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八年春某天五更頭,十三歲少年朱紅旗突然間醒了,襠中黏糊一片,這是他第一次“跑馬”。那東西就這么默不吭聲地來了,有一種骨頭與肉馬上就要分離的感覺。這使得朱紅旗有點兒手足無措與惶恐,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都有一種罪惡感,連班里的女同學都不敢正眼看人家。就連他的同桌、對他非常親近的女同學荷花他都遠遠地躲著,生怕身上的邪氣會撲到人家似的。
屋外響起父親朱地主的咳嗽聲。
父親是朱紅旗喊的,朱地主是干部與革命群眾叫的。父親有名,大名叫朱德,去年在一次全大隊的批斗會上,大隊書記程久田當家作主給父親改了名。程久田說他媽的你狗日的憑什么叫朱那個,朱那個也是你狗日的叫的?朱那個總司令是我們的大救星,而你是我們的階級敵人。我決定,從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朱地主了,又順口又貼(切)合實際。
西邊天還有幾顆星星沒有隱去,留戀地在那里東張西望。家中唯一的一只老公雞許是與人一樣饑腸轆轆,鳴也不打了,當父親放它出來的時候,兩只翅膀無精打采地緊緊地夾在兩肋,一下也不扇動;精神也不似往日那么抖擻了,懶懶地向外伸著脖子,爪子似中了風,一撩一撩地走出了院門。
朱紅旗怕家中人看到他的丑事,用臉盆端著褲頭去水缸邊洗。父親說你這么早起干什么?朱紅旗將臉盆轉(zhuǎn)移到身后,說睡不著。父親走到墻拐角,摸起掃帚,然后扛在肩上,邁著被斗爭落下來的殘腿,一瘸一拐地向院門移動著腳步。朱紅旗不知道父親是怎樣在早上出工前掃完村里規(guī)定的那條二里多長的東大街的。有幾次,朱紅旗想替父親“義務勞動”,又怕讓同學們瞧見恥笑,所以只有想法,一直沒有行動。每天早晨上學,朱紅旗都繞過東大街那條路。他怕看見父親和他的那把大掃帚。
褲頭洗好晾在晾繩上,天已經(jīng)大亮了。朱紅旗拿著書包,正準備上學去,這時母親來到院子里,塞給兒子一塊菜餅子,說路上吃吧。朱紅旗默默地將餅子又還給母親,說姐姐活重,還是留給她吧。說罷提起書包出了門。
中心小學在鎮(zhèn)子的南部,為了避開東大街,朱紅旗要多走一二里路。多走這點兒路沒什么,朱紅旗這時候就會想到父親,想到父親的歷史。聽人說,父親過去在鎮(zhèn)子上是很輝煌的,一條東大街,都是父親的店面,有油坊、槽坊、醬園店、絲綢店,哩哩啦啦幾十間房子。懂事的時候,當朱紅旗聽到父親講他過去的那一頁,他看見父親的臉上堆滿了自豪與驕傲?,F(xiàn)在,父親對誰都不敢講了,因為那是變天賬。
半路上,朱紅旗被等在那里的荷花喊住了。荷花從兜里掏出巴掌大一塊玉米餅子,塞進朱紅旗的書包里。朱紅旗好久沒有吃到糧食做的餅子了,沒走幾步就經(jīng)不住誘惑,將那塊金黃金黃的餅子掏出來,掰一塊塞進嘴里,那種香味使得他都不忍心咀嚼。
“香嗎?”荷花問。
“香?!敝旒t旗說。
吃了一半兒,朱紅旗將剩下的夾在書本里,他想留給母親還有父親嘗嘗。他們也好久沒有沾到糧食了。在這個春荒里,也許只有干部家里有這種東西。荷花的爹是生產(chǎn)隊長李保衛(wèi)。一般人家,能有個菜餅子吃已經(jīng)是很闊氣了。
想起夜里事情,朱紅旗不由偷看了一眼荷花的胸脯。荷花的胸脯比姐姐朱五星的還要豐碩。在班級里,諸多女孩子都沒有荷花的胸脯高、壯。上課的時候,朱紅旗有時止不住偷偷往那地方瞅一眼。荷花不覺,朱紅旗自己反倒有些害臊紅了臉。
“荷花?!?/p>
“嗯?!?/p>
朱紅旗腦子一片混沌,卻想不起要對荷花說什么了。半晌想起掃街的父親。
“你能與你爸爸說說嗎?”
“啥事情?”
“不要叫我父親掃大街行嗎?”
“老早我就猜到你的心思了。你天天不走東大街就是怕遇見你爹對不對?其實這事我早就和我爸講過了。我爸說恐怕不行?!孱惙肿訏叽蠼郑ㄟ@項規(guī)矩的是大隊支書程久田,他不點頭,別說我了,就連政治隊長金大牙都不敢私自做主!”
“算了算了!”朱紅旗有些不耐煩,一人頭里走了。
學校響起了預備鈴聲。
荷花喊道:“嗨,紅旗,紅旗,你等等我?!?/p>
二
七月的天氣死熱,日毒,空氣稀,稻田里的水都被曬得滾燙,打個雞蛋在里面,不一會兒就能飄起蛋花兒。朱五星站在稻田里拔草,盡管草帽蓋住了她的臉,汗水還是將她的后背啐濕了。她只顧躬身拔草,連一刻都不敢停歇。整勞力,每人一趟可以拔六壟,她個子與胳膊比不過男人,所以一趟只能拔四壟。她想趕上整勞力,就得超過他們。人家拔一趟,她得拔一趟半,才能做得和別人一樣多。那樣的話,今天就能掙十分工。有時別人歇歇她不歇,她還在稻田里拔,那樣才與大人拔得差不多。
生產(chǎn)隊長李保衛(wèi)從身后過來了,他是來檢查草拔得干凈不干凈的。前后左右視察了一遍,沒有挑出什么毛病,滿意地點點頭。而后叉腰望著遠處的天空。
“不錯不錯。拔得怪干凈!”他向朱五星說道。
朱五星沒有搭理他。只顧低頭拔草。
李保衛(wèi)感覺面子上有點兒過不去,別說是一個出身不好的小丫頭,一個生產(chǎn)隊里,哪個敢對他李保衛(wèi)不理不睬的呢!
李保衛(wèi)從遠處收回目光:“五星,不要太拼命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今天天太熱,還是上去歇歇吧,小心中暑了!”
朱五星說:“我沒事。”說著繼續(xù)拔草。
李保衛(wèi)望著朱五星撅起來的屁股愣了一會兒神,又蹚著水檢查其他人去了。
朱五星正低頭拔草,忽然聽見前面有水響,抬頭一看,高粱正迎頭幫他拔草呢。
朱五星說:“高粱,你忙你的吧,我這就快拔到頭了?!?/p>
高粱說:“我已經(jīng)拔完了?!?/p>
朱五星不想讓高粱幫忙,她知道高粱有心幫她,可她不想欠他過多的情。過去,她與高粱同在一個班級上學,讀完完小,朱五星家經(jīng)濟負擔重就停學了,一個家供不起兩個學生,學費、書本費欠著學校一年多,學校幾乎天天催,比催租子還要緊。沒辦法,朱家只有保重點,讓弟弟朱紅旗一人上。弟弟朱紅旗除了是男孩子之外,他的學習成績在班里一直是數(shù)一數(shù)二,所以只有丟卒保車。
高粱看朱五星退學了,也拎著書包回家不上了。因此挨了父親十幾鞋底。他向富農(nóng)父親發(fā)誓,說你再逼我,我就去上吊。富農(nóng)父親只好妥協(xié),高家就這一個寶貝兒子,還是三代單傳,他不敢鋌而走險。
朱五星說:“你上去歇歇吧?!?/p>
高粱頭也不抬:“我不累?!?/p>
朱五星明白高粱喜歡自己,可她有著自己的打算。她不能與高粱好,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那樣的蠢事她朱五星不會做,要想翻身,要想幸福,要想過好日子、過不受人歧視的日子,將來就得嫁個成分好的家庭。他心中早已有了目標,那就是政治隊長金大牙的兒子金援朝。金家是三代貧農(nóng),金援朝的父親又當過兵,參加過抗美援朝,所以說,生產(chǎn)隊里男孩子就屬金援朝拔尖,家庭條件好不用說,金援朝長得也非常突出,個頭挺拔,眉眼周正,神態(tài)順溜,還是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雖然也是完小畢業(yè),字卻寫得十分漂亮,村里人都夸他有文化。
眼看朱五星就要與高粱拔頂頭了,這時,田埂上走過來一個人,朱五星雖然低著頭,卻心有靈犀,心說別是金援朝吧?不由抬頭一望,果然是他。
金援朝說:“五星,我說你今天怎么拔得這樣快呢,原來是有人暗中幫襯。”
五星瞅一眼高粱:“哪個要他幫襯,是他自己觍著臉來的。其實,他不幫我,我也快拔完了!”
金援朝在小本子上記著什么,她知道朱五星最怕螞蝗,就嚇唬她:“五星,我瞧見你的腿上好像有螞蝗呢!”
五星當真了,三步兩步跳上岸,嚇得聲音都變了,轉(zhuǎn)著身子看自己的腿:“哪里?在哪里?”
金援朝彎下身,在朱五星的小腿上“啪”地拍了一下,然后從她的腿上拿下來一片殘葉,嘻嘻笑道:“我看花眼了,原來是片草葉!”
朱五星并不生氣,相反她喜歡金援朝這樣與她開玩笑,她覺得金援朝心里有她才與自己這樣耍笑的。這時候,她覺得渾身的疲勞瞬間跑得無影無蹤,快樂的情緒在她的心中蔓延開來……
三
生產(chǎn)隊長李保衛(wèi)一天當中最為得意、能體現(xiàn)他的人生價值、能證明他擁有權(quán)力的就是早上在村口大柳樹下敲出工鐘那個時辰。其實那鐘不是鐘,是耕地退下來的舊犁鏵,不過李保衛(wèi)有力氣,將那犁鏵敲得當當?shù)仨懀軅鞒龊脦桌锏厝ァ?/p>
今天農(nóng)活是到南湖翻山芋秧子,李保衛(wèi)站在樹下的大青石上,做了一番干前動員及注意事項,就一揮胳膊——干活去。
李保衛(wèi)沒有隨社員去南湖,他發(fā)現(xiàn)今天魯四姑沒有出工,就覺得有點兒蹊蹺。
那年修公路,軋路磙子的鋼絲繩一下斷了,正好軋在魯四姑男人平安的下半身上,雙腿殘廢了不說,連男人為女人長的那個東西也給軋壞了。平安雖說臥床多少年,但魯四姑很少不上工。每年都被公社評為干部標兵。
李保衛(wèi)安排記工員金援朝先去布置農(nóng)活,自己點燃一支煙,溜溜達達地向街里走去。
魯四姑的家在西街,李保衛(wèi)進門的時候,魯四姑正將平車拉出院子。
魯四姑說:“保衛(wèi)你來得正好?!?/p>
李保衛(wèi)就知有事,就問:“怎么啦?是不是平安哥哪兒不舒服?”
魯四姑說:“發(fā)了一夜的燒,都說胡話了!”
李保衛(wèi)邊向屋里走邊說:“怎不早一點兒去醫(yī)院呢?”
魯四姑說:“他那么大的個子我哪兒能弄動他呢!我正犯愁呢,真巧了你來了?!?/p>
李保衛(wèi)到了床前,喊了聲平安哥,見沒有回應,急忙蝦下腰,一只胳膊插在平安的腰下,一只胳膊插到他的腿彎,一努勁抱了起來,然后放到外頭的平車上。魯四姑拿來一床被單蓋在男人的身上,李保衛(wèi)拉起平車就向公社醫(yī)院跑。
醫(yī)院的人都認識李保衛(wèi)與魯四姑,忙將病人抬到了搶救室搶救。
不一會兒,醫(yī)生出來說:“估計是受涼引起的,就是燒得時間長了一些,必須得打青霉素才能將熱壓下去?!?/p>
魯四姑說:“那得不少錢一針吧?”
醫(yī)生說:“貴是貴點兒,效果好??墒俏覀冡t(yī)院暫時還沒有這種針?!?/p>
李保衛(wèi)問:“那怎么辦呢?”
醫(yī)生說:“你們?nèi)粼敢?,我給你們寫個條子,你去縣醫(yī)院跑一趟?!?/p>
李保衛(wèi)說:“你寫,我這就去?!?/p>
醫(yī)生三下兩下寫好了條子。
魯四姑問李保衛(wèi):“你怎么去?三四十里路呢!”
李保衛(wèi)說:“你別管了,你在醫(yī)院看著平安哥,我去公社找人借輛自行車?!?/p>
魯四姑說:“剛才來得急,我身上帶的錢不多。”
李保衛(wèi)說:“你放心吧,我會想辦法的?!?/p>
醫(yī)生叮囑道:“越快越好,現(xiàn)在我們先給病人打一針退燒針?!?/p>
過午,李保衛(wèi)才將藥買回來,一針下去,一頓飯的工夫,病人的燒就退了,也能認清人了。
李保衛(wèi)說:“外國藥就是管事?!?/p>
接著李保衛(wèi)又拉著平車將平安送到家里,他怕魯四姑弄不了。
躺到了床上,平安一臉的不安。說:“謝謝你了保衛(wèi)兄弟。”
李保衛(wèi)說:“平安哥,別說客氣話,應該的。別說四姑是隊干部,你是我們隊里的‘半五保社員,你的腿是因公殘廢的,就憑這我理應幫助的?!?/p>
魯四姑問李保衛(wèi):“今天社員干啥活?”
李保衛(wèi)說:“全體去南湖翻山芋秧子。”
魯四姑說:“我沒有去,連你也給耽誤了?!?/p>
李保衛(wèi)說:“我安排金援朝看著去了。沒有事我走了。去南湖看看去。
平安對魯四姑說:“四姑,送送保衛(wèi)兄弟?!?/p>
來到外間屋,魯四姑說:“累你了?!?/p>
李保衛(wèi)說:“不累?!?/p>
魯四姑抓住李保衛(wèi)的手,塞進自己衣服底下那塊鼓起的地方。
李保衛(wèi)向里屋喊道:“平安哥,我走啦,你好好養(yǎng)著,記得多喝點兒開水??!
四
暑假還有半個多月就要結(jié)束了,小升初的學生陸續(xù)都接到了初中入學通知書。荷花早在幾天前就收倒了,然而朱紅旗卻連二指寬的紙條也沒有見到。開始他認為,寄送通知書總有先有后,所以朱紅旗耐心在家等著消息。又過了幾日,還是一點兒音訊也沒有。朱紅旗有些心急了,心想不對啊,一個地方住著,相差一天兩天是正常的,不會拖這么長時間的。難道學校通知的時候?qū)⑺拿纸o落了?又覺得不可能,期末升學考試,他在年級里考了個第一名,整個公社都轟動了,誰落了也不會落下他。沒有理由的!朱紅旗心中有些忐忑不安,那天早上去湖里割草,竟將自己的手割破了,流了很多血。不但朱紅旗心急,連荷花都坐不住了。荷花找到朱紅旗,說中學這么近,只有幾里路,我們?yōu)樯恫挥H自去問問情況呢?一句話提醒了朱紅旗。
這天下午,倆人結(jié)伴去了公社中學。
因為沒有開學,加上農(nóng)忙,學校冷清清的。通往各個教室磚鋪的小徑上,許久沒有人踐踏,小草都從磚縫中頑強地鉆了出來。學校各個教室都關(guān)著門,只有一個教室門敞著。朱紅旗抬頭一看,是教務室,心想摸對了門。這事就歸教務室管。
屋里坐著一個三十七八歲一臉雀斑的女人。
“你們干什么的?”雀斑女人問道。
朱紅旗便將來意說了一遍。
雀斑女人在案頭找出一個硬殼本子,稀里嘩啦翻了半天,然后說道:“沒有朱紅旗這個名字???”
朱紅旗說:“我在公社中心小學念的小學。”
雀斑女人說:“不錯,我手上就是中心小學的花名冊?!?/p>
朱紅旗說:“怎么會沒有我名字呢?”
雀斑女人說:“就是??!”
荷花說:“奇怪了!朱紅旗在我們年級考了個第一呢!老師你再仔細找找?!?/p>
雀斑女人說:“本子都快翻爛了,我又不是不認識字!”
朱紅旗說:“老師,我的確是考了第一名,學校不會不錄取我的。會不會弄錯了呢?”
雀斑女人忽然想起什么,問朱紅旗道:“你們家庭什么成分?”
朱紅旗怯怯地說:“地主成分?!?/p>
雀斑女人說:“我知道了,可能是你的政審沒有通過。”
朱紅旗問道:“啥叫政審?”
雀斑女人說:“政審就是政治審查?!鄙贂r又說道,“這位同學,你抓緊去你們大隊找找。估計你的政審表被大隊給扣住了。”
倆人從中學回來,不知怎么辦才好。
荷花說:“前些時,我影影綽綽聽俺爸回家說,生產(chǎn)隊里研究什么政審的事,估計是這個事,不如先回家問問俺爸再說。”
朱紅旗一時沒了主意,只好隨荷花回她的家。
生產(chǎn)隊長李保衛(wèi)收工回家,正蹲在門口摳腳丫。婦女隊長魯四姑抱著膀子站在一旁。倆人正在說話。荷花本想等一下再與爸說紅旗的事,因為她知道魯四姑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不一般,也許他們正談他們的正事呢。
荷花說:“四姑來啦?”
魯四姑應了一聲,隨口問道:“你倆去哪兒啦?”
荷花說:“我陪紅旗去中學了?!苯又鴮⒑椭旒t旗一起去中學問通知書的事情講了一遍。
魯四姑說:“怎會收不到呢?快開學了呢!”稍停又說,“這事得抓緊問一問大隊?!?/p>
生產(chǎn)隊長李保衛(wèi)抽一支煙吸著,半晌說道:“問也沒有用?!?/p>
荷花問:“為啥?”
李保衛(wèi)說:“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紅旗家成分高。”
朱紅旗說:“隊長,我父親是地主,管我什么事?”
李保衛(wèi)將香煙叼在嘴上,繼續(xù)摳他的腳丫:“怎么不管你的事?你還糊涂著,不但你這一輩,你下一輩,你下下一輩都得受連累!”
朱紅旗說:“我又沒有過過地主生活,憑什么啊!我一定去上面找!”
李保衛(wèi)說:“紅旗,我與你說,現(xiàn)在找誰都沒有用,干脆回來干農(nóng)活算了?!?/p>
荷花說:“紅旗這么小,還沒有鋤把高呢,他能干什么農(nóng)活?再說,他的成績這么好,下學不是太可惜了!”
李保衛(wèi)說:“我的乖乖嘞,他就是這個命,誰叫他生在朱家呢!”
荷花說:“爸,你無論如何得給紅旗想想辦法?!?/p>
李保衛(wèi)說:“我是沒辦法了,政治隊長金大牙也作不了主。不然你去找找大隊程書記,只要他點頭,這事也許還有希望?!?/p>
魯四姑說:“紅旗,要去你現(xiàn)在就去,我剛從大隊部出來,程書記正在他自個兒屋里呢!”
陪朱紅旗去大隊是他的父親。大隊書記程久田一眼就猜到這對父子來的目的。
朱地主說:“書記,孩子學習成績這么好,不上學實在是可惜了!”
程久田說:“誰筐里有爛桃?你家紅旗能上小學就已經(jīng)不錯了,能會寫自己的名字還孬嗎?”
朱地主說:“程書記,求你行行好。我知道孩子是受我的拖累,我今后一定會好好改造的,可孩子的前程耽誤不得??!”
程久田嘿嘿冷笑一聲:“我告訴你朱地主,你還想你的孩子將來出人頭地嗎?我告訴你朱地主,這個算盤你打錯了,貧下中農(nóng)的孩子都培養(yǎng)不過來,共產(chǎn)黨怎么會培養(yǎng)一個地主階級的子女呢!你別做白日夢了!”
朱地主說:“程書記……”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程書記,求你無論如何給想想辦法。你不答應,我今天就不起來了!”
自始至終,朱紅旗沒說一句話,當他看到父親給程久田跪下時,心里真的好痛,他恨不得拉起父親立即回家??筛赣H跪的是那么虔誠與沉重,朱紅旗試圖將父親拉起來,拉了幾下卻未拉動。父親像一塊巖石,巋然不動。
也許是朱地主的執(zhí)著感染了大隊書記程久田,他欠了欠屁股,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有空去公社給你反映反映,看看能不能要一個農(nóng)中的指標,朱紅旗的成績這么好,沒有學上,的確是可惜了!”
朱地主使勁地連連磕了幾個響頭:“謝謝書記,謝謝書記,你的大恩大德我們?nèi)乙欢ɡ卫斡涀?、牢牢記?。 ?/p>
五
朱五星從來不知自己的嗓子怎么樣,她幾乎沒唱過歌,所以并不知道自己還有文藝細胞。不過她常在沒人的時候瞎哼哼。就那,也只限于在外頭,或是干活歇工的時候。在家中,別說是唱歌了,即便是大聲說笑也很少,父親的臉色常常冷若冰霜,話也特別稀,一天難得說上三句話。點頭搖頭成了他生活中的標點符號。再說母親,天天除了唉聲就是嘆氣,不然就站在院子里惆悵地望著天邊發(fā)愣。弟弟紅旗,也難得與她交流,這么一種氛圍,朱五星怎么能有心情唱得出來呢!
發(fā)現(xiàn)朱五星有音樂天賦的是知青小安,一天晚上,小安叫五星教她納鞋底,當時小安不由輕聲唱起了《道路越走越寬廣》那支歌,這首歌朱五星也會唱,就隨口跟著小聲哼唱起來。小安有些吃驚,說哎呦五星,原來你的嗓子這么好呀!
農(nóng)閑的時候,小安會和許多知青一起去文化站的宣傳隊里排演節(jié)目。小安就說五星,有機會我介紹你到公社宣傳隊唱歌好不好?五星雖然沒說好還是不好,不過臉上激動得紅撲撲的。從那,五星晚上常到知青屋里閑玩。她教小安納鞋底,小安教她唱當時城里流行的歌曲。
這天晚上,朱五星從知青屋里出來,天空正下著小雨。她家與知青屋相隔不太遠,就沒接小安的雨具,出了門飛快地向家中快跑。突然,一個黑影從墻拐角出來,嚇得五星險些喊出聲來。等看清是高粱時,心里還是怦怦直跳!
“干嘛呢高粱,我的心快被你嚇出來了呢!”
“我看天下雨了,我來是給你送雨傘的?!?/p>
這時,五星才發(fā)現(xiàn)高粱手中握著把油布傘。
“這么近的路,雨又這么小,用得著你這樣獻殷勤嗎?”
高粱低頭傻笑。
朱五星沒接高粱手中的雨傘,連招呼都沒有與高粱打,兩只手捂著腦袋,頭也不回地跑了。
家中一片漆黑。
朱五星摸索著進屋。時間還早,不知弟弟紅旗屋里的燈怎么也熄了。平常這個時候,紅旗正挑燈夜讀呢。為了節(jié)省煤油,家中晚上只有弟弟紅旗的燈油是保障供應。今天紅旗怎么睡得這么早呢!五星想起來了,紅旗為了上學的事情這幾天一直悶悶不樂,一個人整天關(guān)在自己的屋里,連話也很少說。五星就多了個心眼,路過紅旗屋門的時候,就停住了腳步,將耳朵貼在門縫上細聽動靜。屋里一點兒聲響也沒有,靜得出奇,只有屋外的細雨擊窗低吟。五星想起來了,紅旗與荷花關(guān)系不錯,是不是去找荷花玩去了呢?又覺得不可能,弟弟心情不好,不會出門瞎逛的。五星下意識地推了一下門,果不其然,屋門從里面插上了。
猛然有一種刺鼻的味道使得正準備離開的五星又不由止住腳步,這個味道非常熟悉,好像是“一零五九”農(nóng)藥……哎呀天哪!一種不祥的預感抓住五星的肝腸亂晃悠。五星喊叫起來,喊著紅旗的名字,嗓音都有些變了,一邊喊叫一邊用手砸門,然而,屋內(nèi)一點兒回應都沒有,五星更加慌亂,嗓音更高,將門砸得山響。
朱地主與她的女人一前一后過來了,三個人齊心合力,一起喊叫,一起砸門,還是沒有人應聲。
朱地主走出去幾步遠,用身體向門撞去。體弱多病的房門被他撞倒在地。
朱地主用最快的速度摸到了火柴,不太敏捷的手好不容易才將油燈點亮。
朱紅旗安靜地躺在床上,嘴邊布滿白云一般的白沫。
朱地主將兒子的雙手搭在肩膀,不知哪來的邪力,一努勁站起身來,像拖死狗似的,跌跌撞撞向公社醫(yī)院奔去。
六
秋不高氣不爽的夜晚,月亮斜著身子掛在柳梢頭,有風也不入皮;干了一天活的人們坐在街頭,手中搖著芭蕉扇子,一邊驅(qū)趕蚊蟲,一邊將攢了一天的或者好幾日的呱抖摟出來,無論是新鮮的還是陳舊的,你說我接,我說他襯,津津有味地在那兒胡侃。管他是編的還是杜撰的,你權(quán)當是聽放屁,不然寂寞的長夜怎么消磨呢?這就是六十年代末農(nóng)民的晚間節(jié)目。
這幾日,街頭議的最多的還是朱紅旗的事情。
這個說,朱紅旗命大,在鬼門關(guān)繞了一圈又回來了;那個說,朱紅旗氣性高,將來必成大事;這個說,大隊干部說了,過幾日要拉朱紅旗游街;那個說,為啥?
這個說,說是朱紅旗對黨對社會不滿;那個說,紅旗褲襠的毛還沒有扎齊全,不滿個雞巴!這個說,哎哎哎哎,路旁說話草窠有人;那個說,這話對,別有狗日的添腚官學給金大牙……
隊屋西邊有片小樹林,種的全是鉆天楊??礃涞氖悄谜麆诹し值男炝_鍋。按理說像徐羅鍋這樣的沒有根基的人撈不到這樣的好處,可是,徐羅鍋的老婆苦桃漂亮,政治隊長金大牙照顧徐羅鍋,徐羅鍋不是憨人,將水蔥樣的女人回報給金大牙,兩下里就扯平了。文中交代,憑徐羅鍋那個熊樣怎么能說到這么討人喜歡的女人呢?一句話,徐羅鍋出身好,又有黨員招牌掛著。他老婆可就慘了,不但成分高,她父解放后還是被鎮(zhèn)壓的,所以,徐羅鍋有憨福就沒有疑問了。
吃完晚飯,朱五星直奔小樹林,來之前,她專門洗了澡,還在臉上抹了一手指頭她平時舍不得搽的雪花膏。走起步來,噴香一路。
徐羅鍋見朱五星過來,早溜沒影了,他知道一會兒金援朝準來,所以他早早將地方讓出來。好給他們說話方便。
等了一頓飯的工夫金援朝才來。金援朝一見面就說吃飯晚了。接著就將朱五星往窩棚拉。說外頭月亮太照眼。上回他們來這兒約會,朱五星說里面太悶,事后,金援朝就與徐羅鍋耳語。今晚一來,發(fā)現(xiàn)窩棚后面開了一個洞,所以倆人一進去就覺得十分涼快。
金援朝將朱五星抱在懷里,一口氣親了十幾口,然后將她的懷解開,借著月光欣賞著乳房,接著用手摩挲一番之后,再用嘴輪流叼住她奶頭吸吮,直將朱五星吸得渾身軟得像塊發(fā)面。接下來,金援朝開始摸朱五星的下身,然后再叫朱五星摸他的下身。朱五星始終鬧不明白,金援朝為啥不直接要她的身子。許多次她都想張口問金援朝,又不好意思問。
“援朝,你若是想要我的話,我就給你?!?/p>
“那不行,要是懷孕那怎么辦?”
“憨子,快那個時候,你別射進去不就行啦。”
“你怎么懂得那么多呢?是不是你過去和別的男人有過這事?”
“你冤枉死我了援朝,我長這么大,除了你,沒有任何男人碰過我。我若是說假話,天打五雷轟!”
“哎呀,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你何必賭咒呢!”
朱五星哀嘆一聲。
“對了,咱們說正事,你今晚找我啥事情?”
“還不是我弟弟的事情?!?/p>
“怎么啦?”
“大隊說紅旗喝藥是自絕于人民,說是要游街,你與你爸說說,能不能放過我弟弟?”
金援朝想了想:“我試試吧,你也知道我爸那個人,左得很?!?/p>
朱五星說:“紅旗那么小,真要是被游街,你叫他以后怎么辦?”
金援朝說:“這倒是。不過你那個弟弟也真是的,大好的日子不過,尋哪門子死呢?”
朱五星說:“紅旗成績那么好,卻沒有學上,攤誰誰都會想不開,你說是吧?”
金援朝說:“上學有啥用?即便上到高中,還不是回來種地!”
朱五星“唉”了一聲。
“天不早了。”金援朝說。
“再坐一會兒吧?!敝煳逍钦f。
金援朝站起身說道:“我爸怕我出去瞎混,一會兒不見就四處找我?!?/p>
“援朝?!敝煳逍怯杂种?。
金援朝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還是那句話,目前堅決不能公開我們的關(guān)系,我爸若是知道了與你談對象,絕對不會同意的?!?/p>
“那怎么辦呢?”朱五星小心問道。
金援朝說:“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p>
朱五星說:“到永遠我都等著你?!?/p>
金援朝說:“我先走你再走?!弊邇刹接只仡^道,“我們在一起這個事情,你千萬千萬別對外人講,就是你的父母也不行。假如我爸曉得咱們的關(guān)系,不打死我才怪呢!”
朱五星說:“紅旗的事情你別忘記了!”
金援朝沒有回答。朱五星想,金援朝肯定是聽見了。
月亮高懸在頭頂,朱五星呆呆地望一會兒星空,這才戀戀不舍地出了小樹林。
不遠處,有個人影一閃,朱五星不用想也猜得到,一定是討人嫌的高粱。因為走路不像是徐羅鍋那個樣子。
七
九月一日這天,小學沒有開學,中學也沒有開學,地里的稻子剛割,晚玉米還沒有掰,晚山芋也沒有起,所以學校推遲開學時間。過去農(nóng)忙時節(jié)都這么做。
荷花在地里給生產(chǎn)隊里拾稻穗,荷花并不想掙這個工分,它主要想陪陪朱紅旗散散心。從打喝農(nóng)藥之后,朱紅旗再沒有邁出過自家的門檻,天天躺在床上數(shù)房梁。荷花怕他再憋出好歹來,所以向她爹請纓拾稻穗這個活兒??芍旒t旗死活不出門,荷花急得都要翻臉了,朱紅旗就是不領(lǐng)情。沒有辦法,荷花只有一人走了。
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只剩下朱紅旗一人。人說,死過一回的人,更會珍惜以后的生活,可朱紅旗沒有這種體驗,他既看不到以前,也看不到以后。因為以前他還有希望與夢想,現(xiàn)在希望與夢想已經(jīng)破滅了。他活在這世上,只能給人帶來不幸與災難。為了他升學,父親給大隊書記下跪,為了他不受凌辱游街示眾,姐姐不惜一切去求金援朝。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不能再讓家人為他受罪了,他要承擔他應該承擔的一切。
不就是掛牌子游街示眾嗎?我連死都不懼的人,難道還怕這個嗎?
父親過去長掛的游街牌子就在門后頭,他將那塊四五斤重的木板找出來,將上面的灰塵擦拭干凈,連鐵條上的污垢他也很細心地一并擦了,然后找出毛筆與硯臺,研墨揮筆寫道:打倒對黨不滿、對社會主義不滿的自絕于人民的大地主的兒子朱紅旗。然后在朱紅旗的名字上打了個大大的叉。
一切做好之后,朱紅旗將多日不洗的臉清洗干凈,用姐姐五星的梳子對著鏡子攏攏頭發(fā),又將身上的衣服拽整齊了,然后將那塊牌子掛在脖頸上,從容不迫地走出家門。
路線不用設(shè)計,這條路是父親過去走過的。朱紅旗就沿著父親走過的路開始游街。先走東大街,繞一圈,然后上西大街,游完西大街,再登北圩門。
北圩門有個戲臺,據(jù)說很古老了。具體什么時候建的,誰也說不清楚。兩年前鬧革命,將戲臺兩邊的龍鳳柱給砸倒了,為此還犧牲一名紅衛(wèi)兵戰(zhàn)士。本想將戲臺全部拆掉的,因為那是封資修、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東西,絕不能存留。因為死了個人,加上戲臺全部是青石壘的,非常堅固,不太好對付,最后只將戲臺四周那些不文明的圖案全部刮了去。后來,戲臺就成了批斗地富反壞右、資產(chǎn)階級孝子賢孫的場地。
朱紅旗左手提鑼,右手掄槌,敲一下鑼,嘴里就喊上一聲:“打倒對黨不滿、對社會不滿的自絕于人民的大地主的兒子朱紅旗。”再敲一下鑼,再喊一聲那句話。
有力氣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殘,這些人,沒有分辨能力,也沒有過多的同情心,只是一個勁地跟在朱紅旗屁股后嘻嘻哈哈地看熱鬧。覺得十分有趣,十分快活,十分有意思,十分好玩兒。
東西大街游完,朱紅旗爬上戲臺,將銅鑼放在一旁,然后在那兒垂首呆立,受臺下的老弱病殘的群體檢閱、指戳。
除了那些弱勢群體,最早發(fā)現(xiàn)朱紅旗的是徐羅鍋的女人苦桃。當時苦桃沒有下地,她被政治隊長金大牙安排在場屋里干雜活。其實場屋里沒有啥雜活,場早已經(jīng)軋好了,就等稻子登場。金大牙攤派苦桃的雜活是叫苦桃叉開雙腿。場屋里有一張爛床,上面就一張光腚席。是看場的張瞎子住的。張瞎子不瞎,就是雞宿眼,青紅藍紫不分。就是現(xiàn)在說的色盲。金大牙將張瞎子打發(fā)走了之后,在苦桃身上進行了艱苦的精耕細作。也就是一袋煙的工夫,苦桃就掙了十分工。
再說苦桃瞧見朱紅旗那個樣子,同命相憐,淚水立即下來了,他不敢回去告訴金大牙,大步小步往稻田跑,見到魯四姑,如此這般講了一遍。荷花當時正在魯四姑身后拾稻穗,一聽說此事 撒腿就向村里跑。魯四姑喊上生產(chǎn)隊長李保衛(wèi),也攆著荷花腳步一路小跑過來。
雖說是初秋的天氣,秋老虎還是不依不饒地發(fā)著淫威。沒等荷花到戲臺那兒,朱紅旗已經(jīng)中暑倒地了。荷花不顧一切地將昏迷不醒的朱紅旗抱在懷里,嘴里連連喊著,紅旗紅旗你醒醒,紅旗紅旗你醒醒!
這時,魯四姑與李保衛(wèi)也趕到了。魯四姑一見面,就知道朱紅旗是熱暈了,叫李保衛(wèi)趕快去打一桶井水來。不多時,李保衛(wèi)拎來一桶井水,魯四姑從脖子上拽下白毛巾,在井水里一悶,而后擰干凈,放在朱紅旗的腦袋上冰著。不一會兒,朱紅旗就蘇醒過來了,接著爬起來,拿起牌子就往自己的脖頸上掛。魯四姑一下來氣了,說你這個熊東西真犟!又對李保衛(wèi)道,往后誰在提朱紅旗游街的事,我跟他沒完!
李保衛(wèi)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道:“紅旗,頭午大隊叫我去,說你被縣農(nóng)中錄取了,這是錄取通知書。”
荷花一聽喜壞了,慌忙從父親的手中搶過錄取通知書,交到朱紅旗的手中:“紅旗這下你高興了吧?”
朱紅旗看也沒看,一把扯碎那張紙,苦笑道:“上農(nóng)中有啥出息,末了還不是種地?若是種地的話,還不如現(xiàn)在就下學了!”說罷,跳下戲臺,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八
公社要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里幾個知青都去報名了,后來只錄取小安一個人。當小安將這個消息告訴朱五星時,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噙了一眶的淚水。小安就問朱五星,你是不是想?yún)⒓有麄麝??朱五星搖搖頭。少時說道,我條件不夠。小安認為朱五星謙虛,說五星你的嗓音不錯呢?我陪你去試試好嗎?朱五星知道小安理解錯了,就說,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公社是不會收的。小安方才明白。稍停想起什么,說五星,公社文化站那個丁站長是省歌舞團下來的,據(jù)說是個右派才被下放到這兒改造來的,只要你唱得好,我想丁站長不會唯成分論的!朱五星一下被說動了。
第二天一早,小安領(lǐng)著朱五星去了公社文化站,當著丁站長的面唱了他最熟悉的《道路越走越寬廣》那首歌。
還沒有唱完,丁站長就帶頭鼓起掌來,說好:“唱得太好了!”
朱五星有點兒受寵若驚,半晌說道:“丁站長,我家是地主成分?!?/p>
丁站長憤然道:“地主成分又不是地主分子,誰也沒有剝奪你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權(quán)力。再說,你一天沒有過過地主生活,何罪之有!”略頓又說道,“你倆不要走遠了,等我的消息,我這就去和公社革委會卜主任匯報,他若是不同意的話,我這個站長也不當了,讓他另請高明吧!”
那天天氣不錯,雖然是冬天,太陽仍然是友善地放著光芒,有風也不冷。
朱五星與小安在街上幾家商店遛了一上午,二人再次趕到文化站時,丁站長已笑瞇瞇等在那里。
丁站長對朱五星說道:“你回去準備準備,明天就來報到。”
朱五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彎下腰給丁站長深鞠一躬,連招呼也忘記與小安打,撒腿就往家中跑,她想將這個好消息盡快告訴父親與母親知道。
晚飯后,朱五星去找小安玩兒,順便問問她帶些什么東西,因為宣傳隊要集中一段時間排練。
小安找出幾塊大白兔奶糖,招待朱五星,說是慶祝她倆成為戰(zhàn)友。朱五星很少吃糖,沒聽說更沒見過大白兔奶糖,剝一塊含在口中,那滋味惹得她連舌頭都不敢隨便亂動了。
等小安收拾完了,倆人就在燈下拉呱。
幾乎天天在一起,她們卻不知對方的年齡。
小安說:“你今年多大?”“十八。你呢?”“我十九。大你一歲。你得喊我姐。”
“小安姐?!敝煳逍翘鹛鸬亟辛艘宦暋P“裁烂赖卮饝?。
“謝謝你不嫌棄我的出身?!薄俺錾聿皇侨诉x擇的,你何必在意這個呢?”
朱五星“唉”了一聲:“不是我在意,是社會在意,不說我弟弟朱紅旗上學的事情了,就說我吧,要不是丁站長幫忙,死那輩子也不能進宣傳隊呢!”
小安點點頭。
“說點兒高興的事情吧?!遍L這么大,朱五星認為今天是她最最幸福的一天。
小安說:“你先說。”朱五星說:“小安姐,你有婆家了嗎?”
“什么婆家?”
“就是對象。”
“這么小,還沒有考慮。你呢?”朱五星低頭不語。
“不說,肯定是有!本隊的?”朱五星點點頭。
“誰?”
“金援朝?!?/p>
“是他啊!”
“怎么了?”
“那人我不喜歡。”
“他哪一點不好?”
“我說不出來??傊覍λ麤]有好印象?!?/p>
“像我這樣的出身,能找到這樣的革命家庭我這輩子就滿足了!”
“你與他進展到哪一步了?”半晌小安問道?!坝H嘴了嗎?”
朱五星支吾道:“我身子讓他摸了。”
“哎呀我的妹子啊,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你怎么就將……哎呀!”
“我覺得他對我很好?!?/p>
“他答應娶你了嗎?”
“他還沒與家中說呢!”
“這就更不能輕易相信他了,是吧?”
“我覺得他不會騙我的?!?/p>
“你拿什么做保證!”
“甜言蜜語,還是海誓山盟!”
…… ……
“和你說,吃虧永遠是女人,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家庭出身不好又非常癡情的女人!”
朱五星像是寒冬臘月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不由打了個激靈。
九
下學以后,與其他農(nóng)村青年一樣,朱紅旗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不過這時候,朱紅旗還是一個少年。
在隊里,朱紅旗雖然個頭還可以,但畢竟年齡小,只能干一些輕微雜活,比如拔草、放牲口、趕場等等。開學前,荷花找父親李保衛(wèi)談了,要父親照顧朱紅旗。否則,絕不會與他拉倒。荷花是李保衛(wèi)的掌上明珠,只有這個女兒,家中啥事情,荷花說一就是一。其實,荷花喜歡朱紅旗,生產(chǎn)隊長李保衛(wèi)眼睛雪亮,早已心知肚明。除了出身關(guān)系,李保衛(wèi)也喜歡朱紅旗,但是若是將來將女兒托付給這個地主羔子,李保衛(wèi)死活也不會同意的。反正年齡還小,再說朱紅旗如今也不上學了,慢慢地也就疏遠了,所以李保衛(wèi)并不擔心什么。但是荷花的要求,必須照辦。所以李保衛(wèi)安排朱紅旗看水。
看水這個活兒,既輕快,又很簡單。水將這塊地澆透了,挖兩鍬土堵上,再在另一塊地頭挖開個口子就行了。生產(chǎn)隊里沒有比這更輕的活兒了。別說是家庭出身不好的朱紅旗,即便是貧下中農(nóng)子女,這樣的活兒,也是數(shù)得著的不能再愜意的了。為此,政治隊長金大牙專門找到李保衛(wèi),問他的屁股坐到哪邊去了。李保衛(wèi)裝糊涂,說老金,我的屁股不是與你一樣坐在板凳子上嗎?金大牙說你姨個B,你別給我胡屌扯,你為啥將朱紅旗安排看水?李保衛(wèi)心想,我是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上的事我有權(quán)決定,你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長了?嘴上卻說老金,紅旗這個孩子,上回喝農(nóng)藥差點兒喪了命,年齡又這么小,權(quán)當是照顧他一下吧。金大牙不依不饒,要照顧也得照顧個貧下中農(nóng)。你不說我倒忘了,上次那個小狗日的自己掛牌游街向黨示威我還沒找他算賬呢!李保衛(wèi)說老金,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那么極端呢!金大牙說李保衛(wèi)你這個狗日的,你的階級立場呢!一直站在一旁的魯四姑幫著腔,朱紅旗的爹是地主不錯,可朱紅旗不是地主,他的身體還沒有發(fā)育好,咱們總得講點兒人味對不對?魯四姑也是老黨員了,隊里一些事情,只要魯四姑表態(tài)了,金大牙是瞎子害眼沒治!再說,金大牙明知這個“活寡婦”與李保衛(wèi)穿一條褲子,也只有見好就收。
過去朱紅旗很少與苦桃講話,迎頭遇見最多是點點頭。他看不起她的原因,就是因為她與金大牙那種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從那次游街苦桃報信之后,朱紅旗對苦桃另眼相看,他覺得苦桃與他一樣可憐,都是受人歧視的人,所以再見到苦桃,朱紅旗就主動上前打招呼,并喊她聲桃姐。第一次喊,苦桃一陣惶惑,激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苦桃在娘家也有個像朱紅旗這么大的弟弟,她覺得朱紅旗仿佛就是她的親弟弟。倆人非常投緣,干活時,她總想和他在一起勞動,抬筐子,苦桃就給她吃肩,將筐系子拉到自己跟前。朱紅旗干不動的或者不會干的她就幫他教他。朱紅旗也十分喜歡與苦桃在一起干活,倆人在一起,總有說不盡的話,拉不完的呱。
朱紅旗就喊:“桃姐,桃姐?!?/p>
苦桃回頭見是朱紅旗,答應一聲,就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等朱紅旗。
“干嘛去?”朱紅旗問。
苦桃說:“家中沒有豬草了?!?/p>
朱紅旗說:“是不是去玉米地那邊?”
苦桃故意問:“你怎么知道?”
朱紅旗說:“溝邊那片草挺嫩的?!?/p>
倆人說著話走進了那片玉米地,接著到了溝邊??嗵叶紫律?,拿起鐮刀割起草來。朱紅旗就蹲在那里拔草。不一會兒工夫,苦桃就割了一大堆。
“哎呦!”朱紅旗叫了一聲。
苦桃丟下鐮刀:“怎么啦?怎么啦?”
朱紅旗說:“我的手指不小心被草葉子拉破了?!?/p>
苦桃急忙走過去,抱起朱紅旗的手指就吸吮起來。
遠處傳來一聲悶雷。
苦桃說:“天可能還要下雨?!?/p>
朱紅旗說:“我們快些走吧,不然的話,就挨淋了!”
苦桃將草裝進糞箕里,站起身剛準備走,風就來了,接著頭頂上就炸了個響雷。
朱紅旗說:“桃姐,快一點兒吧!”
苦桃望一眼天空:“怕是不行呢,天上的云已經(jīng)布開了,怕是出不了玉米地這雨就得下。”
朱紅旗說:“那怎么辦呢?”
苦桃想想說:“有辦法了。穿過這片玉米地,前面不遠有個看瓜的棚子,我們?nèi)ツ莾憾阋欢惆??!?/p>
苦桃拉著朱紅旗的手,一頭鉆進了玉米地。
這時雨來到了,雨點打得黍葉嘩嘩地響。
倆人到了瓜棚里,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干地方了。
苦桃將朱紅旗的衣服脫下來,擰干,讓他重新穿上,說:“這樣就不容易著涼了?!?/p>
朱紅旗說:“桃姐,你也將衣服脫下來擰擰吧……不然我到外面去。”
苦桃說:“外頭雨大,再說你剛剛擰干衣服?!?/p>
朱紅旗說:“那怎么辦呢?”
苦桃說:“不怕的,俺是你姐。”說著背過身去,將上衣脫下來,一下下擰著。
朱紅旗還是第一次看一個女人光溜溜的后背,禁不住身體一陣燥熱,他的褲襠被什么東西撐了起來,能放下只皮球。他只覺得渾身的熱血直往腦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了,突然從身后一把抱住苦桃:“桃姐,桃姐……”
苦桃被朱紅旗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住了,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他將朱紅旗抱在胸前:“弟弟,我怕我這樣會害了你??!”
朱紅旗說:“我不怕,桃姐……”
苦桃說:“可惜,我的身子已經(jīng)不是干凈的了你知道嗎!”
朱紅旗氣喘如牛,將舌頭伸進苦桃的嘴中:“桃姐,你在我的心中永遠是最干凈最干凈的女人……”
十二
冬閑的日子,也是宣傳隊集中的日子。朱五星與小安一起又到文化站集中排練。這時的朱五星已經(jīng)很出名了,全公社都知道文藝宣傳隊有一個長得好看、嗓子響亮、名叫朱五星的女孩子。
丁站長也喜歡朱五星,他說朱五星嗓子本錢好,能培養(yǎng)出來。一有時間,丁站長就教朱五星用正規(guī)方法唱歌。朱五星學習很認真,她非常珍惜這個機會。家庭出身不行,自己又沒有多少文化,想出人頭地就得能吃苦。吃苦她不怕,怕就怕沒有苦吃。況且有丁站長這樣的行家教他,她如果不認真學,不是太對不起人家了嗎!
丁站長是孤單一人從省城下放到這兒來的,聽他們說,丁站長被打成右派不久,他的老婆就與他離婚了。在心里面,朱五星不知多少次恨過那個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怎么就一點兒也不留戀呢,難道真像有人說的那樣,大難臨頭各自飛嗎!
對于丁站長的幫助,朱五星無從回報,也沒有力量回報。朱五星一時三刻都在想,我怎么能報答一下丁站長呢?
丁站長就住在文化站里,那天上午練完歌,朱五星看見盆里有幾件丁站長換下來的衣服,就準備拿到井邊洗了,哪知被丁站長發(fā)現(xiàn)了,說什么也不愿意。兩個人爭奪了好半天,臉都急紅了,臉盆險些掉在了地上,最后丁站長只好作了讓步。他看見朱五星的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不過,丁站長讓朱五星答應他一個要求。朱五星連考慮都沒有考慮,說行。丁站長的要求就是讓朱五星在他那里吃晚飯。朱五星有些疑遲了,長這么大,還沒有在外面吃過飯。最后還是點頭答應了。丁站長非常興奮,等五朱星出門,他挎只籃子也出了門。
朱五星洗完衣服回來,丁站長的四樣菜也上桌子了。一盤土豆片炒肉片,一盤韭菜雞蛋,一盤小草魚,還一盤素炒豆腐。最后還燒了一碗菠菜蛋湯。朱站長顯然很興奮,趴在床底下,還將一瓶落滿灰塵的葡萄酒找了出來。朱五星哪見過這么大的陣勢呢?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家中飯菜也沒有這么豐盛。特別是那瓶紅葡萄酒,別說是沒喝過,長這么大,連見也沒有見過呢!激動得她有些手足無措。丁站長望著朱五星,我很久沒有沾過酒了,今天你就陪我喝幾盅吧?朱五星本想說我不會喝酒的話,哪知丁站長已將她面前的酒杯斟上了。
“謝謝你五星?!?/p>
“謝我什么?”
“你幫我洗了那么多的衣服?!?/p>
“比起你教我唱歌,給你洗幾件衣服算得了什么呢!”略頓又說,“要說謝,應該我謝謝你才對。不是你,我也進不了宣傳隊,也學不到這么多的歌唱知識。”
“那是我應該做的。”
“難道說給老師洗幾件衣服不應該嗎?”
丁站長端起酒杯:“來,五星,我們干一杯,為了我們的友誼!”
朱五星說:“丁老師,未喝之前,我有個要求,今后你教我唱歌,我給你洗衣服成嗎?”
丁站長笑笑:“好吧?!?/p>
朱五星說:“一言為定!”
倆人的酒杯碰在一處,然后各自一飲而盡。
又喝了幾杯,朱五星覺得有話要說,這句話憋在自己心里好長時間了。
“丁老師,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丁站長半開玩笑地說道:“該說不該說你不都說了嗎?”
沒料到一向不茍言笑的丁站長也會幽默,朱五星的膽子不由壯了起來。
“我想不明白,你家原來那個師母為啥要與你離婚?”
丁站長的腦袋一下低了下來。
“難道說是因為你被打成右派嗎?”
丁站長不語。
“不是我說她,她這樣的女人,在我們農(nóng)村,會被人戳爛脊梁骨的!”
丁站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俗話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她這樣做難道不怕別人恥笑嗎?”
“不不!”丁站長痛苦地搖了搖頭,“她是有苦衷的?!?/p>
“有啥苦衷也不能離婚??!有句話不是說嗎,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丁站長搖搖頭:“小朱,你不了解當時的情況??!”
“有啥情況?”朱五星沒好氣地問道,“難道說,有人拿著槍逼她離婚不成!”
“當時……”
“當時怎么了?”
“當時,假如你師母不與我離婚,我的兒子與女兒就要受到我的牽連,全家都要與我一起下放農(nóng)村你知道嗎!”
朱五星看到丁站長眼中閃動著晶瑩的淚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又對自己冤枉了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師母而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
天暗了下來,窗戶上有雪花在飛舞,無聲無息;屋內(nèi)倆人明顯覺得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寒氣侵襲他們的身心……
十三
麥子割完了,水稻也插下去了,接下來,有許多空閑的時間。朱紅旗要在這段時間里完成他一直想完成的事業(yè)。
夏日天長,太陽老賴在西天不走,使得天空格外明亮。
朱紅旗出門,父親扛著大掃帚正好進門。爺兒倆打了個照面,卻沒有多少話說。彼此望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門口是一條溝渠,也是一條灌溉渠。每次朱紅旗出門,總要習慣地向溝渠上望望。溝渠的堤岸上始終站著一個人,朱紅旗不用看也知道是高粱。高粱明知五星在公社文化站排節(jié)目,可每天傍晚還是在溝渠上轉(zhuǎn)悠。朱紅旗很同情高粱的癡情。高粱不敢去文化站找姐姐,因為姐姐不允許他去哪兒找她。姐姐對誰都好,唯獨對高粱不行。而高粱對于姐姐的霸道向來是逆來順受。朱紅旗一直想不明白,姐姐為啥會對高粱那樣,就因為他是富農(nóng)分子的兒子嗎?我的親姐姐啊,你不是地主朱德的女兒嗎?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你為啥歧視人家呢?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你歧視別人就等于歧視你自己!你懂嗎?
黃昏終于來臨,朱紅旗每次去政治隊長金大牙家,都是這個時辰。他自己也不明白,為啥專挑這個時候去。
金大牙家住西街,西街是條新街,不像東街是青石板路面,比較好走。
一般金家吃飯比較晚,紅旗這時間來,正好他們在吃飯。金大牙喜歡喝兩盅,說是傷腿的需要。老遠的,就聞見酒香。
“狗日的,又來干什么?金大牙好喝卻上臉,面若關(guān)公,正拿著火柴棒剔牙。
朱紅旗說:“金隊長,我叫朱紅旗,不叫狗日的!”
金大牙被朱紅旗這句話給惹笑了,連他的女人也跟著笑了。
金大牙說:“你不提我倒忘了,當初大隊程書記給你爹改了名,為啥不給你和你的姐姐改名?”向地上吐一口飯渣,繼續(xù)說道,“一個叫五星,一個叫紅旗,連革命群眾想臭罵你們一頓都張不開口??梢娔愕斓刂魇嵌嗝吹膭e有用心!”
朱紅旗說:“隊長,我與我姐姐朱五星雖然出身不好,可我們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我也想生在你這樣高貴的革命家庭,可閻王爺亂點鴛鴦譜,叫我們有啥法子呢?”
金大牙點燃一支煙:“你爹為啥給你們起這個名字呢?是不是對黨、對社會不滿?”
朱紅旗說:“隊長,你老人家說錯了……”
金大牙一拍桌子:“你放屁!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稱之為老人家,你拿我比毛主席,狼子野心哪!”
朱紅旗說:“我那是尊重你,沒有其他意思。就算我放屁,放的是狗臭屁得了!”繼而說道,“隊長,剛才你說到我與我姐姐的名字問題,那是我們對黨的忠誠,不是有一首歌這樣唱的嗎,”說著唱了起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革命……”
“行了行了!”金大牙連連擺手?!澳慵乙呀?jīng)有一個歌唱家了,還準備再出一個?”
朱紅旗笑。
金大牙溺滅煙頭:“說,今晚找我干什么?”
“還是過去那件事情。”
“過去什么事情?我怎么不記得了!”
“就是讓我爹使牛的事情?!?/p>
金大牙恍然大悟:“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不可能?”
“只有出身好的,思想覺悟高的才有資格,你爹是一個沒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我們怎么能讓他使牛呢?”
少時金大牙又說道:“這是原則的問題,這是革命覺悟的問題,萬一出了事情,誰來負這個責?我這個隊長干不干不說,弄不好要蹲大牢的呢!你知道一條耕牛多少錢嗎?十條人命也換不來的!你想想,我能放心讓你爹使牛嗎?我要是同意了,其他隊干也不會同意的,他們同意了,革命群眾也不會同意的,所以說,這件事情你想也別想!”
“我爹可是個遠近聞名的使牛能手呢!”
“即便你爹能架飛機、開坦克,這牛也不能叫你爹使喚!”
金大牙重新點燃一支香煙,吐出一口煙霧:“現(xiàn)在我倒有些懷疑,你狗日的三番五次地想叫你爹使牛,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政治目的!”
朱紅旗說:“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別胡亂扣大帽子!”
“我絕不會同意的!”
“你不答應我再去大隊找程書記?!?/p>
金大牙有些來氣:“你就是去公社找卜主任我也不會答應!”又說,“媽啦個B,絕不答應!”
十四
這天晚上,宣傳隊沒有排練任務,吃完飯之后,朱五星本想去找小安玩兒,后來又沒有去。原因是小安有了男朋友。也是城里下放的知青,叫鮑忠文。鮑忠文也在宣傳隊,吹一手好笛子,那首《揚鞭催馬送糧忙》的笛子獨奏,吹得幾乎與廣播里沒有什么區(qū)別,每場演出,吹兩三首曲子都下不來。
朱五星想找弟弟紅旗說會兒話,看他正在屋里看書,就沒有進去。剛走到院子里,就看見金援朝正在院門口探頭探腦呢。朱五星心里一陣激動。她好久沒有見到金援朝了,自從金援朝到大隊當通訊員之后,倆人幾乎斷了聯(lián)系。農(nóng)忙時,朱五星要在隊里干活,見不到他,農(nóng)閑時,朱五星要在公社排節(jié)目,還是見不著他。金援朝晚上也很少約她,朱五星是個女孩,又不好主動去金家找人,因為金援朝不允許她到他家去。金大牙反對他們在一起。有時早晨去小樹林吊嗓,朱五星總抱著一種希望,她想金援朝說不定哪會兒會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可是這種希望一直渺茫。
金援朝向朱五星招手:“五星,你出來?!?/p>
朱五星默默點點頭,輕手輕腳向外走,快到院門的時候,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
冬天天短,周圍已經(jīng)上黑影了,金援朝趁著夜色,一把將朱五星緊緊地摟了個結(jié)實。
外頭已是哈氣成霜。朱五星覺得身上十分暖和。
朱五星許久沒被男人抱了,這時她突然想起小安已經(jīng)與那個鮑忠文有了肌膚之親,才幾天哪!可是自己與金援朝已經(jīng)在一起兩三年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心中不免有些想男女之間那種事情,下身便有了一種沖動。
“還去小樹林吧?”朱五星嗓子有些顫抖。她怕這樣叫鄰居們看見不好。
金援朝說:“我?guī)闳€地方玩兒。”
“哪兒?”
“公社,我姑父那兒?!?/p>
“去那兒干什么?”朱五星有些不情愿。
金援朝說:“我姑父是公社主任,你又不是不認得。他經(jīng)常在我面前夸你的歌唱得好呢!”
朱五星一心想那種事,就不想抬腿。
金援朝拉著朱五星的手:“走吧走吧,去那里還有你的虧吃嗎?”
公社主任卜志民,是金援朝的表姑父,朱五星過去也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不過朱五星不喜歡這個人,嚴格說,她不喜歡卜主任那雙色瞇瞇的眼睛。卜主任喜歡端著白瓷茶杯到宣傳隊轉(zhuǎn)悠,經(jīng)常做做指示什么的。宣傳隊一些人,特別是女孩子比較煩他,他去宣傳隊不單嘴指示,手也跟著指示,指示指示就指示到女孩子的屁股上去了。宣傳隊的女孩子幾乎沒有一個沒被他指示過。小安除外,也許顧及小安的男朋友鮑忠文吧。鮑忠文身高體壯,拳頭像只小榔頭。朱五星心想可能是這個原因。
卜主任的屋里亮著燈,朱五星與金援朝推門進去,卜主任正在桌旁看著什么。房間里點了一支奢侈的煤球爐子,火正旺。人一進去,像是穿上了件棉大衣。
“姑父,晚上還在工作呢?”金援朝說。
卜主任放下手中的東西:“有幾份文件急等著處理?!毖劬υ谥煳逍巧砩限D(zhuǎn)悠,“小朱也來啦?”
朱五星點頭喊了聲卜主任。
卜主任從柜子里端出一盤大白兔奶糖。丟一塊給金援朝,那架勢就像給哈巴狗丟塊骨頭。然后挑出一只,剝開糖紙之后,送到朱五星的嘴邊,說小朱這糖不但好吃還有很高的營養(yǎng)價值呢!朱五星要用手接,卜主任不讓,嗯嗯地噘著嘴,那意思是要親手將“大白兔”送到朱五星的口中。朱五星有點兒惡心,特別是有金援朝在面前。眼睛不由得望了一眼金援朝。
金援朝說:“五星,你還不快快張嘴,姑父的手都累酸了呢!”
朱五星只好接受卜主任的殷勤。
“甜嗎?”卜主任問道。
朱五星只好點點頭。
卜主任點燃一支煙,望一眼金援朝:“你不是還有什么事的嗎?”
金援朝心領(lǐng)神會:“對對對,剛才程書記叫人通知我,說大隊有事,你不提我差些給忘了!”
朱五星急忙站起身。
金援朝說:“五星,你在這陪姑父說說話,等我辦完事來找你?!闭f罷,從盤子里捏了一塊糖,又捏了一塊,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卜主任將門帶上,搓著手說道:“到底是寒冬臘月的天氣,今晚真是有點兒冷啊?!鄙詴r問朱五星,“是吧,小朱?”
朱五星本想點頭答應的,金援朝走了,不知怎的,她的脖子突然一下僵了。
“你怎么一直站著呢,小朱?”卜主任說。猛然想到了什么,“哎呀,我忘記了,我屋里有兩只閑凳子,下午被搬會議室坐去了,忘記拿了回來?!闭f著一指自個兒大腿,“坐這里吧,委屈你了小朱。”
朱五星一看這陣勢,知道再不走可能就不好走了。
“卜主任,我突然想起來小安說找我有點兒事,讓我給忘記了?!?/p>
卜主任說:“小安能有我的事重要嗎?”
朱五星說:“卜主任,你找我有事?”
卜主任說:“你來陪我就是事情?!?/p>
“陪?”
卜主任的辦公室分里外間,外頭辦公,里頭住人。卜主任溫文爾雅地走過來,牽著朱五星的手,往里間屋拉。
朱五星像頭犟驢,撤著身子往后掙。
“聽話,小朱?!?/p>
朱五星想不聽話也不行了,她的力氣遠遠不如人家,三拽兩拽,就被卜主任拽里間屋去了。
接著,朱五星胸前的小襖連同里面的東西一并被卜主任抓在了手里。
朱五星知道卜主任要干什么了。
“不行不行,卜主任?!敝煳逍谴謿?,掙開卜主任的手。
卜主任像提著一口袋糧食將朱五星放倒在床上:“答應我,我不會虧待你的?!?/p>
朱五星說:“卜主任,你不能這樣,我以后怎么有臉面見援朝呢!”
卜主任笑了:“你真是個小傻瓜,不是金援朝那個狗東西,你能跑到我這兒來嗎?”
朱五星啥都明白了,眼含著淚,抓住自己的褲腰帶死也不丟手。
“我求求你了卜主任,你放過我吧?!?/p>
卜主任并不急于求成,決定暫緩進攻,將拽褲腰帶的手放開,他知道,這只小雞要不了多會兒就是他的盤中餐。
朱五星見卜主任停手了,誤認為人家良心發(fā)現(xiàn),急忙爬起身來,想往外走。
卜主任說:“小朱,我告訴你,當初要不是我,你一個地主的女兒,能進公社宣傳隊嗎?你今晚若是離開這間屋子,明天你就不要去宣傳隊唱歌了?!?/p>
朱五星一下站住不動了。宣傳隊是她的一切,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怎么能輕而易舉地放棄呢!
卜主任很溫柔地將朱五星抱在懷里,又在她的后背輕輕地拍了幾下,說五星聽話。
朱五星發(fā)現(xiàn),卜主任那張丑得唏哩嘩啦的面孔,漸漸地在她的眼前模糊起來。有人敲門。
朱五星與卜主任都不由一愣。卜主任反應快,急忙放下朱五星。走到外間屋。
推門進來的是穿著一身黃軍裝的武裝部長吳長勝。
卜主任立馬恢復了常態(tài):“吳部長,找我有事?”
吳長勝見屋里有生人,而且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就說:“卜主任,你有人哪,不然我等一下再來給您匯報工作?!闭f著轉(zhuǎn)身欲走。
這個吳部長無疑是朱五星的救命稻草,朱五星哪肯丟手呢!不管三七二十幾,盡快離開這個骯臟的地方是不容遲疑的。朱五星一聲招呼未打,撒腿就往外走。
“小朱,有空我再找你拉呱??!”卜主任隨后說道。
朱五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逃離公社大院的,像個醉漢,一路跌跌撞撞,沒魂沒魄,直奔家中奔跑。邊跑邊在心里罵那個狼心狗肺的金援朝。
你是人嗎?金援朝!你就是一個畜生!你這么做不怕雷劈嗎?你完完全全是一個大壞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我不會再理你,更不會將我的身體交給你這個沒有人心的壞種東西糟蹋的!
一個人攔住了朱五星的去路。是高粱。
“五星,你跑什么?”
“五星,是不是出了啥事情?”
“五星,你去公社干什么?”
“五星,你與金援朝一起去的那間屋子,怎么他出來你沒出來?”
“五星,你是不是被壞人欺負了?”
“五星,你說話??!”
朱五星像頭獅子,張開血盆大口,咆哮道:“你憑什么管我?你有何權(quán)力管我?我的死活與你有何相干!”說罷一把推開高粱,發(fā)瘋似的跑走了。
十五
大隊書記程久田不是本街人,朱紅旗找不到他的家,只有去大隊部找。可是去了多少趟,都找不到他的人影。通訊員金援朝告訴朱紅旗,程書記去省里開會了。起初朱紅旗不相信,以為金援朝在騙他,后來證實,程久田的確去省里開會去了,他被選上了省委候補委員。前補也好候補也罷,反正是補進去了 ,一補進去,從某種方面講,程久田就是省領(lǐng)導人了,起碼說是享受省級領(lǐng)導待遇。不得了了,連公社革委會卜主任都不是“候補”,可見程久田的能耐了,不是一般的人了!
這天,朱紅旗正在隊里積肥。忽聽得街上一陣鑼鼓喧天,接著就望見滿街紅旗招展,人頭攢動,大家都放下工具,跑去看熱鬧。鑼鼓家伙敲了半天,就見一大群人簇擁著一個披紅戴花的人從街的盡頭大步流星走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朱紅旗天天要找的人——大隊書記程久田。
朱紅旗覺得機會來了,活也不干了,跟著人群去了大隊部。正在忙里忙外的金援朝看到朱紅旗,告訴他今天來得不是時候,還是等兩天再來吧。金援朝也是好心,覺得假如他與朱五星的婚姻成了,面前的就是他的小舅子。當然他與朱五星只是鬧著玩的,就她家的成分來講,他倆絕對是不可能的。對朱紅旗這種熱心,也只不過表達一種虧欠而已。畢竟自己與他的姐姐有一些肌膚上的交往。金援朝又告訴朱紅旗,說縣革委會的主任也來了,晚上少不得酒宴招待,你還是改日來最好。朱紅旗心想,今晚是程久田最得意的時候,也許有些話他能夠聽得進去。俗話講,人逢喜事精神爽,只要程久田高興,事情肯定有轉(zhuǎn)機。朱紅旗抱著這種決心,哪怕是三更三點,也要等到程久田。
歡迎的酒席是在公社食堂辦的,公社大院很少這樣熱鬧,燈光如晝般亮堂,碟子盤碗叮叮當當,工作人員進進出出,酒肉饅頭噴噴香。
晚上雖然無風,寒冷依然格外襲人。朱紅旗站在樹影里,不一會兒腳都凍麻了,清水鼻涕不住地向外流淌,一條袖子都擦濕了。好在有食物的香味陪伴,再冷朱紅旗也不覺得冷了!
有人喊朱紅旗名字,朱紅旗一看是在公社建筑站做活的他的遠房表叔王槐樹。
“你干嘛呢?”王槐樹問。
朱紅旗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你干嘛呢表叔?”
王槐樹說:“今晚建筑站開工資,所以走晚了。”剛欲轉(zhuǎn)身,想起什么,又說道,“晚上還沒吃吧?走,同我去街上飯館,表叔請你吃豬頭肉?!?/p>
朱紅旗哪有那閑工夫:“我得等個人表叔。”
王槐樹沒有細問朱紅旗等誰,他得急著去飯館。就說:“他們幾個在那兒等我喝酒呢,我走了?!?/p>
不知過了多久,倚靠在樹干上的朱紅旗被一陣吉普車發(fā)動機的響聲驚醒。他估計,是縣里的干部走了,要不多久程久田就會出來的。果不其然,一支煙的工夫,程久田由公社卜主任陪著被人簇擁著出來了,然后由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護衛(wèi)著去了大隊部。朱紅旗小心翼翼在后面跟著,到大隊部門口,程久田進去了,朱紅旗卻被民兵擋在了門外。朱紅旗說找程書記有事情。民兵們不理睬,還嚇唬他,再不走,就將他捆起來。朱紅旗就在大門口喊叫:“程書記,程書記……”
金援朝出來了,說:“紅旗你狗日的膽真大,程書記還要準備明天在公社三級干部大會上傳達省的會議精神呢!你在這胡鬧啥呢!”
朱紅旗說:“我有急事找程書記說。你不放我進去我就在這兒喊,直到程書記出來。”
金援朝慌慌地進去了,不一會兒又慌慌地出來了,喊朱紅旗進去,并交代他長話短說。
程久田披著軍大衣坐在桌旁看文件,見朱紅旗進門,非但不生氣,臉上還流淌著笑容。
“你有什么急事?三更半夜的。”
“程書記,如今你是省大領(lǐng)導了,有件事情我必須向你匯報?!?/p>
程久田放下手中的文件,洗耳恭聽。
“我父親是地主,但我父親使牛的本事人人皆知,我想黨要給我父親立功的機會,讓他發(fā)揮一技之長,為祖國為人民多作貢獻。”
程久田今晚的脾氣真是相當?shù)膶捜?,不但沒有生氣,反倒咧開嘴巴笑了。
“這件事我早就聽你們的隊干部說過不止一遍了,這樣吧,過幾天我調(diào)查調(diào)查,如果你父親真的改造得不錯,我會考慮的?!?/p>
朱紅旗沒料到事情就這么三言兩語就解決了,激動得真想跪下來給程書記磕個響頭。以感謝程久田的恩澤。
程久田還破例將朱紅旗送到大門口,而后對朱紅旗說道:“你的真情打動了我,小小年紀就有這份孝心,難得啊,難得。只可惜你生錯了家庭!”
朱紅旗剛要轉(zhuǎn)身,程久田又問道:“聽說你白天干活,晚上還堅持學習文化是嗎?”
朱紅旗說:“是。”
程久田點點頭:“很好很好?!?/p>
朱紅旗飛快地向家中跑去,他想快一點兒將這個消息告訴他的父親。地面上有冰,許是白天有人潑了水,由于跑得急,朱紅旗一下滑倒了,摔了個大跟頭,好在反應快,接著爬起身來,瘸巴瘸巴又繼續(xù)向家中奔跑……
十六
這天晚上排練,朱五星發(fā)現(xiàn)小安沒有參加,再一看,那個吹笛子的鮑忠文也沒有去。他本想問問丁站長,看他一直忙著,也沒有好意思問。
排練結(jié)束之后,丁站長將朱五星留下來,讓她去小安家看看,問問她今晚怎么沒有來排練。還有那個鮑忠文。朱五星就點點頭,說我馬上就去。
朱五星連家都沒有回,直接去了小安住的地方。
剛剛走到半路,迎頭遇見了金援朝。
金援朝連喊了幾聲朱五星,她都假裝沒聽見。因為卜主任那個事,到現(xiàn)在朱五星心中還恨著他呢!
金援朝心中明白朱五星為啥生氣,就假裝可憐兮兮的樣子:“五星,那天那個事情我也不曉得我的那個表姑父是那種人,你是我的女人,我能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嗎,我能自己給自己糊個綠帽子戴嗎?”
朱五星看不清金援朝的面目,也就相信了他的鬼話。
“你真的不知你那個姑父作風不好?”
金援朝說:“騙你不得好死!”
朱五星一把捂住金援朝的嘴巴:“賭咒干什么呢!”
金援朝說:“你信我了?”
朱五星點著頭“嗯”了一聲。
稍時金援朝說:“五星,咱們現(xiàn)在去小樹林吧。”
朱五星故意問:“去干嘛?”
金援朝說:“還能干嘛?”
“我不去!”朱五星躲開金援朝自顧向前走去。
金援朝緊走幾步,追上朱五星:“你現(xiàn)在怎么啦?不聽我的話啦!”
朱五星說:“時間太晚了,改天吧。我還要去小安家有事情呢!”
金援朝說:“不去也行,讓我摸摸你。我想你了!”
朱五星最煩金援朝這樣子,摸得人心里不上不下的,褲頭都濕了不說,晚上還會做噩夢。所以就說:“不行!”
金援朝說:“你不同意我就不放你走,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朱五星正遲疑,金援朝一把抱住朱五星,向黑影里拉,然后將手伸進朱五星的褲子里。又拉著她的手硬塞進自己的褲襠里。
“五星,五星,你快快弄弄我,我快要受不了了!”金援朝小聲哀求道。
朱五星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只好按照金援朝的要求做了。她怕被人撞見。
金援朝徹底釋放了之后,心滿意足地在朱五星的腮上親了一下:“謝謝你五星。”
朱五星有些氣惱地說:“這是最后一次,今后我再也不和你做這樣的事情了!”說罷將自己的褲子整理好,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安呆呆地坐在燈下想著什么。朱五星進來她一點兒也沒有發(fā)覺。
朱五星說“嗨”。小安才驚醒過來。
“怎么回事?今晚也沒有去排練?!?/p>
朱五星這時發(fā)現(xiàn)小安一雙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怎么啦?”朱五星問道。
小安將頭低下來,不說話。
朱五星說:“有什么事情你講出來啊,講出來也許會好受一些呢!”
小安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
朱五星的心一下給小安哭亂了:“小安,到底出了啥事情?”
小安止住悲聲,揉著眼說道:“五星,我完啦!”
朱五星說:“你說說,怎么就完了!”
小安說:“那個壞東西鮑忠文在城里原來有個對象……他們已經(jīng)都住在一起了!”
朱五星說:“看不出來,聽他笛子吹得怪好聽的,心卻是那么壞!”
小安說:“我不是舍不得他,主要是我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
朱五星“啊”了一聲,半晌問道:“多大了?”
小安說:“兩個多月了。”
朱五星也沒有經(jīng)過這種事,一時沒了主意,略停又問道:“那、那你準備怎么辦呢?”
小安說:“還能怎么辦,我不會留下這個孩子的,我要去縣醫(yī)院流掉!”
朱五星問道:“你準備啥時去醫(yī)院?”
小安說:“我想明天就去。”
朱五星說:“我陪你去吧?!?/p>
小安說:“不用。你替我給丁站長請個假,就說我身體不好,去城里看病去了。”
朱五星點點頭:“我會說的?!?/p>
在回家的路上,朱五星不由想到,幸虧沒有與金援朝在一起那個,假如自己與金援朝懷了孕,金援朝不要自己了,自己會不會將孩子打掉呢?
十七
一冬無雪雨,這天午后,突然下起了小雨,傍晚前后,又轉(zhuǎn)成雨夾雪。
高粱漫無目的地獨自在街上走著,人們都貓在屋里找暖和,連雞鴨貓狗都躲在暗處不出來。街上靜得出奇,走在大街上的高粱仿佛聽見了雨雪摩擦的聲響。他上街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到文化站附近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見到朱五星。好幾天沒有朱五星的蹤影了,他一是想念,二來,對于那天晚上朱五星的瘋跑,高粱心中一直存在疑惑,他要弄清楚那晚朱五星去公社卜主任屋里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沒到文化站,半路上高粱遇見了一個人,改變了他要去文化站的計劃。
那個人,為了遮擋雪,臉被一條白圍巾裹住,看不清面孔。從那人走路的姿勢,高粱判斷一定是金援朝。他就喊了一聲:“金援朝!”
真的是金援朝。
無論過去在學校,還是現(xiàn)在在生產(chǎn)隊,金援朝都不愿意搭理一塊兒長大、同班同學的高粱。他覺得這個富農(nóng)的兒子不值得他理會。所以即便是走在對面,倆人也很少說話。更無來往。當然也沒有瓜葛。
金援朝停住腳步,愣了片刻:“干什么?你叫我干什么!”
高粱想起那晚是他帶朱五星去的公社,就問道:“幾天前的晚上,你帶朱五星去公社干什么去了?”
金援朝感覺很好笑,心說我?guī)е煳逍侨ツ睦锱c你有何相干?
金援朝說:“我?guī)е煳逍侨ノ冶砉酶改抢锿娴?,你問這干什么?”
高粱說:“那晚朱五星從公社回來,情緒有些不對,所以我得問問你?!?/p>
金援朝冷笑:“你憑啥問我?你有何權(quán)力問我?你算老幾?你說!”
高粱說:“你別問我算老幾,今天你得給我說清楚。”
金援朝臉冷著:“哎呦,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這么大膽與我說話,難道不怕我整你?”
高粱說:“若是怕就不這樣理直氣壯了!”
金援朝看了一眼高粱,高粱的頭上已經(jīng)被雪花包圍住了,像個白頭翁。就想耍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富農(nóng)羔子。
“我知道你喜歡朱五星?!苯鹪f。
“喜歡怎么了?”高粱抬手撣撣衣服上的雪花。
“你知道吧?”金援朝解開圍巾,抖落上面的積雪,然后又重新圍上,“你整天心里熱得跟被套似的,其實人家朱五星心里根本沒有你!你知道吧?”
高粱說:“我就喜歡這樣,你管不著!”
金援朝嘲笑道:“你喜歡管屁用?到如今你連朱五星的手都沒有摸過,可朱五星身上任何一塊地方長什么樣我都曉得,難道你還不明白我說的話嗎?笨豬!”
高粱眼睛紅了,不由捏緊拳頭:“金援朝,我告訴你,你嘴里再放屁,我一定不放過你,你信不信!”
金援朝哈哈一笑:“想揍我是不是?我不是笑話你,我就站在這里不動,我倒看看,你這個富農(nóng)羔子敢動手!”
高粱最怕人罵他富農(nóng)羔子,早將后果丟在腦后,一雙大眼變得猙獰恐怖,突然伸出拳頭,向金援朝的面門搗去。
金援朝小時候練過幾天拳腳,不慌不忙便將高粱這只拳避開了,身子一撤,來個順手牽羊,高粱一下被摔了個狗吃屎。雨雪將他的腳脖子給纏住了,爬了半天也沒能爬起來。
金援朝獰笑:“就你狗日的還跟我過招,我明白告訴你,你哪方面都不行!”說著在高梁的背上跺了一腳,“你是不是想知道,那晚朱五星去我姑父那兒干什么去了?我姑姑都去世好幾年了,你想想能干什么?哈哈哈哈……”
望著金援朝那趾高氣揚的背影,高粱心中感到一種屈辱,眼睛里不由潮氣上升,他憋了幾憋,終于沒能憋住,淚水還是不爭氣地下來了。
高粱站起身來,自己對自己說:“高粱,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若是忘記今日的恥辱,你就不是人養(yǎng)的!”
雨與雪終于分道揚鑣,雨走了,雪更加來勁了,大片大片向地面砸,不一會兒便將人們留下的腳印覆蓋嚴實了。
文化站不能去了,高粱思想著回家換一身干凈衣服再作打算。忽然覺得嘴里有些苦咸,用手一摸,才知嘴角剛才被自己的牙齒侵略了。他張開嘴巴,讓雪片掉進口中,等堆積滿了,狠狠地咀嚼著,罵道:“狗日的,我生吃了你!”他心里明白,他不是罵雪,他與雪無仇無恨,他罵的是金援朝,他把金援朝當作虱子或者臭蟲,所以咬得特別有勁也特別地狠。
高粱轉(zhuǎn)身欲走,有個人不知啥時站在了他的面前。就是他日夜思念的人。
朱五星怒目圓睜:“剛才你與金援朝打架了?”
高粱沒有料到自己這個狼狽相會被自己的心上人看到,臉立馬紅了。
“你們?yōu)樯洞蚣埽俊?/p>
“不為啥。”高粱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嘴唇。
“你有什么資格與金援朝打架?”略頓又說,“你憑的什么?”
高粱心說打架還講什么資格?憑什么?就憑他欺負你!嘴里卻說:“我看不慣他那個盛氣凌人的熊樣!”
“你看不慣人家,你曉得人家能看慣你嗎?”
“我……”
“你連你自己姓什么都忘記了!你有啥本事與人家金援朝斗?”
“我斗不過他不錯,可我不允許他欺負你!”
“金援朝怎么欺負我了?”
“他說他……”
“我愿意讓他欺負,關(guān)你什么事?礙你腿肚子哪條筋呢!”
“他欺負你就不行。還有公社那個卜主任!”
“你想怎么樣?暗地里拿刀攮他們兩個一刀!”
一種委屈襲擊著高粱身心,不過他并不感到傷心,相反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沖動……朱五星那句話提醒了他,明斗不過他們,我為啥不暗地與他們較量呢!刀他家里倒是有一把,那是一把殺羊的刀,能殺死羊,殺人肯定不在話下!
高梁轉(zhuǎn)身走了,他現(xiàn)在就想回家找那把殺羊的刀,一刻都不想停留。
“哎……”朱五星在他身后喊了一聲。
高粱沒有回應,他沒有聽見朱五星在叫他,他滿腦子想著立即回去實施他的計劃。
十八
快過節(jié)了,有錢沒錢都要忙年,只不過有錢的戶大忙、沒錢的人家小忙罷了。
荷花家宰了一頭豬,是自家喂的,有二百來斤重。為宰這頭豬,荷花娘還扭著鼻子哭了一場。男人李保衛(wèi)笑話她沒出息。荷花娘爭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你當然不疼得慌了!李保衛(wèi)說這豬喂大了就是盤中餐,有什么可疼的?真是個娘們兒!
殺豬找的是徐羅鍋,徐羅鍋年輕時學過殺豬的手藝。別看徐羅鍋懦懦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殺起豬來卻特別兇狠,一刀進去,將自己的半截胳臂都捅進那口豬的脖子里去了,所以李家這口豬沒受多少痛苦,只是長嚎了一聲就一命歸天了。
本來李保衛(wèi)要留徐羅鍋喝幾杯的,徐羅鍋死活不愿意。徐羅鍋說舉手之勞,使不得使不得。李保衛(wèi)就不勉強了,準備割一塊豬肉答謝徐羅鍋。徐羅鍋手擺得像荷葉,連說使不得使不得。最后拎一掛小腸走了。
接下來,李保衛(wèi)計劃這口豬怎么分配。公社卜主任那里第一考慮,大隊書記程久田那里也是必須的,政治隊長金大牙也不能抹了,婦女隊長魯四姑更不用說了,誰都不送,也得給她送。好在這口豬爭氣,膘好,白子有四指厚,送得出手。
一個下午,李保衛(wèi)砍肉,送肉的活兒交給荷花。一個寒假,荷花學習學得腦子都脹了,所以她也十分愿意父親交給她這份差事,既不用學習,又能出去跑跑顛顛。整整一個下午,荷花一直在外面晃。只是沒有見到朱紅旗,令她有點兒不高興。幾家都送完了,她的小嘴噘得都能掛只油瓶了!
李保衛(wèi)見荷花不悅,不知哪頭逢集,問道累了?荷花搖搖頭。問道餓了,荷花又搖搖頭。李保衛(wèi)說心疼豬?荷花“嗯嗯嗯嗯”,險些哭了。
荷花想起朱紅旗:“豬肉為啥不給紅旗家送一塊呢?”
李保衛(wèi)故意說:“我憑什么給他送?他又不是我爹!”
荷花說:“卜主任與程書記也不是我的爺爺??!”
李保衛(wèi)笑了:“我就知道你丫頭的鬼心眼!”說罷手起刀落,割下一塊肉,足足有二三斤。
荷花說:“不行,太小了?!?/p>
李保衛(wèi)又添一塊:“這下行了吧?”
荷花又說:“還小,比他們幾家小多了!”
李保衛(wèi):“我的小姑奶奶嘞,朱紅旗家怎么與他們比呢?就這我已經(jīng)給足你臉了呢!”
荷花又將小嘴一噘,跑到一邊生氣去了。
李保衛(wèi)無奈,只好又旋下一塊肉,穿了個眼,用繩匹子系好,送到女兒的手里:“這回不少了吧?”
荷花覺得可以了,拎著豬肉活蹦亂跳地出了門。
李保衛(wèi)望著荷花的背影,見女兒胸脯不知不覺又高了,屁股也無聲無息地翹了,心里一咯噔,不由想到,以后該約束她與朱紅旗的接觸了,不然等到再大了,想管怕是管不住了呢!
再說荷花。
朱紅旗不在家。哪里去了,他父母也說不清楚。隊里早就沒有活了,他的心似乎丟了,有時在外面半天不回家。他娘說。
昨天晚上,荷花本來約好了的,來朱家與紅旗一塊兒做題,荷花來了,朱紅旗卻出去了,等到二半夜,朱紅旗也沒有蹤影,荷花只好涼著心走了。
朱家老兩口,見荷花送肉上門,死活不要。荷花將肉提進鍋屋,說你們不要也得要,晚飯我就在你們這里吃總行了吧!老兩口無奈,只好洗了兩個紅蘿卜,將荷花送來的肉割下一塊來,放在一起熬了。又難得地燜了一鍋米飯。
荷花由無限失落變成了興高采烈,跑前跑后給紅旗娘打下手,心說朱紅旗,我看你今晚還往哪里躲,除非你不知道餓!
飯剛做好,朱紅旗就回來了,接著朱五星也從文化站排練完了。朱五星特別喜歡荷花,聽說荷花專門送肉來的,朱五星感動得都有點兒要流淚了。吃飯的時候,她看了弟弟紅旗一眼,說紅旗,荷花真的不錯呢,將來你要是能娶到荷花,真是你這輩子修來的福呢!朱紅旗白一眼朱五星,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還是管管你自己吧,人家高粱對你可是真情實意的呢!朱五星不言語了。朱紅旗又說,那個金援朝你可要當心了,他是什么人,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嗎!朱五星一下被說悶了,飯沒吃飽就走了,說是急等著排練。
推了碗筷,荷花對朱紅旗暗示,想出去走走。朱紅旗明確表態(tài),外頭稀巴冷不去。荷花說好,咱們在家做題吧。高中的題目深,課堂上我也沒有弄懂,咱們一起琢磨琢磨。朱紅旗搖著頭。荷花問為啥?朱紅旗實話實說,學再好也沒用,又不能考大學。荷花自己估摸道,萬一將來允許了呢?朱紅旗使勁搖著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好好上吧,說不定今后有出息呢。荷花坦言道,你不學,我學還有啥意思?朱紅旗明知荷花喜歡自己,可他也清楚自己配不上人家荷花。再說自從與苦桃有了那回事之后,他就更加堅定了不與荷花相好的決心,所以故意說道,我學與不學與你何干!荷花一肚子委屈,連招呼也忘記與朱紅旗爹娘打,倔橫倔橫地離開了朱家。
在門口,荷花遇見了前來找她的父親李保衛(wèi)。一邊走李保衛(wèi)一邊數(shù)落女兒,女孩子哪有隨隨便便在人家留飯的?荷花一肚子氣正沒地方撒。荷花說,我在人家留飯怕什么?趕明我或許在人家留宿呢!你不是也留過魯四姑嗎!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知道嗎!李保衛(wèi)被噎得直打嗝,想說什么,又住了嘴。
十九
下雪那天午后在街上吃了敗仗之后,回到家,高粱就在家里翻騰開了,翻了一下午就是找不到那把殺羊的刀。他記得很清楚,那把刀,一尺來長,上尖下寬,最寬的地方,也就是二指,最尖的地方只有韭菜葉大小,明晃晃的,非常鋒利。高粱不清楚那把殺羊刀的來歷,但那把刀是確實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可是找遍家中所有地方,就是不見。高粱覺得很奇怪,好像前幾天那把刀還在眼前轉(zhuǎn)悠的,怎么一下找不著了呢!難道會飛?家中沒有豬羊可宰,平常也沒有人用那把刀,真是奇了怪了,它能躲到哪里去呢?爹娘見兒子找東西找得心急火燎的,就想幫他的忙,就問高粱找什么東西。高粱哪敢說找那把刀呢!只有胡亂編個謊搪塞爹娘。天黑了,高粱點亮了煤油燈仍在繼續(xù)尋找,家中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就差老鼠窟沒有去摸一摸了。家中除了有一把切菜用的石刀,再沒有什么可以殺人的東西了。石刀很少用,所以磨得稀少,刀面上都已生了銹,不過用來殺人還是不成問題的??墒鞘恫槐汶[藏,帶在身上容易被發(fā)現(xiàn)。
躺在床上,高粱卻久久不能入睡。那把刀的失蹤,直接影響了他的計劃的實施。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第二天一早,高粱腰里揣上錢,準備去鐵木業(yè)社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買一把應手的家伙。哪知鐵木業(yè)社早已歇業(yè)回家過年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誰還會來買什么熊刀呢!高粱有點兒心灰意冷,難道說那個金援朝和那個卜主任命不該絕?要不為啥老天爺都幫他們的忙呢!
回到家中,娘正在院子里炸過年的東西,招呼兒子來吃。高粱搖搖頭。抬頭望見墻壁上掛著一件血淋淋的東西,好像是動物的器官。就問這是啥?娘說是羊肺,魯四姑家中殺羊,借咱們家的刀使,非要送這個。我是不準備要的,她死活不答應。高粱一聽,高興得險些跳起來,連問那把刀呢那把刀呢?娘說你找那把刀作甚?高粱裝作沒事人似的,我隨便問問的。繼而又說道,我是想,把它刷干凈,好放起來。娘說“噢”。又說我已經(jīng)清洗干凈了。高粱問放好了嗎?娘說放好了。高粱又問,放在哪里了?娘反問,你找它?高粱鎮(zhèn)定地說,我隨便問問。說罷就進屋去了。心想只要東西在,還怕找不著嗎?
這把刀剛剛殺過羊,再刷干凈,也會存留羊的膻味。高粱是個聰明的人,他進屋后,撒開他的嗅覺,在屋子里這兒嗅嗅那兒聞聞,不一會兒就有了目標,那把刀就放在堂屋后山墻的條幾上。高粱急忙將那把刀揣進懷里,心中激動得怦怦地跳。他一刻也不想停留,那把刀在懷里催促他,讓他快些走。高粱邊走邊在心中發(fā)著狠,金援朝你這個狗日的,姓卜的你這個狗日的,我絕對不會叫你們兩個過了這個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倆的周年!
快過年了,保衛(wèi)大隊部兩個民兵仍舊荷槍實彈站在那里。高粱對他們說要進去找通訊員金援朝。其中一個說道,金援朝去公社了。剛剛走。高粱一聽,喜不自勝,心說正好,兩個一起解決,省得費事。
到了公社,轉(zhuǎn)了一圈兒,并未找到金援朝,姓卜的在屋里,一直有人進進出出,高粱一直沒有得手。快到晌午的時候,機會終于來了,那個姓卜的送走了一批人,一人在屋里正收拾著什么。高粱一腳進去了。卜主任見來人面生,就習慣地問道你找誰?高粱咧著嘴笑了,也不言語,幾步躥到近前,從懷中掏出刀來,對著姓卜的胸口就攮。卜主任自幼練過幾天“三腳毛”,雖說沒有防備,身體還是比較靈活的,見那把刀奔自己來了,先是嚇了一跳,就勢往一邊一躲,高粱那把刀就攮空了。高粱接著又攮第二刀,卜主任摸起茶杯往其手腕上一搕,高粱手中的刀就離手了。接下來,身大力猛的卜主任沒有費多少周折,便將高粱給制服了。
天擦黑的時候,朱五星才得知這個消息。她好恨高粱,本來是沒有事的事,現(xiàn)在已鬧得滿街風雨了。若不是高粱的爹娘來求情,她打算絕不問這件事。
明天就過年了,晚上卜主任本該早點兒回家去。不過他故意拖著時間不走,他料想,那個上次沒有得手的朱五星,晚上一準會登門。為啥呢?下午治安股已經(jīng)審問過那個刺客高粱了,他行兇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情人朱五星報仇。你想想,朱五星能夠在家坐得住嗎!
二更天的時候,朱五星才敲響卜主任的房門。一身雪花膏味的朱五星令等得心焦的卜主任心曠神怡。
“哎呀小朱,這么晚來有事情嗎?”卜主任裝著糊涂。
朱五星開門見山:“卜主任,你知道我是為高粱那件事情而來的?!?/p>
話已經(jīng)說白了,卜主任再想裝也裝不像了:“這都是誤會,這都是誤會!你想想,上次我們可是啥都沒有做啊,這個高粱愣是往我頭上扣屎盆子,你說這家伙該不該整?”
朱五星說:“高粱是該死,是罪有應得,判他幾年也不為過。你明白告訴我,怎么樣你才能放過高粱?”
“這個嘛……”
朱五星說:“只要明天高粱沒有事,今晚上你想干什么我都答應你!”
卜主任不由心潮澎湃起來,連說:“沒事沒事,絕對沒有事,我說沒事就沒有事,明天一早,我就派人放他回家。”
朱五星生怕姓卜的?;ㄕ校驼f:“今晚放了不行嗎?”
卜主任說:“這個……”
朱五星脫掉身上的棉襖,然后指著爐子說道:“炭已經(jīng)燒乏了呢!”
卜主任半晌方明白過來:“你等著,我這就去換炭!然后我就安排人去將那個高粱給放了?!?/p>
朱五星離家出走了,那天是正月初三。她只帶走幾件衣服,留下十四個字:我走了,不要找我,我會好好地活著。
二十
冬閑的日子,天氣十分寒冷,人們御寒的辦法就是躲在屋里不出來,遇上天不好,大白天的,幾條街上有時候也難得遇見一個人。若是有太陽的天氣,街口屋山頭,既向陽又避風的地方就是人們消磨時光的好去處。男人蹲在那里或抽老煙葉或脫掉破棉襖,在那里逮著虱子,講一些家長里短或者男女之間的事情。
今天是正月十五,應該是吃元宵的節(jié)日。誰家有那個可想不可即的東西吃呢?除非是有點兒背景的家庭,一般人家,能有個山芋窩窩頭吃就已經(jīng)不錯了。再過一些天,恐怕連這黑面窩窩頭也吃不上呢,又到了春荒的時間。
“叭——!”不知誰家小孩放了一個小炮,惹得蹲在屋山頭的人翹首舉目,忘了說話,忘了嘴中的煙袋桿,忘了指甲間那個待斃的虱子。雖然年關(guān)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但放炮還是很稀罕的。
朱紅旗在家中看了多半天的書,也沒有太看進去。姐姐朱五星已經(jīng)出走好幾天了,他的心思不在書上面。荷花倒是來了,朱紅旗幾乎沒有與她說過話,她只好到院子里陪著朱紅旗的爹娘嘆了許多口氣。她走了之后,朱紅旗才出門到街上散散心。
屋山頭的人見到朱紅旗,都將嘴巴閉得緊緊的,一句話都不說,目光也對他東躲西藏、閃爍不定。朱紅旗料想他們剛才一定是談論他們家的事情。不然的話,為啥見到他說話就戛然而止了呢!
朱紅旗在街口站也沒站就掉頭走了。走在街上朱紅旗心中還在想,人家沒有閑話才不正常呢,一個大閨女突然之間就消失了,連個音訊也沒有,怎么能沒有閑話呢!何況之前姐姐已經(jīng)有了被人家閑話的臺階。
不知誰家的母狗,拖著大肚皮在街面上晃。朱紅旗看它一眼,它卻不領(lǐng)情,睬也不睬地邁著方步走開了。
到荷花家門口,朱紅旗站在那里疑遲了一下,心里忽然想進去看看荷花。荷花對他真是太好了,拿他就像未來的男人。朱紅旗剛欲抬手敲門,又改變了主意。覺得進去見到荷花說些什么呢?沒有什么可說的。朱紅旗才轉(zhuǎn)過身,門突然一下開了,魯四姑從里面走了出來。魯四姑說紅旗怎不進去的呢?荷花在家里呢!朱紅旗囁嚅道,我路過這里,沒什么事。
朱紅旗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生產(chǎn)隊的牛屋門口。就在他一抬頭的工夫,遠遠地只見一個女人閃進了牛屋里。憑直覺,朱紅旗料定那個女人一準是苦桃。風中他聞到了苦桃身上的氣味。他像一條狗,一條嗅覺靈敏的狗??嗵疫@時來牛屋干什么呢?
自從秋天瓜棚躲雨之后,苦桃一反常態(tài),對朱紅旗突然不理不睬,一直躲著他,哪怕是倆人走對面,跟前即便沒有別人,朱紅旗喊她她也不搭腔,越喊越跑得快。就像是朱紅旗得了瘟疫似的。
朱紅旗轉(zhuǎn)過身往回走,他想去高粱家看看。自從姐姐不辭而別,高粱像發(fā)了瘋似的,四處尋找。三五天,有時是七八天回來一趟,到紅旗家看看,見姐姐沒有回來,扭臉就走,連自家也不回。
政治隊長金大牙從那邊過來了,遠遠地瞅朱紅旗一眼。接著奔牛屋去了。朱紅旗不想理睬這個虛張聲勢的小人,扭臉走了。走出不遠,朱紅旗又停下腳步,心想,金大牙去牛屋干什么呢?聯(lián)想到剛剛進去的苦桃,猛然想起來群眾背后對金大牙與苦桃倆人胡搞的傳言。就隨后跟了過去。走著走著,朱紅旗感覺身后好像是有人跟著,再一回頭,卻什么人也沒有。猜想,可能是自己緊張所致。
牛屋里中間生了個大鐵皮爐子,爐子里的炭火燒得非常旺,一進牛屋,朱紅旗就感到熱浪滾滾。他很少到牛屋來,沒想到牛們能享受到公社一級的干部所享受的標準。不由暗嘆,這人真不如一頭牛啊!其實也是這樣,生產(chǎn)隊里死了個人不覺得什么,若是死了條耕牛,起碼大隊、公社的干部都要來巡視一番,不調(diào)查幾天不算完。
牛們有站有臥,有的悠閑自在地吃草,有的在倒嚼,卻不見喂牛的人,也不見苦桃以及剛剛進來的金大牙。朱紅旗覺得有點兒奇怪,不自然地放輕了腳步。墻邊有根棍子,像是推磨的磨棍,朱紅旗拿過來握在了手中。事后回想起來,也不知當時的想法,也許只是壯膽吧。
穿過牛屋,再往里面走,有一間屋子,很小,也很暗。里面鋪了一張小床,朱紅旗心想可能是夜間看牛人的住處。等他的眼睛適應了光線,這才發(fā)現(xiàn)床前有個白白的東西在上上下下閃來閃去的,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男人的屁股。順著屁股往上看,那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要找的金大牙。金大牙兩只手拽著兩條腿,兩條女人的腿,女人無疑是苦桃,朱紅旗又聞到了苦桃身上的那種味道。當時假如女人睜著眼的話,就能看見門口的朱紅旗,假如男人嘴里不說話的話,也能發(fā)現(xiàn)身后的朱紅旗??墒莻z人都沒有做到。男人說叫,女人說哎呦,男人說大聲。女人就比剛才聲音響些,哎呦!男人一前一后很有節(jié)奏地重復著一個動作,床腿就發(fā)出咯吱咯吱不滿地叫喊:哎呦咯吱,哎呦咯吱……
朱紅旗事后回憶,他當時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根本就沒有舉棍子,那個棍子好像自己豎了起來,按理說,那根棍子根本夠不到金大牙的頭,因為自己還站在房門口,也沒有動步,那棍子怎么可能落到金大牙的頭上呢!
金大牙無聲無息地倒下了,身底下的女人不知是被嚇暈的還是被砸暈的,后來在法庭上也沒有闡述清楚。
朱紅旗是被一個滿臉長著胡子的男人拉出牛屋的,認了半晌,他才認出那個男人來,原來是高粱。他告訴朱紅旗,你今天沒有到牛屋來過,一直在家看書。證人就是你的父母。千萬記住我說的話。
二十一
麥子快收割的時候,朱紅旗離開了家。
昨日頭晌,朱紅旗去街上買鐮刀,在商店門口遇見了表叔王槐樹。朱紅旗一見,就知他最近混得不錯。四十出頭的表叔王槐樹顯得有些發(fā)福了,發(fā)福的還有他的眼睛,本來就小,一笑眼珠子就找不著了。臉上也有了脂肪,油光水亮的。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橫著前行,像只螃蟹。朱紅旗就問王槐樹現(xiàn)在做什么,王槐樹對朱紅旗說,如今他已經(jīng)升為站長了,現(xiàn)在正帶人在城里蓋大樓。朱紅旗心說表叔原先只是個拎泥兜的,現(xiàn)在竟然當上站長了,多有本事??!心中很是敬佩。王槐樹問朱紅旗想不想跟他去城里干活。一塊錢一天,還管吃管住。朱紅旗心想在家擼牛尾巴,哪天才能有出息?反正現(xiàn)在政策松動了。像他這種出身的人也比過去自由了,還不如出去闖一番。就答應了表叔。
對建筑活兒朱紅旗是一竅不通,只有給人家當小工,推磚和泥拎兜。朱紅旗聰明,又用心,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砌墻勾縫抹墻都比老師傅還熟練,活還好。半年不到,他就被表叔升為大工,每天兩塊半工資。
一天書沒念過,表叔王槐樹屬于那種沒有文化的小老板,有時出去與人家談生意,或記個什么事情,就有些不方便。忽一日,王表叔就想到了朱紅旗,叫他下來當管理干部,其實就是給他拎包。起初,朱紅旗有些不情愿,認為有手藝才是正經(jīng)。王槐樹說我加你狗日錢你干不干?一天五塊。三五一十五,一月就是一百五十塊錢呢!這在當時來講,別說和鄉(xiāng)下農(nóng)民比了,即便是城里拿工資的工人,這個錢也不算少了。
建筑站還有一個管理干部,姓田,叫田翠。小田比朱紅旗大兩歲。朱紅旗喊她田姐。小田原先也是做小工的,因為長得出眾,泥抹子和勾刀還沒有分得清楚,就被表叔王槐樹提拔為私人秘書,專管王站長吃喝,或挎著個亮亮的坤包陪同王站長出去談生意。朱紅旗來了之后,田翠的身份就變了,啥也不干,專門伺候王站長睡覺。在城里他們有一套房子,在南關(guān)小市場附近。建筑站只有朱紅旗一人知曉。
表叔王槐樹喜歡喝酒,有業(yè)務喝,沒有業(yè)務也喝,一天兩喝。平常有點兒空還得陪田翠逛大街,所以建筑工地他時常不去,什么事情都交給朱紅旗。工人背后們都喊朱紅旗二站長。
建筑站工人工資過去是每月月初開的,有時五六號,有時七八號,最遲不超過十號??蛇@月已經(jīng)二十幾號了。工人們見不著站長王槐樹,就找朱紅旗說事。朱紅旗只好找表叔王槐樹。王站長說最近手頭有點兒緊,蓋房子給的頭期款已經(jīng)被他花光了,就告訴朱紅旗,對他們講,就說蓋房子的錢還沒有下來。朱紅旗老實,問他表叔,這錢何時能給,工人們問起來,我好回答。王槐樹一口痰吐出去丈把遠,抹抹嘴走了。
幾天過去了,到了月底,工人們又找朱紅旗,問問到底工資啥時候發(fā)。朱紅旗只好再去找表叔王槐樹問。王槐樹說十天之內(nèi)準發(fā)。十天之后,工人們再次找到朱紅旗,朱紅旗再去找表叔王槐樹,哪知王槐樹卻帶著田翠去外地旅游去了。工人們不知從哪里聽到這個消息,一下炸了營,立馬要罷工回家。朱紅旗嚇壞了,心說工程耽誤一天,要罰幾百塊錢,況且,現(xiàn)在工期已經(jīng)拖了,再停工,恐怕更難以如期交工。朱紅旗說老少爺們,你們不是把我當二站長嗎,你們的工資我負責,你們不走行嗎?
朱紅旗將自己大半年的工資從銀行取出來,一算還差許多,在城里沒有熟人,只好回家想辦法。恰巧家中剛賣了一頭肥豬,又找親戚借了一些,勉勉強強將工人們這月的工資對付了過去。
王槐樹回來之后,朱紅旗便將情況給他匯報了。王槐樹聽罷,一張口罵了幾個媽了個B,又罵,反了他們這些狗日的了!還他媽的罷工,三條腿的蛤蟆找不著,兩條腿的人多得是!
這天早上,朱紅旗正在刷牙,田翠領(lǐng)個女人來找他。朱紅旗一看是荷花。荷花給朱紅旗帶了許多高考復習資料,還有一張報考大學的申請表。啥也沒說就走了。
這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
二十二
金大牙成了植物人,吃喝、大小便都要人伺候。
苦桃后來瘋了,喜怒無常,經(jīng)常光著身子從家中跑到街上,也不知道羞恥。
高粱因犯報復殺人罪,雖然有投案自首的表現(xiàn),還是被判了個死緩。當時上面有指示,要從重從快。
朱五星至今下落不明。
還有那個小安,最終沒有與那個吹笛子的鮑忠文結(jié)成婚,卻將肚子里的孩子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子。她一直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孩子五歲的時候才回的城。
薛友津:1954年出生于江蘇宿遷。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花城》《鐘山》《江南》《小說界》《清明》等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近300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女人不言夢》,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女流》《嘶風》《在愛情邊緣徘徊》《濁血》,長篇報告文學《小康離我們還有多遠》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徐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