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勇 周娟
摘 要:蹇先艾是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文學作家的重要代表。在他的成名作《水葬》里,深刻地展現(xiàn)了人性的陰暗:以“伸張正義”的理由高高標榜了他們的偽道德,把自己的官能快感建立在一個鮮活生命的毀滅上。兩重悲劇與雙重人性的表現(xiàn),又將“人性的拷問”牽引出來。體現(xiàn)了作者強烈的人道主義同情和深刻的作家自覺。
關鍵詞:人性;堅守;救贖;蹇先艾;水葬
蹇先艾,這位來自黔北地區(qū)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經受了“五四”文學思潮的洗禮,堅定“藝術為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觀念,在魯迅等人的影響下,盡管沒能從當時浩蕩的個性解放大潮中抽離出來,卻將寫作焦點從城市浮華不安的現(xiàn)狀移至遙遠的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民。這種關注,遠非一種眷念式的敘述,而是一種自省式的理性反思。在他的小說里,始終有一種毫不夸張的切膚之痛。這種痛,隱藏在對遙遠偏僻貴州山山水水、人文景觀和人情風俗的描寫敘述中;體現(xiàn)在對故鄉(xiāng)落后殘忍惡俗及鄉(xiāng)民愚昧的批判和諷刺里。這種不可抑制的情感,在他的成名作《水葬》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小說講述了一位青年農民駱毛因為偷竊被抓最后被村人按照風俗處以水葬的故事。小說通過駱毛的赴死和母親的等待兩條線索緩緩展開,人物和情節(jié)都樸實簡單,卻展現(xiàn)了遙遠貴州的殘酷愚昧和魯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生存現(xiàn)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具有穿越時空的藝術魅力。
小說描寫的對象有四類:紳糧周德高之流,駱毛,看駱毛赴死的村民(包括朱三媳婦及她的兒子)和駱毛之母。小說對駱毛前往“刑場”的描寫,讓作者與讀者之心靈與底層民眾煉獄般苦難的生存現(xiàn)狀來了一次正面的撞擊。對于“水葬”,駱毛應該是有心理預期的。雖然赴死,駱毛也就顯得具有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但兄弟王七的話,讓他不得不想起自己的母親,于是先前的“硬漢”形象被解構出來,不怕死的心情,冷了一半。開始擔心自己死了之后母親無人照顧。此刻,“硬漢”沒有了,卻重構了一個孝子形象。由此看來,駱毛物質上的貧困導致了他偷盜行為的發(fā)生,但并沒有泯滅人性的存在。
同行的人,除了押解的家丁,還有“一大群男女,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五花八門的服裝,高高低低的身材,老少不同的年紀?!痹谒麄兛磥?,對偷盜者進行極刑,是冠以“伸張正義”和遵循祖宗遺訓的道德之名的。對以周德高為代表的有權有勢之人,所謂“伸張正義”,已成為他們捍衛(wèi)自己利益的借口。所以對駱毛進行“水葬”,是想通過駱毛的死警示梧桐村的鄉(xiāng)民。所以在駱毛赴死的路上,人山人海的壯觀景象是他們所期盼的。否則,一次偷盜,且沒有成功,何以處死?他們的計劃果然達到了預期的效果:這樣的處置在村人看來是天經地義的。在作品中,村里人對駱毛因偷竊而被處死并無異議。他們對駱毛施予了精神“暴力”,成為了助推駱毛死亡的幫兇。因而駱毛個體生命的終結便帶有了宿命的色彩和無法擺脫的悲劇性。
人,往往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總要把另一些人的利益甚至生命作為被毀滅的對象。文中的駱毛,便成為了這樣的犧牲品。他獨自一人生命的消隕,精神也隨之消逝,況且他也沒有精神可言。倘若有,便是他赴死的那種從容——“再過幾十年,我不又是一條好漢嗎?”但他的毀滅,在周德高之流的眼中,是維護和捍衛(wèi)了自己在梧桐村的權勢和地位。他們認為,駱毛的死亡同時也是拯救了梧桐村所有村民,尤其是一路不辭辛苦跟到小沙河看熱鬧的人們。即以個體的毀滅來換取群體的新生。這是一種高高標榜的“偽道德”,是對人性良知的“文明”踐踏。
更悲哀的是,所有追求熱鬧的人們,似乎與駱毛無任何關系,仿佛已成為正義的化身,將最終見證“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偉大瞬間。素不知,他們并沒有比駱毛高貴,他們的“正義”行為并不能改變他們在舊社會作為社會底層被剝削和壓迫的地位。但最終他們還是以駱毛無法抗拒的力量結束了駱毛年輕的生命。駱毛是無法用身體去反抗的,甚至于在他的心靈深處,偷盜被罰是應該的,甚至于被“水葬”也沒有出乎他的預料。唯一出乎預料的,是他的即將的死亡成為了村民快樂的源泉,所以他憤怒了“嘿!看你們祖宗的熱鬧!周德高狗仗人勢,叫老子吃水!他二天也有遭殃的一天!他一樣不會得好死的!”這樣阿Q式的吶喊,只是表達不快罷了。駱毛被“退佃”,還以“偷盜”來表達反抗,而他們卻認為“反抗”是擾亂了梧桐村原來的生活秩序,是不能安分守己的表現(xiàn)。所以最終駱毛心理上那一點點難得的反抗意識也在眾人“正義”的威逼和麻木不仁下顯得蒼白無力了。所有看客們在欣賞“水葬”的“壯觀景象”之時,卻不知道他們也是權勢之人眼中的“被看者”。同是看客,村民們關注的是獲得肆虐的快感,而權勢之人關注的更有駱毛的死亡能否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維持和鞏固他們已在梧桐村建立起來的生活秩序。但我們可以作這樣的假設,倘若被水葬的不是駱毛而是別人,駱毛會不會成為眾多看客中的一個?與此同時,眾人卻也不明白,或許有一天,他們也將和駱毛一樣,成為證明其他看客“正義”的物品。也許他們并不知道真正的“正義”是什么。但有一點他們是清楚的,那就是看“水葬”可以獲得官能的刺激與享受。這也是他們不辭辛苦的真正原因與動力。如同魯迅先生筆下的看客,他們從不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被看的對象,只要能獲得官能的享受與欲望的滿足。而且因為如此的享受與滿足出于生命的本能,所以,只要他們的生命還在延續(xù),這種享受與滿足的事情還會經常發(fā)生,這便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意義。
駱毛沉落下去之后,“天空依舊恢復了沉悶的鉛色,梧桐村顯得格外冷落?!逼鋵?,冷落的,不是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梧桐村,而是梧桐村內心冷若冰霜的人們。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駱毛的死,會給那樣一位“住在孤獨立在半山坡上的茅草房里,身體非常虛弱,臉上堆滿了皺紋,露出很高的顴骨,背有點駝,頭發(fā)斑白”的老母親帶來什么。難道也是要“拯救”這樣一位孤獨無助可憐的母親嗎?如果說周德高自行處死駱毛是出于權勢,那么,所有村民對駱毛被處死“毫無異議”是出于什么?是因怕勢而茍且偷生,還是遵循祖宗遺留下來的風俗?這是人性的哀痛,還是文化的哀痛?但不管怎樣,那位老婦人依然努力“摩挲著老眼,不轉睛地向著遠處凝望”,等待兒子駱毛的歸來。然而最終等來的是朱三媳婦對她的善意欺騙和末了的深深嘆息——“毛兒,怎么你還不回來?”盡管母親并沒有見到駱毛的最后一面,但從她在朱三媳婦面前獨自的咕噥里“毛兒他從來沒有到這個時候不回家的,到哪里去了?。俊蔽覀兛梢酝茰y,老婦人心里是有隱隱不祥的預感的。她那份偉大的母愛卻在作者創(chuàng)造的無望的等待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筆者認為,作者有意為之,表面是給母親一種“等待戈多”式的不確定, 實際是一種不知道的絕望。但這樣一種善意,卻成為了對那位母親的殘忍。所以,魯迅曾經這樣說過:“但如《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xiāng)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無論是朱三媳婦的有意說謊,還是作者創(chuàng)設的非團圓的結局,都是在有意表現(xiàn)人性善良的同時無意走向了人性的另一惡端,永遠走不出二元悖逆的怪圈。如果那份善良沒有沉睡或者沒有死亡,駱毛也許能得到另外一種保全生命的懲罰方式。但遺憾的是這僅僅存在于假設中。駱毛終究還是沒有逃離死亡。但死了便死了罷,母親卻因為眾人的“善意”而不知真相只能在無望的等待中唉聲嘆氣,或許到生命結束,她也不會知道兒子駱毛已經沉于水底。這是不公平的,正因為這樣的不公平,作品的悲劇性顯得更加的濃烈。
所以,作品不僅表現(xiàn)了梧桐村這樣一個特殊的地域,特殊的人和特殊的風俗,還窺斑見豹地表現(xiàn)了整個舊貴州的人文風貌,正如有人評論作者時說的“用西方人道主義的眼光去反觀貴州內地生活”。它有別于都市的鄉(xiāng)間世界,亦不同于其他鄉(xiāng)土作家筆下的鄉(xiāng)土。作者把個人的情感完全融入了這塊讓他流連的土地,通過對這塊土地特性的張揚和表現(xiàn)獲得了屬于自己的地位。表達了與時代相吻合的特有主題,不僅指向對局域落后習俗和精神麻木的批判,更是對共通的深層人性的揭示與批判。人們往往在出于人性善意驅使的同時做了非善的事;常常在拯救自己或者他人的同時將另一些人推入毀滅的深淵。這是善還是惡?或許人性的悖論即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怎樣做,才能找到一個平衡點,這是值得思考的。所以,梧桐村不僅僅是貴州的梧桐村,更是中國的,甚至是世界的。作品的廣度與深度,借“人性”的紐帶緊密相連。正如它所表現(xiàn)的,是要從視生命如草芥的習俗里拯救人們,還是要人們揚棄這種可怕的習俗?;蚴窃谡热藗兣c揚棄習俗間尋求兼顧各方的另一條路?
從作者的經歷來看,當年他若沒有融入代表中國最高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的大都市,接受民主主義思潮的洗禮,他就不可能以人性關懷的眼光和立場去審視這片鄉(xiāng)土上原始的習俗和世態(tài)。所以,《水葬》的成功,源于作者本真地再現(xiàn)了二十世紀中國邊遠省份依然存在著的野蠻風俗。作者的這種不滿之情,流動于小說的字里行間。鄉(xiāng)民們非但沒有認識到,反而浸染其中,成為這種風俗“發(fā)揚光大”的推手。素不知,他們生活困苦與落后的根源是經濟的不發(fā)達。因而也不可能尋找到一條變野蠻為文明,化愚昧為智慧的正確之道。面對這樣的人與事,作者除了展現(xiàn)強烈的憎惡,只能對駱毛的非命表示深切的同情。并通過駱毛阿Q式的反抗完全展現(xiàn)出來。由此看來,怎樣改變這種吃人的風俗,作者是做了思考的。正因為這種貼近家鄉(xiāng)的思考及兵荒馬亂的現(xiàn)實,使得許多作家不免心生“月是故鄉(xiāng)明”之感。對故土的無限思念讓他的小說充滿了濃郁的鄉(xiāng)土特色,成為了中國新文學史上鄉(xiāng)土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
小說里,作者充分地展現(xiàn)了落后愚昧的鄉(xiāng)民被蒙蔽甚至被扼殺的人性。不僅僅是老人和婦女,就連兒童和襁褓中的孩子,也成為了給駱毛“送葬”隊伍中的一員。民族的希望和未來就在看熱鬧的路途里被靜悄悄地銷毀了。因而,駱毛的死,不僅僅是對一個生活無所依靠的母親的傷害,還揭示了梧桐村里人們“愛”的傷疤,有些魯迅“救救孩子”的意思。然而,像駱毛一樣無知而又無意識的農民,在過去的貴州和中國里,是隨處可見的。所以,駱毛的悲劇也便有了普遍性、時代性和民族性。作者不僅是站在經濟物質的角度去審視偏僻遙遠的貴州,更是從精神自覺的層面對社會底層民眾給予理性的觀照與思考。因此,作為像蹇先艾這樣具有良知和責任感的作家,通過文字引起人們對“民眾精神救贖”的關注,是時代賦予他們的不可推卸的責任。
無論是《水葬》,還是作家其它的作品,他始終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期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對底層民眾的關照促使他們獲得人的解放。盡管他們的作家自覺難以在短期內獲得立竿見影的效果,但這種呼喊,應該能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參考文獻:
[1]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編.蹇先艾代表作——水葬[M].華夏出版社,2009.
[2]杜惠榮、王鴻儒.蹇先艾評傳[M].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
作者簡介:曹正勇(1981-),男,貴州普定人,貴陽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文學、文化與語文教育。
周娟(1982-),女,貴州貴陽人,南明實驗小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