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琴
妹妹出生于荒寒饑歲的1963年。妹妹的到來,伴隨著饑餓的陰影,對已經疲憊地拖著七個孩子的父母而言,幾近于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妹妹出生之前,便打算送人。有一中學校長膝下無子,指定要男孩。父母覺得這戶人家家境不錯,便一口應承了,還專門從曹操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中,摘取“南飛”二字命名,取其諧音,男孩子就飛到別人家去了。然而,天不遂人愿,校長家是去不成了。妹妹的名字也由“飛”改為“菲”。改了名字的妹妹,依然不知飛落誰家。
熱心的街坊楊嬸介紹郊區(qū)一戶人家,男人在城里工廠做八級鉗工,女人是村子里的“鳳辣子”,養(yǎng)雞、種菜一把好手,想要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楊嬸領著我們一大家子去郊外,好似去春游,大大小小一群毛孩子一齊跳進荸薺田里,等不及村里人拿鍬來鏟,就自己動手挖,邊挖邊吃,抹了一嘴黏泥巴。
聽說城里的孩子喜歡吃荸薺,那“鳳辣子”立馬風風火火挑了滿滿一擔送到家。我們美滋滋吃完了荸薺,這才想起要把妹妹送人。妹妹換了一擔荸薺,頓時,兄弟姐妹個個傻了眼。
這可怎么辦呢?平日寡言的大哥提議:“我們決不遺棄妹妹,大家一起‘戒餅,省下買餅錢來撫養(yǎng)妹妹。”
原先,我們每個月都踮起腳來盼著發(fā)薪水的日子。父親微薄的工資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平時我們是沒有一分零花錢的,只有那一天才可以自由地挑選半斤餅打牙祭。大哥挑最貴的蛋黃酥,二哥茶餅、桃酥相當隨意,三哥永遠啃硬邦邦的“屁股餅”,那圓鼓鼓如小兒屁股的“海參餅”,按三哥的話說“海參餅經飽”。三姐精細,專選“東南餅莊”的豆角酥。我是小七,燈芯糕、凍米糖、蘭花片,每回都拿不定主意。哥哥們吃餅都是三下五除二就下肚了,我和三姐會藏。三姐藏餅的功夫純熟,絕少被哥哥們破解。我則床底下、雜柜里,東藏西塞,以致連自己都找不著了……半斤餅可算是那時最為“奢侈”的享受了,但是,為著骨肉親情,我們義無反顧。
老姑父聽說我們兄妹少年俠氣,奮力挽留小妹,感動不已。他是曾經的大鹽商,養(yǎng)了一只“烏云踏雪”的貓,這只貓比人還金貴,訂了一瓶牛奶。威嚴的老姑父傳出話來,把那牛奶分一半給菲兒——母親一連生了七胎,生妹妹時已是38歲的“高齡產婦”,加上連年饑荒,連飽飯也吃不上,干癟的乳房擠不出半滴乳汁,又無錢買奶粉。姑父伸出的援助之手,加上我們兄妹一諾千金,最終保住了這個妹妹。
喝著“貓奶”,吸著稀粥熬成的米湯,妹妹一天天大起來,大起來的妹妹可以啃燒餅了。我就自告奮勇,搶著去買燒餅。冬日的燒餅鋪,炭火通紅,屋內彌散著噴香的味道,我一邊吸著鼻子嗅聞,一邊眼盯著爐壁,心里比較著燒餅的大小,等著一個大點的出爐,然而往往拿到手上,又覺得案板上的那個似乎更大些。
捧了燒餅,我并不急于回家,全身貫注于燒餅上的芝麻。我知道,燒餅是妹妹活命的口糧,斷不敢偷吃一口,只敢摳上面的芝麻,邊走邊摳,走到家門口,芝麻還沒有摳完,就躲在門外,直摳得燒餅上一粒芝麻不剩,才推開家門。隆冬凜冽的北風,刀子似的刮著臉頰,而那個專心摳芝麻的孩子卻渾然不覺……
客居京城一晃十年。妹妹的電話讓我悠然想起三哥的妙語:小時候,小七買的燒餅,永遠是沒有芝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