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朝菊
2012年10月10日,《成都商報》刊發(fā)了一篇新聞:《84歲獨居老人瞞著兒女當(dāng)人體模特》。隨后,成都老人王肅中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熱點。
父親不慈還是子女不孝
成都三環(huán)郊外的大觀里,是一片上世紀(jì)90年代的居民樓,王肅中的家就在這片居民樓里。王肅中和老伴育有兩兒兩女共4個孩子。其中小兒子已經(jīng)去世。2012年中秋節(jié),大女兒和三兒子還給老人送來了月餅,一家人吃了頓團(tuán)圓飯??墒牵驗檫@篇在網(wǎng)上被瘋狂轉(zhuǎn)載的新聞,王肅中的世界卻瞬間炸了窩,子女與他反目成仇。
大女兒馬上打來電話說:“爸,你以后沒事就不要來我家了。”二女兒保持了一貫的冷漠,對老人不聞不問。
三兒子王益民在成都水碾河社區(qū)守大門,收入非常微薄,平時愛喝酒。剛知道父親當(dāng)人體模特后,覺得這是畢生的奇恥大辱!他馬上給父親打去電話發(fā)脾氣:“我要跟你斷絕父子關(guān)系!你吃多了,當(dāng)模特還登報!家里已經(jīng)換鎖了,你不要過來,我丟不起這個人!”
上世紀(jì)50年代,王肅中是一名裁縫。由于設(shè)計時尚、手藝出眾,他靠給別人做衣服,掙來了3套房子。本來,他一直跟小兒子住,跟媳婦、孫女相處得比較融洽。后來,小兒子做生意虧了本,就把其中一套房拿去賣了還債。剩下的兩套房子,一套給了王益民的兒子,一套給了小兒子的女兒。對他的分配,早已嫁作他人婦的女兒,當(dāng)時沒有任何意見。
不幸在2002年突然而來。王肅中的小兒子因喝酒意外死亡。原本跟著小兒子住的他只得搬去和他性格不合的三兒子王益民家住。
在王益民眼中,父親自私、愛挑撥,性格非常古怪,讓人難以忍受。他直言,自己很不喜歡父親。
最終引發(fā)家庭大戰(zhàn)的是一套快要拆遷的房子。這套房子當(dāng)初分給了王益民的兒子,當(dāng)時值不了幾個錢,但如今要拆遷,能值50多萬元。這下,兩個女兒不干了,紛紛要求重新分配家產(chǎn)。
大女兒性子沉穩(wěn),默默地坐在王益民的客廳里。二女兒性格火辣暴躁,指手畫腳地埋怨父親偏心。兩個女兒這么一鬧,分到房子的王益民對姐姐們親熱不起來了。自此,姐弟3人不再齊心。他們對老人也有了芥蒂,待他再不如從前親熱。有一次,王益民更是借著酒勁威脅王肅中說:“你要是敢重新分配房子,我就把你踢出家門,不給你養(yǎng)老送終!”
新仇與舊恨
原來,王肅中的老伴,竟然是自殺的。王肅中是這樣解釋妻子自殺原因的:“她是因為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會自殺的。當(dāng)時,醫(yī)院給了兩天藥,她吃了一天后想住院,兒子讓她吃完藥再去住。那天也巧,我問她兩個女兒為什么沒來,她不吭聲。下午三四點鐘,她找我要100元錢,說是要出去走走。到了晚上我才得知,她跳河自殺了。”這樣含糊的解釋,任誰都接受不了,可是老人卻倔強地不肯多說。母親不明不白的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之后,孩子們跟王肅中更是親熱不起來。
王肅中和妻子是包辦婚姻。1歲那年,王肅中父親去世,他由母親一手帶大。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使他養(yǎng)成孤僻、倔強的性格。這種性格也為他后來不幸的婚姻埋下了禍根。15歲那年,王肅中成為一名裁縫,因為他的手藝好,服裝店里生意興隆。寡母為了親上加親,命令他與比自己大1歲的表姐結(jié)了婚。
婚前,他與表姐沒什么接觸,沒有青梅竹馬的情意。他時髦、驕傲,表姐古板、刻薄。兩個人的婚姻磕磕絆絆,沒有安靜的時候。
王肅中對妻子沒有好印象。他記得,有一次店里來了個漂亮的女顧客,想做一條時髦的裙子。王肅中一邊笑著跟女顧客聊天,一邊拿著軟尺在她身前身后量尺寸。正巧,妻子來店里了,見兩人有說有笑的,頓時變了臉:“一天到晚就跟這些女的摟摟抱抱,說是工作,不曉得打的是什么主意!”
這樣的吵鬧天天上演,在吵鬧中,兩兒兩女來到他們身邊。但是這個家并沒有因為孩子的到來就充滿生氣,反而如冰窖般寒冷。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1997年才結(jié)束。因為這一年,跟王肅中吵鬧了幾十年的妻子突然跳河自殺了。
對于妻子,王肅中心里沒有愧疚;對于孩子,他覺得自己也已經(jīng)仁至義盡。房子分給了兩個兒子。盡管后來女兒為了三兒子的拆遷房鬧得不可開交,但是他還是想著“吞進(jìn)肚里的肉怎么可能吐出來”,不肯改變主意,維護(hù)了兒子的利益。
哪怕是一直怨恨的女兒,他覺得自己也不曾虧欠她們。1980年,二女兒生意有困難,王肅中二話不說就拿了1450元錢給她救急,還親自出面幫她解決了門面問題。
1929年出生的王肅中,經(jīng)歷了父親早逝、婚姻的不睦和親人的離世,也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的洗禮和歲月的摧殘。見證了太多的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早已讓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身心疲憊。王肅中的性格因此變得堅強不屈,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固執(zhí)和偏激。
“他們不跟我來往就算了,我也不想跟他們和好?!蓖趺C中倔強地說。但他卻把一句話掛在嘴邊:“我不寂寞,一個人生活習(xí)慣了?!辈恢朗窍胝f服別人相信,還是想說服自己是真的不在意。
筆者問他:“看到別人家其樂融融,您羨慕嗎?”
他抬眼望向窗外,說:“不去想了,不去想了……”嘴上說著,眼睛卻忍不住濕潤了。他默默地用那雙干枯的手輕輕擦拭眼角,臉上是斂不住的哀傷。
因為個性使然,即使面對世上最親的人,他也不肯服輸示弱?;蛟S這正是他一生悲涼的由頭吧。害怕被傷害,所以把自己偽裝保護(hù)起來;因為不敢去奢望,所以把曾經(jīng)的渴望統(tǒng)統(tǒng)摒棄。
或許,這也叫幸福
2010年,因為跟三兒子王益民的矛盾越來越大,王肅中一個人搬到當(dāng)初分給小兒子的房子里住,開始獨居生活。這個房子只有50多平方米,設(shè)施非常簡陋??蛷d里只擺著一臺24英寸的電視和一張竹沙發(fā)。王肅中每天清晨6點起床,然后燒水、喝茶、看電視,再一個人去菜市場買菜做飯。
王肅中的獨居生活分外冷清。二女兒只在搬家時來過一次,大女兒與三兒子大約一個月來看望他一次,偶爾會拿點錢補貼家用。王肅中常常會拿出自己與小兒子一家3口的合照,一看就是三五個小時。他非常懷念那段溫暖平靜的時光,兒媳婦會喊他吃飯,小孫女的笑聲塞滿整間屋子。雖然小兒子喜歡喝酒,但從不打罵他,還經(jīng)常給他買肉買酒??墒?,那樣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
沒有兒女陪伴,也沒有什么交心的朋友,王肅中僅僅與樓下的一個鄰居還有些來往。唱歌成了他最大的愛好。他拉開電視柜,里面全是翻舊的歌碟。他笑著說:“全靠這些歌碟才讓我打發(fā)了那些寂寞的時光,這些歌碟比我兒女陪伴我的時間還要長?!?/p>
說起唱歌,老人情緒高昂:“有幾首歌我特別喜歡,反復(fù)地聽?!彼€翻出自己參加合唱隊時跟歌友的合影給筆者看。照片中的他,一身紅衣,精神煥發(fā)。假如合唱隊沒有解散,或許王肅中不會去當(dāng)人體模特。
2012年4月,因為合唱隊解散,王肅中心里空蕩蕩的,不知道做什么好,閑暇時便四處走走。一天,他走到西南民族大學(xué)附近,突然被一個男子叫住:“老大爺,我看您五官很立體,要不我介紹您去當(dāng)模特吧?”
“模特”這個詞,王肅中并不陌生。在上世紀(jì)50年代,還在當(dāng)裁縫的他就知道模特這個職業(yè)了。王肅中說:“我那個時候做衣服,接觸過一些音樂家。有一個羅馬尼亞的音樂家,跟我講過模特這個行業(yè)。他既講了穿著衣服的時裝模特,也講了不穿衣服給人畫畫的人體模特。當(dāng)時我就覺得這個先進(jìn),有文化。以后要是有機會,一定要嘗試一下裸體模特?!惫笮陕?,他繼續(xù)說:“我這個人比較好奇,思想進(jìn)步。別人接受不了的新事物,我能接受,愿意去嘗試?!?/p>
就這樣,思想前衛(wèi)的王肅中來到西南民族大學(xué)的畫室,圓了幾十年前的舊夢。
當(dāng)上裸模后,王肅中的生活頓時充實了。從上午8點半開始到11點半,中午休息一會兒,然后又從下午2點開始上課,直到下午5點結(jié)束。一天坐下來,老人從不喊累,直說自己找到了樂趣。
王肅中第一次走進(jìn)畫室時就毫不扭捏,顯得很“專業(yè)”。他默默地走到教室的一個角落,背對著40多個學(xué)生坦然地脫下衣服,再赤身裸體地轉(zhuǎn)過身,按照要求擺姿勢。在他看來,人體模特是個神圣的職業(yè),這是為藝術(shù)獻(xiàn)身。“都活了一把年紀(jì)了,沒什么害羞的,而且這是藝術(shù)?!蓖趺C中說,他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當(dāng)模特時什么都可以不用想,完全拋開了生活的煩惱。偶爾還能跟畫畫的學(xué)生聊兩句,與他們相處,反而比跟子女相處要容易得多?!蓖nD半秒,他又說道:“我覺得打發(fā)時間更容易了,而且看著那些年輕學(xué)生說笑打鬧,我也會跟著很開心。我知道,他們需要我,這讓我幸福。”
為什么認(rèn)為子女比學(xué)生更難相處?是因為陳年積怨,讓他們心里的隔膜太深;還是雙方都習(xí)慣了索取,吝嗇付出;又或者是彼此的性格都過于強勢,不肯妥協(xié)退讓?王肅中不肯去思考更深的原因。他怕想得太多,自己又改變不了,日子會更難過。
王肅中說,他干人體模特并不是為了錢?!拔揖褪菫榱苏覀€精神寄托,打發(fā)時間。怕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想過去的那些不如意?!彼f,這行也賺不了幾個錢,只畫臉,一天大約是60元;裸露上半身,一天大約是80元;裸露全身,一天大約可以得到100元。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干了4個月,只收到1650元錢。在物價高漲的今天,這點錢還不夠年輕人買件像樣的衣服。
那么,為什么王肅中會執(zhí)意做這個讓子女覺得難堪的工作呢?他解釋說:“當(dāng)裸模,能讓我去很遠(yuǎn)的地方?!边@個“很遠(yuǎn)的地方”,指的應(yīng)該不是畫室,而是他的理想和青春,那些曾經(jīng)充滿激情和創(chuàng)意的歲月,那個時髦、前衛(wèi)、曾經(jīng)和藝術(shù)家打交道的自己。
雖然兒女們強烈反對,但也有人支持王肅中的行為。與他交好的那個鄰居,就很支持他:“他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有什么不對呢?畫家能出名,還不是因為有人體模特的奉獻(xiàn),這個不丟人?!钡蟛糠秩诉€是不接受他的行為,認(rèn)為他的確給兒女丟了臉。他去當(dāng)裸模,等于變相罵孩子們不孝順。
無論外界如何評說,王肅中一點兒都不在乎,他說:“到死我都要把這個事做下去!”
王肅中早就考慮過死后的事,不怕將來兒子把自己丟在火葬場不管。提起死,這個思想前衛(wèi)的老人,一點兒都不忌諱。他說:“60歲的時候,我就把壽衣做好了。我沒有封建思想,隨他們怎么處理,腐爛也好,生蛆也好,我想得很透徹。我有一個朋友,他很富裕,兒女也很孝順,但是得了癌癥。癌癥到了晚期時,他就離家出走了。家里到處找,到現(xiàn)在10多年了,也沒有找到。身體不行時,我也可以走,走得動就當(dāng)是旅游,走不動時就上吊好了。問題就解決了嘛。”
雖然沒有子女的照顧,但王肅中還有一群老年歌友的關(guān)心,他覺得自己這樣還是幸福的。發(fā)稿前,王肅中給筆者打來電話,說前天晚上,三兒子王益民讓媳婦捎來口信,表示愿意繼續(xù)扶養(yǎng)他。他聽了心里挺高興。那天,王肅中饒有興致地和歌友們唱起了歌,跳起了舞。
或許家就是這樣一個所在:既能經(jīng)受所有的悲傷與災(zāi)難,也能包容各種不公與錯待。房子、車子、票子引起的紛爭終成過眼煙云。親人永遠(yuǎn)愿意給你一個回頭的機會,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渴望的幸福和溫暖。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