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
五
又是四月,天還很冷。下午,起風(fēng)了。
風(fēng)會越刮越大,滾滾的黃沙會跟著而來,參觀的人紛紛離去,廟門口一片空寂。
但也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人頭抵著墻蜷縮地坐在墻角,她身邊放著竹籃子,肩上挎著花布包,默無聲息地一動也不動,像是太疲累了。
售門票的工作人員,名叫惠月珠,是個長得很清秀的姑娘。在她準(zhǔn)備關(guān)上小窗戶的時候,探頭一看,發(fā)現(xiàn)了她,就忍不住問:“喂,你怎么啦,病了嗎?”
她搖頭。
“那你還不走啊,起風(fēng)啦!”
她沒有走,轉(zhuǎn)過身來先問海離子,再問唐和尚,他們從去年夏天以來怎么樣了。
惠月珠說:“你認(rèn)識?”
她沒有回答。
惠月珠望了她一陣,奔進(jìn)寺廟里去了。
一會兒,第一個跑出來的是海離子,接著是唐和尚,一看,這人已經(jīng)不見了。
過了兩天,又復(fù)如此。
這樣一而再,再而三,老是像個幻影。
一天,還是原來的墻角,惠月珠又看見了竹籃子和花布包,這回,她沒有驚動她,而是悄悄離開了售票房。不多一會,海離子沖了出來,驚喜地大喊:
“飛天!”
似乎怕她再次幻滅,他一把抓住她,把她輕輕扶了起來??墒?,飛天眼里滾動的是一股寒流,她推開他的手,說:“海離子,我調(diào)來了,請你帶我到辦公室!”話是這樣冷漠和疏遠(yuǎn),并極力避開海離子的眼光,急速進(jìn)廟去了。走進(jìn)廟門,明明是平地,她卻跌了一跤。
飛天拿出省里的介紹信,文物管理處對她表示歡迎。關(guān)于工作,當(dāng)即安排在文物保護(hù)組兼當(dāng)解說員,如果不合適,今后還可再調(diào)換。只見她一無行李,二無衣物,孑然一身,像是什么都無所謂。這點,既令人驚訝,又使人為難。不過,為她發(fā)愁是多余的,因為海離子把四年前買的單衣、棉衣、被子、床單,以及毛巾、臉盆等又全數(shù)搬了出來,想不到這些東西竟再次用上了。
飛天無法拒絕,僅要求和惠月珠住一個屋?;菰轮楹芨吲d,兩個年齡差不多,有這么個女伴太好了。
海離子幫飛天收拾床鋪,從別處扛來桌子和椅子,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告訴她,曾上她家去過。飛天微微一震,轉(zhuǎn)身無語。海離子隨著這個話,很自然地就要問及去年為什么突然中斷了來信,大雨的夜里跑哪兒去了,這半年的時間又是怎樣度過的,等等。飛天知道他會這樣問,不等說出口,痛苦地截住說:“海離子,你能叫我活,也能叫我死,就是什么也別問吧!”正說著,唐和尚來看她。飛天有點怕見唐和尚,她腿彎了彎,像是要跪下,但一轉(zhuǎn)念,強作歡笑說:“和尚爺爺,我回來了?!碧坪蜕惺裁炊紱]問,還是像從前那樣親切地對待她,說剛從山上下來,聽說飛天來了十分高興,接著談了一些寺廟里的事和文物研究新的進(jìn)展。飛天顯得輕松了。唐和尚這又支開海離子,明確地對飛天說:“無論怎樣,海離子是永遠(yuǎn)愛你的,生活中的風(fēng)浪還不足以翻掉這條船吧!”飛天又是緊皺眉,越皺越緊,但這次皺眉與先前就大不一樣了。
飛天的這副神情,即使不問,誰也能猜著幾分。這天夜里,惠月珠隱約聽到悲哀的抽泣聲,問她,她竭力否認(rèn),說那是在做夢,可能是路上太累了。
一個休息日上午,飛天在井邊洗衣服。太陽很亮,很暖,云雀從上空飛過,楊樹枝葉一片嫩綠,生意盎然。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海離子從身后走了過來,幫她打水。他一桶一桶地打,一桶一桶地倒,把飛天的鞋子全濺濕了。這半個月來,她并沒有像和尚爺爺所勸解的“生活中的風(fēng)浪不足以翻掉這條船”,而是決心要使“這條船”翻過去,以至竭力避開海離子,從不和他說句話。但這會兒,海離子這么拼命打水,你要不制止,他似乎要把井水全打干。
“該死,水太多啦!”她終于說,并仰起頭來,很不輕易地抿嘴一笑。
唯有這一笑,海離子又看到了原來的飛天,只是太短暫,就像最后的晚霞,很快熄滅了。
“唉,飛天呀!”海離子喊叫了。
飛天埋頭急速搓衣裳。
海離子強行地一把拉起她,向山上走去。
在彎彎曲曲的石頭臺階上,飛天輕聲地說:“我求你,海離子,不要這樣纏著我。我說過,過去的飛天已經(jīng)死了?!彼霋昝撻_手,但被牢牢抓住了。
海離子今天根本不說這些,他講笑話給她聽,又談到自己的美術(shù)作品,說有幾幅已經(jīng)發(fā)表了,博得好評,反正是想盡一切辦法使飛天高興。
可是,飛天沒有高興。
她只求松開手,讓她回去,衣裳還在井邊。
海離子沒有辦法,極為失望地說:“好吧,你回去吧!”說著猛轉(zhuǎn)身,向山上跑去。飛天明顯地感到他生氣了,一時間很慌亂,忍不住跟在后邊,喊:“海離子!”
她怯生生地和他走在一起,明媚的陽光下,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可又什么話也沒有。
走著走著,無意中走到了八十四號殿,飛天心里一動,忽然說想進(jìn)去看看,海離子打開門,陪她進(jìn)去了。
看到阿難菩薩像,飛天禁不住地喊了出來:“阿難!”然后,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里,凝視著這尊塑像。
這時,在她耳際又響起了自己信中說過的話:“海離子,你知道八十四號殿的阿難菩薩,我非常喜愛他的純樸和善良。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千年,一千年呀,該是我們相愛的見證!”
飛天的眼里閃出了光亮,海離子吻她了。
但是,這種光亮像是墻縫里閃出的光亮,她輕輕推開他,隱忍著眼淚說:
“海離子,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說著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聲痛哭了。
六
飛天為什么這么痛苦呢?
唐和尚和海離子明白一些,但不全明白。說起來還得回到去年的夏天。
夏天,是涼爽的,美麗的,飛天是歡樂的。誠摯的愛情使她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憧憬著復(fù)員后怎樣怎樣和海離子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離。老實說,她對醫(yī)務(wù)工作并沒有什么興趣,還是愛文物。這可能是那兩年時間,唐和尚和海離子對她造成的影響,她打定主意,今后無論在寺廟里干個什么都行。她喜愛那里的清靜,喜愛佛殿上那種肅穆的氣氛,仿佛每走一步都怕驚動什么。當(dāng)然,主要是有海離子,沒有他,一切全都失去了意義。反正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粗茶淡飯,親切和睦,除了美好的愛情,還有什么可祈求的呢?
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飛天懷著對海離子的深切思念,像往常一樣伏在桌子上寫信。信寫了半截兒,天藍(lán)色的轎車開到了樓下,秘書上來說,謝政委請她去。飛天只好扔下筆,帶上醫(yī)藥箱,跟秘書一起走了。
但是,車子繞來轉(zhuǎn)去沒有開向謝政委家,而是到了高干招待所。這個,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謝政委經(jīng)常在這里開會,有時住在這里,飛天也來此看過電影。只是今天有點不同,整個小樓就像只有謝政委一個人。秘書把她帶到,很快也走開了。
原來,謝政委早就愛上了飛天。那是從廟門口第一次見到她那天起,就看中她了。
他愛她的美麗,愛她的嬌艷。這種美麗和嬌艷是永遠(yuǎn)無法從妻子那里獲得的,可他又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shù)玫竭@些東西,有權(quán)力得到這些東西。悲劇,正是從這里開始!
其實,這也說不上是什么悲劇,如果不是打出個新中國,像飛天這樣的俊俏姑娘那還不是任人擺布,多半是送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被地主要去當(dāng)丫頭、小妾;甚至人販子來把她拉去當(dāng)妓女,那樣的命運才悲慘呢?,F(xiàn)在,謝政委愛她的嬌艷和美麗,這能算得了什么,只不過是生活小節(jié)上的錯誤,難道誰會因為這樣的“小節(jié)”,來否定他為黨為人民立下的功勛嗎?難道誰又會因為一個姑娘而撤掉他軍區(qū)政委的職務(wù)嗎?答案是很清楚的。至于妻子的干預(yù),那也不過是說說罷了,自古夫貴妻榮,沒有夫貴,哪兒來妻榮?只要不離婚。矛盾均衡,相安無事,不能因此而影響丈夫的威望和體面!
純潔、天真的飛天自然不知道謝政委在愛她(確切地說,是要占有她),即使知道她也無法理解,因為他是受人尊敬的首長啊,何況有妻子,有兒女,年齡比她大出三十歲;特別又還有個海離子,這怎么可能呢?或許正是由于不可能,飛天對某些挑逗性的話就忽略了,老是認(rèn)為那是首長和一個護(hù)士開玩笑,或者是父親對女兒般的慈祥。這樣的結(jié)果,使得謝政委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越來越苦惱。夏天的姑娘更富有誘惑力,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睜眼是飛天迷人的笑靨,閉眼是飛天纖柔的身影。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為什么要這么受罪呢?這就不得不采取“最后手段”了。
可別飛天呀,還是人間好!
自然,飛天是飛不出去的。
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飛天走進(jìn)房間,謝政委斜靠在沙發(fā)上看文件。他一見她來很高興,說還是神經(jīng)衰弱,請給按摩按摩或再吃點藥。說著又指指茶幾上的糖、點心、水果,以及剛煮的一杯牛奶可可。像往常一樣,飛天毫不拘束地先坐一會兒,邊吃邊喝邊說什么有趣的事。誰知這杯牛奶可可一喝下去,就感到渾身發(fā)熱,發(fā)軟,有點飄忽。這是怎么回事?。克脍s快按摩完了好回去。謝政委說:“急什么?去洗個澡吧,有熱水!”飛天一聽就很奇怪,雖然衛(wèi)生間設(shè)備是第一流的,她要洗澡也不能在這里洗嘛,她笑笑謝絕了。謝政委也不勉強,接著就爬到床上,飛天作為一個保健護(hù)士,前來替他按摩。按摩中,謝政委伸出了手,從飛天的臉、肩、滑向乳房,這時候,飛天才駭然后退了。她臉漲得通紅,抓起醫(yī)藥箱向門奔去,可門已上鎖。隨著,謝政委的拖鞋聲從身后傳來。飛天恐怖地手腳發(fā)麻,全身直抖,她撲通一聲向他跪下了,哭著哀求說:“謝政委,你,你不能這樣。我,我有海離子……”
但是,謝政委還是輕輕抱起了美人。
燈,滅了。
深夜,天藍(lán)色的轎車把她送回了門診部。她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樓,三層樓房本不高,足足走了半小時。再看那封未寫完的信,它顯得那么遙遠(yuǎn),那么陌生,就像是另一個世紀(jì)寫的,一切都黯然褪色了。滾滾的淚珠滴到了信紙上,字跡模糊了,模糊了……
海離子,海離子呀!
謝政委,謝政委呀!
事情很明顯,她無法講這樣的事,也不能講這樣的事。他是軍區(qū)政委,她是門診護(hù)士,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母親給她留下的遺教,是承受任何悲慘的命運和苦難,一切罪過都是自己的。這樣哭到天明,就決定要求復(fù)員回家,將來誰要她,她就嫁給誰,了此一生。可怕的幾小時,像是把她從半空中一下摔了下來,變成了一堆灰塵,在飄,飄,飄到哪里算哪里吧!
復(fù)員報告遞上去,由于理由含混不清,先是沒有批準(zhǔn)。這個時候,天藍(lán)色的轎車接二連三地開來。謝政委想,有第一次,那么,就會很自然地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有什么神秘的呢?不就是這么回事嗎?但他沒有想到,飛天是這么厭惡,這么憎恨,再也不去當(dāng)這個“保健護(hù)士”了。
這樣過了兩個來月,飛天成天哭哭啼啼,就是要求復(fù)員。門診部領(lǐng)導(dǎo)雖然不明就里,也感到這樣不行,最后還是請示了謝政委。謝政委停了許久,說:“可能是有點神經(jīng)不正常,實在留不住,按特種待遇轉(zhuǎn)地方工作,不一定非要回家吧!”但飛天堅決要復(fù)員回家,永遠(yuǎn)不出來了。
臨走的那天早晨,謝政委親自來送她。她躲避不及,被請到小會議室,秘書帶走了別人,說首長要和飛天單獨談?wù)劇ow天是根本不想談什么,低頭坐在一邊,長辮子搭拉下來,她把辮梢在指頭上繞來繞去,只想哭。謝政委首先向她表示歉意,再就是深切盼望不要走,因為確實是愛她的,并說為此很痛苦,這些話沒有一點虛情假意。但無論怎樣懇切和真摯,飛天只是厭惡地?fù)u頭。謝政委毫無辦法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就像許許多多男人一樣,他塞給她很多錢,稍作寬慰。又像許許多多女人一樣,飛天絕不會要這個錢,就是成千上萬的錢也不過是一堆糞土。她含著眼淚說:“謝政委,你毀掉了我一生……”
謝政委沒有做聲,心想,這話未免有點言過其實,飛天還年輕得很么。他只能暗說,飛天有點嬌氣!
謝政委要送她到火車站去,飛天拒絕了。她脫下軍裝,換上原來的衣裳,提上竹籃子,背上花布包,默無聲息地走了。
但她怎也沒有想到,竟是懷孕了。對這,她不懂,坐在汽車上一顛簸,就明顯地反應(yīng)了,一陣陣惡心,一陣陣想吐,別人以為她暈車,她也以為自己是病了。半路住在旅店里,她找到鎮(zhèn)子上的一家聯(lián)合門診所,一個老中醫(yī)為她診脈后說:“大喜呀,嫂子,全都很正常!”她只覺頭腦里,嗡的一響,手扶著門,幾乎昏過去。
在那大雨的晚上,她不停地跑,狠勁地跳,想把胎兒甩掉,可直到摸回家,仍然毫無效果。這時候,她想了很多很多,是死,還是活?在她最后離開茅屋的深夜,是想死,活著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思,美好的東西全被撕成了碎片。但當(dāng)她站在池塘邊,就感到這會連累千墩爺爺。再說,有些話也似乎應(yīng)當(dāng)向海離子講清楚,這樣不明不白太冤屈。于是,她走了。
活著,首先就要解決墮胎,這是個很困難的問題。一進(jìn)醫(yī)院,必然要填病歷,還要問你丈夫在做什么工作,什么單位,最后由親屬簽字。這樣一個人工流產(chǎn)的法律手續(xù),自然無法辦到,想來想去只有回軍區(qū),她簡直苦惱到了極點。
那是一個陰暗的上午,飄著毛毛細(xì)雨,她一下火車就給謝政委打電話。打來打去打不通,最后轉(zhuǎn)到司令部會議室。秘書沒有聽出是她的聲音,帶理不理地說:“首長在開會,電話一律不接。”飛天發(fā)火了,在電話上直呼謝政委的名字,要秘書快去問他,這個電話到底接不接?秘書嚇一跳,這才跑去了。謝政委哪會不接電話?不僅接電話,再重要的會議也立即退出,他踏進(jìn)天藍(lán)色的轎車,向火車站疾駛而去。
電話上不好講懷孕的事,謝政委還以為她回心轉(zhuǎn)意了。一見面,飛天把他喊到一邊,恨恨地說:“懷孕了,怎么辦?”謝政委驚訝了一陣,笑笑說:“災(zāi)難。飛天,這真是災(zāi)難!”話是這樣說,但從他的神態(tài)里,顯然,要處理這樣的事并不很為難。他說:“先吃飯吧!”接著,天藍(lán)色的轎車開向最高級的飯店。服務(wù)員把豐盛的飯菜直送到房間,他陪她吃飯,只是飛天什么也不想吃,坐在一旁直發(fā)呆,像是又要嘔吐了。謝政委望望她說:“唉,孽障,孽障!”然后他就向什么地方撥電話,說有個親戚怎么怎么了,身體很不好,不允許有孩子,要為她找個安靜的地方。什么親戚?外甥女呀。這樣,三言兩語也就說好了。軍區(qū)政委的話,誰還能拒絕?何況是這樣一件小事!
小事辦完,謝政委在房間里自然又來擁抱飛天,飛天閃開說:“不許碰我,我會死的!”話說得很冷靜,不是威脅,更不是戲謔,謝政委嚇得退開了。想當(dāng)年,馳騁疆場,刀光劍影無所懼,卻在這么個嬌弱的美人面前無計可施了??吹贸觯阋扑?,她真會死!
當(dāng)天下午,謝政委撂下一切公事,帶飛天去六十公里外的一處溫泉療養(yǎng)院。車上,謝政委溫存地說:“放心,一切都會好的!”飛天不應(yīng),扭頭看著車外……
七
這個溫泉療養(yǎng)院,是個工人療養(yǎng)院。
不過療養(yǎng)院中還有療養(yǎng)院,小橋流水深處另有一番天地。精致的白樓,紅色的地毯,整潔柔軟的床鋪,寬敞明亮的房間。推開窗戶一看,前有湖水后有山,正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微風(fēng)起處,落花點點。
就在這樣優(yōu)美舒適的環(huán)境里,飛天一住半年,這是她后來永遠(yuǎn)不能原諒自己,也是更為悲痛的事情。
人工流產(chǎn)前后,謝政委三天兩頭地來看她。經(jīng)過認(rèn)真的長時間的談話,謝政委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嬌弱姑娘不只面貌美,內(nèi)心也是這樣純潔和善良,對海離子的感情是異常深篤的。這個時候,謝政委確實感到自己是犯罪了,欺侮了一個不應(yīng)當(dāng)欺侮的姑娘,這種良心上的譴責(zé),無疑是光明的,高尚的。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他真正像一個舅舅那樣對飛天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親自為她安排吃的、用的、玩的,又不時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甚至連一張所需要的什么紙也從來沒有忘記。他下決心真把飛天當(dāng)作外甥女,并發(fā)誓要為她承擔(dān)一輩子責(zé)任!
謝政委的光明,使飛天對他的厭惡和仇恨逐漸消失,過去的事不再提起,像是被風(fēng)吹散了。
關(guān)系是正常的。
正常的關(guān)系,就必然帶來正常的感情,舅舅與外甥女的感情,這種感情一產(chǎn)生,無論是對謝政委,或是對飛天,實際上都是一個極大的騙局。他們在騙自己,也在騙別人,可悲的是,誰都沒有打算要騙,恰恰又是在騙。而這個騙局的主要受害者,自然還是飛天!
優(yōu)美的環(huán)境,舒適的生活,在幾乎與世隔絕的明亮寬敞房間里,一旦感情起作用,怎么能保持住所謂舅舅與外甥女的關(guān)系,特別是,已經(jīng)有個“第一次”擺在那里。這就必然要沖破謝政委的決心和誓言,飛天也變得迷糊了。
這種感情是可怕的,可憎的,更是卑鄙的。
飛天對謝政委業(yè)已消失的厭惡和仇恨,幻化成美麗的油彩,她用這些油彩一層又一層地彌補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填平屈辱和悲痛。雖然人工流產(chǎn)取出的是一團血塊,但那是孩子呀,孩子是他的。招待所的那天晚上,他是太粗暴了,可通過孩子,他就是她的丈夫,也許,男人在那時候都是粗暴的吧。毫無疑問,這個丈夫是愛她的,還愛得很真誠,事已如此,又怎么講呢?
這樣,謝政委情不自禁再次吻她的時候,她沒有拒絕。反過來,她關(guān)心他的冷熱,關(guān)心他的身體,勸他不要喝酒和吸煙,又好奇地笑著說:“那天,你在可可里放了什么藥嗎?你說,你說呀!”謝政委沒有說,代替回答的是為她倒桔子汁。接著,拉過椅子坐在床前,告訴她,老婆是怎樣怎樣的不好,怎樣怎樣的可怕,是個母夜叉,是條老黃瓜。這都是許許多多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照例要這樣講的。又像許許多多女人一樣,飛天不想聽,又愿意聽。她借故要他去抽屜里拿什么東西,打斷了他的話;當(dāng)他真的不講了,飛天卻又借發(fā)夾或者一件衣裳,重新引他講。等講了一陣,飛天又說:“唉,煩死了。去吧去吧,我要睡覺了?!?/p>
謝政委笑笑走開了。
聽他在過道里囑咐什么人,要很好照顧他的外甥女,不許有差錯。隨后,汽車聲遠(yuǎn)去了。
這時的飛天,只想忘記過去,在幻想中麻醉自己。當(dāng)然,飛天無法喊舅舅。只是再也沒有想起海離子,既然做了對不起海離子的事,也就不再想他了。她希望海離子也忘掉她。她哪里知道海離子正在到處尋找她,更不會聽見他在火車上呼喊:“飛天,飛天呀……”
又是春節(jié)除夕的晚上,窗外飄著雪花,謝政委打來一個電話,說有要緊事情不能來了,要她聽聽音樂早點休息,說著還在電話上開了個玩笑。飛天沒有笑,放下電話若有所失,遠(yuǎn)處傳來鞭炮聲,是吃年飯的時候,看湖水已封凍,白茫茫一片,不知天涯海角何處更歡樂?
飛天拉上窗簾,手扶著桌子,不知想些什么。她織了一會兒毛線,又看了一會兒書,摸摸暖氣,暖氣很熱,慵懶地伸了伸腰,偶爾打開很少使用的儲藏間,又翻看里面的小壁櫥。這一看之下,就不禁一陣陣發(fā)呆,一陣陣發(fā)愣。那壁櫥最上格放著她的花布包和竹籃子,里面還有海離子為她買的手絹。這手絹上該有多少純真少女的眼淚,又該有多少純真少女的歡笑,還有黃來寺的春節(jié)除夕之夜……
忽然間,像有一把灼熱的利劍一下刺穿了她的心。唯有這會兒她才感到,自己騙了自己,這短短的幾個月,路是走得多么遠(yuǎn)!她到底是謝政委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外甥女么?笑話!外國叫情婦,中國叫“外家”,這都是她從來連想也不愿想的字眼,但畢竟是事實,無可辯駁,無法否認(rèn)。如果說,夏天的屈辱和痛苦是強加給她的,那么現(xiàn)在,就不是的了。或許正是因為不是的,更大的屈辱和痛苦從內(nèi)心深處一下沖了出來,一層又一層的油彩頓時溶化凈盡,以為填平了的坑坑洼洼原來全是假的。她愛的是海離子!只是太晚了,太晚了。
刺穿的心像在滴血,一滴,一滴。
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窒息得想撕裂自己的胸脯,拳頭塞進(jìn)嘴里咬爛了,接著雙手捂著臉頰沖出房間,沖進(jìn)雪地……
療養(yǎng)院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把她架了回來,給她服了大量鎮(zhèn)靜劑,睡下了。誰也不知道謝政委的這個“外甥女”到底出了什么事?過了兩天,謝政委來療養(yǎng)院,極為興奮地為飛天帶來一件珍貴的春節(jié)禮物。但任何禮物都已失去了意義,就是全世界的珍寶全都擺在她面前,也都毫無光澤。謝政委所看到的飛天,還是那樣嬌好,還是那樣艷麗,只是在她眼里,閃出了更大的厭惡和仇恨。當(dāng)然,飛天沒有怪謝政委,一切罪過都是自己的。她說:“算了。結(jié)束!”
一下悟及到這種愛情全是肥皂泡,謝政委感到痛苦、悔恨,說來說去還是欺侮了這個不應(yīng)當(dāng)欺侮的姑娘。再想擺正舅舅與外甥女的關(guān)系,太晚了。
那么,怎么辦?
謝政委原想就在工人療養(yǎng)院替她安排一個工作,繼續(xù)當(dāng)護(hù)士,并為這已經(jīng)活動了一段時間,有待批件往下轉(zhuǎn)。但是,飛天根本不想待在這個城市,提出去黃來寺,謝政委很為難。要不,她就還是回鄉(xiāng),回鄉(xiāng)顯然沒有什么好處。為了能去黃來寺,即使是軍區(qū)政委,也還是費了很大勁,因為這么顛三倒四,又還要遮人耳目,無怪乎難辦,不過再難辦,謝政委也不愿違反飛天的心意。他是愛她的,同時確實捫心有愧,對她是一種糟踐。由于難辦,拖了兩個多月,最后還是像舅舅那樣把她送走了。他一直把她送上火車,再三囑咐有困難立即來信,并保證承擔(dān)一輩子責(zé)任!
飛天去黃來寺,并非想嫁給海離子,她越是愛他就越是不可能,他要迎娶的“嬌妻”已經(jīng)不存在了。這時候,她覺得菩薩是可親的,她真想點起蠟燭燒炷香,像母親臨終的愿望那樣,贖去自己的罪,這就心安了。
可海離子又怎樣呢,是否就這樣善罷甘休了呢?早先打算對他說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無意義,真說了說不定還會惹起是非;不說,又怎樣交待過去?這就是她為什么幾次到廟門口又幾次離去的原因,她感到很猶豫,但無論如何,除開黃來寺,她是任何地方也不想去,終于,還是走進(jìn)了廟門!
八
八十四號殿痛哭之后,飛天感到不向海離子講清楚是不行的??磥?,只有讓他恨自己,才能切斷這個關(guān)系,要不這樣糾纏下去實在太痛苦了。
在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晚上,她約他在僻靜處的一棵樹下,事先做了充分準(zhǔn)備,等海離子來到后,就開始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
在講述過程中,她夸大自己的過錯,承擔(dān)主要罪責(zé),目的是讓海離子死心,另外,也想避免不必要的“風(fēng)波”。因此,她不時強調(diào)說:“看,我很壞吧,很壞。海離子,我確實是太壞了?!?/p>
海離子激怒了,喊道:“你在說謊,飛天,這是假的。你給我說,全是假的!”
“不,是真的。”她異常冷靜。
海離子跳起來,一伸手恨不得打她一耳光。
“打我吧,殺我吧,海離子,我不會有任何一句怨言。是真的,全是真的!”
海離子臉色蒼白,伸開手掌,又攥緊拳頭,他低聲說:“原諒我,飛天!”隨即靠到樹根上,抬頭仰望天空,月亮寒光四射,深邃的銀河沉重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飛天無法繼續(xù)說下去,自己痛苦,又給海離子帶來更大的痛苦。結(jié)果,還是稀里糊涂不了了之。顯然,要想砸爛海離子對她幾年的深厚感情,單憑“我壞”是辦不到的。海離子不相信,他愛她,愛得那么深沉、執(zhí)著。
停了一陣,飛天說:“海離子,我不請求你的寬恕,那是沒有意義的。讓過去的事永遠(yuǎn)過去吧,我,對不起你!”
海離子無語。
飛天又說:“來,握握手,就此結(jié)束。我愿意為你做許許多多事情,這事,結(jié)束了?!?/p>
海離子沒有和她握手。
飛天悄悄走開了。
海離子在樹根上一直坐到深夜。
在黃來寺文物管理處,飛天是個很出色的工作人員。她不僅千方百計地保護(hù)文物,而且廢寢忘食地鉆研文物。經(jīng)過幾個月的學(xué)習(xí),當(dāng)她帶領(lǐng)觀眾參觀的時候,其解說才能是任何人無法比擬的。許多展覽館里的解說員,多半是手拿長棍子呆板的背誦解說詞,而飛天,則完全不是這樣。她以清澈如流水的聲調(diào),帶著一種特有的深情,講述菩薩和壁畫上的故事,講得那么委婉,講得那么深沉,以至,有個從北京來的歷史學(xué)家參觀后,笑著說:“菩薩不在佛龕上,菩薩就是這位解說員!”飛天一聽臉紅了,長睫毛微微跳動了一下。這種跳動,是任何人覺察不到的,只有海離子知道是什么含義。
自上次和海離子談話后的半年多時間里,逐漸地,飛天的思想、感情、性格發(fā)生了變異。這一變異首先是眼光變得像寒秋那么涼,又像秋水那么清,再就是穿著樸素,舉止端莊,嬌艷的東西沒有了。
她沒理睬海離子,卻很愿意和唐和尚在一起。一有空閑,喜歡跟他談?wù)摲鸾?jīng)、歷史、文物等方面的問題?;蛘咦琅渣c上一炷香,安安靜靜地下圍棋、寫字,什么都不想了。但在一次下棋時,唐和尚還是忍不住問道:“就這么完了嗎?”飛天知道這指的什么,假裝沒有聽見,仿佛正思索著下一步棋該怎么走。唐和尚又問,“你告訴我,飛天,到底還愛不愛海離子呢?”飛天略為有點慌亂,隨即淡然一笑說:“我想向天上飛去!”唐和尚嘆息地?fù)u搖頭,接著,就又安靜地繼續(xù)下棋了。
但是,在她“向天上飛去”之前,正如她自己所說,愿為海離子做許許多多事情。她確實是這樣做了,并且完全像一個妻子所做的那樣。海離子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因為這會使她心情舒暢一些。為什么一定要變得像個尼姑呢?海離子感到悲涼,總想找她多談?wù)?,可只要這方面的話一出口,她扭頭就走,似乎沒有任何力量能拉住她不“向天上飛去”!
這都完全沒有眼淚,而是含著“笑”。這種笑,比哭,更為傷痛。
一切都很平靜,畢竟,仍然是不平靜的。
這不,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又來了。
黃來寺暫停開放,大部分人員都回家過節(jié)去了。沒有家的只有唐和尚、海離子和飛天。
除夕這天,唐和尚喊來了飛天。三人又湊到了一起,照樣掃塵、除舊、剪紙、掐臘梅,只是海離子不再為飛天試新衣。應(yīng)當(dāng)高高興興,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晚上,同樣是吃餃子,飛天沒有說話,沒有喝酒。等全都吃完后,她收拾碗筷,準(zhǔn)備刷洗,海離子搶過來干了。飛天笑笑退讓開,掃地,抹桌子,顯得很溫存。她看到海離子的被子綻了線,拿過針線邊縫邊說:“唉,海離子,你那個腳就亂蹬呀。這不是前幾天才替你拆洗的嗎?”
海離子不說話,嘩啦一聲打碎了幾個碗。按照舊風(fēng)俗,這自然是很不吉利的,大家“哦”了一聲,誰也沒有說什么。
飛天縫好被子,眼看沒有什么事,走開了。臨走時站在門邊淡然地說:“和尚爺爺,你說對了,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p>
海離子接過去說:“散不散,不都全在人嗎?”
這話,是飛天三年前說過的,但這會兒再說,就不知道是諷刺還是惋惜,連海離子自己也不清楚。
飛天望了他一眼,走了。
唐和尚責(zé)怪海離子不該這樣說,因為這明明是傷她的心,應(yīng)當(dāng)寬解,而不要傷害她。
過了一陣,飛天自然不可能喊海離子,海離子還是過去了。
同屋的惠月珠已回家,飛天坐在桌旁很安靜地看書。她一見他來,長睫毛微微一挑,隨即客氣地說:“請坐,海離子!”
海離子在爐子邊坐下了。
她為他倒了一杯茶,又抓了些糖。
兩人長久地都沒有說話。
或許,應(yīng)當(dāng)為剛才的話向她致以歉意吧,但又無從說起。這話越解釋越說不明白,飛天是很不愿意聽的。不過,今天晚上,飛天倒是打算認(rèn)真談一談。既然海離子來了,又毫無別人干擾,不把這事來個“水落石出”,光說結(jié)束,還是結(jié)束不了。
“海離子,”飛天終于說,“你結(jié)婚吧?;菰轮槭莻€很好的姑娘,長得也漂亮,她給我說過,她很喜歡你!”
海離子不語。
“結(jié)婚吧,海離子,何苦這樣呢?”飛天又說,“我要是你,我早愛上惠月珠了,不是嗎?瞧你,多傻,罐子已經(jīng)摔爛了,那是無法粘合的,合起來天長日久總是要漏水。難道要為一個不值得愛的,又是死了的女人,去殉葬嗎?”
看樣子,她還要說下去,這回,輪到海離子扭頭要走了。飛天站起來擋住了他的去路,糊涂的海離子卻想錯了,他激動得臉通紅,一把揪住飛天的衣袖,接著緊緊擁抱住了她。
飛天極力撐拒,轉(zhuǎn)開臉說:“別這樣,海離子。放開我,快放開我,要不我要喊人了,我真的要喊。放開我,好海離子,我求你……”
海離子放開了。
飛天取下發(fā)夾,又重新夾了頭發(fā),偷看著他。見他臉色很難堪,顯然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又有點懊悔自己太過分。該死的愛情是這樣強烈!飛天搖晃了幾下,趕忙推開窗戶,讓冷風(fēng)吹了吹。這才鎮(zhèn)靜下來,轉(zhuǎn)過身來盡可能說點嚴(yán)肅的話了。她說:
“海離子,你是怎么啦?真的,你為什么這樣傻呢?瞧,我可以給你洗衣裳,我可以給你縫被子,任憑做什么都行,只是要我——嫁給你,那是死灰不能復(fù)燃,燃了你終究會后悔,我也會痛苦一輩子的。不,你聽我說,海離子,不要這么逼我吧,你要真的愛我,就讓我安靜地生活,未必你不愿意這么做嗎?你應(yīng)當(dāng)有更好的妻子,和惠月珠結(jié)婚,你們會很幸福。答應(yīng)我,啊?莫非還要我向你跪下嗎?”
“飛天!……”
“來,握握手,快十二點了,我們——再見了?!?/p>
她強拉過他的手握了握。
海離子當(dāng)然明白這個“再見”的意思,他沉重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飛天喊住了他,從被子底下拿出一件新毛衣,說:“看,差點忘了,這是趕著給你織的,試試看,合適不?”海離子脫去棉衣試毛衣,由她拉過來扯過去,昏沉沉地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只是飛天一個人在說,“好極了,好極了?!比缓笏痛┲伦叱鲩T去。飛天跟后喊,“還有棉衣!”海離子轉(zhuǎn)身接過棉衣,挾著走了。飛天接著喊,“別凍著!”他這才穿上棉衣,在凜冽的冷風(fēng)中消失了。
飛天抬頭望望天空,寧靜的天空空得很,她輕輕推上門,靠在門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一顆晶瑩的淚珠在睫毛上顫動,顫動,無聲地順臉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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