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鐵城
忘不了去年五月中旬,北京朋友打電話給我:羅老走啦!接下去便哽咽得說不了話。
羅老,是大家對羅哲文先生的尊稱。他原是國家文物局古建筑專家組組長,梁思成先生的弟子,四川宜賓人,1924年出生。他為全國各地古建筑調查、測繪、發(fā)掘、保護、維修、評級等努力工作了整整七十年,做了無數(shù)好事,被業(yè)內業(yè)外廣為尊崇。
記不起我是在中國民族建筑研究會召開的會議上,還是在中國文物學會傳統(tǒng)建筑園林研究會組織的活動中與羅老認識的。時間大約在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末,認識之后彼此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不多也不少。
2004年初春,我寫了《經典盧宅》一書,打電話請羅老題詞,他滿口答應,沒幾天就寄了過來,寫的是“中國古典民居之瑰寶”。次年春,他又為在我《稀罕漢陽》一書題下:“稀有的古村文化,罕見的建筑藝術”。沒過幾個月,我完成了《沉浮櫸溪》一書,他題了“保護婺州南宗櫸溪家廟,為弘揚孔子道德思想精華作貢獻”。羅老與我非親非故,卻能夠在百忙之中不厭其煩地勉勵晚輩后學,我的感激之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羅老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濃眉大眼的國字臉上,常掛著微笑。他平時老穿一件當下已經極為罕見的中山裝,冬天裹一件咖黃色外套,其貌不揚,說話不卑不亢,不慍不火,沒有半點架子。平時愛喝幾口小酒,但不要茅臺、五糧液,情有獨鐘的是三年陳紹興加飯。他擅書法,但不寫草書、隸書,每每都以行楷出手。他的行楷像中國南方古民居的梁架,結構很勻稱,線條流暢,端莊俊秀。為此,2007年又專門請他為我新居中堂寫了“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對聯(lián),朋友見之,無不稱贊。
認識羅老二十多年,我有幾次到過他在北京安貞里北區(qū)的家。給我終生難忘的是進他家門,三四米長的走道右側從地板開始堆著一人多高的書,像一道圍墻。然后右拐進約二十平方米的客廳,只見地板上、沙發(fā)上、桌子上也堆滿了書,像個亂糟糟的倉庫,堆得客人包括他自己都難以找到落座的地方。對面一個小書房和隔壁臥室,同樣都是書,同樣亂糟糟??墒抢先思乙臀乙槐拘鲁霭娴臅瑓s不費吹灰之力從亂書堆中翻出來,然后提筆一絲不茍地題上字。
其實羅老不僅僅是古建筑專家、書法家,而且還是功底頗實的古詩詞高手。2006年他到杭州參加運河“申遺”會議,專門讓人把我請去當列席代表。到他房間小坐,他鄭重其事地把一小本詩詞選復印件送我,事先寫了請我指正等字。記得其中《嘉峪關十唱》,唱得淋漓盡致、聲情并茂,至今叫我不能忘懷。
記得比較清楚的是1996年早春二月,金華市政府通知我過去,陪羅哲文、鄭孝燮和中國城市研究會秘書長鮑世行等人到蘭溪和衢州參觀考察。蘭溪鄉(xiāng)下有諸葛、長樂等古村落,城里有古城墻、古店鋪、古民居、古碼頭、古寺廟、古戲臺、古會館和古街、古巷、古橋、古井、古樹等,作為一個古城,各種功能建筑一應俱全。羅老邊看邊走,輕聲跟我說:“蘭溪的東西比金華多!”
9月金華市委調我到市文物局工作。次年初去蘭溪,我向陪同的蘭溪市副市長包瑞田搬出羅老的話“蘭溪東西多”,申報省級歷史文化名城沒有問題。想不到第二天中午,當時的蘭溪市委書記鄭宇民在宴席間問我感覺如何。我說蘭溪憑著“五古”——古城墻、古街巷、古商鋪、古民居、古堰壩,可以申報省級歷史文化名城。鄭宇民起身高興地舉杯說:“太謝謝了!一,蘭溪要把申報省級歷史文化名城補進市委年度主要工作中去;二,請您擔任我們申報名城工作的顧問?!蔽艺f有羅老這句話,申報成功應該沒有問題。當時金華正在申報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我對羅老話的理解,希望蘭溪這方面工作積極點、主動點。次年蘭溪申報省級歷史文化名城成功之后,我往深處想,其實羅老要蘭溪申報的是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
陪羅老一行到蘭溪后第二天,大家去了衢州。古城墻蘭溪比衢州長,說到孔氏家廟金華這邊也可能有,因為孔氏后裔聚居的村莊在東陽、磐安很多。于是我一回家就翻資料,翻了幾個通宵,有天凌晨兩點鐘居然翻出“婺州南宗”在磐安縣盤峰鄉(xiāng)的櫸溪村,興奮得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通過對地方志到《二十五史》《中國通史》《資治通鑒》等十余本志書的查閱、核對無誤,最后我寫了一篇六千多字的文章,題為《中國第三圣地,婺州南宗闕里》一文,發(fā)表在當年《中國文物報》和《浙江日報》上,不日又被《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轉載。處于深山冷塢里的櫸溪村因此興奮起來,開始重新灑掃庭戶、修葺家廟、舉辦祭祖大典,讓人看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2005年12月6日,羅哲文、謝辰生兩位泰斗加上原國家文物局局長、中國博物館學會會長呂濟民,應邀從北京到了縉云看河陽古村,然后從縉云直奔磐安櫸溪村。三位老先生細細地考察了孔氏家廟,看了櫸溪始祖孔端躬以及家父孔若鈞的兩個墓,看了孔氏裔孫種下的檜樹、老街小巷和“十八明堂”宅第建筑,他們不停地拍照,不停地詢問。到了晚上,磐安縣委書記、縣長設宴招待,席間羅老開誠布公地說:“保護好櫸溪孔氏家廟的意義不在建筑上,而是在歷史文化意義上。磐安孔氏家廟申報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我投一票?!憋埡罅_老們欣然應允,在花臺山賓館揮毫潑墨,為磐安寫了好幾幅條幅。據說回京后老先生馬不停蹄,一邊給上級有關部門寫建議,一邊給時任浙江省文物局局長鮑賢倫打電話,要求上下都給予大力支持。次年5月,國務院批準櫸溪孔氏家廟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而一舉改寫了中國文化史上“北孔曲阜,南孔衢州”的定論。
離開櫸溪,在磐安又為茶場廟評國保作實地考察,然后三位老先生隨我到了金華市金東區(qū)的傅村鎮(zhèn)。到這里要看省級歷史文化名村山頭下村和鎮(zhèn)上的鐵門巷清代民居。
早在1998年秋天,我在北京與羅老、謝老等人一起時,曾向他們請教一個問題,就是傅村鎮(zhèn)鐵門巷有座清代四合院民居,走廊底下等距離埋了十八個陶質水缸,利用雨水回收儲存,可應火災發(fā)生時消防之急需,平時可以提出來作為生活用水。我說這不但是一套極為優(yōu)秀的消防設計,更是一套科學而合理的雨水回收利用系統(tǒng)。不知老先生們走得遠、跑得廣、見得多,可曾見過類似例子?他們都說沒有。
時隔7年,他們親眼看到了鐵門巷民居保存完好的消防設施,看到了梁架上、門窗上精美的木雕,當場,謝老問起這是什么級別的文保單位,金東區(qū)文物辦老丁回答“省保單位”。謝老說:“這里作為省保單位級別太低了!”羅老在旁即刻應和,他認為,文物建筑的價值在于它的唯一性和稀缺性,這是很寶貴的遺存!
70多年來,羅老做的多是保護中國歷史文化遺產方面的大事、要事。相對而言我在這里寫的都是平凡小事。但是作為名人,其實最讓人感動、難能可貴的,我認為是他愿意從繁忙之中抽出寶貴時間來幫基層做這些平凡小事。因為這些小事,對于普通群眾而言,那是十輩子的大事。
正值羅老離世一周年之際,我想起他寫在《嘉峪關十唱之五·歸塞北》“小序”中的一段話:
“嘉峪關下有一泉水,終年不斷,是此關所以能夠設在這里的重要原因。軍卒得以生存,田禾得以灌溉,并且增添了關城的景色。很久以前即被稱為‘峪泉活水。”
羅老啊,中國古長城、古遺址、古運河、古村落、古建筑、古文化的保護事業(yè),就像滄桑大漠中雉堞聳層樓的嘉峪關,您對這一事業(yè)充滿激情的活力和孜孜不倦的追求,您對浙江文博工作不計辛勞的付出和不分晝夜的支持,您在古建、藝術多個領域所表現(xiàn)出來的學識和才華,就像日夜汩汩流不斷的峪泉活水。我等作為晚輩后學,永遠懷念您!
2013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