,暮得空林是夕陽。佳色恨無彭澤見,落英疑有大夫香。生來苦薏誰能識?欲寄幽人隔水鄉(xiāng)。(《野菊·一》)
與籬落大朵的黃菊一樣,那開在山野路畔的小野花,在詩人的筆下,也具有不凡的品質(zhì)。生長在更加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中,飽受霜露的摧折,委身草莽,與空林夕陽為伴,無人采擷,無人嘉賞并且“蒂已平生苦,花猶一日榮”(《野菊·二》)?;ǖ俸嘈?,花期極為短暫,卻依然散發(fā)著菊的芳香,依然具有枯死枝頭、不甘零落草間的自持。在野菊的身上,同樣寄托了詩人心目中士大夫所應(yīng)具有的可貴的精神品質(zhì),“珍重過霜雪,微芳莫自輕”(《野菊·二》)。在現(xiàn)實社會中,有多少遺民不甘寂寞,放棄了自己的信念而自甘沉淪;又有多少人為了追求物質(zhì)上的滿足,出賣靈魂,成為滿清政府的奴臣。翁山卻能夠多次拒絕權(quán)貴的援引,甘心忍受困苦的生活,自甘在默默無聞中走完一生?!翱唷保撬簧鸁o悔而倔強的堅持。磨難與窮困,在他看來,是一個遺民自我完善的必然。物質(zhì)的一切,并不重要,人格與道德,是遺民存在的價值核心,也是生命所散發(fā)出的最迷人的芳香。如此度過一生,哪怕無人欣賞,少人理解,也絕不改變?!翱噢采艘?,無心籬落間”(《野菊·一》)、“野外無人香更甚,移根休使近雕欄”(《野菊·二》),這不是隱士的淡泊與超脫,而是詩人帶有強烈的斗爭精神的遺民人格寫照。
在翁山的詩中,菊是最密不可分的伴侶。
枝枝白間黃,時至自芬芳。挹露采盈手,憐君此晚香?;ㄎ嗖涣悖~黃亦不落。天與歲寒姿,霜露從
相薄。(《菊》)
有了這樣的氣節(jié)與操守,菊必然是詩人同味甘苦、心性相憐的佳友。“多謝孤芳意,枝枝為酒杯”,“天為忘憂生此物,摘來休使酒樽空”(《菊·三》)。東籬對菊,把酒盈樽,在蕭索的重陽之后的秋冬里,是詩人生活中最亮麗的風(fēng)景,也折射出詩人對高雅的生活情致的追求。此外,菊花還代表著無比的溫情?!鞍装l(fā)孀慈勤灌溉,明年重陽待浮觴”(《菊·一》),“山妻麗草能為頌,野老金英解與鄰”(《菊·八》),“葉兼慈母饌,花為故人留”(《菊·一》)。這籬間的芳菊,成為了生活中親情和愛的載體,使詩人體會到霜雪之中的人情溫暖。在詩人的晚年,母逝妻喪,一切美好的都已逝去,最易勾起詩人回憶的,依然是菊,“淚憶分甘母,情牽共苦人”(《菊·二》)。
翁山贊菊、友菊,同時也簪菊、餐菊?!安鍧M鬢鬟兼作食,香寒朵朵露華鮮”,菊已成為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詩人簪菊,還往往配以籜冠,“枝枝壓得籜冠斜”(《菊·七》)、“黃白枝枝稱籜冠”(《野菊·二》)、“冷落辭蓬戶,馨香上籜冠”(《菊·二》)。兩相輝映,是詩人率真性情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簪菊的行為中,還折射出年老的詩人對生命與青春的珍惜和留戀,“蕭疏簪數(shù)朵,未覺鬢毛斑”(《野菊·一》),“笑共龍鐘節(jié),朝朝作意簪”(《晚菊·三》)。屈原“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陶淵明“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九日閑居》),共同開創(chuàng)了南方文化中餐菊的傳統(tǒng)。屈原餐菊,是為了表現(xiàn)一種抽象的自我人格的完善,具有象征意義;陶淵明餐菊,則是為延年益壽,突出了菊花的實用價值。屈翁山的菊花詩,大量涉及到了餐菊,其中有屈原詩中的精神寄托在,如“芙蓉墜露長兼飲,高潔如蟬取自歡”(《食菊·三》),更多時候,則是物質(zhì)層面的。翁山詩中對菊花實用功能的描寫,令今天的讀者嘆為觀止。首先,菊葉、菊花可用來和面煎炸而充饑,“饑春愁谷盡,菊葉正鮮新”(《尋菊·二》),“食盡枝枝白與黃,鮑焦蔬好讓芬芳。終年灌溉圖秋飽,最早栽培為晚香”(《食菊》)。以菊之花葉作餐,既是嶺南生活別種風(fēng)貌,也反映了詩人晚年生活的困頓,當(dāng)然也有詩人效仿鮑焦、夷齊的自我欣賞。其次,服食菊花,避邪祛病、延年益壽?!邦眉矐{金蕊”(《菊·四》),“衰年服餌最相宜”(《菊·六》),“餐服功多勝海霞”(《菊·七》)。此外,將菊花曬干作枕,還有明目健腦的功效。“干來作枕圖明目,細作真書寫小山”,詩人晚年著書立說,自有菊花的功勞在。
梅與菊,是翁山人生中的不同姿態(tài)和心境,前者崇高,后者質(zhì)樸;前者浪漫,后者貼心。無論如何,在漫長孤獨的遺民生涯中,有了它們的相伴,便少了些枯寂和凄寒。它們身上,寄寓著詩人的一生從高傲堅強到沉痛深刻的心理歷程,托付著其對政治、人格和生命的美好期許和體驗,也集中體現(xiàn)了農(nóng)耕民族對自然深切的精神依賴。
{1}屈大均.屈大均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文中所引屈大均詩均出自此書,以下不另作注釋。
{2}嚴志雄.體物、記憶與遺民情境——屈翁山一六五九年詠梅詩探究[J].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2(2).
{3}余賓碩.金陵覽古[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7.
{4}屈大均.廣東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5:700.
{5}陳永正.屈翁山詩詞編年箋校[M].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0.
{6}屈大均.翁山文外(卷八)[M].民國嘉業(yè)堂叢刊本.
{7}梁志成.論屈翁山[J].漢中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86(2).
作者:劉利俠,中國古代文學(xué)博士,西安外事學(xué)院副教授。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