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余茜
丁 瑞辦公室里的白板上列著他當天的日程安排。2012年12月4日這天,白板上最后一項顯示為:4:00 pm— China。
丁瑞的秘書跟《南都周刊》記者確認:“這個China就是指你們?!彼f,世界各國的重要媒體都來過了,英國的BBC、日本的NHK 、法國的RFI(Radio France Internationale,法國國際廣播電臺),“我們一直好奇為什么沒中國的媒體來”。
丁瑞為原媒體審查與注冊局 (PSRD)負責人,也是緬甸末代審查總長。PSRD隸屬于緬甸宣傳部,又受緬甸軍政府核心的直接領導,控制普通人的閱讀視野和精神生活。
雖然名義上只是PSRD的副局長,丁瑞卻是緬甸紙媒至高無上的頂頭上司?!岸∪鹞痪右?,享受的是部級官員的權力。”緬甸《開放》周報主編丁迪蘇稱。
2012年8月20日起,緬甸廢除出版物的事前審查,PSRD停止運作,丁瑞轉(zhuǎn)任宣傳部公關部門的負責人?,F(xiàn)在,他手里拿的不再是一支紅筆,而是搖晃著一根橄欖枝。
丁瑞看上去很勝任這個新職位。他樂于和國際媒體打交道,也善于闡述新政府的改革理念 。2011年10月,他通過RFA(Radio Free Asia,自由亞洲電臺)首先向世界宣布,“鑒于新聞審查與民主實踐不相協(xié)調(diào),在實行了40多年后,緬甸新聞審查不久將壽終正寢。” 一年后,面對BBC,丁瑞又主動否定了自己的歷史,稱“新聞審查在世界上沒有地位”。RFA、BBC 此前都被軍政府視為死對頭。
他是目前緬甸開明政府的最好代言人之一,也喜歡強調(diào)他的國際化視野和元素。他的書桌上堆陳著一堆新書,其中包括一本英文版的《互聯(lián)網(wǎng)常用俚語》。在其辦公室的液晶電視上,播放的是半島電視臺英語頻道。他的秘書還拿著遙控器,向我們展示各國英文頻道—CNN、BBC、NHK,以及中國的CCTV News。
不過,我們對丁瑞的采訪,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磕絆。由于開會,他比約定時間晚到一小時。下午5點坐定后,他拿著記者的名片,就媒體背景警惕地問了半天,“你們是采訪昂登林的那個中國媒體?”
筆者只能解釋,那家媒體叫《南方周末》。昂登林為前仰光市市長、緬甸執(zhí)政黨“鞏發(fā)黨”中央執(zhí)委,也是有名的強硬派。2012年年中,昂登林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攻擊歐美諸國和昂山素季,并稱有必要重啟有中資背景的密松水電站,該項目正是迫于緬甸國內(nèi)的輿論壓力,才被吳登盛政府叫停。緬甸媒體轉(zhuǎn)載了《南方周末》的采訪譯稿,一時緬甸人紛紛請愿抗議,要求撤換昂登林。
我們的解釋并不能讓丁瑞放松。面對隨時“啪啪啪”的鏡頭,他指著《南都周刊》攝影記者問—“他在干嗎?”我們說明,這只是為了挑到一張完美的照片。采訪還不到15分鐘,他又指著一直拍照的攝影記者問,“他是不是覺得無聊”,然后兀自從辦公桌后站起來,拿了一罐緬甸啤酒,非要把攝影記者從談話席上請到一旁的沙發(fā)里。
鏡頭讓他感到緊張。每當攝影記者的相機舉起時,他都會把戴著金色手表的手腕拘謹?shù)夭氐阶老?。采訪到中途,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我們甚至打開了《南都周刊》的網(wǎng)站,讓他相信我們是一個中文媒體,傳播力肯定不如英文。他稍微放松,伸起大拇指,稱“Good!”
對賓主雙方來說,這都是場精疲力竭的采訪。盡管他一開始拿出豪邁的姿態(tài),表示“你可以問任何你想問的問題”,但卻逐漸表現(xiàn)出消極避答的姿態(tài)。這跟我們的問題設置有關。我們在開頭向其請教了緬甸新聞改革的現(xiàn)狀和進展,但最后的問題卻事關“袈裟革命”、納吉斯風暴,這些仍是緬甸政府不愿面對的歷史。
他也試圖插科打諢,途中還一度拋下我們,問我們從仰光帶到內(nèi)比都的翻譯諸如“你家住哪個區(qū)”之類的問題,并時刻提醒我們,“有人來催我吃飯了”,“你們餓不餓,應該去吃飯了”。
我們卻不得不坐在那兒,繼續(xù)冒犯他。他的辦公室里供奉著佛像,上面裝飾著彩燈。佛教主宰緬甸人的生活,讓他們寄托涅槃的希望。他怎么看待2007年的“袈裟革命”?2008年,納吉斯風暴肆虐伊洛瓦底平原,這里曾稻田無數(shù),點綴著小村落和蜿蜒的小河,是緬甸的稻米出產(chǎn)地,也是人口最集中的地方,面對伊洛瓦底的繁盛和沒落,他怎么想?
今年48 歲的丁瑞1986年畢業(yè)于緬甸國防大學 Defence Services Academy (DSA)。丁瑞對這所學校也甚為自得。這是緬甸高級軍官的搖籃,被視為緬甸的西點軍校。在軍政府里,DSA派系根基深厚,被稱為“光榮精英”。
這位緬甸末代審查總長樂于對人透露自己是個業(yè)余作家和文人,在2005年入職PSRD之前,他是軍方出版物 《Sit Pyinnyar Journal》 (軍事關系期刊)的主編,平常也以其幼子的名字“Ye Yint Tint Swe”為筆名,為一些報刊撰寫文章,其中還包括緬甸頗為暢銷的Eleven News、Yangon Times等私營媒體。
在官方媒體《緬甸新光報》上,我們搜到了丁瑞2010年以前的三篇評論,這些文章并不高明,充滿了軍方的官樣話語,主要是批評美國政府干涉他國內(nèi)政,告誡異議分子不得破壞內(nèi)政,以及號召人民參加2010年的全國大選。
緬甸的媒體人對丁瑞評價不一,但大家都同意:他是一個官僚。在Voice某位負責人看來,丁瑞人看上去不錯,口才也好,但并非君子。2012年7月,因為Voice個別文章未經(jīng)送審,被PSRD宣布無限期???。事后,丁瑞致電了解文章出版過程,對其通話進行了錄音,并將錄音上交宣傳部。說起這段交惡的歷史,這位負責人將此歸咎于丁瑞的軍校背景,“學習的就是竊聽、審查等技術”。
辦過報、坐過牢的Thet Zin曾是個政治犯,他說丁瑞見人總是笑咪咪,但當初審查起來一點也不手軟。年輕記者Mratt(化名)今年23歲, 迫切盼望這個國家的新聞管理體制步子再邁大點,緬甸的新聞改革充滿了反復,因此在他看來,像丁瑞這樣的官僚是個“騙子”。“他們說得冠冕堂皇,但始終改變不了控制媒體的本性”。Mratt稱。
但在不少穩(wěn)健的緬甸媒體人看來,丁瑞仍值得新聞界的尊敬。丁迪蘇認為,在擔任審查總長的五年半時間里,曾經(jīng)做過軍官的丁瑞由粗魯、嚴厲逐漸變得友善。即便是流亡媒體如《伊洛瓦底》,提到丁瑞也并非都是苛責。據(jù)流亡媒體報道,2008年納吉斯風暴后,丁瑞頗為同情當?shù)孛襟w,他似乎贊同在災害報道上,應該予以媒體更大的空間。
作為政府強大宣傳機器背后的智囊,丁瑞也是最懂得繞過審查的人。自2008年、2009年起,他經(jīng)常把自己的作品貼上facebook。在軍政府當局日趨衰落的那幾年,他的雙重生活恰能說明那個政權的漸趨崩潰。
在采訪丁瑞時,我們也努力分清他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為了應付輿論。他笑得最真誠的時候,是我們跟他抱怨內(nèi)比都的大而無當。這里人煙稀少,每一個政府部門都建得像碉堡,各占一個山頭,交通極為不便。盡管政府為公務員提供了住宅,但他們遠離家人。丁瑞告訴我們,他想念仰光的一對兒女。
采訪尷尬地持續(xù)了3個小時,我們?nèi)韵蚨∪鹬乱?。倘若在兩年前,接近這樣位高權重的高官足以讓記者被遣返,逞論冒犯,但現(xiàn)在他只能不耐煩地坐在那兒,等著我們問完后自動離開。晚上8點多,我們離開宣傳部的時候,他又主動拋出橄欖枝:“你們要不要搭我的車”?
他甚至拿出一個撒嬌賣萌的姿態(tài),跟我們討價還價:“為了你們,我錯過了晚飯時間,你們要把我寫得好一點?!?h3>“不可能再掩耳盜鈴”
南都周刊:2012年8月起,你宣告“要把新聞審查扔進垃圾箱”,這也意味著你要離開PSRD要害職位,你心情如何?
丁瑞:除了緬甸外,世界上還有其他國家也采用新聞審查制度,但我們的政府決定傾聽人們的聲音,還人民自由。我說這話時,心上很欣慰,我是審查官,也是一個作家,當我在審查其他人的稿子時,別人也在審我的稿。因此,能在我的任上廢除新聞審查,我很開心。
南都周刊:從2011年6月起,緬甸逐漸放松媒體管制,為什么是這個時間點?
丁瑞:我們用新聞審查制度控制媒體,但我們不能決定老百姓的所看所聽所想,我們也控制不了互聯(lián)網(wǎng)等電子媒介。我們不可能再掩耳盜鈴,假裝人民看不到。在網(wǎng)絡上,每個人都是發(fā)布者。所以我們決定逐漸打開缺口。
2011年3月,吳登盛總統(tǒng)上臺后,我們就打算要實現(xiàn)新聞改革,但不能一蹴而就,要慢慢來,所以就到了(2011年)6月份。
南都周刊:之前有過調(diào)研和計劃么?
丁瑞:其實就是在新政府的一個會議上做的決定。我們的新聞管制漸進改革起源于這個會議。
南都周刊:可否透露是什么會議?
丁瑞:(尷尬地笑,半晌后回答)就是吳登盛總統(tǒng)和部長級官員的會議。(回答到此,丁瑞突然反問:你們何時離開內(nèi)比都?我奉勸你們早點買票。)
南都周刊:自2011年緬甸開始改革起,每個政治節(jié)點后,媒體環(huán)境都更為寬松,這是政府的設計么?
丁瑞:緬甸目前正進行民主實踐,我們希望每個有志于民主事業(yè)的人民,都參與我們的互動。吳登盛總統(tǒng)也提出,在通往民主的道路上,大家要求同存異,拋棄成見,一起攜手往前走。
南都周刊:2011年8月,緬甸對外國記者開放,為何改變對外國媒體的態(tài)度?
丁瑞:當我們的改革正在進行時,我們的各項工作也要與時俱進。在我剛剛提到的那場部長級會議上,當時就制定了對外媒開放的時間表。
南都周刊:接下來,從2011年9月開始,緬甸放開了網(wǎng)絡管制,你們現(xiàn)在應對互聯(lián)網(wǎng)更有信心了嗎?
丁瑞:每個國家國情不同,有的國家目前還有互聯(lián)網(wǎng)管制,但我們已經(jīng)答應要給人民自由,我國2008年的憲法也承諾了人民的言論自由和表達自由,人民對此也很支持。所以,我們的做法既是為了落實憲法,也是順乎民意。
南都周刊:此前都是什么網(wǎng)站遭到屏蔽?
丁瑞:你們問題真多。主要是跟我們國家和當時政府過不去的網(wǎng)站,它們老是報道負面,攻擊我們的國家。這些網(wǎng)站是看不了的。
南都周刊:哪個部門負責網(wǎng)絡屏蔽?
丁瑞:2004年以前是軍情局,2004年,軍情局長欽紐下臺,網(wǎng)絡管制此后就由通信部負責。具體我也不清楚。
南都周刊:2011年10月,你在接受RFA采訪時提出,審查制度和民主制度不相容,引起外界的關注,外界猜測你是得了上級的授意。你能說說這次采訪過程么?
丁瑞:并無任何授意。審查制度可能控制平面媒體,但不能阻止信息流動。很多國家早就廢除了審查制度,這是世界大勢,審查制度跟民主化的趨勢格格不入。這些都是我的真實想法。
南都周刊:為什么是RFA?這家媒體以前經(jīng)常批評緬甸的。
丁瑞:當時正好是 RFA找到了我,誰來我都會這么說。
南都周刊:不少緬甸媒體人抱怨改革中的反復。2012年1月,你對外聲稱正在起草媒體法,但記者們抗議這個過程不透明,你怎么看?
丁瑞:當時我們正面臨換屆,草案也須經(jīng)議會許可后才可以向外公布,這是我國《保密法》的要求。媒體抗議后,我們要好好地檢查了草案,并決定邀請國際、國內(nèi)記者參與撰寫草案,大家一起來組織,爭取廢除不符合時代潮流的內(nèi)容。
南都周刊:2012年7月, Voice 和 Envoy 被PSRD宣布???,在媒體人抗議后改為???期,Voice的主編告訴我,這是總統(tǒng)辦公室的干預,是這樣么?
丁瑞:細節(jié)我已經(jīng)忘記了。(沉默許久)因為他們打亂了出版流程,其實我們本來就打算讓他們???期,稍稍懲罰一下,只是為了殺雞儆猴,所以沒公開宣布。
南都周刊:在PSRD廢除后,在目前的憲法框架下,緬甸通過什么機構來管理媒體?
丁瑞:都沒了,我們的媒體目前已經(jīng)完全自由了。
南都周刊:2012年8月,PSRD廢除后,宣傳部一度組建了媒體核心委員會。媒體人抱怨,委員會只是取代了PSRD的審查功能?
丁瑞:那種情況只是短暫出現(xiàn)過?,F(xiàn)在的委員會全由媒體界自己組成。他們目前負責起草Media Law(新聞法)和Press Law(出版法),當然,在制定這兩套法律時,政府也有責任參與協(xié)調(diào)。
南都周刊:但是委員會的成員還在抱怨,宣傳部經(jīng)常要求他們下文件處理媒體?
丁瑞:在新聞自由的環(huán)境中,媒介也要具備職業(yè)道德和新聞倫理?,F(xiàn)在我們媒體上,女性的裙子穿著超短裙之類 。以前,我做審查官的時候,這些超短裙上都要打個“x”,(用手比畫)裙子的長度不得高于膝蓋。
南都周刊:你個人能接受超短裙么?消費者愛看怎么辦?
丁瑞:(笑)不得不接受呀。從我的性格來看,這么做還是太夸張了。緬甸是個宗教國家,要照顧人民的情緒。
南都周刊:在你看來,目前緬甸國內(nèi)最重要的和最危險的媒體是哪些?
丁瑞:在我們緬甸只有兩家電視臺比較重要,SKYNET和MRTV,這兩家媒體目前都是政府和私人的合營企業(yè),發(fā)布的消息比較可靠。外面的媒體都在寫他們想寫的內(nèi)容。
南都周刊:你的意思是,像DVB和《伊洛瓦底》這樣的流亡媒體,目前仍是最危險的媒體?
丁瑞:一個好的政府,當然應該尊重每個人的表達自由。但媒體也應具備社會責任,這些外面的媒體總是想寫什么就寫什么。
目前,我們正在進行自上而下的民主改革,政府也鼓勵全民參與,一起促進透明、公平的執(zhí)政環(huán)境。在涉及政府和官員,媒體還是需要謹慎,因為這些被報道的官員通常需做出回應,向老百姓做出交代,報道不實的話,涉嫌侵犯他們的名譽權。
南都周刊:2012年11月,奧巴馬訪問緬甸,緬甸的表達自由還會進一步開放嗎?
丁瑞:我們的媒體已經(jīng)完全自由了。
南都周刊:緬甸的新聞管制體制改革似乎是政府不斷后退的過程?你怎么看待媒體的頂撞?
丁瑞:我并不覺得他們在頂撞我。他們是媒體,有權評判是非,他們只是在表達自己的觀點。
南都周刊:2006年,你寫文章批判美國干涉他國內(nèi)政,現(xiàn)在你對美國的看法改觀了沒有?
丁瑞:在國家利益上,沒有永久的敵人,也沒有永久的朋友。我寫這篇文章時,緬甸正與美國交惡。我的那篇文章,只是表達了自己當時的看法。但現(xiàn)在緬甸正處在開放期,我們不只是要和一個國家來往,還和很多個國家來往。
南都周刊:中國曾是緬甸最大的盟國,你關注中國的十八大么?如何看待中緬關系?
丁瑞:緬甸最大的鄰國就是中國,我在軍隊的時候曾經(jīng)翻譯過一本書《中國人民解放軍》(PLA,Peoples Liberation Army),我對鄧小平和江澤民都很熟悉,也很敬佩他們的改革。中緬只要時間存在一天,都會是很好地相處。我們兩國之間相互信任,信仰一致。過去中國給了緬甸很大的幫助,我們兩國相信會變得更好。
南都周刊:最近緬甸發(fā)生了針對中緬合資瓦萊比塘銅礦的抗議事件,媒體報道也比較充分,你怎么看?
丁瑞:我知道你可能會問這個。這邊的人民,應該得到該得的賠償金,他們不是針對任何國家,而是針對這件事情?,F(xiàn)在政府也在努力解決。
南都周刊:你平時的寫作題材是什么?
丁瑞:我并非專職于此,只是個業(yè)余作家。在軍政府時,我在軍隊報紙擔任主編,平常也寫些軍事題材的作品,目前大多是寫五六百字的短評,打算把這些短評集結(jié)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