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船
我媽非要來英國看我,她不會講英文,卻喜歡通過我用中國人的方式到處跟外國人搭訕,有個老教授為了聽她講中國,還請我們吃了一頓價格不菲的晚餐。
大老遠地來英國干嘛
她是我媽。五年前,她把我送到歐洲去讀書;五年后我畢業(yè)的時候,我在英國,她要來看我。我開始不太贊成。大老遠地跑來干嘛呢?她不會講英文,做什么事都要我陪。何況英國真的沒有什么好玩的??!
結(jié)果她還是來了。我去接機,她一身沖鋒衣,背個小書包,拖著一個拉桿箱。在西斯羅機場中,稍顯土氣。
和許多媽媽一樣,她到英國面臨著很多的不習(xí)慣。而她的這些不習(xí)慣,也讓我無所適從。比如,她會在店里試衣服的時候,大聲用中文跟店員講那衣服如何如何大了小了,自己原來體型很棒等等。而我只好在一旁飛速地挑重點翻譯,最終告訴人家,我們再去別的地方逛逛好了。
作為留學(xué)生,我平時很少去餐館,就算去,也只對幾家中餐館熟悉。我?guī)コ灾胁?,她吃得不開心地說:“這東西國內(nèi)一半價錢就吃得到,你帶我吃這個干嘛?”于是我從網(wǎng)上查了幾家評價不錯的西餐小館,進去之后她又讀不懂菜單。
我給她從頭到尾翻譯菜單,通常是翻后面幾道菜的時候,她把前面的給忘記了。最后還是胡亂點了一個,上來亂七八糟什么都吃掉了,回頭還埋怨我,西餐也沒什么好吃的嘛。我跟她解釋,這是網(wǎng)上評價很高的地方。她教育我說,網(wǎng)上的東西不能隨便信。
雖然從來都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可她卻習(xí)慣于在每一個價格后面加一個零,換算成人民幣,然后嘟囔一句:“好貴啊?!?/p>
她會嫌棄外國人辦事效率低,喊結(jié)賬半天了也沒人來,一個勁讓我催促。她會嫌棄外國旅館的條件不好——錢沒少花,卻怎么連個拖鞋都沒有。她特別喜歡小孩子,看見“洋娃娃”總喜歡用中國人的方式逗人家——但不經(jīng)人家監(jiān)護人同意,是會惹麻煩的。
她玩得倒盡興,可我累了
因為不會說英文,她特別愿意主動和一路上遇見的中國人,尤其是留學(xué)生聊天——這讓我很不習(xí)慣。留學(xué)生們和她聊了一會之后,總會對我說一句:“能帶著媽媽出來玩,羨慕死我們了。”如果說這話的是姑娘,她就會事后沖著我自豪地說:“看,人家都羨慕你呢。”仿佛是她幫我在姑娘面前加了分似的。
有時候,她會跑進化妝品店,開心地對外國化妝品行業(yè)做一番了解,盡管她很少化妝。她總是拿起她感興趣的東西,讓我在外包裝上找出原料、原產(chǎn)地、生產(chǎn)日期,還會問我這東西是否適合她的年齡——可我一個男生,對化妝品著實不了解。
她有著所有女人的敏感和不信任,她總是要對我所走的路線提出質(zhì)疑。我在和別人交流的時候,比如問路、買票、結(jié)賬,她總在一旁不停地提醒我,錢要點好,不要被騙;票據(jù)要清楚,收據(jù)要留好,等等。我在同人家用英文交涉的時候,還要騰出一個耳朵來聽她用中文喋喋不休。
終于有一次,好像是因為辦退稅,我們出現(xiàn)了分歧。我沉不住氣了,帶著她走到海德公園,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對她說,我累了,想歇一歇。她知道我不開心,倒也不急,坐在旁邊,自己拿出那本Lonely Planet的《英國》慢慢看起來。
那是一本又厚又重的書,卻是她一路上唯一的一本中文書,已經(jīng)被她翻了好幾遍。有時候我在火車上睡醒了,看她不是在翻那本書,就是在看著窗外。
過了一會,她像個孩子一樣對我說:“我想上廁所。”我嘆了口氣,把她帶到附近的一個公廁,幫她投了50便士,看著她走進去。等她出來,我又帶她回到了那條長椅。
好像過了好久,她都沒有說話。我回頭看看她,她臉色很不好?!拔蚁肽惆至恕!彼蝗徽f了一句。
她除了我,只有那本《英國》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獨自生活在英國的五年早已讓我忘了剛踏上這片土地的恐慌。我很自然地認(rèn)為,我知道的事情,所有人都應(yīng)該知道。
除了“English,No”之外,她幾乎不會一句英文,更是一個單詞也聽不懂。仿佛身穿一件厚厚的潛水鐘,而我是連接她與外界的唯一通道。雖然每天都和她在一起,但我走在街上可以聽懂路人的議論,看懂公交車上的廣告牌。而她的一切,除了我,只有那本《英國》。
我隱約記起,在我剛踏上歐洲土地的時候,也曾因為外文不熟,說話常常夾雜中文;也曾因在餐館聊天聲音大,引得鄰桌頻頻側(cè)目;也曾吃不慣那血淋淋的牛排和苦兮兮的咖啡;也曾將所有的價格乘以匯率,然后畏首畏尾地花錢;也曾向“洋娃娃”拋過媚眼,而被他們父母投回善意的微笑。
中西方的環(huán)境相差如此之大,我怎么可以期待她在幾天之內(nèi)就做到我?guī)啄瓴蓬I(lǐng)悟的東西?她敢于從自己熟悉的中文世界,毅然買張機票跑到萬里之外的英國,就是因為我在這里,我是她的信心。
她確實愿意和遇見的中國人聊天,但往往都聊得很投機。很多人甚至和她互留郵件,約定回國聯(lián)系。她確實喜歡通過我向外國人問這問那,但也說出一些比我有深度得多的觀點讓外國人驚詫。我們甚至遇到一位老教授,他為了聽我媽媽講中國,請我們吃了一頓價格不菲的晚餐。她確實做事很小心,可這是她一貫的作風(fēng),而我也因為保留了結(jié)賬的票據(jù),在稍后發(fā)生的事情上大大受益。
她雖不會英文,卻傾其所有,讓我得到最好的教育。
五年未并肩走,她矮了許多
我站起來,拉起她的手,對她說:“咱們走吧。”
“去哪?”
“白金漢宮。”
“那是哪?”
“是英國女王住的地方?!?/p>
她打開她的小書包,拿出那本《英國》,嘴中念著:“白……白……白……”打算找白金漢宮的介紹。我把書接過來,翻到了那一頁,開始邊走邊給她念:“白金漢宮,是位于英國威斯敏斯特城內(nèi)……”
一段念下來,她似聽非聽,眼睛看著遠方。
“聽了么?”
“嗯。”
“看什么呢?”
她指著天邊,對我說:“你看那邊的天好低啊,云彩好像伸手就能夠到?!?/p>
初秋的倫敦有些潮濕,溫暖的太陽曬出落葉腐敗的味道。我越過她的頭頂向她指的方向看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五年沒有和她并肩走過,她竟然矮了那么多。
和她在英國的旅行已過去了兩個月。我們已回到了國內(nèi),而她也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每天依舊忙叨叨地趕場子上課,滿意于飯店里服務(wù)員的速度,滿意于購物的時候被店員尾隨著,隨時問這問那。就好像那一個月的英國之旅從沒發(fā)生過一樣。
只是偶爾,吃過晚飯,她會對我和我爸說,她有時候會恍惚想起她在英國牽著我的衣角跟在我后面什么都不用愁地走著,那感覺真棒……
我也記得那感覺,那年我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