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劍殘楓
她是魔教圣姑,他是華山派令狐沖,他們本來是正邪不兩立。那正邪的分界就如同王母娘娘的玉簪,揮手一劃便劃出他們之間的界限。可是她終究還是看對了人,她看對的,是他不以正派自居,不會因為這世俗的愚見而顛倒了是非黑白,也不以門戶派別而妄定人之善惡。
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她的身份是如此特殊,神教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圣姑,卻也是仇人的不忍與心軟才得以保全的女子。也許,便正好應(yīng)了那句話: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十二年前,神教中發(fā)生了一場類似于宮廷政變的篡位,然而真相無人知曉,世人都道前教主已死,身為教主之女,地位至上又有何人質(zhì)疑?于是,她成為這腥風(fēng)血雨的江湖恩怨的一枚棋子,擺在最適當(dāng)?shù)奈恢茫∪缙浞值匕缪葜@圣姑的角色。這顆棋子,不過東方不敗一落,便是十二年。于是在這神教之中,小小年紀(jì)就看慣了殺戮,看輕了名利,看淡了生死。她是幸運的,幸在她遇到的是東方不敗,那是一個顧念舊情的可憐人,于是平安于世,從小受人頂禮膜拜;她又是不幸的,不幸在襁褓之間母違,少小之時父逝,從此人世冷暖,便只自知。
看慣了殺戮,于是也沾染上些許戾氣,也變成正道中人人得而誅之的女魔頭,所謂正邪不兩立,身為圣姑,那些凡夫俗子的命在她眼里,當(dāng)然只是草芥,所以,當(dāng)她手持雙劍,殺人不眨眼也只當(dāng)做過眼云煙;看輕了名利,于是隱居洛陽綠竹巷,將神教瑣事拋卻在身外,那是一片意趣盎然的清靜之地,陶淵明有詩云: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
能于亂世之中擇此地而處,心境之高,可見一斑;看淡了生死,于是不管是面對武功不及她如昆侖派弟子,還是修行較高的方生大師,她都是一樣的凜然,于是寧愿冒險赴少林,只是,看淡自己,終究看不淡情郎的生死。
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于是隱居綠竹巷,可惜天下之大,歸處是何方?黑木崖嗎?那里已經(jīng)不再有父親的影子,苦尋十二年終未能相見;那里也不再有東方叔叔的憐惜,有的只是楊蓮?fù)さ暮倩⑼?。抑或真的就是這一片竹林嗎?這竹林擋得住紅塵的喧囂,擋得了哪怕一柄利劍嗎?擋得住自然界的風(fēng)雨,擋得住這江湖的風(fēng)雨嗎?擋得住凡夫俗子的腳步,擋得住黑木令和所謂正派人士的侵?jǐn)_嗎?
高處不勝寒,這句話所有身處高位的人大概都感同身受。作為神教圣姑,地位低下的人見一見她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她何以親近于人?那高高在上的圣姑之位所釀成的苦酒,也只有她自己在夜闌人靜之時和著孤獨飲下吧。仍記得《步步驚心》里的一句話:“我們享有常人無法享有的尊榮,自然也有他們無法承受的苦處?!蹦敲炊嗄辏缫殉删土诉@一顆心的堅韌與處變不驚,這些于她,早已習(xí)慣。
可是我卻不習(xí)慣,我仍然憐惜這個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女子,不愿意去看透那凜然的外表下一顆柔軟的心,沒有人保護,那么便要自保。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竹屏過處,碧窗影下,那不是一位年高德劭的婆婆,卻是一位與世無爭的妙齡女子。琴弦撥弄出的是曲高和既寡,簫管吟唱出的是佳音識人稀。她將天下男子都不曾放在眼里,以為他們盡是污濁不堪。然而,當(dāng)一位少年為了這一刻的琴簫雅韻駐足,當(dāng)一曲笑傲江湖拂去少年心中的沉郁,當(dāng)少年將他那癡情那失意款款吐露時,她竟也會怦然心動,只為感動于那份癡情。
“晚輩令狐沖,拜見前輩?!彼懒怂凶隽詈鼪_。
這世間所謂正邪,究竟拿什么來區(qū)分?不過彈琴而已,也會引來殺身之禍,真正的正邪不兩立,她是邪,所以理所應(yīng)當(dāng)被追殺,甚至沒有人問一句為什么。盡管身手不凡,可惜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還是受傷了。她伏倒在那少年的背上,卻不曾想到那山澗的溪水倒映出她嬌羞的面頰。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那少年回頭的剎那,她秀麗絕倫的容顏黯淡了光華,竟叫人把持不住輕吻,她羞極卻不失威嚴(yán),她始終是圣姑。也許,在那輕吻的瞬間,在他們四目相對的無言里,她便認(rèn)定那叫做令狐沖的少年,是她乘風(fēng)歸去之處了。她下令各路豪杰取他性命,只為留他在身邊相守;她曾揮劍斬殺少林四名弟子,卻為了治好他的傷親赴少林,愿以十年青春換得令狐沖一命。
她是魔教圣姑,他是華山派令狐沖,他們本來是正邪不兩立。那正邪的分界就如同王母娘娘的玉簪,揮手一劃便劃出他們之間的界限??墒撬K究還是看對了人,她看對的,是他不以正派自居,不會因為這世俗的愚見而顛倒了是非黑白,也不以門戶派別而妄定人之善惡。這讓我想到了紅拂女,于眾人之中看中李靖,也是毫不避諱毫不含糊,只為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
我欣賞這樣的女子,有著出淤泥而不染的潛質(zhì),更有著高于常人的慧眼。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此心同日月,遙寄琴與簫。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那日的溪水,一抹清淺倒映出傾世的容顏,回眸一笑的瞬間,從此無怨,亦無悔,即使令她傾心的是他對另一個女子的愛戀。
初識時,她是隱居世外的婆婆,他是癡情于小師妹的失意浪子,她說:“‘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贝搜圆徊?,他日的佳偶,恐怕他未曾想過竟就是眼前這位婆婆。在他最失意的時候,帶給他人世間不可多得的溫暖,最得意的時候,在一旁默默守候,連我也不禁感嘆一句:“娶妻若此,夫復(fù)何求?”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最讓人感動的,不是綠竹巷中慢倚碧窗,琴弦輕壓,簫孔微吟,悠然叫人流連,纖纖玉手,一曲清心慰癡郎;不是為救令狐沖,冒死赴少林;而是少林寺中,眼見令狐沖與師父比劍,理解他對師父師娘的尊敬,不以往日恩情相挾;是在封禪臺側(cè),眼見沖靈劍舞,眼見他故意受傷,也不愿讓小師妹難過,卻愿意理解那是他對舊日華山情誼的不舍;是在他的小師妹被殺時,在他師娘自盡時,愿意守候身旁,為他分擔(dān)心里的苦。從始至終,對他,沒有半點怨懟。我寧愿相信在月落中天時,憑欄處她也會泫然淚下,不管她在人前有著怎樣的大度與包容,午夜夢回也定會記起心中的痛,直到他終于將自己看得比天下都重,直到她相信他愿意舍卻一切陪她笑傲江湖。
所以我說,她是善良的女子,有著非同一般的容人雅量,盡管出生在黑木崖那方世人眼中污濁不堪的世界里,她始終沒有同流合污,自成高于人的境界。時至今日,我們也許早已忘卻金刀王家的虛名,卻不會忘記洛陽綠竹巷中那琴簫雅韻;也許早已忘記圣姑與少林昆侖弟子的打斗,卻不會忘記溪邊那忘情一吻;也許早已忘卻了武林中的腥風(fēng)血雨,卻不會忘記那一曲笑傲江湖!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泵棵孔x到這一段文字,總是會有些許感慨。這句話,想來經(jīng)歷過的人都懂,所謂禪語,道盡的也不過紅塵瑣事,如讖語一般,感傷的是他的執(zhí)迷不悟,言中的是她的心思,悲哀的,是小師妹的不知惜取。所幸她用一世許諾,而他終未負(fù)約。
王國維讀書的三種境界,情之一字,怕也適用。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的不是天涯路,卻是玉女峰,那沖靈劍法,一劍便劃破華山昔日的夢幻,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古琴,琴弦停駐了天涯浪子的腳步。他始終在徘徊,她始終在等待?!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她的選擇,“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他的徹悟。
(編輯 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