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眉”作為審美意象在文學發(fā)展中形成了特殊的文化內(nèi)蘊。宋代特色的社會文化是周邦彥將“眉”植入其詞的主要淵藪。清真詞所狀之“眉”多與女性有關。狀“眉”體現(xiàn)出了清真詞的兩項審美觀照:摹態(tài)與寄愁。
關鍵詞:眉 意象 清真詞 審美觀照
只有當審美主體在審美過程中加入了主觀情感,客觀的物象才能成為“意象”。而我們所說的文學作品中的“意象”顯然經(jīng)過了審美主體內(nèi)化,進而成為了一個美學范疇。意象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架起的一座心靈的橋梁,經(jīng)由此并且只有經(jīng)由此,雙方才能實現(xiàn)情感的溝通。
一、“眉”意象的文學內(nèi)蘊
“眉”作為一種人的身體形象,頻頻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通過人們的集體無意識,最終沉淀成了一種意象并形成了自身特有的文化意蘊。從詞源學上看,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對“眉”的解釋為:“眉,目上毛也。從目,象眉之形,上象額理也?!盵1]可見,“眉”字一開始是作為人的眉的模擬形象而產(chǎn)生的。而“眉”作為一種審美意象首見于《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2]此處之“眉”即是人的身體形象“眉毛”。而“蛾眉”則是指像蠶蛾的觸角一樣細長微曲的眉毛。后來“蛾”也成了“眉”之替代詞。后來“眉”這一身體意象因其所具備的突出的美感特征越來越被審美主體接受,并且衍生出了“眉”指容貌秀美或指代佳人美女這一層文化意蘊,甚至歷代美女之所以被不同的審美主體認同都與她們的眉不無關系。有“皺眉捧腹”而更增其美的西施,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宛轉蛾眉馬前死”的楊貴妃,更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的林黛玉。又因眉之于女人的重要性,因此佳人們各盡其能為眉設計出了各式的妝容。因此,“眉”有了又一層的文化含意——眉妝。大體有“蛾眉”“長眉”“柳眉”“月眉”“桂月眉”“八字眉”“遠山眉”等。而每一種眉妝樣式的出現(xiàn)都與當時的社會風尚以及時人的審美情趣息息相關。比如盛唐時期,因世風的開放,女性地位的相對提高,以及對外族文化的兼容并包使得女性更青睞于描畫類似男兒眉形的“闊眉”。我國古代眉妝的盛行以至于用以畫眉的工具“黛”也成了“眉”的又一替代詞。漢代劉熙在《釋名·釋首飾》中這樣解釋“黛”:“黛,代也,滅眉毛去之以此畫,代其處也?!贝送猓懊肌边€借以描述像梅花、桃花、柳等柔美的事物,比如張炎的詞《疏影》中對梅的描寫“窺鏡蛾眉淡抹。為容不在貌,獨搶孤潔”。又如晏殊詞《木蘭花》中對柳的描寫“旋開楊柳綠蛾眉,暗拆海棠紅粉面”。可見,“眉”這一意象在我國古代詩詞中被賦予了不同的文化意蘊,這些文化內(nèi)蘊又擴大了“眉”作為審美意象的外。
二、清真詞中“眉”意象概說以及狀“眉”之原因探究
根據(jù)孫虹《清真集校注》收錄的185首詞來看,用了與眉有關的意象的詞就有20首之多。其中直接以“眉”入詞的就有9首。除了“蛾眉”“長眉”“黛眉”,還用了“雙蛾”“眉黛”“淺黛”“石黛”“愁黛”來指代眉,甚至還用了“春山”來指代眉。此外還有4首詞用了“淺顰”“長顰”“孤顰”等詞來表示皺眉。而所有這些用了“眉”意象的詞,除了一首《蝶戀花·小閣陰陰人寄后》(柳)“小葉尖新,未放雙眉秀”[3]描繪的是柳,以及一首《繞佛閣·暗坐四斂》指的是詞人自己的雙眉外,其余全是指美女之眉,美眉之女或女子之顰蹙,詞人對女性的審美觀照可見一斑。毋須諱言,周詞近半數(shù)的都是表示綿綿情思的愛情詞。有“說夢雙蛾微斂”(《鳳來朝》)的活潑靈動的嬌妍,也有“淺顰輕笑百般宜”(《玉樓春》)的令人賞心悅目的侍兒,更有“記愁橫淺黛”(《憶舊游》)的帶著淡淡悠愁的佳人。在周邦彥眼里,女性不僅不是紅顏禍水,他反而對歌兒舞女們報以同情,付以真情,相聚時與她們把酒言歡,笙歌燕舞,分別后雙方彼此思念,魂牽夢縈。
歷來對清真詞的評價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如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4]中所說的“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一如當代學人鐘夏在《論周邦彥詞的寄托》[5]一文中所說的“溧水之思,真定之戀,若為心系魏闕,則正合漂流心境,暮年景觀”。(其用力之處在于使美成所有的羈旅之思和綿密情思,都披上了政治理想與仕宦沉浮的外衣,以張顯美成詞的節(jié)操。)這兩種觀點,表面上看來各執(zhí)一端,互為否定。但就其本質而言,都有著相同的審美取向,不外乎從儒家文道觀出發(fā)對清真詞作道德上的批駁或肯定。
首先從詞所具有的審美特點來看,它通過要眇宜修的長短句形式,與柔軟的燕樂互為表里,從而表達一種綿密的情感。正如王國維先生所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宋人面對藝術上已登峰造極的唐詩,不得不另辟蹊徑,方才找到“宋詞”這一與“唐詩”鼎足而立的“一代之文學”。因而不效仿詩言志,而獨以詞傳情的“本色當行”的清真詞不宜以儒家的文道觀與審美觀作為衡量的尺度。再者,好交友,好玩樂,混跡于青樓楚館并非周邦彥一人的專屬愛好,而是有宋一代文人出入舞榭歌臺,應歌制詞的社會風氣和士林風氣使然。正如柳永所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因此他對功名利祿不屑一顧,轉而選擇“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也正是吳熊和先生在《唐宋詞論·重印后記》中將詞視為一種“文學——文化現(xiàn)象”[6]的緣故。就美學風格來看,相比盛唐時剛健的骨氣,宋代文人墨客哪怕在瀟灑之余也增加了一份幽咽的哀愁。這也正是以歌兒舞女為中介,以燕歌樂舞為內(nèi)涵的奢靡之風對宋代文化的影響在文學上的表現(xiàn)。因此,隨著文人審美趣味的改變,閨房密閣、煙花柳巷因為能帶給文人墨客細膩、濃郁的觀能感受而巨大地刺激了文人審美神經(jīng)的愉悅,風情萬種、嫵媚動人的女性自然就成了一再被描摹的對象,愛情詞成了抒發(fā)幽微細密感情的不二選擇。就連王國維先生對后主的評價“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之所短處,亦即為詞人之所長處”,[7]也間接地說明了深閨與女人對詞人的重要性。因而周美成和大多數(shù)宋代詞人一樣順應了時代的要求,以詞為工具,以女人為對象,進而抒發(fā)柔情萬種的兒女情愫,不同之處僅在于周美成在這方面功力最深,因此成就也最高,符合王國維先生對他的評價,“言情體物,窮極工巧,不失為第一流之作”。[8]
三、“眉”在清真詞中的兩項主要審美觀照:摹態(tài)與寄愁
之前,已論及在清真詞中審美意象“眉”主要與女性有關,而清真詞對女性眉的描寫主要突出兩項審美觀照:一是通過狀“眉”來刻畫女性審美形象,即以眉摹態(tài);二是通過狀“眉”來彰顯女性審美形象的愁思,即以眉寄愁。以下分別一一論述:
(一)眉心一點,妍媸畢現(xiàn)
說清真詞“言情體物,窮極工巧”,僅僅通過狀“眉”所表現(xiàn)出的千姿百態(tài)、情絲萬種的女性形象就足以證實其評甚肯??芍^眉心一點,妍媸畢現(xiàn)?!稘O家傲·幾日輕陰寒惻惻》刻畫了一個勸酒歌舞,為滿腹羈思的游子帶來一絲安慰的侍兒形象。《燭影搖紅·芳臉勻紅》描寫的也是一位善解歌舞的侍兒形象,卻因她的“頻頻顧眄”以及一曲《陽關》使其在善解風情外平添了幾分淡淡的憂傷。《鳳來朝·逗曉看嬌面》中的“說夢雙蛾微斂”使一個恰逢天公作美,能與有情人相伴一夕而在睡意朦朧中說夢話時眉如小蛾般微微蜷曲的嬌嗔活潑的佳人形象躍然紙上。不僅如此,透過“微斂”的“雙蛾”我們可以對主人公的心緒作出萬千的猜想,達到了以形傳神的效果,更飽含了無盡的蘊味?!镀妨睢贰耙龟@人靜,月痕寄,梅梢疏影。簾外曲角欄干近,舊攜手處,花霧寒成陣。應是不禁愁與恨,縱相逢難問,黛眉曾把春衫印。后期無定,腸斷香消盡?!薄耙龟@人靜之時”,雖有“曲角欄桿”卻不敢獨憑的女子,既有獨處的愁思,又有“后期無定”的恨,而這一切都歸因于“黛眉總把春衫印”,既對一夕留情造成的相思難奈后悔不已,又對相會時的美好歡愉念念不忘,更對造成“后期無定”的心上人暗含責備。主人公內(nèi)心的思緒萬千,矛盾重重,欲語還休皆清晰可見。這與《慶春宮》中所說的“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在傳情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黛眉總把春衫印”的含蓄蘊藉又非前者可企及。詞人在此通過“眉”來探索女性心靈及內(nèi)在情感,本身就存在著對人生的審美化的體驗和感悟,通過對女子內(nèi)心復雜情感的揭露探索女性生存境遇中的困頓和焦慮。
(二)眉宇一蹙,愁無數(shù)
從清真詞中大量借“眉”托“愁”的詞句,比如“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一落索》);“兩點春山滿鏡愁”(《南鄉(xiāng)子》);“舊曲凄清,斂愁黛,與誰聽”(《綺寮怨》)等,我們不難看出,在周邦彥這里,“眉”已經(jīng)蘊藉有了愁思的審美情感特征,而這種愁思幾乎被無一例外地投射給了生性多情的女子,使其作為審美客體而存在,給人哀咽的審美感受。
清真詞中女性的愁思俯仰即是,一觸即發(fā),不可收拾。通過一彎淺黛便可獲息萬千。所謂一顰一蹙愁無數(shù)。同樣是通過“眉”來表達愁意卻可用不同的方式。有的是通過動作來完成,有的是憑借顏色的增減來實現(xiàn)。《望江南·歌席上》中的“無個事,因甚斂雙蛾”是通過蛾眉的收斂來表現(xiàn)愁思。而《愁蕊香·乳鴨池塘水暖》中“曲里長眉翠淺”則是通過眉色的濃淡來泄愁——愁意襲來,惹得眉色也為之減淡。哪怕同樣是動作,也因斂眉的程度不同而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愁怨。因此,如果說《玉樓春·玉奩收起新妝了》中的“淺顰輕笑,未肯等閑分付”還是淡淡的閑愁,那么《意難忘·衣染鶯黃》中的“長顰知有恨,貪耍不成妝”則因眉毛的久久緊鎖使得愁意倍增,甚至稍露怨恨。此外,同樣是通過眉表現(xiàn)愁,卻因與眉搭配使用的其它意象的不同而愁也各異。比如《望江南·歌席上》“歌席上,無賴是橫波”“無個事,因甚斂雙蛾”,將“橫波”與“雙蛾”搭配起來使用,表現(xiàn)的是含情脈脈的女子淡淡的閑愁。而《憶舊游·記愁橫淺黛》中“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則是將“眉”與“秋宵”搭配起來,于愁之外更見幾分悲戚。
在周詞眾多狀“眉”托愁的詞句之中,筆者認為《南鄉(xiāng)子·晨色動妝樓》中的“兩點春山滿鏡愁”,最能引起審美共鳴,此處全詞引用以作賞析:
晨色動妝樓。短燭熒熒悄未收。自在開簾風不定,颼颼。池面冰澌趁水流。
早起怯梳頭。欲挽云鬟又卻休。不會沉吟思底事,凝眸。兩點春山滿鏡愁。
此詞中“春山”即是指“眉”或因顰蹙使得蛾眉堆起如小山。而之所以是春山,概因情侶多在風光爛漫的春季相聚,別后仍懷念逝去的無限春光。詞的上闕描繪了一副清冷的畫面:天亮了,短殘的蠟燭仍一閃一閃熒熒發(fā)光,屋外颼颼的寒風無休止地刮著,池面的冰塊心無所想地順水而流。正是這樣一副清冷的畫面方能襯托主人公凄涼的心境。那是什么使得主人公“早起怯梳頭,欲挽云鬟又卻休”呢?是愁,是滿腹的愁,而這“滿腹的愁”僅需“兩點看山”就表露無遺,于小象中見大愁更顯愁之壯闊。而此時我們已很難辨清什么是春山,什么是眉,物與物皆化為烏有,有的只是愁,無窮無盡,亙古連綿的愁。這正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大象無形”的審美境界。
注釋:
[1][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6頁。
[2]王守謙,金秀珍著:《詩經(jīng)評注》,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43頁。
[3][宋]周邦彥著,李保民導讀:《周邦彥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7頁。
[4][清]劉熙載著:《劉熙載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0頁。
[5]鐘夏:《論周邦彥詞的寄托》,青海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3期。(注:下文所引周詞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6]轉引自沈松勤著:《唐宋詞社會文化學研究》(第二版),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7][8]王國維著:《人間詞話譯注》(增訂本),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31頁,第5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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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國維著.人間詞話譯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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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孫林生.詩歌狀“眉”刻劃人物形象漫談[J].鎮(zhèn)江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5):108-112.
(陳嬌 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 710062)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