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1

“不吃一個串串嗎？美女！”他伸著脖子喊。美女看都不看他，直接走過去了。這個烤羊肉串的新疆小販轉(zhuǎn)頭對鏡頭說：“她為什么不理我？”

我原先只知道這個人賣了30萬串羊肉串資助貧困學(xué)生，看到這段視頻決定采訪他。

阿里木快40歲的時候都沒娶上老婆，2010年總算結(jié)了婚，老婆比他小12歲，長得漂亮，又是個大學(xué)生。他愛跟老婆開玩笑，我問他總算有老婆了是什么感覺，他盯著老婆，嘿嘿笑，想開玩笑又不敢，又實在憋不?。骸斑@樣的老婆……再有一個也可以呀?！崩掀潘菩Ψ切?，又不好意思惱。

他低著頭，眼睛直瞄著老婆的臉色，一邊吹，說當(dāng)時好多姑娘都愿意跟自己，相親從吐魯番排到了伊犁。吹著吹著就沒邊了：“我跟她結(jié)婚也是必須的，不結(jié)萬一沒人要她了。”老婆臉一黑，進(jìn)了里屋。我笑：“話說大發(fā)了吧？”他臊眉搭眼：“沒事，小女孩。”他進(jìn)屋子去哄，直接被轟了出來，灰頭土臉。她說：“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嗎？”

2

他遞給我一串烤羊肉：“你也吃一串?！蔽乙詾樗救獯倪@么多年，自己早不愿意吃了，他叼著一串吃得香著呢“小時候我爸爸每次帶一個孩子去進(jìn)城吃羊肉串，我吃不上，就哭”

他們鄉(xiāng)里一共只有七個人念過初中，他上到高二，當(dāng)兵去了，回來進(jìn)了供銷社，鄉(xiāng)親們都來賒東西，他臉軟，不好意思拒絕，東賒西賒，三年后，上級來查帳，他去收錢，硬不起心，收不上來。工作也丟了。

哥哥賭博，把家里房子都輸沒了，家里天天沒個安寧，他想著得讓他們活好點兒，背個烤爐子，拿了五百塊，出來了。

到了西安，剛支起爐子，賣得還不錯，來了二十幾個同鄉(xiāng)，說，你得給我們干。他不，被打了一頓，挺狠的，他沒敢回旅館拿行李就背著爐子走了，身上只一塊錢，買張站臺票，上了火車，車不知道往哪兒開，開到實在餓得不行了，下了車，是鄭州。

到市里，他進(jìn)了一個餐館。給他們烤串打工，別的伙計每天“黑”老板三十塊錢，他不忍心，都交給老板。那些伙計大部分是老板親戚，也不好趕走，老板教育大家?；镉媯儽扑惨谶@點錢，他不同意“老板對我好，知道我不吃辣的，給我炒西紅柿”。又被打了一頓。他沒有領(lǐng)工資，也沒跟老板說，走了。

“為什么不領(lǐng)你該領(lǐng)的錢？”

“我對不起他”他說“也不解釋了?！?/p>

走到了北海，一個盜竊的團(tuán)伙逼他給放風(fēng)，他不愿意，頭朝下被吊在風(fēng)扇上，說你干不干，他說不干，對方按一下按鈕，他覺得心里頭五臟六腑都快絞出來了，醒來的時候躺在地上，腳已經(jīng)被絞折了，隔了十幾年，我今天摸的時候，腳背上的骨頭還凸著一塊，他站久了疼。

之所以要到貴州畢節(jié)，他就想找一個最窮，沒人找他麻煩的地方，活著安生點就成。

3

他帶我去小涼粉鋪里吃，這些年他天天就是饅頭和涼粉，舍不得去吃清真館子，時間長了，辣的也能吃了。

老板娘挽著包進(jìn)來了，他搭訕：“你越來越年輕了?！崩习迥锟嚥蛔⌒?。坐下跟我說他“扣死了，洗衣粉，熱水，都從我這兒借，一件衣服穿一輩子，這么多年也沒請我們吃過一次飯?！彼椭^，嘿嘿訕笑“謝謝你?！?/p>

他自己這么多年就放開吃過一次，24塊錢的自助餐，他進(jìn)去吃了一頓，第二次去，別人站在門口堵著他，不讓進(jìn)了。

老板娘嘆口氣，放低點聲音跟我說：“也可憐，被城管追得雞飛狗跳?！?/p>

4

賣一串肉掙不到三毛錢，一開始他全攢著，給家里寄回去，蓋房子，讓他們過得好點，每次寄完錢只給自己留十塊，他住的房子，連個窗子都沒有，太陽永遠(yuǎn)進(jìn)不來，連個鬧鐘也舍不得買，讓鄰居叫他起床。

家里有了錢，但沒人快活，為爭這點錢，鬧得更厲害。他想著，都有了錢就好了，把哥哥們都帶出來了，他出生意的本錢。到了畢節(jié)，他們聯(lián)合起來要趕他走，他躲起來。過一陣子，哥哥們自己內(nèi)部打起來了，都跑了，他才敢出來露頭。

我有點意外。

他把筷子擱在碗上，停了一下，才說“底層的殘酷，你不了解。比如說當(dāng)時我們擺攤的時候，看到有很多做小本生意的個別的人，一旦要是同行的話，必須要吵鬧。”

“你覺得原因是什么？”“教育。他從小到大沒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好，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錢的話，我把所有的錢一定要用在教育上?！彼瓦@么開始捐的錢。他幫的人都是孩子。那些因為窮差點沒了未來的孩子。賣的三十多萬羊肉串，掙的十萬塊，幫了160個貴州的孩子。

結(jié)了婚，我以為他會攢錢給將來的孩子，他說再拼命干十年，掙一百萬，建個農(nóng)村留守兒童的學(xué)校。“大街上老看見不上學(xué)的孩子打架生事……為他們做個事情，也許會改變他們的一生，這個跟救一條人命一樣?！彼f蓋完學(xué)校，他交給放心的人，就走了。

“去云南，一個小村子，我看好了，放點牛，放點羊?！?/p>

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把錢捐回家鄉(xiāng)，他說都是一樣的，“有人說你這是不是為了民族團(tuán)結(jié)，我說我不是從這個角度考慮的，這么說民族反而有了距離。我就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公民，干我能干的”

“一般人是有錢了，富裕了之后，來幫助沒錢的人，你自己那時候也還是個窮人?！?/p>

“這個不是這樣，他不是說沒錢，他沒這份心，我要干這個事情，一件一件會做起?！?/p>

“那會有人說，你要幫助人幫不過來，會有太多的人?！?/p>

“對。我?guī)筒贿^來，但是通過我的行為，會有一些人良心會發(fā)現(xiàn)，我相信這一點?！?/p>

“可能有的人說，一個賣羊肉串的小販，又能幫助多少人呢，反而把自己的生活都已經(jīng)犧牲了，你怎么看這些事情？”

“我不覺得我犧牲什么，我覺得很快樂?！?/p>

5

他幫的孩子周勇——當(dāng)年如果不是他，已經(jīng)無錢醫(yī)治，沒有希望了，現(xiàn)在是個高三學(xué)生，孩子來看他，拍他肚子“叔叔你胖了好多?！薄敖Y(jié)了婚，胖了16公斤?！彼軡M意地摸一摸。一邊做手抓飯給我們吃，葡萄干甜死了。

有個小娃娃，大眼睛，跟媽來買五串羊肉串，也不吃，讓媽給吃完，再買五串，癡癡地看著他快跳起舞的樣子。她媽說，“每天非來這兒不可，只在這兒買?！蔽艺f你為什么要來這兒。小女孩看他沖自己眨眼睛，羞澀地咧嘴笑，說：“我喜歡他?！?/p>

是，他就是那種不管哪個年代，小孩子都會喜歡的大人，是那種在童話里，歌謠里，彩色的畫畫里會出現(xiàn)的絡(luò)腮胡子的綿善的大家伙，他長得簡直就可以直接貼在給娃娃們的書上。對這樣的人來說，與其說道德，不如說純真的人性。他受了那么多苦，身上沒有一點可怕的東西。被人夸了這么多，身上也沒一點虛浮的東西。還是娃娃們最了解他，周勇寫過一句話：“長大了，我也要像他一樣，做世間有情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