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成
上期內(nèi)容提要:
在采訪一起情殺案的時候,記者楊凡受被告之托,尋找知情人鐘濤。讓楊凡大感意外的是,鐘濤居然是一個負案在逃的刑警。刑警怎么會卷入情殺案?楊凡開始了對此事的調(diào)查。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一個刑警鮮為人知的生活逐漸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越來越覺得,鐘濤這樣敬業(yè)的警察不會是殺人兇手。但與此同時,各種匪夷所思的危險卻紛至沓來——楊凡被跟蹤,遭毆打,甚至被不明身份的人追殺。為了給自己,更為給一個素未謀面的警察洗清冤屈,楊凡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危機四伏的旅程……
沒想到,社長一句話不說,扔給我一張紙,我就這么被炒了。
宋梅在我的衣服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三句話:這里危險。請速返北江。我已離開蘇州。
宋梅認識鐘濤的字跡,她哆嗦著嘴唇,喃喃自語:“鐘濤,你在哪兒,你到底怎么了?你明明知道我們來了蘇州,可為什么不見我,為什么?”
我懂了,是鐘濤救了我。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和那些救我的蘇州警察為什么那么默契?
繼續(xù)在蘇州待著已無意義。鐘濤的字條擊碎了宋梅打算留下來繼續(xù)尋找的幻想。而我呢,依然沉浸在劫后余生的驚懼和慶幸中。
謝天謝地,總算可以回家了。
飛機到北江已是傍晚。熟悉的城市,在我眼中卻恍若隔世。
回到報社,我發(fā)現(xiàn)眾人皆用異樣的目光看我。我故意挺了挺胸膛,坐到我的位置上,隨手抓起擺在案頭的報紙,一看,我急了,高聲罵道:“這是哪個孫子毀我!”
沒人應(yīng)聲,但我能感到,有人在偷笑。這是北江的另一份都市報《北江晚報》。《北江晨報》和《北江晚報》是目前北江發(fā)行量不相上下的兩份報紙,兩家報社一直暗中較勁。新聞的標(biāo)題是:“晨報記者與某少婦在南方某市幽會險些喪命”。新聞沒點宋梅的名字,我的名字也用了化名——楊易。這不扯嗎!圈里人一看便知那個楊易指的是誰。
這時,社長從外面進來,沉著臉,沖我招招手,示意我到他辦公室。我以為社長會說晚報那篇稿子的事兒,會義憤填膺地替我作主。沒想到,社長一句話不說,扔給我一張紙,我就這么被炒了。我沒有求社長開恩把我留下,回辦公室收拾好桌子上的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做了十年的記者,只攢下一堆破書。
走出報社大門,我突然覺得特別失落,不知道該去哪兒,想一想,還是回家吧。
回到家,我越想越覺得窩火。不是因為被人炒了,而是晚報的消息實在蹊蹺,說的還有板有眼。那記者既然敢這么寫,相信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我也是記者,我明白成稿的流程。記者寫稿要文責(zé)自負的,像晚報毀我的這篇稿子,很顯然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腳。他們想干什么呢?警告?恐嚇?
也許吧。我的蘇州之行,或許已經(jīng)觸及了某些人的要害,他們這是要動手了。
外面起風(fēng)了,風(fēng)中已經(jīng)有了淡淡的秋涼。下午,我給宋梅打電話,想約她出來,把我被趕出報社的事兒跟她說說,也算一種傾訴吧。沉默了好一會兒,宋梅說:“這個時候,還是別見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你是北江的名記,不怕找不到事兒做。剛回來,你休整一下,工作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p>
宋梅委婉地拒絕了我,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我決定離開北江幾天,出去散散心。
可我又能去哪兒?
第二天早晨,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到清源去看一下肺癌晚期的鐘白法。想起上次從清源回來路上遇到的險情,我沒管朋友借車,而是選擇坐長途客車。
長途客車只到縣城,需要再轉(zhuǎn)一次車才能到清源。去清源的小客車很少,兩個小時才有一班。車上人很多,我沒找到座位,就在狹窄的過道站著。好在,只要半個小時便可到達清源。
清源到了。還是那條熟悉的坡道,還是那仰視才能看到的村子,村口還是那幾條懶洋洋的土狗。一切依然是老樣子。
鐘白法聞聲出來,見是我,先是驚訝,接著便老淚縱橫。他瘦了,我差點兒沒認出來。我隱隱覺得,讓老人回來也許是個錯誤。這里沒有醫(yī)生的定期檢查,沒有足夠的藥物維持,病情得不到有效的控制。鐘濤的母親不在家,在地里干活。老鐘說,今年的莊稼只能雇人收割了,又損失不少錢。
我問鐘霞在哪兒。鐘白法說,鐘霞在縣城,還在為蔬菜大棚被人強占的事兒找縣里告狀。女婿許柱子懦弱不頂事,只能鐘霞去了。這事上次我聽鐘霞說過。柱子和她經(jīng)營了好幾年的大棚,無端被村里收回又包給了別人。柱子不服氣去理論,還被打了一頓。鐘霞曾想讓鐘濤幫忙討說法,但鐘濤顧忌自己的警察身份,怕人家說他以權(quán)謀私,最終還是沒插手。于是鐘霞夫妻倆只得忍氣吞聲。
到了傍晚,鐘霞從縣城回來,見著我格外熱情,說來之前也不先來個信兒,我們也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村子里買東西不方便,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沒有。鐘白法說把那只老母雞宰了吧。鐘濤的母親有點兒不舍,說正下著蛋哩。我知道鐘白法可能全靠這只老母雞補充營養(yǎng),趕忙阻止。鐘霞也說,雞就別宰了,宰了雞,你就更沒補身子的東西了。果然被我猜中了。我后悔自己出門的時候沒想到給老人家?guī)╇u鴨魚肉之類。
吃飯的時候,鐘白法要求給自己倒一杯酒。他說從北江回來之后,戒了兩樣?xùn)|西,一是煙,一是酒。我說:“這是醫(yī)生說的,聽醫(yī)生的沒錯。”
鐘白法笑了:“醫(yī)生說得沒錯,可我活著憋屈呀?!?/p>
夜里,我在上次住的那間偏窯里休息。躺在炕上,望著窯頂,竟又傷感起來。鐘白法的身體越來越差,不知道哪天就扛不住了,在他臨終前能不能見到鐘濤都是問號。
早上起來,我對鐘霞說:“我想到你家以前的那個大棚看看?!边@事我昨晚想過了,我是真心想幫助鐘濤一家,又不知道該怎么幫。鐘霞兩口子的大棚被強占,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但我也許能動用一點兒記者的影響力也未可知,盡管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炒魷魚了。
鐘霞一聽特高興,忙說:“你去當(dāng)然好了,你到現(xiàn)場去看看,也幫我拿個主意。我家許柱子人倒不錯,就是膽小怕事,在這件事上,寧可忍氣吞聲,自認倒霉。他總覺得告狀打官司是丟人的事兒。楊大哥,你說柱子是不是特傻啊?!?/p>
我說:“從息事寧人上講,許柱子也是對的,不能把矛盾激化了。”
鐘霞笑了:“你倒夸上他了,他要知道你夸獎他,不知道咋高興呢?!?h4>三
我們先到了鐘霞家。許柱子中等個頭,有點兒偏瘦,正在院子外面的小菜園子里澆菜,身上濺了不少泥水。聽到鐘霞喊他,許柱子轉(zhuǎn)過臉來。我發(fā)現(xiàn)許柱子的長相還不錯。
鐘霞介紹說:“這是北江來的楊大哥。”
許柱子拘謹?shù)匾恍Γ骸拔疫€以為是縣里來的,調(diào)查咱家大棚的事兒呢。”隨后又說,“聽鐘霞說過你,說你是大好人,她可感激你呢?!?/p>
我說:“我是來看鐘老伯的,順便到你家看看,了解一下你們那個大棚的事兒?!?/p>
許柱子嘆氣道:“咱斗不過人家,我已經(jīng)不想再要了。即便要回來,以后還不知道有什么事兒呢,索性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算了?!?/p>
鐘霞說:“楊大哥,你看看,他就這么一副窩囊德性,你說怎么辦啊!”
我勸慰鐘霞:“柱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遇事要給自己多留些余地,也好進退兩便。這樣,你們帶我去看看那個大棚吧。”
許柱子發(fā)動了停在院子里的農(nóng)用車。鐘霞說許柱子膽小窩囊,見了面,憑直覺,我感覺許柱子的確是有些膽小怕事,可開著農(nóng)用車卻一點兒也不膽小,那車開得飛快。在崎嶇的土坡路上,農(nóng)用車顛簸得厲害,我緊緊抓住車幫,感覺這車就要翻了似的。
農(nóng)用車爬到坡上,便看到了一處院落。依稀還能看到大棚的影子,不過,原來種菜的大棚變成了豬舍,大棚的前面以前是空地,現(xiàn)在蓋了一排平房。據(jù)許柱子說,圍墻和鐵門也是后來裝上的。鐘霞敲鐵門,半天無人應(yīng)答。鐘霞干脆用力砸門,終于出來一個人,嘴里還罵罵咧咧的。一陣抽動門閂的聲響,鐵門上的一扇小門打開,一個滿臉胡茬的中年人探出多半個身子:“你們這是敲門還是砸門?怎么的,想鬧事?”
我說:“我們進去看看行嗎?”
那人乜斜了我一眼:“你們是什么人?”
鐘霞說:“這原先就是我家的地方,被你們搶了?!?/p>
對方不屑一顧地說:“原先是你家的,可現(xiàn)在是我家的。是我家的就得聽我的,這里閑人不得入內(nèi),你們趕快走吧。”
鐘霞還要爭辯,這時,我聽到身后有汽車的轟鳴聲。那人著急地趕我們:“老板來了,你們快挪地方,要不然,我會跟著你們倒霉的??熳撸熳甙?!”
鐘霞和許柱子看著我。我拿定主意會會這個老板,看門人只得走出來,也站在了門外。
老板坐的是一輛黑色奔馳越野車,很快就到了門口。車窗落下來,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哦,是顧曉軍,那天在海世界和朱麗穎一起吃飯的就是這個人。顧曉軍看見我,愣了一下,警覺地問看門人:“羅子,這怎么回事?”
哦,這看門的姓羅。我琢磨他的名字不一定叫羅子,多難聽。沒等羅子解釋,我說:“這地方原先是個蔬菜大棚,被你們強占了,我們來就是想討個公道?!?/p>
顧曉軍胳膊架在車窗上,慢條斯理地說:“首先我申明一點,楊先生你說錯了,我們不是強占,是租借,是付了錢的。”
鐘霞立即插話:“我們一分錢也沒見著?!?/p>
顧曉軍冷笑:“對不起,這事你要問你們村長。你以后再來干擾我們的正常經(jīng)營,我要告你們的。對了,你就是鐘濤的妹妹吧?”
顧曉軍提到鐘濤,我一下子緊張了,擔(dān)心他把鐘濤已經(jīng)成為逃犯的事兒說出來,到時候,鐘霞再告訴鐘白法,那就要命了。但我一時不知怎么才能把這個話題岔過去。這時鐘霞說:“是又怎么樣?這和我哥沒關(guān)系,我說的是理,是道理。”
顧曉軍略一沉思:“這樣吧,我還可以給你一些補償,其實,我給你們的錢已經(jīng)不少了。”說著,顧曉軍轉(zhuǎn)過臉對車里的人說,“一會兒你把這件事處理一下,畢竟占了人家的地方?!庇洲D(zhuǎn)過臉對鐘霞說,“不過,我有言在先,你們可不能獅子大開口。我這里不是慈善機構(gòu),我是來做生意的。”
鐘霞看看我,又看看許柱子,許柱子說:“行,我們不會多要的。我能進去看看我曾經(jīng)的大棚嗎?”
顧曉軍猶豫了一下,看著我說:“不過,我也有個條件,那就是我在這兒辦養(yǎng)豬場的事兒別在你那個報上宣傳。我這人做生意一向低調(diào),不喜歡張揚。楊記者,你能尊重一下我嗎?”
我說:“可以,我不會登報的。”
顧曉軍沖羅子揚了揚手:“讓他們進去吧?!?/p>
羅子打開大門,奔馳越野車駛?cè)肓嗽鹤?。我們尾隨進去,羅子陪我們看了豬舍。過去的大棚被切割成幾個小塊兒的格子,里面養(yǎng)了幾十頭大大小小的豬仔。豬舍里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臭味。許柱子站在豬舍前發(fā)呆,大概想起了自己經(jīng)營蔬菜大棚的時候所付出的辛苦和勞累??吹贸觯麑@地方是有感情的。
顧曉軍進了院子便沒再露面,不知道他進了哪間房子,這倒符合他的風(fēng)格。他經(jīng)營“亮馬河”以來,除了郝旭陽,其他“亮馬河”的員工見過他顧曉軍的人很少。
這時,有一個女人過來問:“你們誰來談?wù)勓a償?shù)氖聝???/p>
鐘霞看著我和許柱子。許柱子又看著我。我說:“你倆去吧。”
兩人便隨著那女人走了。那女人三十歲左右,看氣質(zhì)不像當(dāng)?shù)厝?,估計是顧曉軍公司的財?wù)人員。
鐘霞進去十幾分鐘,出來了。我問鐘霞:“談成了嗎?”
鐘霞點點頭說:“給了五萬?!?/p>
“滿意嗎?”
“嗯,不少了。”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沒問。”鐘霞說,“那我再去問問?!?/p>
我擺擺手說:“算了,反正錢已經(jīng)到手了?!?/p>
鐘霞便拽許柱子:“這錢多虧了楊哥。別看了,走吧?!?/p>
許柱子仍然有點兒戀戀不舍,掙脫開鐘霞的手:“哎呀,你讓我再看一眼?!?/p>
鐘霞在許柱子背上擂了一下:“回吧,傻看什么呀,再看它也是豬舍了。”
出了鐵門,我還是沒看到顧曉軍的影子。我注意了一下,那一排平房和豬舍之間還有一堵矮墻。我們剛邁出大門,羅子便“咣當(dāng)”一聲把大門關(guān)上了。
我走到許柱子的農(nóng)用車邊,猛然聞到空氣中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很淡,似有似無。
鐘霞抱著那個裝有五萬元錢的布包,滿足地笑著,她的奔波總算有了結(jié)果,心里能稍稍安慰一些了。許柱子把農(nóng)用車開得還是那樣驚心動魄,而我的腦子里始終盤旋著那股奇怪的味道。
原打算看看鐘霞家的大棚,下午便返回,可我突然產(chǎn)生了想對那奇怪的味道一探究竟的欲望。于是決定住下來,待夜深之后,再去一次豬場。
回到村子里,差不多已是午后三點鐘。鐘霞出去買酒去了。我就和許柱子閑聊。說到九歲的兒子時,許柱子一臉興奮。他說,他最大的愿望是兒子長大了,能像舅舅鐘濤一樣當(dāng)個警察,就怕兒子沒那個命。我說,有些事靠努力是可以實現(xiàn)的。許柱子說,鐘霞的爸爸說過,鐘濤就是命好,要不然怎么能留在北江市公安局?
我不知道現(xiàn)在亡命天涯的鐘濤算不算命好。當(dāng)然,這話不能跟他說。
鐘霞回來了,放下酒,便剁肉、洗菜、和面……我搟餃子皮,鐘霞和許柱子包,三個人的速度還不慢,沒多久,餃子包好了。
吃過飯,太陽依然懸掛在西邊的天際。時間尚早,鐘霞收拾碗筷,讓許柱子陪我到村子里走走。我又想到了那淡淡的怪味。
我問許柱子:“你在豬場聞到什么味道了嗎?”
許柱子想了想說:“豬場還能有什么味道,臭味唄。”
“別的呢?”
“別的還能有啥味?”
這是一個越來越讓我感到神秘的地方,它的靜謐好像在掩飾著某種躁動。
鄉(xiāng)村的夜晚寂靜得像一匹溫馴的小馬。我躡手躡腳走出鐘霞家的院子。
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更是一個隱秘的夜晚。白天,我刻意記了一下從村子到養(yǎng)豬場的路線。其實,徒步的話,有一段路是可以抄近道的。車子過不去,是因為坡度太陡,還有一段被山洪沖刷出來的深溝。如不仔細觀察,這條深溝很容易被忽略。小心翼翼地下到溝底,再費力地爬到坡上,我依稀看到那片黑魆魆的院落和斑駁的燈光。走到山坡下時,我已累得氣喘吁吁,渾身是汗。
此時,我又聞到了那股怪異的氣味,而且比白天時更濃烈。我不敢貿(mào)然靠近這座神秘的院落。我隱隱感到,豬舍與平房之間的那堵墻,掩蓋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離豬舍二十多米遠的地方,有一棵粗壯的槐樹,足可以隱藏一個人。我躲在樹干后面,蹲下身子,窺視不遠處豬場內(nèi)的動靜。那里異常安靜,像熟睡的孩子。這一刻我恍惚覺得自己多疑了。也許,那氣味是飼料散發(fā)出來的。
這時,我突然看到平房頂上好像有個人影晃動了一下。不大一會兒,那個影子又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我明白了,那是暗哨。他在監(jiān)控什么?是監(jiān)控那些像我一樣正在窺視養(yǎng)豬場的人嗎?
我想找到答案,又難以找到答案。這是一個越來越讓我感到神秘的地方,它的靜謐好像在掩飾著某種躁動。顧曉軍、羅子,還有那個神秘的女人,在養(yǎng)豬場里,絕不僅僅這三個人。那么其他人又在做什么?是在安安心心地養(yǎng)豬嗎?事實上,就我的觀察,這個養(yǎng)豬場根本沒有形成規(guī)模。
還有,顧曉軍給鐘霞的所謂補償也有點兒出乎意料地痛快。很顯然,他是想花錢堵鐘霞的嘴。當(dāng)然,這里也有我的原因,我懷疑顧曉軍知道我的記者身份,他不想惹麻煩,于是花錢了事。
因為平房頂上有暗哨,所以我決定以靜制動,靜觀其變。我在樹干后面蹲守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蚊蟲叮咬著我的手臂和腳踝,奇癢難耐。此刻,我想到了鐘濤,想到了那些把蹲守當(dāng)成家常便飯的刑警們,他們一天一夜,甚至幾天幾夜地蹲守,忍受蚊蟲叮咬、寒冷酷熱、饑渴疲憊,確實需要有堅強的意志力。
養(yǎng)豬場的大鐵門響了一下,接著,門打開了。羅子走出來,四下看了看,又縮了回去。我按了下手機,已是午夜了。幾分鐘后,一輛面包車駛了出來。這么晚了,這輛車出來干什么呢?我目送著汽車向遠處駛?cè)?。過了十幾分鐘,又一輛越野車出來了,看車型,不是顧曉軍的那輛奔馳。兩輛車離開后,養(yǎng)豬場內(nèi)又恢復(fù)了平靜,平房頂上的暗哨好像也撤了。
我悄悄靠近了養(yǎng)豬場。讓我詫異的是,那股氣味好像消失了,現(xiàn)在我聞到的全是豬舍的臭味。
我決定先撤回去,等待機會再來。返回村子,到了鐘霞家,差不多已是凌晨三點。鉆進被窩,我全無睡意,滿腦子是養(yǎng)豬場,是顧曉軍。
我思索著怎么才能進入養(yǎng)豬場,怎么才能揭開養(yǎng)豬場內(nèi)的秘密。
早晨,許柱子喊我起來吃早飯。我問許柱子:“那個羅子是本地人嗎?”
許柱子說:“養(yǎng)豬場里沒有本村人,全是外面來的。那個羅子我也是第一次見?!?/p>
我問:“養(yǎng)豬場建了幾年了?”
許柱子毫不猶豫地說:“一年零四個月。”
我知道許柱子一定清楚地記著這個日子,這是他的心結(jié),從那時開始,他不能再去種菜了。
“當(dāng)時建豬舍的施工隊是從哪兒來的?”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許柱子搖搖頭:“我也不清楚,聽說是縣城里來的?!?/p>
我曾想把這個情況透露給白默然,但我馬上意識到,這只是我的感覺,沒有證據(jù),怎么開展調(diào)查?僅僅因為那股怪異的味道嗎?而且這中間還隔著縣公安局,白默然能直接調(diào)查嗎?于是我決定,在沒有掌握確鑿的線索或證據(jù)的時候,暫時先不告訴白默然,等我的調(diào)查有了進展再說。
可是,我該如何調(diào)查呢?
苦思冥想,我想到了一個人,北江師范大學(xué)的韓方教授。他是一位化學(xué)專家,在北江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地位。一直以來,我對韓方教授特別敬重,曾想約他做一個專訪,可韓方教授特別低調(diào)。他說,你還是別采訪了,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做學(xué)問,你一宣傳,就把我給宣傳浮躁了,那還怎么做學(xué)問?
我給韓方教授打了電話,詳細地敘述了我聞到的那股氣味。韓方教授聽得很認真,并一再要我說得詳細一點兒。最后,韓方說:“僅憑你的描述,我沒法作出判斷。最好能到現(xiàn)場看一看,找到那些化學(xué)物質(zhì)的樣本,哪怕雜質(zhì)和廢料都可以。”
韓方教授的話提醒了我,找到材料,便可以解開謎團。
我直接去找村長梁集偉。梁集偉開了一個食品加工廠,加工薯條半成品,送到市里的批發(fā)商店,據(jù)說收益還不錯。我找到梁集偉時,他正訓(xùn)斥兩個女工,怪她們沒把馬鈴薯洗干凈。那兩個女工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聲不吭。我走過去自我介紹,梁集偉聽說我是記者,繃著臉不冷不熱地問:“什么事,你說吧?!?/p>
我說:“養(yǎng)豬場是怎么回事兒?”
梁集偉愣了一下,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說:“那是別人承包的,跟我沒關(guān)系,你去養(yǎng)豬場問吧。”
“你不會說那養(yǎng)豬場不是從你手里承包的吧,怎么跟你沒關(guān)系呢?”
“那養(yǎng)豬場還真不是從我手里承包的,原先承包的是縣里一個叫老滿的人,后來他承包給了誰我就不知道啦?!?/p>
“這是違規(guī)操作,土地承包是有明文規(guī)定的。”
梁集偉不屑地說:“啥叫違規(guī)?又不是我一個在違規(guī)。這在農(nóng)村不是新鮮事兒。我還忙著呢,沒工夫跟你閑扯。你要是想了解養(yǎng)豬場的事兒,直接去養(yǎng)豬場問好了?!闭f完,梁集偉丟下我走了。
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調(diào)查不會有結(jié)果,還可能打草驚蛇,讓顧曉軍更加嚴密防范。那樣,我還能調(diào)查下去嗎?
晚上,村子里有家媳婦生了個男孩兒,家里從縣城請了一臺戲,請村子里的人與他家共享喜慶。鐘霞說這是村子里的習(xí)慣,當(dāng)年她生兒子的時候,也請了一臺戲。我問:“養(yǎng)豬場的人會來嗎?”
鐘霞說:“難說,那都是些外地人,很少跟村子里的人來往。不過,村子里這么熱鬧,說不定他們也會來的?!?/p>
只要養(yǎng)豬場的人出來,我就有機會進去。當(dāng)然他們肯定會派人留守,但畢竟人少了,防范上一定會出現(xiàn)漏洞。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對鐘霞說:“今兒晚上,你讓許柱子跟我出去一趟,有重要的事兒要辦?!?/p>
鐘霞馬上就想到了養(yǎng)豬場,她說:“楊哥,大棚的事兒就到這兒吧,我也認命了。人家好歹給了咱一點兒補償,就算不給,咱又能把人家怎么樣呢?算了,就到這兒吧。謝謝你楊哥?!?/p>
許柱子也說:“楊哥,我們不鬧了?!?/p>
我說:“這事兒和你們沒關(guān)系,我要弄清楚這個養(yǎng)豬場的來歷。就算你們幫我?!?/p>
鐘霞和許柱子對視片刻,許柱子說:“好,我和你去?!?/p>
晚上戲開演前,我和許柱子已經(jīng)出了村子。許柱子有些惦記戲的事兒,說如果回來的早,還能看著尾巴。我說:“沒想到你也是戲迷。”
許柱子咧嘴笑了笑:“戲迷不是,也看不懂,就為大家坐在一起圖個熱鬧。”
邊走邊聊,很快就到了離養(yǎng)豬場很近的那棵大槐樹下。養(yǎng)豬場里平靜如常。許柱子撿起一塊石頭向養(yǎng)豬場那邊扔過去。石塊兒落下的地方,突然躥出兩條兇惡的狼狗,汪汪地狂吠。片刻,鐵門打開,從里面出來三個人,在門口張望,然后又嘀咕著什么。
我小聲道:“柱子,你還真有經(jīng)驗,你怎么知道有狗???”
許柱子說:“我想我住過的棚子,晚上偷偷來看過,遇著過這兩條狗?!?/p>
我說:“咱們想辦法進去?!?/p>
許柱子說:“這里的人惡得狠,被他們抓住,咱倆還不被他們打死?”
我說:“想辦法把那兩條狗干掉,然后我們就能進去了。”
許柱子似乎早有準(zhǔn)備,從口袋里摸出兩塊兒肉,每塊兒肉上掛著一條長線。
我皺著眉說:“這成嗎?”
許柱子笑了笑:“你就等著瞧吧。”
許柱子貓腰前行,那樣子有點兒像電影里游擊隊員挖地雷,但效果很好,我還沒看明白,那兩條惡狗已被許柱子制伏。到了平房的墻根下,許柱子蹲下來,示意我踩著他的肩膀攀上墻。我先上了房頂,再伸手把許柱子拽上來,整個院子盡收眼底。
墻后是個小院。羅子的房間就在鐵門旁邊,隔著窗戶,能看到羅子走動的身影。其他人好像去村子里看戲了。我順著墻壁溜到了院子里,接著是許柱子。我們透過一間房子的窗戶,看到里面擺放著一臺像鍋爐似的東西,周圍還有一大堆壇壇罐罐。我想進去看個究竟,但門鎖著,撬門顯然是不可能的。這里離羅子的房門不算遠,夜深人靜,一點兒響動都會引起羅子的注意,而且門鎖被撬壞后,很容易引起他們的警覺,甚至?xí)D(zhuǎn)移這些設(shè)備。
這時房子里走出一個人來,滿身酒氣,搖搖晃晃,看樣子是喝多了。我和許柱子趕緊蹲在角落里。那人走到離我們很近的地方撒尿,撒完了,卻不走,站在原地打晃,我估計此人處于一種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脫身,否則等村子里的戲演完,看戲的人回來,我們就跑不掉了。我瞅準(zhǔn)了西墻邊面包車的后面是個死角,只要到了那里,便可以翻墻脫身了。我盯著那醉漢,在他背對著我們時,我沖柱子使個眼色,兩人迅速移動到死角。可能對方察覺到了動靜,大聲喊羅子。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同時感覺到許柱子的身體也在哆嗦。我按了按許柱子的肩膀,讓他別緊張。
羅子聞聲過來,斥責(zé)道:“嚎喪呢?喝不了就少喝點兒,你看你醉成什么鳥樣了!”接著又罵罵咧咧,從那人的娘開始,把他家所有的女眷都問候了一遍。
羅子邊罵邊攙扶那人進屋,一會兒,羅子出來四下里瞅了瞅,又回門衛(wèi)室去了。我拽了一把許柱子示意快走,許柱子再次蹲下,我踩著他的肩膀上了墻,再把許柱子拽上來,終于順利離開了養(yǎng)豬場。
回到村子,戲還沒散場。我問柱子:“你還去看戲尾巴嗎?”
許柱子沒回答,而是問:“那兒是養(yǎng)豬還是開黑店呀?你到那個養(yǎng)豬場到底為啥呀?”
我想了想說:“承諾吧?!?/p>
許柱子一臉茫然:“承諾是個啥?”
“就是答應(yīng)了人家的事一定要兌現(xiàn)?!?/p>
許柱子明白了:“哦,就是說話算數(shù)?!?h4>四
養(yǎng)豬場的那兩條狗死了,是被許柱子給弄死的。據(jù)說,顧曉軍知道狗死了,大為惱火,那天晚上進村子看戲的人,每人打了幾耳光,還把那個醉酒的馬仔暴揍了一通。羅子懷疑是村子里的人干的。有一次村子里的兩個壞小子想來偷豬仔,結(jié)果被狗咬了,沒準(zhǔn)兒這些人想報仇,就對兩條狗下了黑手。顧曉軍不放心,安排村長梁集偉去查。后來,梁集偉還真的在村子里查了。不過,這都是我離開村子之后的事兒。
韓方教授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告訴我,根據(jù)他的判斷,那氣味很可能是生成甲基苯丙胺的時候釋放出來的,通俗地說就是冰毒。
“冰毒?”我吃驚不小。
“這只是我的推測,到底是不是冰毒,我必須看到樣品才能下結(jié)論?!苯又?,韓方教授加重了語氣,“你能拿到樣品嗎?”
我嘆了口氣:“不僅樣品,連雜質(zhì)都拿不到?!?/p>
韓教授突然語重心長地說:“楊凡,冰毒這東西千萬碰不得,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每年都要協(xié)助公安局做幾十例檢驗,關(guān)于毒品的案例我見得太多了,那些毒販子都是亡命徒,什么壞事都能做出來。我不希望你出事。”
離開清源前,我又去了趟鐘白法家。鐘濤的母親正吃力地趴在雞窩前撿雞蛋。
我問:“鐘伯伯哪兒去了?”
鐘母說:“一早就出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他有可能去哪兒?”
“你去后面的山根兒底下找找吧。他最近總?cè)ツ莾??!?/p>
山根兒離村子看上去不遠,但走起來很費勁。幾乎沒有路,只有羊倌們踩下的模模糊糊的羊腸小道??斓缴礁鶅合聲r,我看到了鐘白法,還發(fā)現(xiàn)這山根兒下有幾處圓圓的像饅頭一樣的墳塋。這里可能是鐘家的祖墳。
鐘白法站在一座墳塋前呆呆地看著。我走到他身后,輕聲叫道:“鐘伯伯,您這是看什么呢?”
“看我睡覺的地方?!?/p>
“您想哪兒去了,您到這兒還早著呢。”
鐘白法說:“你們不用騙我,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癌癥吧?在醫(yī)院里做完手術(shù)我就知道了。我這把年紀(jì),早活夠本了。早一天,晚一天,也就那樣了,只是……”老人深陷的眼窩里流出了淚水。
我趕緊岔開話題,指著鐘白法面前的墳塋問:“這里是誰?”
鐘白法說:“這里躺著的是我爹?!?/p>
我掃視著這片埋著鐘家先人的墳塋,猛然看見一座新墳?!斑@座新墳是誰的呀?”
鐘白法沒吱聲,眼睛突然望向了天空。一行大雁向南去了。鐘白法的眼睛盯著那一行大雁,目不轉(zhuǎn)睛,直到它們隱沒在天際中,消失在云朵里。
鐘白法緩緩地轉(zhuǎn)過臉來:“回家吧。”
他越是不說,我越想弄明白,追問道:“你還沒告訴我,這座新墳里埋的是誰?。俊?/p>
鐘白法沉吟片刻,很平靜地說:“是鐘濤?!?/p>
我呆住了。
鐘白法嘆息道:“我早知道,鐘濤死了。你一個記者為什么幫我?你來這兒采訪鐘濤干什么?就是因為我兒子犧牲了,你們才來采訪他,然后告訴我,鐘濤出差了。你們合起伙來騙我?!?/p>
事已至此,我決定告訴他實情:“鐘濤真的沒死,但他也不是在外地出差辦案,他是在逃亡。我們的確騙了您,但鐘濤真的還活著,他現(xiàn)在因為涉嫌殺人在逃?!?/p>
鐘白法愣住了,呆呆的,眼睛里毫無生氣。我不敢面對那雙眼睛,不敢正視這表情。我點了一支煙,鐘白法突然伸過手來,我知道戒煙很久的他想要吸煙了。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他,點煙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手在顫抖,嘴唇也在哆嗦。他用力吸了一口,被煙嗆得不停地咳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了解……我兒子,他……不可能……殺人?!?/p>
回去的路上,我把尋找鐘濤的過程和我兩次來清源的目的一一對鐘白法講了。鐘白法聽得很認真,快到家門口,我也講完了。我說:“我相信鐘濤是被冤枉的,我們都在幫他洗清冤情?!?/p>
“謝謝你們了,鐘家謝謝你們!”鐘白法老淚縱橫。
走進窯洞,鐘白法上了炕,從炕角的一個木柜子里摸出一個存折交給我:“這里有三萬塊錢,是我的全部家底,我原打算留給鐘曉磊的??陕犇阏f,是那個叫珥岱的孩子讓你幫鐘濤尋找證據(jù)的,所以我改主意了,這錢你幫我轉(zhuǎn)交給珥岱的娘,算鐘家的一點兒心意。密碼就寫在那個本子上?!?/p>
我說:“您用不著感謝他,他是個囚犯?!?/p>
鐘白法說:“你這話就不對了,好人的娘是娘,囚犯的娘就不是娘了?”
我接過存折,打算先保存起來,等以后由鐘濤決定。
鐘白法說:“還有,我可能等不到鐘濤回來了,有些話你替我轉(zhuǎn)告他?!?/p>
我打開包,取出采訪機,按下了錄音鍵。
鐘白法說:“鐘濤,爹相信你。爹可能見不到你了,有兩句話你要記住:做人要忠誠守信,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什么時候累了,就回到土窯的炕上躺一躺,歇一歇。你說要給爹蓋房子,爹不需要,爹住在這土窯里睡得安穩(wěn),睡得踏實。爹和你娘,也和你妹子鐘霞說了,爹死以后,這兩間土窯不許拆,給鐘濤留著,讓鐘濤能找到家,能在這炕頭上歇歇腳啊?!?/p>
我聽得淚流滿面。
后來,我把這段錄音拷貝在一只U盤里。U盤里除了這段錄音,什么都沒存,我怕病毒侵蝕了它。
“如果你想拿命做賭注和我賭一把,那么,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你輸定了?!?h4>一
從清源回來不久,我給市紀(jì)檢委寫了一封舉報信,舉報北江市公安局副局長史云光涉嫌販毒和為黑社會充當(dāng)保護傘。舉報信上署了我的名字。因為我聽說,紀(jì)檢部門對于匿名和化名的舉報信不如實名舉報信那么重視,況且我這封舉報信里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如果匿名的話,多半會壓在紀(jì)委某個領(lǐng)導(dǎo)的案頭無人關(guān)注。
促使我寫這封舉報信的原因是顧曉軍約見了我。
從清源回來不久,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楊凡,我是顧曉軍,我想和你談?wù)劇!?/p>
我猶豫了一下,說:“什么地方?”
“到沙湖吧。我去接你。就我們倆?!?/p>
“好,你到豐園商場北面的轉(zhuǎn)角樓接我。”我看了下表,“半小時后我在那兒等你?!?/p>
掛了電話,我走出家門,到了約定的地方。一輛黑色奔馳越野車駛到我身邊停下。玻璃窗沒有落下,只是響了一下喇叭。我拉開車門上了后座。車上果然只有顧曉軍一個人,他親自駕車。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直到汽車出了城,駛上了盤山公路,顧曉軍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說:“楊記者不想說點兒什么?”
我說:“是你約的我?!?/p>
顧曉軍說:“還不是談?wù)碌臅r候,我是說隨便聊聊。對了,冰箱里有飲料?!?/p>
“謝謝,我不渴,你想聊什么?”
“隨便,什么話題都可以?!?/p>
“那就聊養(yǎng)豬的事兒吧?!?/p>
“現(xiàn)在不聊養(yǎng)豬,聊天氣,聊房價,聊股票,什么都可以,只是別提那些話題?!?/p>
“那就沒什么好聊的了?!?/p>
顧曉軍便不說話了。
前方山腳下便是顧曉軍說的沙湖。據(jù)說,這里十年前還是沙漠,一場暴雨沖出了一個湖,給焦渴的沙漠留出一塊兒綠洲,很是神奇,因此也吸引了一些游客。不過,現(xiàn)在是旅游淡季,這里只有兩名工作人員。顧曉軍停好車,拎出兩個黑色的袋子,帶著我走到湖邊的小木屋前,遞給我一個袋子:“換衣服吧?!?/p>
我有些不解:“這是什么意思?”
顧曉軍說:“我們可以下湖游游泳,當(dāng)然這水很涼,這個季節(jié)下湖游泳可能被人當(dāng)成神經(jīng)病。但我喜歡這樣,我喜歡挑戰(zhàn)的感覺。你說呢楊記者,敢挑戰(zhàn)一下嗎?”
我搖搖頭說:“我擔(dān)心腿肚子抽筋,那就危險了?!?/p>
“這你不用擔(dān)心,因為我的腿肚子不會抽筋。關(guān)鍵是你有沒有勇氣,像不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p>
我知道顧曉軍是故意激我??晌也幻靼祝膬翰荒苷?,為什么偏要到湖水里談話呢?
我接過袋子,里面是一條嶄新的游泳褲。我換上泳褲,試探著把腳伸進水里,感到刺骨地冰涼。我咬著牙下了水。顧曉軍也跟著下來了。
適應(yīng)了一會兒,顧曉軍問我:“怎么樣,可以談了嗎?”
我忽然明白了,顧曉軍是擔(dān)心我錄音。脫掉衣服在水里談,就沒有證據(jù)了。
顧曉軍接著說:“養(yǎng)豬場門口的那兩條狗是你給弄死的吧?”
我不置可否。
“那么你進到院子里了?”
我仍然沒吱聲。
顧曉軍說:“你開個價吧,只要合理,我會答應(yīng)的。反正你現(xiàn)在工作也沒有了,不是正需要錢嗎?你可以拿著錢帶老婆出去玩玩。”
我說:“我不會要你的錢的。”
顧曉軍一笑:“噢,我忘了,你是文化人,要含蓄一點兒。這樣,我汽車的后備廂里有個箱子,里面有五十萬,你直接拿走就行?!?/p>
“這算交易嗎?”
顧曉軍愣了一下:“你怎么理解都可以?!?/p>
“我真的不要你的錢。我也不想和你談什么交易?!?/p>
顧曉軍沉下臉:“楊凡,我告訴你,公安局有我的內(nèi)線,還是領(lǐng)導(dǎo),你別想打別的主意。如果你想拿命做賭注和我賭一把,那么,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你輸定了?!?/p>
事實上,談話已經(jīng)無法進行下去,我和顧曉軍不歡而散。他沒有把我送回轉(zhuǎn)角樓的街口,而是隨便丟在了街邊。關(guān)車門的時候,他說:“楊凡,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p>
說完,他駕車揚長而去。我突然想到了韓方教授的話。
舉報信寄出去一周了,石沉大海。他們在查嗎?
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找白默然。我到了小白樓刑警支隊的駐地。見到白默然,我說:“我去清源了?!?/p>
“鐘伯伯的病情怎么樣?”
“不是很好,沒有醫(yī)療條件,營養(yǎng)也跟不上,身體越來越差。”
白默然說:“你該把他接回北江來?!?/p>
我說:“我是想帶他來??伤芄虉?zhí)?!?/p>
白默然埋怨:“你應(yīng)該給我打個電話,我來說服他,我的話鐘伯伯還是會聽的。對了,你找我什么事兒?”
我把在養(yǎng)豬場看到的情況對白默然說了,并且告訴他,我咨詢了韓方教授,韓教授判斷是提煉冰毒的氣味。我建議白默然馬上立案調(diào)查,把這件事兒調(diào)查個水落石出?!叭绻銈儾恢匾曔@件事的話,我就自己調(diào)查。我還寫了一封舉報信,舉報你們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涉嫌充當(dāng)保護傘。”
白默然鄭重地說:“涉毒問題很危險,是生命危險!看來他們已經(jīng)盯上你了。你不許再到處調(diào)查了,否則我還得抽出警力來保護你的安全?!?/p>
我問:“你打算怎么調(diào)查?”
“這個,我得對你保密?!?/p>
“你連我也信不過?”
白默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是信不過你,是怕你搗亂。好了,你回去吧。我再說一遍,毒品案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很危險的。再給你透露個內(nèi)幕消息,最近局里打算對鐘濤進行網(wǎng)上通緝。這意味著全國所有的公安機關(guān)都會得到鐘濤涉嫌殺人的信息,鐘濤將無處藏身?!?/p>
“宋梅知道嗎?”
白默然搖搖頭:“你最好別和她說這些?!?/p>
我說:“我好久沒見著宋梅了?!?/p>
“是嗎?”白默然一副質(zhì)疑的口氣。
我竟然感到一絲慌亂。
邁出辦公室的門檻時,白默然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嚴肅地說:“楊凡,你聽我的,別再插手了。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你懂嗎?我不能看到你倒在毒販的槍口下,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
我看到了一個一腔熱血的刑警支隊長,看到了一個可以兩肋插刀的哥們兒。但我沒有表態(tài),徑直走了,甚至沒有回頭。我猜白默然的表情一定是憤怒的,他被我的態(tài)度激怒了。我們是朋友,他會的。
柳青青終于完成了出差任務(wù),要我去機場接她。路上,我接到了朱麗穎的電話,說有重要的事兒要當(dāng)面談。我說我要去機場接人,能不能等回來再聯(lián)系。朱麗穎說:“事情很急,等你接完機就晚了?!?/p>
我問:“什么事兒這么急,電話里不能說嗎?”
“不能,電話里說不清,也不方便說。楊凡,他們知道鐘濤在哪兒,也知道咱倆見面的事兒。你救救我,求你了!”朱麗穎幾乎是哀求。
她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煩。想到她的麻煩皆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幫她,就太說不過去了。我問她:“在哪兒見面?”
她反問我:“你在哪兒?我有車,你在路邊等我?!?/p>
下車后,等了二十幾分鐘,朱麗穎來了,開著一輛本田越野車。朱麗穎一身休閑裝,戴著一副很寬大的墨鏡。
我一上車,就問她:“去哪兒?”
她說:“到沙湖。顧曉軍和郝旭陽在那兒等你?!?/p>
我說:“我不去。你停車吧?!?/p>
朱麗穎不僅沒有停車,反而加大了油門。我拉起了手剎,車子突然停了下來。朱麗穎猝不及防,身體前傾,寬大的墨鏡滑落下來。她轉(zhuǎn)過臉瞪著我:“你不要命了?”
我看到朱麗穎的眼圈青紫,眼球充血?!澳阍趺戳??”
朱麗穎把墨鏡戴好,說:“他打的?!?/p>
“郝旭陽?”
朱麗穎點點頭,突然伏在方向盤上哭了。她雙肩聳動著,哭得很傷心。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有沉默??蘖艘粫海禧惙f說:“你來開車吧。”
我和朱麗穎換了位置,駕駛著汽車向沙湖的方向駛?cè)ァO铝烁咚?,拐上盤山公路,和上次顧曉軍帶我去的路線完全一致。上次是顧曉軍駕車,我沒怎么注意?,F(xiàn)在我來駕車,才發(fā)現(xiàn)這路并不好走。我邊開車邊問朱麗穎:“他為什么打你?”
朱麗穎說:“郝旭陽要和我復(fù)婚。”
“你們不是還有感情嗎,那不正好又走到一起了?”
朱麗穎搖頭:“不可能了。你知道嗎,他們在販毒。郝旭陽說,你可能發(fā)現(xiàn)他們販毒的事兒了,所以要和你見面。”
“你早就知道他們在販毒?”
“這就是顧曉軍反對我和郝旭陽結(jié)婚的原因,他怕我知道了他們的事兒。你想,夫妻之間,天長日久,不會察覺不到的?!?/p>
我問:“這車是誰的?”
朱麗穎說:“是‘亮馬河的一個馬仔交給我的,大概是顧曉軍的吧。”
我有些懷疑地問:“顧曉軍和郝旭陽真的在沙湖等我們嗎?”
“他們是這么對我說的?!?/p>
“可是,我和顧曉軍已經(jīng)在沙湖見過一次面了?!?/p>
我剛說完,越野車突然抖動起來。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方向盤,但汽車還是失去了控制。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車子在翻滾……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影,耳畔又聽到有人驚呼:“他醒了,醒了!”
雪白的墻壁,濃烈的消毒水味道。這是醫(yī)院吧?我看到床前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穿著警服。
“你醒了?”那警察關(guān)切地問。
我點點頭,努力回想著我為什么會躺在這個地方。
“你昏迷了三天?!蹦蔷煊终f。
我突然想起了朱麗穎,想起了翻車的一幕,忙問:“朱麗穎在哪兒?”
“沒搶救過來……”
我心里一沉。
“你安心養(yǎng)傷,等你覺得可以接受調(diào)查的時候我們再談。”警察走了。
我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午后的陽光已經(jīng)闖進我的病房。我聽到青青的說話聲。她想進來,被警察拒之門外。青青怒氣沖沖,她說她的丈夫就躺在里面,她怎么就不能看。但警察最終沒讓她進來。警察說我是病人、是傷員沒錯,但也是交通肇事的嫌疑人。
朱麗穎死了,我成了這起事故的嫌疑人。是的,是我在駕駛汽車,我當(dāng)然是有責(zé)任的,甚至可以說朱麗穎是被我害死的。
晚上,我勉強能坐起來了,就沖病房門口的警察喊:“我要見白默然?!?/p>
一個多小時后,來人了。但不是白默然,是上次我見到的那個警察。
我說:“我要見白默然,有重要的情況告訴他?!?/p>
對方說:“你跟我說吧。”
“我要反映的情況和這起交通事故無關(guān)。我要見刑警支隊的人,要見白默然?!?/p>
對方說:“我叫夏天。夏天的夏,夏天的天?!?/p>
我覺得他很幽默,便笑了笑。
夏天說:“我們見過面。還記得嗎,鐘濤的父親在醫(yī)院做手術(shù)的時候,我到醫(yī)院去看過。”
我想起來了,“嗯,你給鐘伯伯獻血,你是那種稀有血型。對,你還送了三萬塊錢?!?/p>
夏天擺了下手說:“那錢不都是我的,是我們局長和同事們捐的。”
“局長捐的?”我頓感迷茫。
夏天點點頭:“是,有局長的,也有別的戰(zhàn)友的。”
我發(fā)現(xiàn)夏天的措詞很有意思,好像每一個字里都暗含了很多意思。這些話,讓我對夏天暫時消除了一點兒戒備。然后我對夏天講了顧曉軍在青石村的養(yǎng)豬場,講了這次出事就是朱麗穎要我和她到沙湖見顧曉軍。
我問夏天:“汽車為什么會突然失控?你們查出原因了嗎?”
夏天搖搖頭:“目前還不清楚,正在查。那車是誰的?”
“是朱麗穎開來的,她說是顧曉軍的?!?/p>
“我們查了汽車的所有人,這輛本田越野車屬于一家汽車租賃公司,是一個叫劉洪鑫的人租的,但身份證是假的?!?/p>
我說:“那你們趕緊抓捕顧曉軍呀?!?/p>
“顧曉軍和郝旭陽已經(jīng)跑了,我們正在組織追捕,并且發(fā)出了網(wǎng)上通緝令?!?h4>四
醫(yī)院要我辦理出院手續(xù)這天,夏天來了。我問:“可以看看朱麗穎的遺體嗎?”
夏天搖頭:“不可以?!?/p>
“那我給我老婆柳青青打個電話,讓她來給我辦出院手續(xù)?!?/p>
“我們已經(jīng)替你辦了?!?/p>
“那我可以回家了嗎?”
“你還不能回家,我們要給你換個地方?!?/p>
我愣了一下:“去哪兒?”
“看守所?!?/p>
我擔(dān)心會和那些雞鳴狗盜之徒關(guān)在一起。到了看守所才知道,待遇還算不錯,我住了一個單間。但我感覺這間房子不像監(jiān)房,倒像設(shè)置在監(jiān)房里的一個辦公室。我明白了,我是被變相保護起來了。
在我被關(guān)押的第三天,青青來了。看守所破例允許青青見我,而且也不像我采訪珥岱時那樣,還有一位警官坐在旁邊監(jiān)視著。警官把我送到會見室后,便轉(zhuǎn)身走了。
青青看著我,眼里沒有柔情,倒是一臉的憤懣?!皸罘?,你太過分了。你不是說到機場接我嗎?怎么沒去?”
我說:“我在去的路上接到朱麗穎的電話,有重要的事兒?!?/p>
青青繃著臉:“我查過了,那個朱麗穎過去是坐臺小姐。她找你干什么?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兒要和一個坐臺小姐談?”
我趕緊解釋:“你誤會了。她過去是坐臺小姐,現(xiàn)在不是了,是花店老板?!?/p>
青青怒視著我:“有區(qū)別嗎?”
“請你相信我?!?/p>
“我們離婚吧,你越來越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一個瘋子住在一起。我受夠了。”說著,青青從包里取出一張紙,“這是離婚協(xié)議,你看一下。”
我沒接:“你不要那么沖動好不好?”
青青決心已定:“我已經(jīng)想好了。你簽字吧。”
我嘆了口氣,接過離婚協(xié)議,簽下了我的名字。青青拿起離婚協(xié)議書頭也不回地走了。
四天后,看守所的管教再次喊我出去。我問:“這又是誰來看我了?”
管教譏諷我:“你還真把這地方當(dāng)招待所了。”
我沒吱聲,管教可能不知道我進來的原因。但也許他知道,而我卻不知道,也許我被夏天耍了。我在心底又把夏天詛咒了無數(shù)遍。
管教沒把我?guī)нM會見室,也沒帶到那一排訊問室。我抬起頭,看了一眼左數(shù)第二個鐵門。那是提審珥岱的地方。珥岱這會兒在哪兒呢?
管教把我?guī)У揭粋€很寬大的辦公室里,我注意了一下門牌,上面寫著“所長室”。里面的沙發(fā)上坐著三個人,有兩個我一眼便認出來了。一個是夏天,另一個就是我寫舉報信舉報的北江市公安局副局長史云光,中間坐的那個年紀(jì)稍大一點兒的我沒見過??吹绞吩乒猓彝蝗恍盐?,我真的被夏天耍了。
那個年紀(jì)稍大一點兒的人遞給我一個信封:“你寫的舉報信市紀(jì)檢委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
我接過來看了一眼:“是我寫的。”從署上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為自己的行為負責(zé)的準(zhǔn)備。既然這天已經(jīng)到了,我只有從容面對。我把舉報信轉(zhuǎn)手遞給史云光,“這信既然到你手里了,你隨便處置吧?!?/p>
史云光哈哈一笑:“行啊,楊凡,我一直很支持你的采訪,你倒舉報起我來了,夠朋友。”
夏天插話說:“楊凡,史副局長和你開玩笑呢。我介紹一下,”他指著那位年紀(jì)稍大的人說,“這位就是北江市公安局局長陸海峰同志?!?/p>
這回我真的有些懵了。
陸海峰說:“楊凡同志,我們知道你一直在背后幫助鐘濤,做了很多的工作,有些事情做得比刑警還出色。但你也添了不少亂子,影響了我們的調(diào)查。”
我想替鐘濤伸冤,想解釋我所做的一切。陸海峰抬手制止了我。他接著說:“楊記者,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先解釋關(guān)于舉報信的問題。你舉報史云光同志充當(dāng)保護傘,事實上,史云光同志到‘亮馬河是在調(diào)查‘亮馬河涉毒涉黃的問題,他是我們可以信任的同志。至于鐘濤,也是在執(zhí)行一項非常特殊、非常重要的任務(wù),他受了很多委屈。一開始,鐘濤同志自己都不知情,在他離開北江為自己尋找證據(jù)和線索的路上,我們安排夏天同志找到他,交給他一項重要任務(wù)。這項任務(wù)高度保密,市局只有很小范圍的人知道。我今天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不要再調(diào)查了。你的介入會打亂我們的計劃,給我們的偵查工作造成被動。同時,你對鐘白法老人的關(guān)心和照顧,我代表局黨委,代表我們這些警察,向你表示感謝?!?/p>
我呆住了。為了兌現(xiàn)對珥岱的承諾,為了給鐘濤洗清冤屈,我差點兒搭上性命。可我所做的又是那么蒼白無力,其實鐘濤根本就沒什么冤情,他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我說:“有一點我不明白,不是有一封你們內(nèi)部的舉報信舉報鐘濤嗎,也是實名舉報?!?/p>
陸海峰笑了笑:“是有一封舉報信,而且像你說的,是實名舉報。我們一開始確實被這封信誤導(dǎo)了。好在我們及時糾正,沒有被鉆了空子。”
“戴瑤有一本日記,不知道在誰手里。”
夏天說:“那本日記在我們手里。那個舉報人就是用這本日記迷惑了我們?!?/p>
“那個舉報人是誰?”
“暫時還不能告訴你。至少要等到這個案子水落石出的那天?!?/p>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
“也許很快,也許很久?!?/p>
史云光說:“我們讓你來看守所是在保護你,因為我們的對手很狡猾,也很瘋狂。你的舉報信是在和顧曉軍去了沙湖后寫的,顧曉軍肯定給你暗示了什么,比如他在公安局有后臺之類的話,是吧?”
我慚愧地點點頭。
陸海峰說:“你暫時還要在看守所住幾天,然后我們再放你出去。你要停止一切對鐘濤的調(diào)查,還要注意保密,我們今天的談話內(nèi)容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包括你的家人。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想起了車禍:“汽車為什么突然失控了?”
史云光說:“據(jù)現(xiàn)場勘查,汽車輪胎被人用帶瞄準(zhǔn)鏡的弩刺破了,造成爆胎失控的假象。對手是想利用交通事故把你和朱麗穎一起做掉。你在失控的瞬間緊緊地抓住了方向盤,但朱麗穎沒你那么幸運,她被甩出車外,又被翻滾的汽車壓在了身上。”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很慘,是吧?”
史云光點點頭,表情很沉重。
十天后,我離開了看守所。外面的陽光是那么明媚。盡管我的關(guān)押多少有點兒演戲的成分,但我又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
我深吸了一口氣,自由真好。
深秋的落葉被風(fēng)一吹,四處飛舞。沒有人來接我,我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墒?,家在哪兒呢?
進了家門,柳青青不在,屋子里被翻得亂七八糟。我頓時火冒三丈。青青怎么能這樣?就算離婚,也不能像打劫一樣分手。我撥通了青青的手機。“柳青青,你太過分了!”
青青被我吼懵了:“你什么意思?”
“離婚就離婚吧,你怎么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俊?/p>
青青說:“我從機場到家就那樣了。在看守所光說離婚的事兒了,把這事兒給忘了。”
我無力地說:“那就是家里遭劫了?!?/p>
青青一聽,語氣倒溫柔了:“哦,那你趕緊查查,看少了什么沒有?”
我掛掉電話開始檢查,發(fā)現(xiàn)唯獨少了那只拷貝有鐘白法錄音的U盤。我想起來了,那次和顧曉軍去沙湖,我脫衣服的時候,U盤從口袋里滑落出來,我很小心地把它重新裝進衣服口袋。那個動作被顧曉軍看到了,他一定以為U盤里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昨天是兄弟的,今天不一定還是兄弟。今天不是兄弟的,明天也許就成了兄弟。
這起案件塵埃落定之后,我終于在夏天的辦公室里看到了那份可以解密的案卷,才知道顧曉軍在公安局的內(nèi)線到底是誰。透過那本厚厚的案卷,我努力地梳理著顧曉軍的軌跡。
養(yǎng)豬,是顧曉軍出獄后為自己設(shè)計的第一步。買豬仔、租場地和買飼料的錢是借的,一共借了五萬塊。把這五萬塊借來,顧曉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有幾個入獄前很要好的哥們兒,不僅沒借錢給他,還用看叫花子一樣的目光看他。那眼神,永遠定格在顧曉軍的心里。那是隱痛,也是感悟。豬場的生意出奇地好,那一年豬肉價格猛漲,據(jù)說,豬肉價格已經(jīng)影響到整個國家CPI的上漲指數(shù),連總理都關(guān)注豬肉價格了。顧曉軍盯著那些一天天瘋長的豬仔,到出欄時,大賺了一筆。緊接著,又購進一批豬仔,并擴大了養(yǎng)豬場的規(guī)模。不到兩年,顧曉軍賺了一百多萬。在顧曉軍看來,這真是一個奇跡。有了錢,顧曉軍的目光盯住了霓虹閃爍的城市。這是他設(shè)計的第二步,進入娛樂場所。于是他借高利貸盤下了現(xiàn)在“亮馬河”的那幢舊樓,然后開始裝修改造,并把昔日的獄友郝旭陽招募到自己的麾下。
“亮馬河”歌廳如期開業(yè)。顧曉軍沒有露面,一切都委托郝旭陽打理。郝旭陽還算爭氣,剛一開張,生意便開門紅。短短幾個月,顧曉軍從賬上看到了開歌廳與養(yǎng)豬的收入差異。可就是這樣的賺錢速度,也僅夠支付那些高利貸的利息。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個女人找上門來。這個女人叫滿妹,是云南人,也可能是四川人。到現(xiàn)在顧曉軍也不清楚這個神秘女人到底是哪兒的。他覺得這其實無所謂,不知道也許更好。滿妹為他指了一條發(fā)財更快的路。他知道,這生意是冒著掉腦袋的風(fēng)險的,為了把生意做下去,他決定在警察里找一個內(nèi)線。
一天,郝旭陽給他打電話,說“亮馬河”來了個客人,一個人要了個包間喝悶酒,也沒要小姐陪著,有人認出他是公安局的。很快,顧曉軍就來了,進了包間,坐在那個警察對面,主動說:“我叫顧曉軍,是這兒的老板。這位大哥怎么稱呼?”
那人瞥了顧曉軍一眼,沒吱聲。
顧曉軍說:“您好像有不痛快的事兒,別壓在心里,我陪您喝幾杯。”
說著顧曉軍給他斟滿了酒,然后端起酒杯先自飲一杯。那人卻沒動杯。
顧曉軍覺得有些尷尬,但還是強作歡顏:“我這兒有一張貴賓卡,您可以隨時使用?!?/p>
那人接過來,啪地扔掉了。顧曉軍猜想這是一個油鹽不進的家伙,遇到這樣的主兒,只有盡快收手,另做打算。顧曉軍整了整衣服,直起身子,打算離開。那人卻突然開口了:“坐下吧?!?/p>
這一開口倒把顧曉軍嚇了一跳,正愣神間,那人一巴掌拍到茶幾上,震得茶幾上的酒瓶和酒杯嘩啦啦直響。顧曉軍走到那人對面重新坐下。對方端起一個高腳杯遞給顧曉軍:“來,喝!”一揚脖子,一杯酒見底了。
接下來,顧曉軍扮演了忠實聽眾的角色。他沒想到,這個外表深沉的警察內(nèi)心竟然有那么多痛苦。說著說著,對方哭了,像傷心的孩子。他說,他越來越討厭他的兄弟,不是有仇,是嫉妒,憑什么他那兄弟就比他爬得快,就比他干得出色。顧曉軍明白了,這人不是別的問題,是心理上的事兒。說實話,職場里的人長時間面對壓力,或多或少都有些抑郁的毛病,坐在對面的這個警察可能也是如此。顧曉軍也聊了很多,但都是在監(jiān)獄和進監(jiān)獄之前的事兒。
警察問:“你是怎么進去的?”
“幫一哥們兒干架,捅傷一個,判了十二年?!?/p>
警察笑了笑:“夠重的?!?/p>
顧曉軍說:“不重,被捅傷的那小子落了個終身殘疾,永遠瘸著腿走路了?!?/p>
對方好像很感興趣,又問:“你幫著干架的那哥們兒呢?”
“也進去了,但沒在一個監(jiān)獄?!?/p>
“出來了嗎?”
“應(yīng)該出來了,也是十二年?!?/p>
警察呷了一口酒:“出來見過嗎?”
顧曉軍搖搖頭:“沒有。”
“為什么?你們不是兄弟嗎?不是兄弟的話,怎么會幫他干架?”
顧曉軍說:“昨天是兄弟的,今天不一定還是兄弟。今天不是兄弟的,明天也許就成了兄弟?!?/p>
之后,那個警察和顧曉軍倒成了兄弟。顧曉軍借給他一輛奧迪車,后來那輛車莫名其妙丟了。他是警察,覺得這是恥辱,可那案子就是毫無線索。顧曉軍說一輛車丟就丟了,犯不上費那個勁,但他其實已經(jīng)欠了顧曉軍一輛奧迪車。一次,顧曉軍讓他從青石村帶回一個包。事后,顧曉軍對他說,那包東西就是冰毒。他掏出手銬,顧曉軍伸出雙手說,你銬吧,不過,你那只手也得銬上,那冰毒就是你送出來的。
郝旭陽鬼使神差地愛上了朱麗穎。顧曉軍和郝旭陽約法三章:一是結(jié)婚后朱麗穎必須離開“亮馬河”;二是不得和朱麗穎談歌廳和生意的事兒,尤其是毒品的事兒;三是不許朱麗穎參與他們的任何活動。郝旭陽本來也打算讓朱麗穎離開“亮馬河”這個是非之地,所以,這三條郝旭陽覺得不成問題。半年后的一天,郝旭陽正和朱麗穎逛商場,突然接到顧曉軍的電話,讓他趕快到南湖公園來一趟。他本來想讓朱麗穎自己打車回去,又有些不忍心,便帶上了朱麗穎。到了南湖,那個警察和顧曉軍在一起,看到車里的朱麗穎,那個警察很慌亂,急忙躲到越野車的后面。事后,余怒未消的顧曉軍打了郝旭陽幾耳光,然后逼郝旭陽和朱麗穎離婚。郝旭陽知道闖禍了,便和朱麗穎辦了假離婚,為的是騙過顧曉軍。但顧曉軍不傻,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破綻。他隱隱感覺到,朱麗穎將是他的隱患,不如趁早做掉。
如果是別的事,他可以讓郝旭陽去做,可做掉朱麗穎,還得瞞著郝旭陽。我在養(yǎng)豬場和顧曉軍的邂逅,讓顧曉軍產(chǎn)生了把朱麗穎和我一起干掉的念頭。他讓郝旭陽逼朱麗穎約我出來,制造了那起車禍。當(dāng)顧曉軍得知我已被搶救過來,便和郝旭陽一起逃走了。
我按照陸局長的要求,老老實實地貓在家里。呆了幾天,實在無聊。我想起了被顧曉軍拿走的U盤,便給夏天打了一個電話。
夏天小心地問:“你又怎么了?”
我說:“我要報案。我丟了一個U盤,肯定是被顧曉軍拿走了?!?/p>
“很重要嗎?”
“里面有一段鐘白法對鐘濤說的話。我必須轉(zhuǎn)交給鐘濤?!?/p>
夏天很認真地說:“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回來。但你必須遵守我們的約定,不許再參與案件的調(diào)查。”
我決定出去找工作。在找工作之前,我想再和柳青青談?wù)?,希望她能回心轉(zhuǎn)意。因為調(diào)查鐘濤,因為我不著邊際地四處奔波,我們之間的隔膜與誤會才越來越深。我給柳青青打電話,竟然停機了。我給青青的公司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柳青青辭職了。我出門打了輛出租車,直奔我岳父母家。自從和青青離婚后,我害怕見到岳父母,就像我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過似的。但現(xiàn)在我必須面對了。
岳父母住在三樓。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我愣住了:“你是誰?”
她也狐疑地看著我:“你找誰?”
“這里不是柳工程師家嗎?”
她明白了:“你是說原來的住戶吧,搬走了,我們剛住進一周?!?/p>
“他們搬哪兒了?”
年輕女人搖搖頭:“不知道?!闭f著,把門關(guān)上了。
找工作也不順利。報社我是不想去了,我先去了市廣播電臺,人家答復(fù)我,他們臺長正為超員發(fā)愁呢。接著我又去了一家廣告公司,我說我可以做文案。廣告公司的一位副總接待了我。他看了我的簡歷后,帶著一副嘲弄的口吻說:“北江大名鼎鼎的楊記者,怎么肯屈居我們這個小廟?”
我說:“你用就用,不用就干脆點兒,說那么多廢話干嗎?”
結(jié)果可想而知。
這時候,夏天給我打電話,說郝旭陽在云南落網(wǎng)了,顧曉軍還沒被抓住。
“你猜郝旭陽是被誰抓的?”
我說:“是云南那邊的警察吧,你們不是說上網(wǎng)追逃嗎?那全國警察都動起來了,他們還不是插翅難逃?”
“你說對了一半,是鐘濤抓的,然后交給了云南那邊的警察。但你說的那個U盤可能找不到了。顧曉軍和郝旭陽逃離北江時,聽了你U盤里的內(nèi)容,知道是些對他們來說沒用的東西,就從窗戶扔到外面去了。我們到樓下的草坪找了,沒找到。”
我按照夏天告訴我的地址,來到了顧曉軍住的那幢樓的樓下。我一寸寸地在草坪里找了一上午,結(jié)果一無所獲。我想可能是被人撿走了,便到物業(yè)找負責(zé)管理草坪的園丁。園丁告訴我:“小區(qū)里有個大媽前幾天遛狗時撿到了一個東西,至于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什么盤,就不清楚了。”
我問:“大媽住哪兒?”
園丁抬手一指:“我只知道住這幢高層,幾層幾號我還真不知道。不過那位大媽每天中午要去馬路對面的小學(xué)接孫子,那會兒能看見她?!?/p>
我便在樓下等。十一點五十分,那個大媽出現(xiàn)在樓下。我問大媽是不是撿到了一個U盤,大媽很爽快地說:“是撿到了一個U盤,一開始不知道是U盤,后來小兒子說是U盤,我才知道?!?/p>
“那個U盤現(xiàn)在在哪兒?”
“給小兒子了?!?/p>
我焦急地說:“您的小兒子在哪兒?”
“在沈陽上大學(xué)?!?/p>
“您快給他打電話,讓他把U盤保管好?!?/p>
大媽說:“我得先接孫子?!?/p>
大媽接了孫子,然后給小兒子打電話。那U盤果然在他手上。他說馬上快遞給我。這只U盤總算有驚無險地失而復(fù)得了。
我給夏天打電話,要把復(fù)制的另一個U盤交給他。我的想法是假如我的U盤丟失了,夏天那兒還有一個備份文件。見到夏天,他告訴了我鐘濤抓捕郝旭陽的細節(jié)。
我知道,出于保密的考慮,夏天省略了一些不該讓我知道的東西。但就他講給我的那些故事,足以讓人熱血沸騰了。
鐘濤的身上有一張顧曉軍和郝旭陽的合影。顧曉軍很少照相,這張照片也是他和郝旭陽唯一的合影。他每天做的是犯罪的買賣,所以他不想讓警察掌握更多的信息,包括照片。這張照片上,兩人笑得很開心。他們的背后就是怒江,還有對面的山。滿妹帶著他們剛從對面回來,在怒江邊為兩人拍下了這張照片。鐘濤幾乎每天都要拿出這張照片看看,他要把這兩人的面孔熟記在腦子里,生怕時間長了,把這兩人的模樣忘了。
顧曉軍和郝旭陽是來找滿妹的,滿妹答應(yīng)帶他們逃出去。到了云南,滿妹突然消失了。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顧曉軍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滿妹被警察抓了。他決定在云南尋找新的出口。郝旭陽認識當(dāng)?shù)匾粋€叫阿發(fā)的毒販,既然滿妹找不到了,顧曉軍就和郝旭陽商量,把手里的貨通過阿發(fā)處理掉,這樣可以掙到一筆出去的費用。顧曉軍要郝旭陽單獨去見阿發(fā)。兩人約定,如果下午三點之前郝旭陽沒回來,顧曉軍就馬上離開酒店。
鐘濤接到夏天傳來的情報,第一個想到了阿發(fā)。阿發(fā)的毒販身份在北江就已被鐘濤掌握,于是他就在阿發(fā)的住所附近蹲守。蹲守的第五天,快到吃午飯的時間,郝旭陽出現(xiàn)在街口。鐘濤取出那張寫著地址的字條,再次確認了一下,然后進了院子。
鐘濤裝扮成小販,挑了一副擔(dān)子,頭上戴了一頂草帽。這樣的裝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蹲在巷子口,點了一支煙,吧嗒吧嗒地抽著,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個院子。十幾分鐘后,阿發(fā)先出來了,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走了。鐘濤沒動窩,繼續(xù)等待。他要找的人是郝旭陽。
又過了十幾分鐘,院子里出來一個女人。鐘濤猜想這女人是阿發(fā)的老婆,就沒再理會。那個女人快要消失在街口時,鐘濤的腦子里像演電影似的突然閃現(xiàn)出一張臉,郝旭陽的臉!那女人就是郝旭陽,郝旭陽想男扮女裝逃跑。
鐘濤馬上追出巷子口,看見那個女人擠上了公交車,公交車已經(jīng)啟動了。他馬上攔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跟上。出租車很快超過了公交車,到了下一站停下。不大一會兒,那輛公交車慢吞吞地來了。鐘濤等最后一個人上完,確信郝旭陽沒有下車,才登上了公交車。郝旭陽依然是女人打扮,臉沖著車窗,在過道站著。走了五站地,郝旭陽下車了。鐘濤跟下車,一直跟到酒店門口。
這就是郝旭陽和顧曉軍住的酒店。郝旭陽進了電梯,鐘濤看到電梯停在了九層,便跟了上去。就在他尋找顧曉軍和郝旭陽可能住在哪個房間時,郝旭陽突然換了男人的衣服慌慌張張沖了出來,后面沒有顧曉軍。鐘濤明白了,顧曉軍已經(jīng)甩掉郝旭陽跑了。剛沖到電梯口,鐘濤便摁倒了郝旭陽,把郝旭陽拖回房間。郝旭陽站起身來想反抗,鐘濤揮拳再次將他擊倒。
郝旭陽爬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你想干什么?”
鐘濤說:“抓你?!?/p>
“你是誰?”
“鐘濤?!?/p>
郝旭陽突然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淚。他指著鐘濤說:“你他媽一個殺人犯也有資格抓我?”接著,他便想爬起來,嘴里嘟囔著,“我要報警,我要打電話報警?!?/p>
鐘濤把手機丟在郝旭陽面前:“你打吧,報警吧?!?/p>
郝旭陽抓起電話:“沒錯,我要報警,報警我就立功了?!蓖蝗凰滞W×耸?,“不,我不報警了,咱倆談?wù)劙伞]錯,你原來是警察,可你現(xiàn)在和我一樣,也是被警察追得屁滾尿流的逃犯,我們合作吧。這兒離邊境線只有一百多公里,咱們完全有可能逃出去。出去了,就他媽自由了?!?/p>
鐘濤問:“顧曉軍呢?”
郝旭陽忿忿地罵道:“他把老子甩了,一個人跑了?!?/p>
鐘濤從破舊的黑皮包里摸出一根繩子。郝旭陽看到繩子,掙扎著站起來沖向房門。鐘濤一伸腿,把郝旭陽掃倒在地。他騎在郝旭陽身上,把郝旭陽捆成個粽子。郝旭陽絕望了。他盯著鐘濤問:“你不是逃犯嗎?你怎么和我過不去呀?”
鐘濤說:“我是警察?!?/p>
郝旭陽怒罵道:“你就是一個瘋子。北江人都知道你是殺人犯。還有,你那個爹得了癌癥,連醫(yī)院都住不起,在家里躺著等死。你放了我,我可以給你很多錢,可以給你父親治病……”
鐘濤這才知道父親得了癌癥。他強忍著,不想在郝旭陽面前流淚,可他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沒能忍住。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犧牲,他的墓碑上會刻上“烈士”這兩個字嗎?
電視臺正在播放公安局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主持會議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史云光。正中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我剛認識不久的市公安局局長陸海峰。白默然也在座,但我沒看到夏天。史副局長介紹參會的領(lǐng)導(dǎo),我才知道,坐在陸海峰旁邊的是省公安廳主管刑偵的副廳長。副廳長傳達了公安部在全國開展“清網(wǎng)行動”的指示。我聽懂了,這是公安部向全國公安機關(guān)發(fā)出的總動員令,警察們要打一場大仗了。
陸海峰說:“全市這幾年來上網(wǎng)的逃犯有七十六名,我們要在這次‘清網(wǎng)行動中實現(xiàn)百分之百的目標(biāo)任務(wù)。顧曉軍將被列為一號追捕逃犯?!?/p>
一個女記者舉手提問:“鐘濤在不在追逃的名單里?他是不是也要追回來?”
陸海峰大手一揮,一語雙關(guān)地說:“鐘濤當(dāng)然也是要回來的?!?/p>
我明白了陸局長話里的意思??赡俏徊恢榈呐浾邘ь^鼓起掌來,在她的帶動下,會場上響起了一片掌聲。接著,史云光副局長公開了一個信息,“亮馬河”歌廳的副總郝旭陽已被抓獲,今天下午就能被押解回北江。
電視新聞剛結(jié)束,我的電話響了。白默然告訴我,市局領(lǐng)導(dǎo)有請。我又是興奮又是詫異。興奮的是我估計鐘濤又有什么新情況了,詫異的是局領(lǐng)導(dǎo)不是剛剛說過不讓我參與這個案子嗎,怎么又要找我?
很快,白默然派車把我接到公安局。看到白默然一臉凝重,我猜一定是出大事了。我跟著白默然進了小會議室。陸海峰神情嚴肅地招招手,示意我和白默然坐下。
此刻的陸局長沒有任何客套,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陸海峰說:“剛才我們接到云南警方的通報。云南騰遠的一個出租房發(fā)生火災(zāi),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具燒焦的尸體,已經(jīng)面目全非,身份很難辨認。根據(jù)現(xiàn)場遺留的物品判斷,那具尸體很可能是我們正在追捕的鐘濤。云南警方要求我們派人過去辨認尸體,我已經(jīng)安排人去請宋梅了。另外,經(jīng)白默然支隊長提議,請楊凡記者一同到云南。如果楊記者沒意見,你們準(zhǔn)備一下,下午就出發(fā)。”
我是在機場見到宋梅的。看宋梅的神情,可能還不知道鐘濤遇難的消息,我的心情異常沉重。
從見到鐘濤照片的那一刻,我就想,我和這個人會見面的,一定會的!我甚至想象過我們會相約在一家咖啡廳或者茶吧里,靜下心來,好好地聊一些事兒,聊一些人。聊一聊珥岱和戴瑤,聊一聊鐘白法和清源……可這一切美好的設(shè)想,竟會在一瞬間,在熊熊的火光中,化為了灰燼……
宋梅見到我,笑著說:“你也去云南嗎?這回你真的可以見到鐘濤了?!?/p>
我只能故作輕松:“是啊,終于要見到廬山真面目了?!?/p>
白默然比我晚來幾分鐘,他的身后是刑警小邵。宋梅看到白默然的時候,臉色并不好看,只是禮節(jié)性地打了個招呼。我想提醒宋梅不該這樣對白默然,可一想到不久之后宋梅將要面對的殘酷現(xiàn)實,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了。接著,又有兩位穿便衣的女警拿著辦好的登機牌走過來,我猜她倆是公安局專門派來照顧宋梅的。宋梅見到她們,眉頭皺了一下,好像也預(yù)感到了什么。
飛機在成都停了一下,大約四十分鐘后再次起飛。飛了一個小時,到達昆明機場,我們換乘另一個航班飛往騰遠。航班上大都是些游客,不少人頭上戴著旅行社統(tǒng)一配發(fā)的小紅帽,我們坐在這些游客里,顯得格格不入。
這次飛行時間很短,四十分鐘不到,便到了騰遠。騰遠公安局的人來接我們。汽車上,誰都沒說話,包括騰遠警方的人也沒往案子上扯。車子直接開到了殯儀館。在接待室里,白默然對宋梅說了此行的目的。他說:“小宋,你要挺住?!?/p>
宋梅沒能挺住,軟軟地倒在了沙發(fā)里,兩個女民警立即一左一右照顧宋梅。等宋梅平靜了一些,白默然征求宋梅的意見:“要不,咱們明天再辨認吧?”
宋梅搖搖頭:“既然來了,就看看吧。”
騰遠公安局的同志向白默然介紹了現(xiàn)場的情況。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張沒有被完全燒毀的身份證,白默然一眼便認出照片上的人就是鐘濤。
宋梅被兩個女民警攙扶進了太平間。鐘濤已經(jīng)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宋梅也只是憑著鐘濤手腕上的那只表認定了身份。那是一對情侶表中的一只,她和鐘濤結(jié)婚十周年紀(jì)念日那天買的。
白默然不忍再看,他扭過臉,強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這是他的同學(xué),是他的哥們兒,是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但職責(zé)所在,他又得硬著頭皮,克制著情緒,配合騰遠公安局法醫(yī)的問詢。
三天后,兩位女民警陪著宋梅返回了北江,我和白默然留下來繼續(xù)處理善后事宜。白默然留下來,其實是協(xié)助騰遠警方破案。從現(xiàn)場看,似乎是故意縱火,兇手也許是殺人滅口。本來北江市局的意思是讓我也回去,但白默然給市局打了電話,并征求了我本人的意見,我便留在了騰遠。
我很失落,為鐘濤的死。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犧牲,他的墓碑上會刻上“烈士”這兩個字嗎?
白默然似乎也不知道鐘濤執(zhí)行任務(wù)的事兒,他整整一個下午悶坐在沙發(fā)上吸煙,一句話都沒說,我和小邵也呆坐著。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說:“出去喝點兒酒吧?!?/p>
我們走出酒店,選了附近一個看上去還算干凈的飯館。進了雅間,點了幾個菜,又要了一瓶白酒,三個人用玻璃杯分了。白默然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勸慰說:“喝悶酒傷身,我理解你的心情,有話就說出來吧,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一些?!?/p>
白默然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霸谡麄€兒市公安局,我和鐘濤相處的時間是最長的。從警校到刑警隊,從結(jié)婚生子到提拔升職,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走過來,不容易啊,我們一起出生入死破了多少案子啊??墒牵粋€人說走就走了,而且還背著逃犯的罪名。”
“其實,鐘濤……”我差點兒脫口說出鐘濤在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秘密,急忙改口,“其實鐘濤能有你這樣的兄弟應(yīng)該知足了。”
“嗯,說實話,鐘濤這人算得上一個很敬業(yè)的刑警。我曾經(jīng)拿白支隊和鐘濤當(dāng)榜樣看呢!誰知道,鐘濤竟然會殺人?!毙∩鄹锌卣f。
我和小邵聊天的時候,白默然沒有插話,他的眼睛好像一直很專注地盯著杯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在想他和鐘濤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兒吧。
回憶有時是最好的紀(jì)念。
因為心情都不愉快,所以早早就散了。我和小邵住一個房間,白默然自己住一間,這是小邵要求的。我知道,有些人覺得跟領(lǐng)導(dǎo)住一起不自在,小邵大概也是這個心理。市局的辦案經(jīng)費不寬裕,所以平常是能省則省。我喝了酒,也沒洗漱,和衣而臥。瞇了一覺醒來,頭疼得厲害,滿腦子是那具燒焦了的尸體,再也睡不著了。我干脆起身,摸了摸口袋里的煙盒,看對面的小邵睡得很香甜,又停住了手。小邵不吸煙,對煙很敏感。我打算到走廊里吸一支煙,然后繼續(xù)睡覺。
走廊盡頭有一個小陽臺,好像是專門為抽煙的人預(yù)備的。我坐在一把藤椅上剛要點煙。這時,走廊另一端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我坐的地方很暗,對方應(yīng)該沒看到我。但我看清了這個人,他是白默然。
顯然白默然是要出去。他走到電梯口,按下了按鍵,等了一會兒,電梯門打開,白默然的身影消失了。我急忙收起煙,也走到電梯口,等待電梯門再次打開。
走出酒店的大廳,外面空無一人。我看了下表,凌晨兩點。我沒能跟上白默然。他一定是臨時接到了什么指令。回到房間,看著熟睡的小邵,我又開始為白默然擔(dān)心,擔(dān)心他的安全。我徹底失眠了。
一早,白默然敲門喊我們下樓用早餐。我看他神采奕奕,不像一夜未眠,但眼睛明顯是紅的。他問我:“睡得怎么樣?”
我說:“挺好的,喝了酒睡得更踏實,你不喊我還醒不了呢。”
小邵也說:“嗯,昨晚是我這些天睡得最踏實的一次。白支隊,你休息好了嗎?”
白默然說:“當(dāng)然休息好了。這地方氣候比北江好,等退休了,在這兒頤養(yǎng)天年倒是不錯。”
看到白默然此刻安然無恙的狀態(tài),我懸著的心也放下了。
在騰遠住了六天,白默然沒有返回的意思。我?guī)缀鯚o事可做,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里的電視遙控器,漫無目的地調(diào)臺,無意中搜索到了省電視臺的衛(wèi)視頻道,正播放著北江新聞。時政新聞過后,是北江市公安局在“清網(wǎng)行動”中抓獲兩名逃犯的消息。電視畫面上,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被押下火車,押解他們的警察我看著有些眼熟。我問小邵:“后面的是謝小龍嗎?”
小邵說:“是他。這次謝小龍算是立功了。那次到廣西本來就是為了這倆小子,可半路上謝小龍帶著我們?nèi)ヌK州抓鐘濤。那次鐘濤要是不跑,也不至于落到現(xiàn)在這個下場?!?/p>
本來是看新聞,結(jié)果由新聞又扯到鐘濤。好多事兒就這么千絲萬縷地連著,我們是繞不開鐘濤了。
白默然進來了,說剛和家里通了電話,匯報了在云南的工作情況。家里現(xiàn)在很熱鬧,各分局都成立了專門的清網(wǎng)追逃小組,抽調(diào)的都是精干力量。接著,白默然第一次解釋了把我留下來的意思。他要繼續(xù)在云南辦案,我的任務(wù)則是等騰遠警方調(diào)查完,把鐘濤的骨灰護送回北江。白默然說:“這也是局長的意思。局長是好人,不管鐘濤是不是殺人犯,他畢竟是公安局的刑警,立過大功,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這樣做?!?/p>
聽了白默然的話,我只是淡然一笑。因為我知道鐘濤在陸局長心里的位置,我想等到可以公開那些秘密的時候,白默然一定會為今天的談話感慨一番的。
騰遠公安局很熱情,要安排我們?nèi)惤纯?。白默然說他有事要處理就不去了,讓我和小邵去散散心。
到了麗江,公安局的同志把我和小邵放在一家客棧門口,并與客棧老板打了招呼,囑咐她照顧我倆,說明天一早再到客棧接我們,這期間我們可以自由活動??蜅@习迨且晃幻嫒萱玫募{西族女人,三十多歲,說著很流利的普通話,她建議我們先到四方街看看。
假如人再少一點兒,我們是不是可以感受到茶馬古道上馬幫的駝鈴聲呢?但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卻是滿世界的腿和腳丫子。男的女的,粗壯的和纖細的。有人在網(wǎng)上專門展示過滿世界的美腿,在四方街看到的腿,不是美,而是千奇百怪。
在一座小橋邊,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居然是柳青青。我加快腳步追過去,發(fā)現(xiàn)不遠處正在照相的是我的前岳父和岳母??匆娢遥麄兒臀乙粯映泽@。岳父對我一向很好,盡管知道我已和他的女兒離婚,還是主動跑過來,連連感嘆這世界實在太小了。岳母信佛,甚至把這次偶遇當(dāng)成了促使我們復(fù)婚的天意。我問岳父:“你們搬家了?”
岳父想解釋什么,被青青打斷了:“楊凡,我本來心情很好,不想到了云南這么遠的地方還能看見你,你讓我清靜一下好不好?”
岳父責(zé)怪道:“青青,你怎么這么說話呢?這是在外面,要給人一點兒尊嚴?!?/p>
青青不吱聲了。
我說:“找個地方我們聚聚吧?!?/p>
岳父說:“我也是這個意思?!?/p>
小邵過來了,說騰遠市局的同志想請我們幫個忙。我面露難色:“剛說好了請我妻子和岳父母吃飯的?!?/p>
小邵知道我離婚的事,也有點兒為難。
我問:“他們要我們幫什么忙?”
小邵看了看青青,把我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騰遠警方抓了兩個毒販,我們懷疑那兩個毒販?zhǔn)穷檿攒娛窒碌鸟R仔,騰遠公安局的同志想讓我們化裝成到麗江來接貨的人,跟這邊的毒販接頭。”
我說:“我只是個記者,不是刑警,再說,白支隊長不是在這邊嗎?”
小邵說:“時間太緊迫了,白隊趕不過來,所以才想請你配合?!?/p>
我說:“讓我考慮一下?!?/p>
我把這事對青青說了。青青說:“這是警察的事兒,你不能去?!?/p>
我說:“話是這么說,但讓小邵一個人去,我覺得有些對不住人家。”
岳父說:“楊凡說得對,你去吧,注意安全。我們住在百麗客棧,你辦完事兒來找我們?!?/p>
有了岳父的支持,我返回去追小邵。騰遠警方來接我們的人換了一輛當(dāng)?shù)嘏普盏钠?,同時告訴我們,接頭的地方,麗江警方已經(jīng)做了部署,安全不會有問題。
駕車的是當(dāng)?shù)鼐?。他把一支手槍和一個密碼箱交給了小邵,箱子里裝著一百多萬現(xiàn)金。因此小邵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任務(wù)——保護好這一箱子錢,不能讓它落在毒販?zhǔn)掷铩?/p>
我們驅(qū)車趕到郊外,在一座爛尾樓里等候交易人出現(xiàn)。根據(jù)情報,來交易的毒販?zhǔn)撬膫€人。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人出現(xiàn),最后只得撤回。
后來,夏天幫我分析這次失利的原因,估計那些毒販壓根兒就沒打算在麗江交貨,他們故意散布假情報轉(zhuǎn)移警方視線,而真正交貨的地方還是在騰遠。
第二天一早,小邵帶著沒來得及參觀麗江古城的遺憾和騰遠警方的人回去了。我決定留下來陪陪青青和她的父母。
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鐘濤一直在苦苦尋找的戴靜,就是被珥岱殺死的戴瑤的妹妹。
我搬到了青青和她父母住的百麗客棧。青青的父母為了給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獨處的環(huán)境,報名參加了玉龍雪山一日游。青青則擔(dān)心父母的身體難以適應(yīng)高原反應(yīng),于是我提議,我倆陪著他們一起去玉龍雪山。因為風(fēng)大,纜車停了,我們只能在山下拜會這座神奇的雪峰,更沒有看到傳說中的一米陽光。后來聽導(dǎo)游說,這里也是癡情男女殉情的地方。青青吐了下舌頭,說我絕不會為楊凡在這里殉情。我說,我會的。青青說,那一定不是為我。
話雖如此,但看上去青青心情不錯,我們之間的裂痕在雪山腳下修復(fù)了。然而,回到客棧,一個陌生女人的出現(xiàn),又讓青青龍顏大怒。
一個年輕女人在我的房間門口等我,二十多歲,穿一條讓曲線更突出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時髦的短夾克。青青對我怒目而視,那意思是,解釋一下吧,怎么回事?
我懵了,不知道該怎么去解釋。
“你,你是誰呀?”
她淡然一笑:“你是楊凡嗎?”
青青轉(zhuǎn)過臉,一臉慍怒地瞪著我,那無聲的責(zé)問更有殺傷力。
年輕女人說:“楊凡老師,我現(xiàn)在的處境很危險,請你幫幫我。”
“可是……我們認識嗎?”
“我是戴靜?!睂Ψ狡届o地說。
她吐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我呆住了。
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鐘濤一直在苦苦尋找的戴靜,就是被珥岱殺死的戴瑤的妹妹。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兒?”
戴靜莞爾一笑:“我跟蹤了你?!?/p>
“你為什么要跟蹤我?”
“我剛才說過了,我需要你的幫助?!?/p>
我迷惑不解地問:“我能幫你什么?”
戴靜看了眼青青:“幫我逃過他們的追殺,然后帶著我回北江自首?!?/p>
“自首?”我完全懵了。
“對,自首!”戴靜語氣很重地說道。
“誰在追殺你?你應(yīng)該到公安局找警察保護你才對啊。”
戴靜猶豫了一下說:“是鐘濤要我找你,因為追殺我的人是白默然和顧曉軍?!?/p>
“白默然?!”
戴靜說:“沒錯,白默然。白默然就是顧曉軍在公安局的內(nèi)線,舉報鐘濤殺人的也是他?!?/p>
原來,戴瑤被殺后,第一個到達現(xiàn)場的就是白默然。他在指揮技術(shù)人員勘察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了戴瑤的一本日記。在日記里,戴瑤表達了她對鐘濤的感情,盡管這份感情是那么不現(xiàn)實,那么一廂情愿。連戴靜都覺得不可思議,姐姐戴瑤怎么會異想天開地愛上了鐘濤。白默然用一個晚上讀完了這本日記,里面有一大段描寫戴瑤和鐘濤做愛的細節(jié)。白默然不相信鐘濤會和一個賣淫小姐做這種事。接著往下讀,果然是戴瑤自己想象出的情節(jié)。因為有一天晚上,一個相貌酷似鐘濤的嫖客點了她的鐘,她于是把他想象成了鐘濤?;氐阶√?,她就把那種感受寫在了日記里。白默然撕掉了后面的一頁,寫了一封署名舉報信,并附上了這本日記作為證據(jù)。局長陸海峰看了這本日記,他要求紀(jì)檢部門立即調(diào)查。因為舉報人是刑警支隊長白默然,舉報人的分量,使陸海峰不能不重視這個案子。出于對鐘濤負責(zé)甚至是保護的目的,陸海峰簽署了拘捕鐘濤的命令。而給鐘濤打電話透露抓捕信息的人還是白默然。
鐘濤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掩蓋事實。
鐘濤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白默然和顧曉軍的事兒。這件事兒的起因就在青石村。青石村村長梁集偉的親戚慫恿梁集偉強占了許柱子和鐘霞的蔬菜大棚,還打傷了許柱子。鐘濤接到妹妹鐘霞的求助電話,作為刑警支隊副支隊長,他不能貿(mào)然插手這件事兒,這是紀(jì)律,也是紅線。
顧曉軍想在鄉(xiāng)下選一個養(yǎng)豬場作掩護制作冰毒。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梁集偉。于是鐘濤妹妹的大棚就轉(zhuǎn)到了顧曉軍的手里。經(jīng)過一番精心改造,以養(yǎng)豬場為掩護的制毒基地建成了。鐘濤回清源看父母,在去妹妹家時,無意中看出了問題。于是他開始調(diào)查養(yǎng)豬場,并且獲得了一些證據(jù)。他把這件事兒和白默然講了,建議刑警支隊調(diào)查這個案子。白默然很驚恐,顧曉軍一旦落網(wǎng),一定會牽出他來。那些日子,白默然的腦子里全是鐘濤,甚至夢到鐘濤來抓捕他,無數(shù)次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醒來。他必須搞掉鐘濤。
從警院畢業(yè)后,鐘濤越來越讓白默然感到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壓力。他甚至覺得,他求父親幫忙,把鐘濤留在北江就是一個錯誤。那時,他們的隊長就是現(xiàn)在的局長陸海峰。鐘濤的吃苦精神頗得陸海峰的欣賞,而白默然的靈活又彌補了鐘濤的不足,他倆是最佳拍檔。
白默然與鐘濤的裂痕出現(xiàn)在鐘濤被提拔為重案大隊副大隊長以后。白默然覺得憑自己的條件,被提拔的應(yīng)該是他白默然,而不是那個毫無關(guān)系背景的鐘濤。兄弟情義,就在這妒忌中一點點淡化了。鐘濤卻毫無察覺,一如既往地真誠對待白默然。
那時候,盡管白默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但他對工作的態(tài)度沒的說。他暗下決心,一定要超過鐘濤。沒多久,白默然被提拔為案審大隊大隊長。這個崗位也很重要,雖然不如重案大隊那么轟轟烈烈,可白默然畢竟是大隊長,鐘濤只是一個兵頭將尾的副大隊長。比如市公安局開的一些會,一個副字,就把鐘濤擋在了會議室的門外。白默然心里有了稍許的安慰,似乎又找回了在警院時的優(yōu)越感。
四年后,鐘濤被提拔為刑警支隊副支隊長,白默然還在原地踏步,陸海峰已經(jīng)是市公安局局長了。宣布鐘濤任命那天,白默然喝醉了,不是在祝賀鐘濤升職的酒宴上,而是在“亮馬河”歌廳。
正是那天,他認識了顧曉軍。
此后不久,白默然被提拔為刑警支隊支隊長。有人說,白默然能當(dāng)上支隊長是因為他妻子的哥哥當(dāng)上了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但這個消息沒有得到證實。
不管白默然的提拔到底有什么背景,事實是,白默然當(dāng)上支隊長后,鐘濤很支持他的工作,連續(xù)破了幾起漂亮的案子,刑警支隊多次得到市局領(lǐng)導(dǎo)的表揚。白默然和鐘濤的關(guān)系也似乎恢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
看著面前的戴靜,我很難把她和犯罪嫌疑人這幾個字聯(lián)系到一起。
戴靜說,她真的很感激姐姐戴瑤。從小學(xué)到初中,姐兒倆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墒怯幸惶?,父親說,家里能讓姐兒倆讀到初中,已經(jīng)是傾盡全力了。姐妹倆聽懂了父親的意思,她們再沒有上學(xué)的機會了。姐姐戴瑤求父親說,我出去打工,讓妹妹把書讀下來,考大學(xué)。
為了能和姐姐在一起,戴靜填報志愿時,選擇了北江師范大學(xué),并且順利被錄取。戴瑤開始很高興,妹妹考到北江,能經(jīng)常見到妹妹,這不是好事嗎?可接著又犯難了。她不想讓妹妹知道,她寄回去的那些錢是靠出賣肉體換來的。妹妹到了北江,時間一長,難免會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所以她一直小心掩飾,對妹妹說,她在一家工廠里做工。戴靜剛到城里,對城市生活充滿了好奇,總是問這問那,什么餐館商場,戴瑤可以說出一二,可妹妹問她在工廠做什么,戴瑤總是卡殼。
戴靜在城市里生活的時間越長,戴瑤的壓力就越大,她的謊言更難自圓其說。
戴靜上大二的時候,母親病了。父親帶著母親到北江來看病,在醫(yī)院檢查的時候,戴瑤和戴靜姐兒倆一直陪著父母。檢查結(jié)果出來,得知母親得的病很難治愈,并且需要很多錢,姐兒倆看見父親蹲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抱著頭偷偷哭泣。姐姐悄悄對妹妹說,你好好讀書吧,錢的事兒我來想辦法??纱黛o心里明白,姐姐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連著請了兩天假陪母親看病的戴瑤來“亮馬河”上班。不料,媽咪過來說,你不是請假了嗎?怎么昨天又來了?戴瑤愣了一下,剛想解釋什么,一位點了她鐘的客人也說,前天我和一個朋友來,我就點的你,你今天就不認識我了?你不是大學(xué)生嗎?
戴瑤頓時明白了,可她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終于,她和戴靜在“亮馬河”的走廊里不期而遇。戴瑤大腦一片空白,她把妹妹拖進更衣室:“你為什么做這個?”
戴靜說:“為了你,也為了媽媽。我早知道你做這個了,我知道我讀書的錢就是你這樣掙來的。我好多次躲在被窩里哭,我可憐你心疼你,姐姐!”
戴靜補了妝出去了,戴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這么多年忍受著痛苦和屈辱,就是希望妹妹有出息,可妹妹也在這里出賣了肉體。
戴瑤感到支撐她精神的那根柱子開始搖晃。
走廊里傳來慌亂跑動的聲音,戴瑤馬上猜出是警察來了。她跑出去,看著妹妹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她一把拽住戴靜,把她拉進了配電室。她問戴靜:“你做了嗎?”
戴靜點頭說:“做了?!?/p>
“那男人呢?”
“被警察抓了?!?/p>
戴瑤說:“你別動,老老實實在這兒呆著,等那些警察走了,你趕快回學(xué)校去!”
戴靜六神無主地望著姐姐,聽話地點點頭。
戴瑤來到大堂,警察正帶著那個男人四處查找,見到戴瑤,那男人說,就是她。戴瑤順從地跟著警察下樓,上了警車。到了公安局,先是一個年輕警察審她,后來進來一個穿著便衣的警察,這人就是鐘濤。她打定主意,只把這次交代了,之前的事兒一概不說。鐘濤問她:“你是南苑人嗎?”
戴瑤說:“你怎么知道?”
鐘濤說:“我是清源的?!?/p>
戴瑤見這個警察老鄉(xiāng)還算和氣,便把她為妹妹上學(xué)、為母親治病的事兒說了。她希望這個老鄉(xiāng)同情她,放她一馬。但老鄉(xiāng)好像沒有同情她,讓她在拘留所住了五天。還好,沒有罰款。她最怕的就是罰款了,媽媽在醫(yī)院里還等著要錢呢。
出來后,她感覺這次是上了警察老鄉(xiāng)的當(dāng)。沒想到幾天后,警察老鄉(xiāng)給她打電話,說幫她找了一份在電器城做導(dǎo)購的工作。她很吃驚,沖這一點,那位警察老鄉(xiāng)是真心想拯救她,讓她尋找新的出路。警察老鄉(xiāng)讓她直接去那里的人事部報到,就說是一個叫鐘濤的人讓她去的。
最終,她還是沒去電器城,但她知道了那個警察老鄉(xiāng)的名字叫鐘濤。沒去電器城的原因還是因為戴靜。她發(fā)現(xiàn)戴靜戀愛了。那小伙子戴瑤并不喜歡。一個男人腦袋后面留著一個馬尾巴,這還是男人嗎?不過,戴靜說這個男人很有才,是個畫家。
她問戴靜他們是在哪兒認識的。戴靜說是在“亮馬河”。戴瑤一聽是在“亮馬河”認識的,便先入為主地認為珥岱不是好人,好人是不來“亮馬河”的。她必須阻止戴靜的戀情??纱黛o對珥岱十分癡情。沒辦法,戴瑤只得選擇留在“亮馬河”,她要看著妹妹。但那以后,珥岱沒來過歌廳,或者說,他們沒再來歌廳約會。
鐘濤去電器城辦事,問起戴瑤,電器城那位副總說根本就沒見著人來。鐘濤覺得戴瑤可能對這份工作不滿意,這事兒就過去了。三個月后,市局又組織了一次行動,戴瑤又被網(wǎng)了進來。不過,這次不是在“亮馬河”,是在一家洗浴城。面對再次坐在自己對面的戴瑤,鐘濤連生氣的念頭都沒有了。他說:“我現(xiàn)在對你不是同情,是失望,你知道什么叫失望嗎?”
這次,她被行政拘留七天。七天后,鐘濤開車到拘留所接她,她沒上鐘濤的車,低著頭徑自走了。她這一走,倒讓鐘濤覺得她還有救。
戴瑤發(fā)現(xiàn)戴靜越來越不像話了。她知道,那個叫珥岱的男孩兒其實很愛戴靜,可戴靜好像在和另一個有錢的男人玩同居。她這是在玩火。戴瑤想阻止她。戴瑤覺得只有珥岱才能拯救妹妹,只要珥岱不放棄戴靜,戴靜就有希望離開那個男人。為了留住珥岱,戴瑤冒充戴靜去和珥岱約會。約會了兩次,珥岱根本沒有察覺,他始終把戴瑤當(dāng)成戴靜。后來,戴靜發(fā)現(xiàn)戴瑤在偷偷和珥岱約會,以為姐姐是在和她搶男朋友。于是,戴靜給珥岱發(fā)了很多絕情的信息,激怒了珥岱。這些戴瑤都蒙在鼓里。那天,戴瑤約了珥岱,想把真相告訴他,可沒容戴瑤解釋,珥岱就把戴瑤當(dāng)成戴靜殺掉了。
戴靜講到這里,流下了懺悔的淚水。
她覺得,與其說是珥岱殺了姐姐,倒不如說是她殺了姐姐。青青也陪著她抹眼淚。我看時間不早了,就讓戴靜住到了青青的房間。
兩天后,我接到了夏天的電話:“戴靜找到你了嗎?”
我說:“戴靜和我們在一起,青青和她的父母也在這里。”
“那就拜托你們照看好她。她現(xiàn)在是最重要的證人,當(dāng)然也是犯罪嫌疑人,你們一定保護好這個證人。等我把這邊的事兒處理完,就過去接她。”
夏天很著急,我都沒來得及問他在哪兒,就匆匆掛斷了電話。可我能夠保護得了戴靜嗎?
三天來,戴靜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為了保證戴靜的安全,我們幾乎沒在外面的飯店吃過飯,都是買回來在客棧的房間里吃。遠在異鄉(xiāng),五個人圍坐在一起倒也其樂融融。
這天下午,我走出客棧,想到街上逛逛。剛出客棧不遠,突然聽到一個當(dāng)?shù)乜谝舻娜藛柛舯诳蜅5睦习逵袥]有住著北方人。老板說有。那人便問是北江的嗎?我一驚,這人八成是沖著我們來的,或者說是沖著戴靜來的。接著,那人又進了我們住的客棧,向前臺打聽。我沒聽到他說的什么,但隨后那人便仰起臉向我們住的房間打量。我以為他會上樓,但他卻出了客棧向西走了。
我急忙回到房間,對青青和戴靜說:“我們得趕快換地方,這里被盯上了?!?/p>
青青面露難色:“爸媽腿腳不利索,換一次地方多難。要不,咱報警吧?!?/p>
我想了想說:“先換個地方吧,實在不成咱再報警。我答應(yīng)過夏天,得把戴靜安全地交到夏天手里。”
青青趕緊去收拾行李,十幾分鐘后,我們到樓下的總臺結(jié)賬退房,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出了客棧。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五個人打一輛出租車離開顯然是不可能的,司機不會同意,超載是要罰款的。于是我們商定,青青打一輛出租車帶著她父母先走,我?guī)е黛o再叫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開出去沒多遠,我回過頭一看,只見一輛面包車停在客棧門口,車上下來五六個人。我不斷地催促司機開快一點兒。我們在離城郊不遠的一處偏僻小院住下,條件雖然差一點兒,但安全才是我們最重要的。
店家只有兩間空房,我和岳父住一間,岳母、青青和戴靜三個人擠一間。剛安頓好,戴靜走過來沖我鞠了一躬:“楊凡老師,謝謝你?!?/p>
我說:“只要大家平安無事就好,你用不著這樣。”
睡到半夜,青青突然敲著窗玻璃喊我:“楊凡你快起來,戴靜不見了!”
把那本日記仔細看過之后,白默然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
我相信戴靜不會走遠。在這黑燈瞎火的城郊,一個女孩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何況還有人在四處追殺,我判斷她不會貿(mào)然行動。但我又不能低估了戴靜,經(jīng)過這大半年的四處漂泊,她早已不再是北江那個天真單純的女孩兒,可能有比一般男人還要豐富的脫險經(jīng)驗。
我和青青走出旅店的小院,岳父母留在旅店里等候消息。昏暗的路燈像瞌睡的眼睛,孤寂的夜晚,冷清的馬路上唯有我倆在四下尋找那個叫戴靜的女孩兒。我開始厭煩她了,且不說我和青青為她擔(dān)著風(fēng)險,還連累兩位老人連安穩(wěn)的地方都呆不得,搞得像難民。
我牽著青青的手沿著昏暗的馬路一路尋過去。前面是一個交叉路口,我和青青對視一眼,其實是傻眼了。我們無法推斷戴靜的行走路線,她到底去了哪里?
這時,一輛出租車駛來,我們趕忙伸手攔住。司機問我們?nèi)ツ膬骸N覇査緳C見沒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司機說見過,叫了一輛車走了。我問朝哪兒走了。司機抬手一指說,奔北去了。
我心里一沉,北面是通向玉龍雪山的公路。戴靜難道是要去玉龍雪山嗎?她去那兒做什么?我對司機說:“送我們到玉龍雪山?!?/p>
司機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瘋子,就連青青看我的眼神也和這個司機差不多了。
我拽著青青坐進車里,催促說:“開車吧。我付雙倍車費?!?/p>
路上,夜行貨車像探照燈一樣的燈光刺目奪人,出租司機一邊大罵那些大貨司機無德,一邊減慢了車速小心駕駛。那座神奇的雪山離市區(qū)有不短的距離,行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景區(qū)的門口。景區(qū)大門緊閉。我們下了車四處尋找,那司機真不錯,說這個地方他經(jīng)常來,對這一帶比我們熟悉,建議我們到停車場后面看看。我們繞過一堵矮墻到了停車場后面,青青馬上就看到了縮在墻根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戴靜。
我喊了一聲:“戴靜!”
戴靜抬起頭來,呆呆地看著我們。突然,她站起身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我有些尷尬,只得開玩笑說:“快松開,你嫂子還在旁邊呢?!?/p>
戴靜放開了我,轉(zhuǎn)身又撲向青青,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伏在青青的肩頭哭泣。
果然像我猜測的一樣,戴靜想到雪山頂上了卻自己,用一種她認為最完美的方式向自己的人生謝幕。
我說:“你傻啊,你費了那么大力氣找到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放棄呢?”
戴靜說:“我怕連累你們。”
我問了戴靜一個這幾天一直想弄明白的問題:“你是什么時候見到鐘濤的?”
戴靜說:“我們是十天前分手的。她讓我找到你,然后到公安局自首?!?/p>
我很不理解:“鐘濤為什么不讓你直接到公安局自首,而是先找我呢?”
“鐘濤要我把我知道的事兒都告訴你,他說,他這輩子欠你的情。”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夏天,沒想到是宋梅。宋梅說:“鐘濤的爸爸去世了?!?/p>
這消息并不突然,按鐘白法的病情,這個結(jié)果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晌衣牭竭@消息時,還是難以接受。這父子倆一先一后共赴黃泉,難道這是命運的安排嗎?我強忍住悲痛問:“什么時候的事兒?”
宋梅說:“昨天晚上,我也是剛接到鐘霞的電話,這會兒正帶著曉磊往清源趕?!?/p>
我說:“我回不去了,你替我給鐘伯伯送個花圈吧?!?/p>
那邊無聲無息了,唯有電流信號的沙沙聲,像嗚咽的風(fēng)拂過焦黃的沙丘。我剛看了天氣預(yù)報,北江這會兒正下大雪。清源呢?我想也是風(fēng)雪漫天吧,大片大片的雪花覆蓋了鐘家的那兩孔破窯洞。
我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淚,當(dāng)我放下手臂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青青、戴靜都在盯著我,尤其是戴靜,她的眼中畫滿了問號。
她問我:“誰去世了?”
“鐘濤的父親?!?/p>
戴靜的眼圈立即紅了。我知道她和鐘白法連面都未曾見過,這眼淚想必是為鐘濤而落。
我問戴靜:“鐘濤為什么要你去自首,你到底怎么了?”
戴靜輕聲道:“冰毒,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是學(xué)化學(xué)的。”
戴瑤到死都不知道妹妹早就卷進“亮馬河”背后的那潭渾水里了。這是一潭很深的水,卷進來的人,就像泅浮在水中奮力掙扎的落水者,只能絕望地看著河岸,卻無力游上去。戴靜說,那時她在養(yǎng)豬場就是這樣的處境。
顧曉軍破例親自召見了戴靜。他坐在平常郝旭陽坐的那張大班搖椅上,斜著身子,顯出一副很隨意的樣子。戴靜還沒來得及換上那套廉價的黑色吊帶裙,身上是一套大學(xué)女生常穿的洗得發(fā)白的牛仔服。顧曉軍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戴靜:“讀大幾了?”
“大二?!贝黛o實話實說。其實也不是顧曉軍第一個拿她的大學(xué)生身份說事兒,媽咪向客人推薦的時候,經(jīng)常故意暴露戴靜的大學(xué)生身份,為的是吸引客人,大學(xué)生在這里成了促銷的招牌。
戴靜打量著顧曉軍,又看看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的郝旭陽,猜這個男人才是“亮馬河”真正的老板。她甚至天真地以為顧曉軍可能想包她做二奶。她的同學(xué)里,據(jù)說也有被有錢的男人包了做地下情人的,反正是為了一個“錢”字,被人包養(yǎng)總比在歌廳里被眾人作踐強得多。知道姐姐在這里做事后,她就一直想離開“亮馬河”,但又有點兒舍不得,因為“亮馬河”的生意是最好的,而且有時只是陪客人喝酒唱歌,不一定每次都做那種事。
戴靜當(dāng)然不知道,此時的戴瑤留在“亮馬河”卻是想保護妹妹的。可在戴靜心里,也總是有個結(jié),一想到一對孿生姐妹都混跡在這樣的場子里,她的心里便隱隱作痛。
隨便問了兩個問題,顧曉軍好像沒什么話說了,靠在椅背上,眼睛像看著戴靜,又像看著屋頂。干坐了一會兒,戴靜終于堅持不住了,“老板,要是沒什么事兒,我就走了?!?/p>
“哦?!鳖檿攒姂?yīng)了一聲,終于坐直了身子,“你在這里一晚能掙多少錢?”
戴靜說:“您這是明知故問吧,您是老板,還能不知道我們掙多少錢?”
“我還真不知道?!鳖檿攒娹D(zhuǎn)過臉問郝旭陽,“你說說,她們一晚上能掙多少?”
郝旭陽向前傾了下身子,“多的得兩千多吧,少的就不好說了,有的一晚上可能掙不到一分錢。”
顧曉軍指了指戴靜:“像這位小姐呢?”
郝旭陽看了一眼戴靜:“不會超過一千?!?/p>
顧曉軍掰著指頭算著:“那一個月下來,也是不小的數(shù)目。”
郝旭陽說:“也不是,怎么能天天那么多啊。”
顧曉軍故意問戴靜:“他說得對嗎?”
戴靜低著頭不吱聲。
顧曉軍說:“這樣吧,我每月給你三萬元生活費,你搬到我那里住吧?!?/p>
戴靜說:“我要讀書的?!?/p>
“你讀你的書,只是周末陪陪我就可以了。”接著顧曉軍像是很隨意地問道,“聽說你是學(xué)化學(xué)的?”
戴靜說:“那又怎么樣?不是還得靠做這種事掙學(xué)費。”
“有些事是可以改變的,你可以選擇你的生活。”顧曉軍從老板桌下面取出一個盒子,推到戴靜面前,“打開看看吧。”
戴靜打開盒子,里面是一部非常漂亮的手機,粉色的。
“喜歡嗎?手機里已經(jīng)充了足夠的話費,你可以隨時打給我。還有,這是房子的鑰匙,也是給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話,明天我陪你去看看。”
戴靜心里七上八下,雖然以前也設(shè)想過也許有一天會被有錢男人包養(yǎng),但這也有點兒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顧曉軍沒有食言。第二天正好是周末,他主動給戴靜打電話,約戴靜在離校門口二百多米的馬路對面見面。戴靜對顧曉軍這種為對方著想的舉動很感動,由這個細節(jié),竟對這個外表冷酷的中年男人有了一絲好感。顧曉軍是親自駕車來的,黑色的奧迪轎車像渲染成功的符號,帶給人無限的想象。對戴靜來說,這已經(jīng)不是想象了,現(xiàn)實就擺在面前。戴靜投降了。
本來顧曉軍打算盡快帶著戴靜到青石村的那個養(yǎng)豬場的。但他知道,風(fēng)險越大的事情,越要冷靜,欲速則不達,這是他在監(jiān)獄里想了十年才想明白的道理。所以,他耐心地等待了三個月。這期間,顧曉軍得知戴靜在和一個長發(fā)男孩兒談戀愛。他想阻止這事兒,不是因為吃醋,而是怕他的計劃節(jié)外生枝。沒過多久,郝旭陽告訴他,戴瑤正冒充妹妹偷偷地與珥岱約會。這可是一個好消息。
一次不經(jīng)意的閑聊,戴瑤和珥岱約會的事兒就在顧曉軍輕輕攪動著咖啡的時候,傳遞給了戴靜。其實,對于姐姐和珥岱約會的事兒,戴靜已經(jīng)有所察覺。戴靜不是一個豁達的女人,那種事兒也不是豁達不豁達的問題。戴靜說:“你能帶我離開北江嗎?”
“那你還讀不讀書了?”
“我沒說不讀書,只是出去幾天?!?/p>
“那你打算去哪兒?北京?上海?廣州?我馬上讓郝旭陽去訂機票?!?/p>
“不,我想找一個清靜點兒的地方。”
“對了,有一個地方很適合你去?!?/p>
顧曉軍派人到醫(yī)院開了一張假條,又陪著戴靜到學(xué)校請了病假。之后,他們到了青石村。戴靜儼然以老板娘的身份檢閱了這個神秘的養(yǎng)豬場。說它神秘,是因為院子里的房子不像養(yǎng)豬場,倒像一個小型加工廠。住了兩天,顧曉軍把戴靜帶進了一間房子里,說:“這就是你的實驗室,開始干吧?!?/p>
“干什么?”
“那資料上有,你看了就明白了。我到縣城辦點兒事兒,晚上回來。”
戴靜坐下來打開那些資料,認真看了起來。她是化學(xué)系的學(xué)生,僅就一份資料好像看不出什么來,把那些資料連在一起,她便知道顧曉軍要她做什么了。她驚恐地站起來,想要出去,但門已經(jīng)被鎖上了。她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那些瓶瓶罐罐。
其實,顧曉軍就沒離開豬場。他通過監(jiān)視器觀察著,先是看到激憤沖動的戴靜,接著是坐立不安,后來便安靜了,似乎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
他打開門:“怎么樣,開始干吧,這是咱自己家的事兒?!蹦钦Z氣就像在和自己的妻子說話。
“我要是不做呢?”
“你別無選擇。因為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秘密。”顧曉軍冷冷地說。
第二天,戴靜除了吃飯,沒離開過那個工作間。三天后的晚上,那兩臺像鍋爐似的機器轉(zhuǎn)動起來,刺鼻的氣味彌漫著小院。
戴靜知道,她已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后來,她又染上了毒癮,即使想走也離不開這里了,一切都晚了。
戴靜失蹤了。戴瑤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妹妹,她想去學(xué)校,又擔(dān)心學(xué)校的老師看見她,以為她是戴靜,反倒說不清楚了。她想到了那個好心的警察老鄉(xiāng),便約了鐘濤,請鐘濤幫她找戴靜。這時,鐘濤才知道戴瑤還有一個孿生妹妹。
鐘濤破過很多大案,迎著瘋狂的亡命徒他可以毫不畏懼地沖上去,可當(dāng)他直面這樣的女子的時候,竟束手無策。戴瑤能提供的戴靜的社會交往,除了珥岱,還有一個叫小慧的女孩兒,是戴靜很要好的同學(xué)。
鐘濤找到了小慧。小慧是南方女孩兒,說戴靜以前學(xué)習(xí)很用功,到外面找了一份工作后就不怎么用功了,而且花錢也比原先大方。除了這些,她對戴靜在外面的事兒一無所知。和小慧的談話,看似談了不少事兒,但有用的線索一條沒有。接下來就只有找珥岱了。
珥岱對鐘濤不怎么友好,在藝術(shù)家的心里,似乎對警察有種天然的抵觸。
鐘濤問:“你最近見過戴瑤嗎?”
“沒有,我很忙,沒時間約她?!辩磲凡焕洳粺?。
“她可能失蹤了?!?/p>
珥岱終于停下了手中的畫筆?!澳阏f的是真的嗎?”
“我沒工夫和你開玩笑?!?/p>
珥岱想了想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
在珥岱的指引下,鐘濤駕車進了一個小區(qū)。珥岱帶鐘濤上到公寓樓的十二層,在一家住戶門前按門鈴。
鐘濤問:“她帶你來過這里?”
珥岱苦笑:“她躲我還躲不及呢,怎么可能帶我來這兒?我跟蹤過她,知道她住這里?!?/p>
門鈴響了很久,里面毫無動靜。鐘濤和珥岱便去了物業(yè),值班經(jīng)理提供了業(yè)主的資料,1209室的業(yè)主名叫郝旭陽。鐘濤知道郝旭陽是“亮馬河”歌廳的經(jīng)理。難道是郝旭陽包養(yǎng)了戴靜,金屋藏嬌?
鐘濤在“亮馬河”歌廳對面的停車場盯控。每天晚上六點半,郝旭陽準(zhǔn)時出現(xiàn),給男女服務(wù)生開班前會。鐘濤跟蹤了郝旭陽,除了去過前妻朱麗穎的花店兩次,沒見郝旭陽到過戴靜住的那個小區(qū)。那戴靜會在哪兒呢?
鐘濤在紙上寫下了郝旭陽、戴靜、顧曉軍三個人的名字,想理出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他在郝旭陽的名字下方添加了“亮馬河”,在戴靜的名字下,寫上了“大學(xué)生”,在顧曉軍的名字下寫的是“養(yǎng)豬場”,但還是毫無頭緒。于是,他又在大學(xué)生的下面寫上了“化學(xué)系”,在“化學(xué)系”和“養(yǎng)豬場”之間連了一條線。對了,問題可能出在這兒!鐘濤決定回一趟清源老家,看看父母,也順便了解一下養(yǎng)豬場的情況。
鐘濤到青石村的那天,顧曉軍剛離開養(yǎng)豬場回北江。許柱子陪著鐘濤到那片曾經(jīng)是蔬菜大棚的地方去看。和我一樣,鐘濤也是先聞到了那股氣味。
這時,戴靜就在養(yǎng)豬場里,正經(jīng)受著毒品帶給她的痛苦煎熬。那白色的東西就擺在那兒,她想戒掉,用自己的毅力戒掉。她是化學(xué)系的學(xué)生,她知道冰毒對身體的傷害。
白默然聽完鐘濤的匯報,已經(jīng)慌了。他對坐在對面的這個哥們兒太了解了,鐘濤要是調(diào)查這個案子,用不了多久,顧曉軍和郝旭陽就會被抓捕歸案。白默然面前有兩條路,第一是通知顧曉軍和郝旭陽趕緊離開北江;第二是想辦法阻止鐘濤的調(diào)查,但難度似乎要大一點兒。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白默然從來沒有感覺這樣壓抑過。那天,他第一次在下班前就離開了刑警支隊,坐上自己的車,他竟不知道該去哪里。
晚上九點多鐘,值班調(diào)度突然呼叫,平陽小區(qū)發(fā)生一起兇殺案。白默然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把那本日記仔細看過之后,他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
他心里堅守著這個底線,他時刻提醒自己,你不是逃犯,你是警察,是刑警。
鐘濤選擇的逃亡路線是經(jīng)西安轉(zhuǎn)道蘭州再進入青海。他以前從沒有到過青海,他想找一個遙遠的離天宇最近的地方,好好想一想那些在北江還沒來得及厘清的困惑,他要在這片清靜的高原上理出一個頭緒,然后再開始他的下一步行動。他隱隱覺得公安局出了內(nèi)鬼,他甚至懷疑白默然就是販毒團伙的保護傘,但他馬上否定了,他不相信白默然會墮落。
然而,他錯了。
夏天把鐘濤出逃的消息報告給陸海峰,陸海峰一聽便火了。陸海峰了解鐘濤,他相信鐘濤不可能殺人,但白默然的那封舉報信就擺在他的案頭,他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夏天說:“也許鐘濤是對的。”
陸海峰一怔:“你說什么?”
“鐘濤正在查一個案子,他沒對我詳細說,我只知道那是個能在北江掀起大浪的案子。所以我懷疑可能是有人故意陷害鐘濤。我們把鐘濤關(guān)押起來,他們才能騰出手來銷毀罪證。我分析,鐘濤是想爭取時間,靠他自己一個人搞清楚一些事實?!?/p>
“他會去哪兒呢?”陸海峰皺起眉頭,盯著墻上的地圖自言自語。
“我想可能是青海。”夏天說。
“好!”陸海峰指著地圖上青海的區(qū)域說,“夏天,給你一個任務(wù),你馬上到青海去找鐘濤。能不能找到鐘濤,就看你的本事了?!?/p>
離開陸海峰的辦公室,夏天問史云光:“史局,陸局是什么意思???那人是帶回來還是不帶回來?”
史云光笑了笑,拍著夏天的肩膀說:“兵書上不是有句話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夏天的第一站不是西寧,是格爾木。此時此刻,可能沒有人比夏天更了解鐘濤。在一次閑談中,夏天問鐘濤,假如給你一次休假旅行的機會你最想去哪兒?鐘濤不假思索地說,格爾木。夏天問為什么。鐘濤說:“我喜歡高原的寧靜,喜歡那蔚藍的天空,還因為看了一部叫《可可西里》的電影。我敬佩那些為保護藏羚羊而犧牲的警察戰(zhàn)友。”
到達格爾木后,夏天在電視臺和電臺發(fā)了尋人啟事:可西,家里原諒了你的逃學(xué),都很為你著急。托付夏老師出來找你,看到或聽到消息后,請速聯(lián)系。
夏天留的是招待所的房間電話。但連著一周過去了,除了有一次服務(wù)臺打電話催繳押金,那部電話就沒有響過。夏天覺得鐘濤是在故意躲著他。這可就棘手了。
第八天傍晚,夏天回到招待所的房間,疲憊地靠在沙發(fā)上,想著明天就買機票打道回府算了。他不想驚動當(dāng)?shù)鼐?,那樣,如果找不到鐘濤,會搞得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到時候,想不發(fā)全國通緝令都不可能了。
突然,有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住他的后背,他馬上意識到是槍。他沒有回頭,也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平靜地說:“是鐘濤吧?!?/p>
“你是來抓我的?”鐘濤說。
“不,我只是受局長的委派來見見你?!?/p>
“這可是一次很好的立功機會?!?/p>
夏天突然轉(zhuǎn)身,鐘濤的手快速縮了回去。看到鐘濤,夏天吃了一驚。鐘濤的變化實在太大,黑瘦且憔悴,胡子拉碴,像個邋遢的流浪漢。夏天皺著眉頭:“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鐘濤苦笑:“一個逃犯還能有什么好樣子?!?/p>
“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過來的?”
“扛大包,做零活,風(fēng)餐露宿?!?/p>
“你帶著槍做零活?”
鐘濤攤開手:“我沒有槍?!?/p>
夏天笑了:“回去吧,你也許是冤枉的,可這么逃亡下去也不是辦法。”
鐘濤搖搖頭:“我現(xiàn)在不能回去,好多問題我還沒有想明白,沒有查清楚?,F(xiàn)在回去,可能就前功盡棄了。對了,你能告訴我,舉報我的人是誰嗎?”
夏天沉吟著,從保護舉報人的角度,是不能告訴鐘濤的。他猶豫著搖了搖頭。
鐘濤說:“我正在查顧曉軍販毒案,可偏偏就在這時有人舉報我,所以我懷疑出了內(nèi)鬼?!?/p>
夏天一怔:“你懷疑舉報你的人就是內(nèi)鬼?不可能,白默然怎么會是內(nèi)鬼?”
鐘濤驚呆了,繼而嘆息:“給我打電話透露公安局要抓我,要我趕快逃離北江的人也是白默然?!?/p>
夏天也不敢相信,可又必須面對現(xiàn)實。白默然的舉動確實難以理解,既要實名舉報,又把公安局決定抓捕鐘濤的消息透露出去,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至少可以肯定一點,白默然確實有問題。夏天望著鐘濤:“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鐘濤說:“繼續(xù)找下去,查到證據(jù),端掉毒窩,打掉內(nèi)鬼。我希望你能幫助我?!?/p>
“怎么幫你?”
“我要找一個叫戴靜的女孩兒,她可能知道顧曉軍的秘密。你向陸局說明情況,批準(zhǔn)我的調(diào)查?!?/p>
“我可以回去匯報。不過,這樣一來,你就得一個人戰(zhàn)斗了,而且還不能公開身份,你會遇到很多危險和困難?!?/p>
“這些我都能克服。只是白默然……他陷得太深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幫他?!?h4>二
為了等局長陸海峰的指令,也為了從夏天那兒獲得戴靜的線索,鐘濤離開格爾木到了縣城,找了一份在建筑工地用手推車推磚的活兒。他每隔幾天都要到縣城中心街的那個網(wǎng)吧打開郵箱看看,看有沒有夏天發(fā)來的郵件。電子郵箱成了鐘濤與局里聯(lián)系的唯一通道。他沒有買手機,辦手機卡要身份證,他不想和那些真正的逃犯一樣也辦一個假身份證。他心里堅守著這個底線,他時刻提醒自己,你不是逃犯,你是警察,是刑警。
這天晚上,鐘濤在工地那間臨時工棚里剛剛躺下,就聽見有人喊:“警察來清查了!”
睡在他旁邊的一個人推他:“你有身份證嗎?沒有就趕快跑吧?!?/p>
鐘濤一時拿不準(zhǔn)到底該不該跑。聽見外面急促的腳步聲,他猶豫了一下,趁著混亂從工棚后面的小門跑了出來。一口氣跑到縣城外面,黑漆漆的夜晚,他辨不清方向。又走了一個多小時,下雨了。在這大雨之中,在這茫茫的草原上,連當(dāng)?shù)氐哪撩穸加锌赡苊月?,何況鐘濤這樣一個不速之客。他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兒走,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腳步,停下就是死路一條。
天黑了,他還沒有走出荒無人煙的草原。雨倒是停了,他在朦朧的暗夜里看到了燈光。他判斷那是一座寺廟。他欣喜萬分,可此時他已經(jīng)疲憊得幾乎邁不動步子了,他咬著牙努力向前走。終于,他的雙腿再也無法支撐住他的身體,他倒下了。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站起來,于是他努力地向前爬,拼盡了全力,總算爬到了寺院的門口。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寺院的禪房里。高燒不退,他只得留在寺院里恢復(fù)身體。在這里他認識了救他的洛桑喇嘛,后來他知道這個喇嘛是北江同鄉(xiāng)。再后來,他認出了洛桑喇嘛就是他一直在追捕的逃犯厲福勝。他向厲福勝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勸厲福勝回北江自首。他把夏天留給他的五千元錢交給厲福勝,讓厲福勝寄給鐘霞。就是這張匯款單,讓我發(fā)現(xiàn)了鐘濤的蹤跡。
戴靜發(fā)現(xiàn)羅子的眼睛總是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甚至故意拿一些葷話逗她。于是戴靜便打算在羅子身上動腦筋,想辦法離開這個地方。
一天晚上,她對羅子說:“你今天晚上陪陪我,我想喝酒,就咱倆。”
羅子咧開嘴,露出一嘴黃牙:“我是求之不得呀。好,就晚上。”
戴靜從房間里取出顧曉軍留下的一瓶洋酒,羅子親自動手炒了幾個菜。一杯酒下去,羅子借倒酒的機會,抓住了戴靜的手。戴靜沒有拒絕,任由羅子攥著。眼看一瓶酒快喝完了,羅子實在喝不下去了。戴靜說:“再干最后一杯,就這一杯了?!?/p>
羅子勉強睜開醉意迷離的眼睛,喝下了那杯酒,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戴靜從羅子的口袋里摸出鑰匙,打開小門,出了養(yǎng)豬場。在公路上,她截住了一輛大貨車。到了姐姐的住處,才知道戴瑤被人殺死了,她猜到了是珥岱。后來又打聽到珥岱因為涉嫌殺死高夢歌已被公安局抓了起來,進了看守所。她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姐姐,也害了珥岱。
戴靜買了一張機票飛到了蘇州。夏天從機場查出了戴靜的去向,并把這一消息告訴了鐘濤。這時鐘濤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素不相識的記者為了兌現(xiàn)對一個死囚的承諾,正在調(diào)查關(guān)于他涉嫌殺人的案子,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查找線索。白默然接到我的電話,得知消失了很久的鐘濤竟然在格爾木。他一面通知顧曉軍,一面向局里請示,要求帶人到青海抓捕鐘濤。
白默然打了一個時間差。接到電話的當(dāng)天,顧曉軍派人直飛北京,再由北京轉(zhuǎn)機格爾木,而白默然去了西寧。就是這個時間差,鐘濤所住的招待所已被先期到達格爾木的顧曉軍的人查到,并且準(zhǔn)備對鐘濤下手。
也算是巧合,鐘濤本打算離開縣城,走之前,他去了網(wǎng)吧,準(zhǔn)備把自己到蘇州的時間和路線告訴夏天。點開郵箱界面,突然彈出了一條消息:顧曉軍已派人到達格爾木。
夏天的消息來得太及時了。鐘濤匆匆離開網(wǎng)吧。他懷疑自己的住處已被發(fā)現(xiàn),馬上收拾行裝。準(zhǔn)備出門時,鐘濤聽到了外面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四個年輕人正從三樓的樓梯口上來。他迅速關(guān)上門,將門鎖死。很快便有了“篤篤”的敲門聲,聲音很輕,似乎在試探?,F(xiàn)在是四對一,硬拼肯定不行,而且那些人手里可能有槍。鐘濤判斷著目前的處境。他住的房間在三樓,窗戶對著招待所的后院。他打開窗子,探頭看了一下窗戶外面的情況,從三樓到二樓中間有一個平臺,就是角度偏了點兒,要跳到那個平臺上,必須把握好力量。這時,他腦子里有了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
他猛然拉開房門,把門口的那個人拽進房間里,沒等外面三個人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把門關(guān)上了。突然被拽進房子里的人踉蹌著差點兒摔倒,他定了定神,迅速拔出手槍。鐘濤扳住他的手腕,但對手的力量也不小,死死地握住槍柄。搏斗中,槍響了,對方中彈倒地。外面的人聽到槍聲,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便沖著門開了兩槍。鐘濤迅速登上窗沿,一躍到了平臺上,然后從二樓的平臺跳下來,從后院跑出去了。
于是,當(dāng)白默然帶著警察趕到的時候,只看到房間里的一具尸體。
“現(xiàn)在你就是父母的希望,如果你也死了,他們還能活嗎?”
鐘濤不知道戴靜藏在蘇州的什么地方。
她現(xiàn)在還叫戴靜嗎?一定改名了。這可是十分棘手的調(diào)查。如果依靠蘇州警方,他可能會省好多事兒,可以節(jié)約很多時間,但他暫時還不想去找警察同行,不到關(guān)鍵時刻,他不能公開自己的身份,他得把負案在逃的戲演足了。鐘濤找了一個給寫字樓送外賣的活兒,他每天必須在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之間,送出一百五十份盒飯。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輛經(jīng)過改裝的三輪車。他一邊送盒飯,一邊尋找戴靜。這些寫字樓里匯聚了很多年輕男女,口音雜得很,湖南話、東北腔、西北味兒的普通話,南腔北調(diào)。他試圖從那一張張面孔里找到那張熟悉的臉。
半個月后的一天,鐘濤端著裝滿盒飯的塑料筐吃力地走進一家公司,一位女員工過來清點盒飯的份數(shù)。鐘濤直起身,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疤て畦F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边@句話鐘濤差點兒脫口而出。太像了,和他認識的戴瑤幾乎一模一樣,差異似乎在那雙眼睛里。那雙眼睛里有一絲淡淡的憂郁和小心翼翼。她似乎也察覺到了這個男人在看她,兩人對視數(shù)秒,然后戴靜清點盒飯:“正好,二十份?!?/p>
鐘濤用半生不熟的蘇州方言說:“那你收好了。”
這樣的場景一連重復(fù)了一周。
周末的晚上,戴靜回到自己的出租房。她現(xiàn)在的名字叫欣珂,她很喜歡這個名字,覺得比戴靜洋氣一些。她只當(dāng)自己是欣珂,不再是北江的那個小女孩兒戴靜了。
打開門,她突然發(fā)現(xiàn)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一個人。她嚇了一跳,從喉嚨里顫抖地跳出一個字:“誰?”
“別害怕?!辩姖_口道。
戴靜定了定神,看清是每天中午送盒飯的人:“你要干什么?”
鐘濤不疾不徐地用北江話說道:“你是戴靜吧?”
戴靜差點兒魂飛魄散:“你……你認錯人了,我叫欣珂。你趕快走吧,不然,我要報警了?!闭f著,戴靜取出手機。
鐘濤提高了聲音說:“我就是警察。”
戴靜愣住了,望著鐘濤問:“你是誰?”
“鐘濤?!?/p>
戴靜曾聽姐姐提到過這個名字,她甚至和姐姐開玩笑說:“老鼠怎么能和貓交朋友呢?”戴瑤不承認自己是老鼠,但她承認,鐘濤是貓。從此,戴靜給鐘濤起了一個綽號叫黑貓警長。戴瑤似乎對妹妹給鐘濤起的這個綽號很喜歡,這名字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暗含了某種淡淡的情愫。妹妹說起黑貓警長時,戴瑤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戴靜印象最深的就是姐姐臉上的笑。
此刻,當(dāng)鐘濤鮮活地站在她面前時,戴靜不知道這個黑貓警長對她來說到底是救世主,還是她的克星。養(yǎng)豬場里提煉出的冰毒,配方就出自她手,提煉的時候她也在場,并親自化驗了成品的純度。如果按這些情節(jié)追究,她該是個什么結(jié)果,戴靜心里是很明白的。盡管有被顧曉軍脅迫的情節(jié),但不足以減輕她的罪責(zé)。
鐘濤開門見山地問:“養(yǎng)豬場是不是在制造冰毒?那些冰毒的配方是不是你弄出來的?你要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戴靜沒有回答。她在想鐘濤是否已經(jīng)掌握了足夠的證據(jù),或者僅僅是試探她的虛實。
鐘濤看穿了她的心思:“你現(xiàn)在正面臨著被追殺的危險,如果不配合警方,可能連命都保不住了。你姐姐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你就是父母的希望,如果你也死了,他們還能活嗎?”
戴靜突然沖鐘濤跪下,哀求道:“鐘大哥,你救救我吧!”
鐘濤把她扶起來:“我來蘇州,就是為了挽救你?!?h4>二
顧曉軍的下線都在哪里?那個神秘的女人滿妹是誰?
戴靜說,她只知道那個女人是云南人,可能有外國國籍。這些情況他必須盡快核實清楚。看來,他得帶著戴靜去一趟云南了。
戴靜來蘇州是因為這里有她一個同學(xué),戴靜現(xiàn)在打工的這家公司就是那個同學(xué)介紹的,那個同學(xué)的家離戴靜住的村子不遠,十多里地。這個信息,很快便被顧曉軍和白默然知道了。
那天,夏天到史云光辦公室匯報調(diào)查戴靜的線索,他摸到在上水村有一個戴靜的中學(xué)同學(xué),目前在蘇州。夏天決定到上水村去查一查。他從史副局長辦公室出來,恰好在走廊里碰到了白默然,兩人禮節(jié)性地打了個招呼,便擦肩而過。走到史副局長辦公室門口,白默然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著夏天的背影站住了。夏天所在的督察隊并不歸史云光分管,他又是一個輕易不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走動的人,他去史副局長辦公室干什么?
白默然本打算敲一下史副局長的房門,剛抬起手,卻又放下了。他急轉(zhuǎn)身,尋找著已經(jīng)消失在走廊里的夏天。他在門廳里看到夏天上了汽車,開出了公安局的大院。白默然急忙也上了車,快速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上水村村口外的公路上,看著夏天進了村子。待夏天離開后,白默然也進了村,得知戴靜在蘇州,繼而確信鐘濤也去了蘇州。
所以,白默然便給到廣西追逃的謝小龍下命令,要謝小龍轉(zhuǎn)道蘇州抓捕鐘濤。蘇州這邊有顧曉軍的一個下線,叫肖建斌,顧曉軍通過肖建斌找到了周老大。謝小龍到蘇州后,在周老大的帶領(lǐng)下抓到了鐘濤。本來是想做掉鐘濤的,可青海的失利,讓白默然對顧曉軍的那些人失去了信心。他想,這次倒不如直接上手,先把鐘濤抓了,送進看守所,再想下一步的對策。只要鐘濤失去了活動的自由,他就有辦法把那些證據(jù)抹掉。
然而,謝小龍的失利,讓白默然徹底絕望。接著,顧曉軍那邊又傳來了更糟糕的消息,戴靜再次失蹤了。不僅是顧曉軍和白默然,就連鐘濤也與戴靜失去了聯(lián)系。本來兩人約好第二天上午九點在火車站見面,戴靜到火車站后,一直等到火車駛出站臺也沒看到鐘濤。
她沒意識到鐘濤可能出問題了,但她同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跟蹤自己,于是混在出站的旅客中,離開了火車站。
鐘濤擊暈謝小龍離開酒店后,給戴靜打電話,可戴靜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他知道,再去戴靜的出租屋已無意義,她不可能再回去了。連著找了四天毫無結(jié)果,他想到了一個人。在他被謝小龍和小邵押著離開出租屋時,看到了匆匆離開的周老大。他馬上想到在蘇州可能還有顧曉軍的下線。于是鐘濤一邊尋找戴靜,一邊調(diào)查周老大,就在這時,他在菜市場門口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宋梅和我。
鐘濤猜到我就是夏天說的那個記者楊凡。他試圖阻止我和宋梅的查找,因為我們攪和進來,只能是添亂。果然,肖建斌發(fā)現(xiàn)我和宋梅的蹤跡,就派人殺了周老大滅口。我和宋梅在超市遇險,鐘濤無奈之下,立即撥通了蘇州警方的電話尋求幫助。于是就有了我在生死關(guān)頭被警方解救的那一幕。
解決了我和宋梅的問題,鐘濤迫在眉睫的任務(wù)是盡快趕到云南。他預(yù)感到,云南將是警方和顧曉軍決戰(zhàn)的地方。所以,他必須盡快找到戴靜,假如把戴靜這個最重要的證人丟了,那他為之付出的努力很可能前功盡棄??蓡栴}是,戴靜這會兒又在哪兒呢?
戴靜躲在鄉(xiāng)下一個獨自帶著孫子熬日子的老太婆家里。這些日子,戴靜一直在考慮,往后該怎么辦?她還能去哪里?她反復(fù)權(quán)衡著,假如選擇鐘濤,她就必須為自己的過錯承擔(dān)罪責(zé),她害怕進監(jiān)獄??扇绻撾x鐘濤,外面真的是危機四伏。猶豫不決的時候,她想起了鐘濤的一句話:你萬一出事了,你父母怎么活?
她終于下了決心,撥通了鐘濤的電話。
戴靜說,她和鐘濤到了云南之后,去過好幾個城市,最后才到了騰遠。戴靜在一個茶樓里發(fā)現(xiàn)了滿妹,令鐘濤十分驚喜。但滿妹的出現(xiàn),也結(jié)束了鐘濤和戴靜的所謂合作。鐘濤要戴靜離開云南,回北江自首,他要跟蹤滿妹。鐘濤還囑咐戴靜,楊凡是可以信任的人,遇到難處,可以放心地找他。
我想告訴珥岱,我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承諾。
小邵獨自回到騰遠后,把我在麗江見到青青的事兒對白默然講了。這是白默然沒想到的。他安排我和小邵去麗江,是為了把我倆支走。那個午夜白默然離開酒店,就是和顧曉軍接頭。顧曉軍躲在騰遠的一幢別墅里,和他在一起的還有滿妹。滿妹問白默然:“你有什么打算?”
白默然說:“安排我出去?!?/p>
“你有護照嗎?”
白默然搖搖頭。
滿妹說:“我把護照給你弄好,但不到萬不得已,你還是先別出去?!?/p>
這正是白默然希望的,他也不想走到那一步,他希望能在云南解決困局,逢兇化吉。鐘濤已經(jīng)死了,這是扭轉(zhuǎn)困局的最佳時機。白默然要我陪他來云南,是想用我和小邵做擋箭牌,也是懷疑我可能掌握了一些證據(jù),把我?guī)г谏磉?,心里能踏實一點兒。必要時,連我一起做掉。
聽說我留在了麗江,白默然坐不住了,急于把我調(diào)回騰遠。白默然給我打電話,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他。戴靜在我這里,夏天一再要我保護好戴靜。我只好委婉地對白默然說:“白隊,我和青青商量一下,青青準(zhǔn)備回北江了,要我陪她一起回去。我盡量做青青的工作,讓青青帶她父母先走,我到騰遠與你們會合。”
白默然說:“也別勉強,能來最好,我等你電話?!?/p>
掛掉電話,我立即用青青的手機給夏天打電話,問我該怎么辦。夏天說:“史副局長也飛到云南來了,他會安排人把戴靜接走,把青青和她的父母安全地送上飛機,一會兒會有車到你那里接戴靜。至于你,當(dāng)然我們希望你配合我們的行動,返回騰遠。不過,你不是警察,只是普通的公民,你可以拒絕,可以任意選擇你的行程。同時我也代表市局感謝你對戴靜的保護,感謝你配合我們的工作?!?/p>
我說:“我愿意到騰遠去,愿意配合你們?!?/p>
夏天說:“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小邵會保護你的。”
我明白了夏天的意思。這也就是說,我到騰遠之后,將會和小邵一起戰(zhàn)斗。我不是警察,只是一個被報社炒了魷魚的記者,但我是一個公民,每個公民都有為正義而戰(zhàn)的權(quán)利。
十分鐘后,我給白默然回了電話,告訴他,我將乘坐大巴車返回騰遠。白默然熱情地說:“那好,快到騰遠的時候來個電話,我和小邵到長途汽車站接你?!?/p>
兩小時后,一輛警車停在了農(nóng)家旅館的門口,北江市局的一位女警察在麗江警方的陪伴下來接戴靜。戴靜先擁抱了青青,接著又轉(zhuǎn)過身來大方地擁抱我,松開我時,已是滿臉的淚花。
麗江警方安排了一輛普通牌照的汽車,專門送青青和她的父母去機場。岳父拉著我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你自己要注意安全,我們在家等著你回來?!?/p>
我的淚突然涌出了眼眶,哽咽著說:“謝謝爸媽?!?/p>
岳母推了一下青青,青青走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他們離開后,我打車直奔長途汽車站。從麗江到騰遠,差不多要坐七個多小時的車,也算是一次長途旅行。這幾天,我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坐上大巴車便開始犯困,昏昏欲睡。車到騰遠,已是華燈初放。白默然和小邵駕駛一輛黑色轎車到長途汽車站接我。再次相見,盡管心思各異,表面上卻格外親熱,像久別重逢似的。白默然說:“先吃飯去?!?/p>
他徑直把我拉到一個飯店。下了車,白默然說:“市局給的出差經(jīng)費不多,高檔的地方咱們?nèi)ゲ黄穑驮谶@路邊店請你了。”
說是路邊店,其實是一家不錯的中檔飯店。白默然點了幾個家常菜,我也是餓了,顧不得謙讓和吃相,風(fēng)卷殘云,狼吞虎咽。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白默然給我和小邵各倒了一大杯啤酒,說:“我開車就不喝了,你倆一人一瓶啤酒,也算為楊凡接風(fēng)。”
我和小邵碰杯,一飲而盡。
外面?zhèn)鱽硪魂嚤衤暋P∩弁蝗幌肫鹆耸裁?,說:“白隊,離春節(jié)就差十來天了,咱還要住多久啊,總不能在這兒過春節(jié)吧?!?/p>
白默然掃視了我倆一眼:“還真有可能在這兒過春節(jié),做好心理準(zhǔn)備吧。”
小邵苦著臉:“白隊,您不是開玩笑吧?!?/p>
白默然不置可否。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白默然和小邵都警覺地看著我。是宋梅的電話,我原本想出去接,又擔(dān)心引起白默然的猜疑,就沒動地方。宋梅在電話里問:“鐘濤的后事處理完了嗎?”
我說:“可能快了,白隊和小邵也在等消息?!?/p>
宋梅哽咽著說:“快過年了,我想把鐘濤的骨灰接回北江,讓他和我們一起過春節(jié)?!?/p>
這話令我十分傷感,我的眼圈一下紅了。白默然和小邵應(yīng)該也聽到了我和宋梅的對話,都不吱聲,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這個電話破壞了我們的心情,所以也就很快地結(jié)賬撤了?;氐骄频?,我還和小邵住一間客房。白默然要我到他房間坐坐。
我問白默然:“鐘濤真是殺人犯嗎?他到死怎么也沒個結(jié)論呢?”
白默然說:“這需要時間,也許永遠沒有結(jié)論。人都死了,就算有結(jié)論又怎么樣?”
我說:“那不一樣啊,對活著的人也是個安慰,至少對宋梅和鐘曉磊是這樣。”
我說這話絕對是真心的。我真的希望鐘濤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
回到房間,小邵沖我笑了笑,也不提白默然的事兒。我倆看了會兒電視,沒什么好看的節(jié)目,便早早地睡了。
在黑暗中,我忽然想到白默然晚上還會不會出去,我們能做什么?我轉(zhuǎn)過臉,對面床上的小邵早已鼾聲陣陣。我就想,這家伙心可真大,好像什么事兒都沒有。
第二天,仍然看不出有事,仍然是百無聊賴地等待。我懷疑白默然叫我回來可能就是想看著我,那樣他心里會踏實一些,做賊心虛吧。
下午,白默然和小邵出去了,說是到騰遠市公安局取法醫(yī)報告。我一個人無聊地看電視。這時,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你是楊凡嗎?”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說的是帶著點兒北江口音的普通話。
“是,我是楊凡?!?/p>
“你身邊有人嗎?”
“沒有。”
對方口氣嚴肅地說:“你必須想辦法阻止白默然去見顧曉軍,他有危險?!?/p>
我急問:“你是誰?”
他沉吟了一下說:“我是鐘濤?!?/p>
“鐘濤?!”我失聲叫道。
我還想說什么,對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到目前為止,這是我和鐘濤唯一的一次接觸,并且是在電話里,我只是聽到了鐘濤的聲音。
他還活著。可那具燒焦的尸體又是誰呢?
我后來才知道,那具燒焦的尸體是毒販阿發(fā),就是和郝旭陽接頭,被鐘濤盯控的阿發(fā)。阿發(fā)是毒販馬坤的手下。郝旭陽找到阿發(fā),兩人談妥由阿發(fā)聯(lián)系馬坤,告訴馬坤有一批貨要交易,地點由馬坤定。兩人約好再次見面的地方是一個湖邊的小屋旁邊。第二天上午,在約好的地方,阿發(fā)沒有等來郝旭陽,來的是鐘濤。云南警方已把郝旭陽交代的接頭地點通報給北江市公安局,史云光讓夏天聯(lián)系鐘濤,派鐘濤以郝旭陽馬仔的身份與阿發(fā)見面。
阿發(fā)狡猾得很,對鐘濤根本不信任。但鐘濤看出阿發(fā)急于用錢,便和阿發(fā)套近乎,請阿發(fā)在騰遠南街的一個飯館喝酒。阿發(fā)覺得鐘濤這個北方人還挺講義氣,說是郝旭陽的馬仔,可做事兒又和郝旭陽不同。鐘濤說:“放著掙錢的生意不做,你傻啊?”
阿發(fā)說:“我不是傻,可是最近風(fēng)聲緊,不敢做。那個郝旭陽怎么沒來,怕是翻船了吧?”
鐘濤說:“郝老板回北江了,家里老娘病危。別看我們郝總對別人不義,卻是個出了名的孝子,所以讓我替他做這筆生意。再說,這么大一筆買賣,我也得小心,賠不起啊。最近公安查得緊,貨缺,價格漲得好高,冒險做一把也是值得的?!?/p>
阿發(fā)動心了。鐘濤想見馬坤,但阿發(fā)不是販毒團伙的核心人物,而且他是背著馬坤做這筆生意。后來馬坤知道了這件事,就想把阿發(fā)處理掉。那天,阿發(fā)讓一個同伙把鐘濤騙出去,他悄悄進入鐘濤的出租房里查看虛實。在翻動屋子里的東西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手表,看上去挺值錢,便戴在手腕上。這時,馬坤安排處理阿發(fā)的人也到了,殺死了阿發(fā),又制造了失火的假象,毀滅罪證。房東說租房者是鐘濤,當(dāng)?shù)鼐奖惆亚闆r通報給北江市公安局,要求確認死者的身份。北江市局指令在云南的夏天協(xié)助調(diào)查,很快排除了死者是鐘濤的可能,但為了達到引蛇出洞的目的,又派白默然陪著宋梅和我去云南。宋梅看到尸體手腕上的那塊手表,便先入為主地認為這就是鐘濤,當(dāng)然也騙過了白默然。這樣,白默然就會有動作,就會引出顧曉軍。
鐘濤掛斷電話后,我馬上給小邵打電話,問:“白默然在哪兒?”
小邵說:“和我在一起?!?/p>
“你們什么時候回來?”
“白隊要我隨他出去辦事。什么時候回去,我也不知道。”
我馬上想到白默然是去見顧曉軍,我必須按照鐘濤說的去阻止他們。于是,我對小邵說:“你讓白隊聽電話?!?/p>
電話里沉寂了一會兒,又有了小邵的聲音;“對不起,白隊不接你的電話?!?/p>
我急了,對著電話喊道:“你們有危險,你必須讓白隊接我的電話,我有重要的事兒要說?!?/p>
小邵又請示白默然,我聽到白默然說了一句:“不接?!?/p>
接著,電話斷了。我再打,手機關(guān)機。我再打白默然的手機,也是關(guān)機。我想把這個情況告訴鐘濤,調(diào)出手機里的通話記錄,鐘濤剛才給我打電話用的是座機,我撥過去,沒人接聽。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房間里打轉(zhuǎn)。
過了半個多小時,突然有人敲門。我剛把房門打開一條縫,門馬上像裝了強力彈簧似的把我彈向屋里面。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外面闖進三個人,把我按倒在地。就在這時,小邵帶著人也進來了,抓捕了按倒我的那三個人。
酒店已不能再呆著了。在押著那三個人去騰遠市公安局的路上,我問小邵:“白默然呢?”
小邵說:“他把我甩掉了。不過你放心,他跑不了,我的任務(wù)是保護你?!?/p>
我說:“鐘濤沒死,是他要我阻止白默然與顧曉軍見面?!?/p>
小邵臉上很平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來到騰遠市公安局后,我和小邵被安排到一個休息室。在休息室里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催小邵找刑警隊問問情況,看到底抓沒抓住白默然。白默然甩掉小邵,目的就是要逃跑,但根據(jù)鐘濤給我打的那個電話,我估計白默然此去兇多吉少。
上午十一點,夏天出現(xiàn)在休息室。我和小邵同時站起身來,我就像走失了很久的孩子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親人,抓著夏天的手問:“白默然抓到了嗎?”
夏天點頭說:“抓到了,但受了傷,正在醫(yī)院搶救。不過問題不大,不會有危險的?!?/p>
白默然甩掉小邵是想憑借個人的力量拯救自己。因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鐘濤沒有死,那具尸體根本不是鐘濤。他見到顧曉軍和滿妹之后,察覺到滿妹在騙他。滿妹答應(yīng)給他弄護照,他是警察,他明白假護照是過不了關(guān)的。滿妹根本不可能搞到護照,他們是想用護照做誘餌殺掉他。因為白默然對顧曉軍來說,已經(jīng)是個累贅,已經(jīng)毫無用處。這時,白默然清醒了,他審視著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離懸崖越來越近,再往前走,便是萬丈深淵。該止步了!而此時,他能做的,就是抓住顧曉軍,立功贖罪。
前天晚上,他給顧曉軍打電話,說他不能再等了,要求和顧曉軍見面。顧曉軍收了手機便罵:“這個白默然一定是瘋了?!?/p>
滿妹把半支煙在煙灰缸里狠狠掐滅,不屑地說:“這是云南,不是他白默然的北江,他這么做就是飛蛾撲火?!?/p>
“我們何時離開騰遠?”
“那要等坤哥的指令。我想快了?!睗M妹換上一套休閑運動服,腳上是一雙旅游鞋,從坤包里摸出兩支手槍,給了顧曉軍一支,“會使嗎?”
顧曉軍淡淡地說:“我是褲腰帶里別著木頭槍長大的?!?/p>
這是一句玩笑話,但從顧曉軍嘴里說出來卻沒有一點兒幽默的感覺,而是冷冰冰地透著一股寒意。
白默然駕車載著小邵回酒店,路過一家超市,白默然說:“你下去買條煙,這幾天咱們仨有點兒要斷頓的意思?!?/p>
小邵看上去好像不大情愿,剛才白默然粗暴地關(guān)了他的手機,這讓他很窩火,最關(guān)鍵的是他不能輕易離開白默然,就找借口說:“還是在咱們住的酒店附近買吧。再說,我的錢包落在酒店了。”
白默然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鈔票遞給小邵:“你去吧?!?/p>
小邵只得拿著錢下車到超市里買煙,剛走到超市門口,便聽到汽車引擎聲。小邵馬上意識到,白默然故意將他甩掉了。他立即打車趕到市局,用市局的電話請示夏天。夏天說:“你趕回酒店,把楊凡安全地接到市局就算完成任務(wù)了。”
下午五點四十分,白默然甩掉小邵后,駕車快速駛向城外。到了離收費站不遠的地方,白默然停住車,給顧曉軍打電話。顧曉軍沉吟了一下說:“你往零號公路走,走到下一個匝道再打電話?!?/p>
零號公路在西北方向,白默然現(xiàn)在的位置在城南出口,他只得掉頭向零號公路入口的方向走。
六點二十分,白默然到了寧泉出口的匝道,在應(yīng)急車道停穩(wěn)車,再次給顧曉軍打電話。他判斷可能會讓他到寧泉,但顧曉軍給他的答復(fù)是繼續(xù)前行。他明白,換地方、兜圈子,這是毒販的一貫做法,好像不經(jīng)過這么幾個回合心里不踏實似的。白默然繼續(xù)沿著零號公路前行。
六點四十分,走到高速路的下一個出口。白默然沒再給顧曉軍打電話,他把車拐向了出口。如果把這次冒險看作是一次賭博,那就賭吧。這里是一座縣城,叫山勐縣,縣城的背面有座大山,山的那邊便是另一個國家。但想翻越大山逃出境外根本做不到,還得沿著公路走才行。據(jù)說,常有跨國毒販試圖走這條線,但很少有成功的。
白默然找了一個旅店住下。顧曉軍主動打來電話,問白默然到哪兒了。白默然說:“天黑,迷路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顧曉軍說:“你凌晨一點之前必須趕到,否則,我們就不等你了。”
白默然冷笑:“在你離開北江的時候,我已經(jīng)凍結(jié)并轉(zhuǎn)移了你的全部資金,你出去也是分文沒有的窮光蛋。現(xiàn)在錢都在我手里。”
顧曉軍沉默片刻,忿忿地說:“算你狠。那好,我等著你,你什么時候能來?”
“明天我再和你聯(lián)系?!?/p>
第二天,他撥通了顧曉軍的手機,見面地點定在東山腳下的一個林子邊。
早上七點四十分,白默然趕到約定地點,看到林子邊停放了兩輛黑色奔馳越野車,下車等他的是滿妹。白默然問:“顧曉軍呢?”
滿妹撇了撇嘴:“你不是要出去嗎?顧曉軍在不在并不重要。”
白默然正色道:“我要見到顧曉軍?!?/p>
“顧曉軍已經(jīng)提前出去了,你要想見到他就跟我走吧?!?/p>
白默然突然拔出槍來,對準(zhǔn)了滿妹。滿妹也同時拔出槍對準(zhǔn)白默然,兩人對峙著。
滿妹說:“你開槍吧,看看咱倆誰的槍快。”
白默然想開槍打死滿妹,然后自殺,這樣也算了結(jié)了。突然,一聲槍響,白默然倒下了,他的右肩中了一槍,他的槍掉在了地上。是顧曉軍打的。滿妹拾起槍來,顧曉軍走到了白默然的身邊,問道:“我的那些錢呢?”
白默然的右肩血流如注。滿妹在白默然的身上踢了一腳,對顧曉軍說:“我先走一步,你處理掉他就來追我們?!?/p>
顧曉軍用槍頂著白默然的腦門,恨恨地說:“你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把屬于我的東西還給我。”
白默然用嘲弄的目光看著顧曉軍。
這時,一個馬仔過來說:“車上搜過了,沒有我們要的東西?!?/p>
顧曉軍一手拿槍,騰出另一只手翻白默然的衣服,但一無所獲。顧曉軍惱羞成怒,又向白默然的左肩開了一槍,追問道:“你快說呀,那些錢放在哪兒?”
白默然忍著疼痛笑了一下:“對不起,在銀行呢?!?/p>
顧曉軍被激怒了,他知道被白默然耍了,想開槍干掉白默然。在他準(zhǔn)備開槍時,又一聲槍響,顧曉軍倒下了。鐘濤及時趕到,擊斃了顧曉軍,救了白默然。那兩個毒販轉(zhuǎn)身向林子里逃去,不久即被抓獲。另一組民警也抓獲了滿妹。遺憾的是,馬坤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已逃到了境外。
我問夏天:“鐘濤呢?”
夏天說:“鐘濤還有新的任務(wù)?!?/p>
“那他在哪兒?我能見他一面嗎?”
“他這會兒應(yīng)該在去境外執(zhí)行任務(wù)的路上。”
“是抓捕馬坤嗎?”
夏天神秘地笑笑:“暫時不能告訴你。”
從云南回來,我去了清源村,看了鐘濤的母親,并到鐘白法的墓前祭拜。在我離開清源一個月后,鐘濤的母親也溘然長逝。那時,鐘濤還在境外追捕馬坤的路上。
夏天已經(jīng)把鐘濤出國之前的所有經(jīng)歷完完全全地告訴了宋梅,那些事兒已沒有保密的必要,該讓宋梅知道了?,F(xiàn)在她和鐘曉磊過著平靜的生活,等著鐘濤回來。
白默然傷愈后,從公安醫(yī)院轉(zhuǎn)到看守所羈押。那里是他熟悉的地方,那里的訊問室也曾經(jīng)是他訊問犯罪嫌疑人的場所。
我向史云光申請見一見白默然和珥岱,但被史云光拒絕了。我沒有責(zé)怪這位原則性很強的副局長,因為我理解執(zhí)法者對于法律的敬畏。
珥岱殺人案二審開庭的日子快要到了。我已經(jīng)向法院申請了旁聽,到時,我可以在法庭的旁聽席上看到珥岱。
但愿他能注意到我。我想告訴珥岱,我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承諾。
一年后,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篇很長的新聞通訊,報道公安部禁毒局成功破獲的一起特大跨國販毒案件。我看到鐘濤的名字,才知道鐘濤參與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