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鳳香比我大半歲，胖乎乎的娃娃臉，身體壯實(shí)，膚色黝黑，性情溫良得從不跟人紅臉。生長在農(nóng)村的鳳香打小跟著大人做活，啥農(nóng)活都會，啥家務(wù)活都拿手，看似粗壯的身子，做起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麻利輕快。鳳香六歲學(xué)紡線，八歲坐上織布機(jī)，紡的線粗細(xì)均勻，織的布柔密結(jié)實(shí)。我奶奶紡線織布半輩子，不服誰不夸誰，獨(dú)夸鳳香，喜歡得比親孫女還親。

做事利落的鳳香讀書卻不行，村鄰說她心靈手巧腦子笨，不是讀書的材料。其實(shí)，鳳香心里比誰都透亮。那個時代，我這個城里人都跟著教書的父母回了農(nóng)村，知識分子臭得不如路邊的狗屎，讀書哪有一門心思做個爽利潑辣的村姑實(shí)在。

鳳香是有心計的女孩哩，從小就設(shè)計好自己的一生哩！

我這個城里人入鄉(xiāng)隨俗，有心無心地跟著奶奶混在田地里，樣樣農(nóng)活都想拎得起，但村鄰說我是吃商品糧的人，吃飯穿衣和以后的工作由國家管著，干農(nóng)活生產(chǎn)隊也不給記工分。我只要去農(nóng)田，村鄰就說，嗬，瞧凡臣又來玩了。他們把我干農(nóng)活當(dāng)成了無聊的消遣。我不想被人取笑，偷偷去找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鳳香爹。鳳香爹像被沖犯了龍顏，甩手瞪眼地說，瞎胡鬧個啥，你不是俺村人，我管不著，想當(dāng)農(nóng)民找你爸去。

我把委屈傾訴給最疼我的奶奶。奶奶聽后笑出眼淚。傻孩子，人家做夢都想吃商品糧呢，誰愿意當(dāng)農(nóng)民呀，丟了糧本本，我的傻孩子就不值錢了。奶奶說，瞧你身子骨，哪是干農(nóng)活的料，生就的讀書拿工資吃商品糧的命。爺爺接過話茬兒，這孩子讀書學(xué)習(xí)靈性，長大是做學(xué)問的料，像他姑姑。

暑假里，我鬧著媽媽買了只綿羊，興高采烈地跟鳳香、二孬他們?nèi)マ恫?。鳳香每次都當(dāng)著伙伴的面先把我的竹籃裝滿，二孬笑話她是我的小媳婦，一群小伙伴跟著起哄。鳳香不氣不惱，小伙伴越羞她是我的小媳婦她越高興，她是故意的哩。一次奶奶聽到了，歡喜得心花怒放，摸著鳳香的頭說，鳳香給俺大孫子做媳婦，是俺大孫子的福哩。

按奶奶的思想，鳳香身子壯實(shí)，將來會生孩子；鳳香樸實(shí)勤快，將來會掌家。農(nóng)村人的標(biāo)準(zhǔn)，鳳香這樣的姑娘是最理想的媳婦。看著鳳香和我從小黏糊在一塊兒，我爸媽嘴上不說啥，心里認(rèn)可了哩！鳳香爹娘也有這個意思哩！在他們看來，鳳香跟我天設(shè)地造。我不懂大人心事，只覺得跟鳳香玩兒心里甜。

一次去村前的梨園薅草，我逗鳳香說，我也要當(dāng)農(nóng)民。鳳香頓時臉色煞白，噘著嘴半天不理我。鳳香從來不這樣生氣的。鳳香說，不跟你玩兒了。然后身子一扭把寬實(shí)的后背給了我。我用胳膊肘兒搗搗她說，你要不高興，我不當(dāng)農(nóng)民就是了。鳳香眼里噙滿淚水，委屈得嘴角向兩邊撇老遠(yuǎn)。鳳香別哭，我不當(dāng)農(nóng)民還不行嗎，我不當(dāng)了，真的不當(dāng)了。鳳香用粗實(shí)的胳膊擦拭了眼淚，破涕為笑，一把推倒我，嗔怒地說，你再說傻話我一輩子都不理你了。我跌了個屁股蹲兒，忍著疼，心里樂哩，指指鳳香膏得花貓樣的臉，學(xué)她的腔調(diào)，丑死了，一輩子不理你哩。鳳香羞得不行，雙手捂住臉，扭著身子耍嬌說，就丑，就丑，就想丑嘛！

從那以后我再不提當(dāng)農(nóng)民。我從鳳香的淚花里悟得了自身的價值，正因?yàn)閷砗V定不是農(nóng)民，鳳香才跟我好，才情愿被伙伴和村鄰戲說成我的小媳婦。假如我是農(nóng)民，鳳香恐怕不理我了，就像奶奶說的，不值錢了。

薅草時我跟著鳳香，上學(xué)時鳳香跟著我，夏夜里到打麥場上乘涼都要涼席挨著涼席，并排躺著聽大人說故事，指指點(diǎn)點(diǎn)數(shù)天上的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倆人就滾到一張涼席上去了，你胳肢我我胳肢你，鬧著從不忌諱的親密游戲。我傍晚邀伙伴去村后的小河游泳，鳳香蹲在岸上手握小棍棒在地上畫呀畫，看我朝深水游了，站起身吆喝，朝淺地兒來，聽到?jīng)]。二孬哄笑我，你媳婦喊你呢！我不理二孬的茬，用手掌跟別的小伙伴互相擊水，然后朝鳳香扮個鬼臉，故意繼續(xù)往深水游。鳳香嘴一噘，腳一跺，手一甩，似怨似氣地丟一句，不理你了。轉(zhuǎn)身要走。我一見她的背影就屈服，趕緊往回游，二孬扯了嗓子喊，鳳香，凡臣游回來了。鳳香止步回身，低頭掩飾住得意的笑，繼續(xù)蹲在地上撥弄小草畫她的畫。我游向她在的岸邊，攥一把滋泥，揚(yáng)手抹在鳳香臉上。小伙伴一陣狂笑，嗷嗷亂叫。鳳香并不氣惱，下到河邊洗去滋泥。我這樣欺負(fù)她，她從來不告訴大人。她不說，也不容別人說，一次二孬打抱不平似的告我欺負(fù)她，她斷然否認(rèn)，而且倒打一耙說二孬欺負(fù)她，氣得二孬再不愿做好人。但我如果抹了別的女孩一臉滋泥，鳳香不僅半天不理我，還會毫不遲疑地告我的狀。鳳香把這種欺負(fù)當(dāng)成了對她的喜歡，欺負(fù)別的女孩是對她的背叛，她要獨(dú)占我的欺負(fù)。

上初三時，鳳香經(jīng)常偷偷塞給我半塊糖，那半塊在她嘴里。一次我沒等她咬，一把搶過來塞進(jìn)嘴里。鳳香強(qiáng)忍委屈，嗔怪我不懂她的心思。我咋不懂，糖果在嘴里翻了個跟頭，咬在牙齒間，嘎嘣一聲，斷成兩截，用唇含了一半，伸長了脖子往鳳香嘴里送。鳳香羞得紅透了臉亂躲，見周圍沒人，臉一扭湊上來把糖果銜了去，我的嘴唇麻了好一陣子回味不到一點(diǎn)兒感覺。我問鳳香，咋舍得買那么多糖果。鳳香說，給你吃咋不舍得。那時候糖果在農(nóng)村多金貴，哪個小孩得一塊糖果不像得了寶貝似的，翻來倒去端詳半天都不舍得吃，剝下的糖果紙也要展平了藏嚴(yán)實(shí)。

那段日子，我切身感知了同甘共苦的蘊(yùn)意。

二

臨近初中畢業(yè)，鳳香在人前開始跟我疏離，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怯浮上倆人臉龐，仿佛一夜間長大了，知道羞恥了，知道避嫌了，知道躲人耳目了。

想想小時候多好，別說躲著人，深怕村里人不知道倆人好呢，顧忌過啥。比如薅草時，鳳香想小便了，如果二孬他們在，她總要跑老遠(yuǎn)躲進(jìn)莊稼地里。要是只有我和她，鳳香轉(zhuǎn)個身褪掉褲子就蹲下了。我也學(xué)她的樣子蹲地上撒尿。我不覺丑，鳳香也不覺得羞，倆人相對嬉笑，笑得天朗氣清。

一天晚上大隊放電影，鳳香沒跟我一塊兒去，到了卻坐在了一起。鳳香抓住我的手，慢慢牽引到她的腿上，我心里火燒火燎，吃了興奮劑似的，舒坦得真想鉆她懷里。我扭頭看鳳香，鳳香目不斜視，好像整個魂兒都被電影人兒勾著。

回家路上，落在人后，都不說話。我牽著鳳香的手，突然說，好舒服。鳳香的肩膀靠向我，看你舒服，我也舒服。

摸爬啦猴的季節(jié)，是我們偷偷相會的蜜月。

爬啦猴即幼蟬，在肉食品嚴(yán)重短缺的年月，能吃到油炸幼蟬，是村民們每年最幸福最滋潤的日子。

鳳香和我一起薅草，摸蟬也形影相隨。小時候拿著鐵鏟尋小洞，長大一點(diǎn)兒拿著手電鉆樹林。鳳香、我、二孬幾個曾摸黑跑到十多里外的黃河古道大堤上，每次都能收獲幾百只。

這一年我們不再跟人結(jié)伙，每天吃過晚飯，沿著村后的小河走出好遠(yuǎn)直到?jīng)]人了才停下坐在河坡的草地上。四周靜寂無聲，仿佛河水也停止了流動。我的手自自然然地牽著鳳香，不然鳳香會不高興哩。

你得娶我，我要做你的媳婦。鳳香說話突然很霸道。

你不一直就是我的媳婦嗎？

以前是人家說著玩的，等長大了你得把我娶回家，做你真正的媳婦。鳳香把頭歪在我肩膀上，我要給你生好多好多小孩。

我身子顫抖了一下。

你沒答應(yīng)我呢。鳳香的口氣嬌嗔怪。

答應(yīng)。我答得機(jī)械。

真答應(yīng)？

真答應(yīng)，你永遠(yuǎn)是我的小媳婦。這次回答堅決毅然，猶如發(fā)誓。

鳳香看看我，我看看鳳香，頭抵靠在了一起。

我起身脫掉褲頭撲進(jìn)河里，回頭喊鳳香也脫衣服下河。

三

假如這樣發(fā)展下去，鳳香一準(zhǔn)做了我的媳婦。但社會的變革突如其來，高考制度一恢復(fù)，社會價值取向的沖擊波立刻從城市波及到了鄉(xiāng)村。

爸爸管束我一心讀書，目標(biāo)是考大學(xué)。媽媽不再喜歡我跟鳳香交往。我突然覺得，自己跟鳳香好像不一樣了，油然多了幾分優(yōu)越感，于是打心眼里疏遠(yuǎn)鳳香。然而，積聚在心底的喜歡異常頑強(qiáng)，特別是看到鳳香偶爾閃現(xiàn)的憂郁目光，我的心會一陣麻痛。我拉她的手，像無聲的安慰，像悔悟的補(bǔ)償，但鳳香再沒有像以前那樣高興，好幾次默然含淚。我在矛盾中游移徘徊，放任時間消耗。

那段日子，我心神不寧，面對突變，不知如何選擇，甚至覺得無法選擇。但鳳香作出了選擇。

暑假里，我不去薅草了，鳳香也不去，她要跟我一樣做個讀書人。鳳香知道，只有讀書，才能一直跟我在一起，才能實(shí)現(xiàn)從小注入心底的念想。時代變了，她為自己設(shè)計的路徑也得隨之改變。

可是，初三畢業(yè)時，鳳香默默地毅然而痛苦地放棄了自己的改變。她的成績一如往常，看不到絲毫希望，基礎(chǔ)虧欠太多，無能為力了。我看到鳳香臉上的痛苦，一種絕望的毀損靈魂折磨肉體的痛苦。鳳香的笑容幾乎一瞬間消失。那天，我想拉住鳳香的手，她斷然而堅決地甩開了，別這樣，我們都長大了，這樣不好。

鳳香不再找我。鳳香的遠(yuǎn)離好像給了我借口，我不必再矛盾和猶豫，更不必愧疚自責(zé)，我可以心安理得走自己的路。我看到，鳳香的路和自己的路不僅無法交合，甚至不再平行，逐漸成V字形發(fā)散。

初中畢業(yè)后，鳳香回家務(wù)農(nóng)。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我沒見到過鳳香，兩小無猜的歡樂猶如曾經(jīng)的夢幻，飄忽浮蕩。也許是老天對我遺忘過去的懲罰，升入高中不久，我得了肝炎，不得不休學(xué)在家，調(diào)養(yǎng)了大半年。

鳳香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鳳香幾乎每天都去看我，經(jīng)常帶了針線活一坐半天，陪我說話。我看書，她就默默坐著，或陪我奶奶嘮家常，眼神兒總在我身上?？吹贸?，我生病讓鳳香很高興。我后來揣測，鳳香肯定希望我長病不好，那些日子，我享受了跟鳳香在一起的最后甜蜜。我打心眼里感謝她，感謝上蒼。老天無情卻有意，在我不需要鳳香時她遠(yuǎn)離了我，在我需要她時她陪伴了我。

我病愈后鳳香再次從我視野消失?；匦Ｄ翘?，我看到了孤獨(dú)地站在路邊的鳳香。我遲疑片刻，走過去跟她告別。剛觸碰到她的目光，我就心痛得低下了頭。?；貋砜纯?，好嗎？你知道這里有人心里牽掛著你。鳳香的聲音有點(diǎn)兒哽咽，強(qiáng)忍心中悲苦的哽咽。我不能再待下去，不然，會哭得像個孩子。我邊嗯邊點(diǎn)頭，毅然決然地扭身而去，沒有回頭。

此后一年多，我沒再回村。我必須遠(yuǎn)離，遠(yuǎn)離是遺忘的最佳選擇。我必須沉湎于課本，課本是繼續(xù)遠(yuǎn)離她的最佳工具。鳳香已成過去，再美的記憶，也只是懵懂天真的游戲，只是我生命歷程的初春，陽光和收獲耀動在前方，我不能因?yàn)榱魬俅荷v足猶豫。不可能了，一切都變了，我也得隨之而變。只是偶爾，鳳香的身影會突然閃過我腦際，特別是分別時鳳香的眼神，絕望而憂傷，每一次想起都使我心里一陣難受，猝生身不由己的虛浮。

有時，我陷入沉思，繁雜的思緒混攪一處，我百思不解，為什么人分成三六九等，城市和鄉(xiāng)村，工人與農(nóng)民，身份的標(biāo)簽把人群隔離得涇渭分明，生來應(yīng)該一樣的人不一樣了，世俗的熏風(fēng)污染了潔凈的空氣，人的第一口呼吸幾乎決定了一生的命運(yùn)。我和鳳香的第一口呼吸，不就決定了一個吃商品糧一個當(dāng)農(nóng)民嗎！從這點(diǎn)來說，我的遠(yuǎn)離無可指責(zé)。然而，人有自然本性，人有良心，我熄滅了鳳香幼年乃至一生的希望，怎么不是對她的傷害？

可是，我不能回頭了，也不愿回頭了，必須繼續(xù)往前走，離鳳香越來越遠(yuǎn)。我不停地擺脫胡思亂想，用學(xué)習(xí)擠壓閑余的思緒，漸漸的，鳳香的身影模糊了，飄散了，甚至在夢里，也很少再有鳳香的影子。

四

直到堂哥應(yīng)臣結(jié)婚，我才回了趟農(nóng)村老家。

奶奶一見我就說，鳳香那孩子跑來幾趟，問你今兒來不，得空去看看她。奶奶一直喜歡鳳香，從沒斷了要鳳香做孫媳婦的念想，但奶奶清楚，我和爸媽為我描繪的前程越來越遠(yuǎn)離鳳香。我從奶奶的話音里聽出縷縷企圖挽救的希冀，從眼神里看出絲絲無奈的遺憾。

我走出院門，下意識地晃眼朝西望，鳳香正好迎面走來。鳳香抿嘴笑不停，眉眼里蓄滿深藏愁味的幸福。鳳香清瘦了，膚色如麥，目光閃動的憂戚像萬根銀針扎向我。我預(yù)備已久的鐵石心腸頃刻動蕩翻滾，將一臉堅毅消耗殆盡，陣陣愛憐之情倏然爬滿眼角。鳳香嘴唇蠕動，話到嘴邊又被甜潤的情思黏住，醞釀成心花怒放的笑意綻放在臉上。什么話都代表不了心意，唯有笑容展露了全部情感。我意識里殘存的一絲堅韌提醒我趕緊離開，但鳳香情意融融的笑靨警告我不能太過殘忍。我不知所措，聽到應(yīng)臣喊我，歉意地看一眼鳳香，像無奈又夾雜些許依戀，跟著應(yīng)臣走向新房。

傍晚，嗩吶聲悠揚(yáng)，渲染得院里院外熱鬧非凡，屋里屋外喜氣盈天。晚飯時我一心想把自己灌醉，爸爸限制我，姑夫規(guī)勸我，姑姑更以酒精損傷大腦為由把我阻止在欲醉未醉情緒亢奮的美妙狀態(tài)。

請來的戲班子敲響了鑼鼓，我朝那里走去，迎面遇到鳳香，驚得我木樁樣杵在燈光與黑夜交錯的明暗里。我能感到鳳香忽急忽緩的呼吸流動成忽涼忽熱的氣息吹拂我的脖頸，輕柔溫婉令人心酥意癢。我渾身燥熱，酒精激蕩下的情緒裹挾著神志，真想開懷迎接并擁有溢著野花香氣的呼吸。

你好像在躲我，目光里都是逃避。鳳香語氣和緩。我沒吭聲。

我還是原來的鳳香，你不是原來的凡臣了。我們以前那么好，難道都是夢？看你的神態(tài)，好像我要纏著你賴著你似的，我再癡但我不傻，我咋不知道自己的啥，但人家心里窩著從小種下的情，總得慢慢消，見一面你都躲，人家心里不是滋味你知道嗎？你好狠心……鳳香有點(diǎn)兒哽咽。你知道嗎，你越出息，鳳香越高興。無論你走多遠(yuǎn)，你都在鳳香心里。只要你記得鳳香，鳳香心里的苦就能帶了甜味。鳳香不奢望啥了，只想你別不理我，只想早年的情意別像夢似的好像從不存在，只想心里面的熱望慢慢冷掉。你別躲我好嗎？凡臣……跟你說幾句話，我心里好受很多，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怨你。

鳳香說罷扭身便走，慌得我脫口輕喚，鳳香。鳳香略遲疑，繼續(xù)往西走。我望著她的背影，跟了去。

鳳香。我又喚一聲。

鳳香腳步慢了，但沒停。

鳳香。我再喚一聲，緊跟兩步，借著夜色借著酒力抓住了鳳香的手。

你的心好狠。鳳香輕嘆道，反轉(zhuǎn)手抓住我，狠狠搦了一下。

那是誰呀？有人問。是凡臣。鳳香聲音甜脆得像初嫁的新娘。我懷疑鳳香故意暴露我的身份，但我不計較，鳳香能得到某種安慰，我愿意被人胡思亂想。

鳳香把我?guī)У剿遥拈|房。鳳香拉我坐在床沿，眼眶里一片潮濕。你就是心狠。鳳香推我一把。我順勢躺在床上，酒精折磨得我只想睡。鳳香伏身聞了聞，呼扇著手掌坐直。熏死人啦，喝了多少酒呀？鳳香拉過被子，一邊給我蓋一邊埋怨嘟囔，見著你了，也不跟人家說說話。鳳香吹滅煤油燈，隔著被子躺在我身邊，開始敘說埋藏心里的情話。

你不愿見我，我不怪你，你確實(shí)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將來肯定有個好前途，你會走得離我越來越遠(yuǎn)。初中畢業(yè)那年，我主動疏遠(yuǎn)你，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了，你也會慢慢看不上我的。我當(dāng)時心里多難受呀，自己主動遠(yuǎn)離你，比你不再喜歡我還讓我難受。我是打心眼里喜歡你呀，那喜歡是從小到大慢慢積攢的，堆在心里早已裝滿了，哪能一下子說丟說甩就沒了呢！我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嗎？總覺得整個世界都空蕩蕩的，像被抽了魂兒似的，我是丟不掉對你的喜歡?。∧阒绬?？你得肝炎那陣子，我心里止不住地高興，我覺得老天爺在可憐我的癡心了，把我喜歡的人留在我身邊了。你別罵我心狠，別怪我好嗎，我只是用微弱的一線希望給自己尋找一些安慰，而且那些安慰經(jīng)常讓我心里慌慌張張，慌張到把得到的安慰也變成了一種精神折磨，我自己已經(jīng)懲罰自己的惡毒了。后來，你搬到城里去了，我多么舍不得呀，難受得都哭不出眼淚了。那時我就想，真離開了，啥念想都會沒有了，也就好了?？墒俏彝坏簦愕娜税盐业男娜麧M了，咋能不讓我想你。你知道嗎？這一年多，我去過很多次你們學(xué)校，只想站在路邊看你一眼?？吹搅四悖业男木秃檬芤恍?，回來又多了一層思念，多了一層痛苦，多了一層絕望。有時絕望到一定程度，又猛然生出希望，雖然渺茫，但畢竟留著念想，我不愿意一點(diǎn)兒念想都不給自己剩下，那樣對我太殘酷了。我咋辦，我就是喜歡你呀，我的心好疼你知道嗎？凡臣……

鳳香輕聲慢語訴說著，輕聲慢語中糅雜連綿哽咽，哽咽里蓄滿水汪般眼淚，眼淚滴答如珠，滾落在我臉頰上，溫?zé)崃宋业男?，潮潤了我的神志?/p>

我不會放棄念想的，哪怕我傷心得身心俱焚。你知道嗎凡臣，我爹我娘要給我說婆家。我娘對我說，你別想高了，凡臣那孩子，將來會飛上天，你還在地上，還是想踏實(shí)些吧！我娘看透了我的心。但我不答應(yīng)我娘現(xiàn)在給我說婆家。我的心里只有你，擱不下別人。就是將來我成了別人的媳婦，身子是人家的，我的心還是你的，我要用我的心永遠(yuǎn)做你的小媳婦……

鳳香越說越傷心，哽咽得眼淚阻滯了心聲，變成低沉抽泣。鳳香淚流滿面的臉頰緊貼我的腮幫，把我迷糊的神志沾濕，蓄成兩股細(xì)流溢出眼角與鳳香的淚水粘合一處。

凡臣……鳳香哭得傷心欲絕，我心里疼呀，疼得好難受……

歡快的嗩吶聲悠悠蕩蕩隱約傳來，猶如悠遠(yuǎn)飄逸的天音，漆黑的小屋充溢了傷感的喜氣。鳳香突然止住哭泣，側(cè)耳傾聽，像感受，像體味，感受和體味的融合激活了沉隱心中的渴盼，如幻夢魔化了鳳香的思緒。她掀起棉被，順勢躺進(jìn)被窩，緊緊與我相偎。

你聽到了嗎凡臣，你家給咱請了嗩吶呢！給咱辦喜事呢！你聽嗩吶聲多急迫呀！多喜氣呀！那是催咱呢，今晚就是咱的喜日子呀！你躺在了我身邊，咱就成了親呢！我是你的媳婦呢，我該把身子給你，我愿意，心里甜得想哭，讓我真做你的媳婦吧！鳳香摸索著解我的腰帶，間或把手滑移到我的大腿，如呼風(fēng)喚雨，呼喚原始本能的覺醒。

水……我輕聲而急促地呼喊道。我的呼喊恰在鳳香解開我的腰帶正要伸手進(jìn)去時。我的身體喜歡鳳香的撫摸，勃起的海綿體已脹疼難忍，渴望她光著身子貼近我，與我融為一體，但理智又懼怕鳳香的手，仿佛那手充滿魔力難以拒絕。我脫口而出的一聲呼喊，不僅告訴鳳香我口渴，而且適時阻止了她的手。

我去給你倒水。鳳香在黑暗中摸索，我趁機(jī)把解開的褲帶重新扣上。鳳香手端茶缸，沾唇試水溫的輕柔聲音，清晰而短促。

水不燙了，喝吧。我咕嘟咕嘟一氣灌完，重新躺下。鳳香掀開被子，只片刻，手又滑向通往目的地的入口。鳳香沒想到我會把褲帶扣上。鳳香稍作猶豫，毫無罷休和退卻之意，極熟練地幾下又把我的褲帶松開。這次鳳香一點(diǎn)兒不遲疑，伸手探了進(jìn)去。

水……我又一聲急促呼喊。鳳香停手猶豫一陣，才緩緩起身給我端水。

再次躺下，鳳香只用胳膊緊緊摟抱住我。她沒去驗(yàn)證打開的入口是否又被我關(guān)上，當(dāng)她把摟我的手再次滑向那里時，她被依舊敞著的大門驚喜得渾身顫抖，顫抖里傳遞的盡是幸福和快意。

要我吧，我把身子給你，我愿意，我什么都給你。鳳香邊說邊伸手握我的命根子，像試探我的反應(yīng)，開始脫我的褲子。

鳳香的得寸進(jìn)尺讓我激動得有點(diǎn)兒迫不及待，渾身熱血沸騰，占有和享受的欲望如噴涌的火山巖勢不可擋，真想翻身壓住她，頃刻間強(qiáng)暴她撕裂她擁有她。但我害怕，為不可預(yù)料的后果，甚至懷疑這是鳳香預(yù)謀已久的計謀，她是想造成生米煮成熟飯的事實(shí)，把我牢牢拴住。

好難受，鳳香，好難受。

怎么啦，凡臣，哪兒難受？鳳香停下手上的動作，支身問我。

酒，肚里難受，想吐。

等下，我去拿盆。

我沒有嘔吐，本來就不想嘔吐，我以假為真的表演鎮(zhèn)住了鳳香。鳳香給我喝了一茶缸開水重新躺在我身邊，再沒有劇烈動作，如溫順的綿羊，安靜地依偎著我。手老實(shí)了，嘴卻閑不住。

還難受嗎凡臣？我覺得你今晚是為我醉的，真的，你醉了酒躺在我身邊，你不知道我心里多幸福。還記得我們一起去薅草嗎，還有摸爬啦猴，那時候多好，我真不想長大，長大了啥都變了，變得啥都不合心意了。自從你搬到城里，我不薅草了，也不摸爬啦猴了，你知道為啥嗎？每次一個人去，走到哪兒都浮現(xiàn)往日的情景，可那些情景都像夢樣虛幻，再也不可能重現(xiàn)了，更不可能延續(xù)了。那一刻，整個身心都被絕望擠壓，憋悶得喘不過氣來，我真害怕那樣下去會把自己逼瘋，我不想瘋呀！你不知道我心里多苦呀！苦得感覺啥都沒有意思了，凡臣……你知道嗎，我心里一直流著一股甜水，那甜水就是你的情分。我知道你怕傷害我，怕我接受不了失去你，所以你躲避我，通過躲避減輕我的痛苦。鳳香不傻，鳳香感覺得出來，鳳香感激你，你有這份心，鳳香不知得到了多少滿足。你知道嗎？我多么想我們還像咱小時候那樣，那樣你就不會走遠(yuǎn)了，不會離開咱村子了，不會離開我了?？墒牵磺卸甲兞?，變得太快了，變得整個心都亂了。鳳香清楚，凡臣終究要離我而去的……我舍不得呀，從小到大積攢起來的對你的好，早把我淹沒了，我情愿沉溺在里面，哪怕窒息了，也覺得幸福。凡臣，假如你考不上大學(xué)，你就回來娶鳳香吧，鳳香會一輩子伺候好心愛的你。假如你考上大學(xué)遠(yuǎn)走高飛了，鳳香也就舍棄念想，等你上大學(xué)走了，鳳香就把身子嫁給別人，讓心永遠(yuǎn)留在現(xiàn)在。鳳香沒有別的要求了，這些話憋在心里好久了，鳳香憋得苦啊……

鳳香泣不成聲，掏心掏肺的訴說混合著真情淚水，溫潤軟化了我貌似硬鐵般的情懷，我在黑暗中微閉雙目喉頭哽咽。我伸手擦拭鳳香的眼淚，輕柔撫摸她的臉頰。鳳香歪頭緊貼我，抓住我的手按在嘴唇上長久親吻。再后來，鳳香抓著我的手緩緩牽引到她的棉褲里，肌膚相親地安放在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芳草地，潮潤而柔軟，感如觸摸生命的本源。我沒有停滯沒有收縮，我覺得這種平緩舒慢的觸摸能給鳳香愁苦的心帶去純美的撫慰，她需要我的撫慰，能讓她的身體和精神趨向滿足和安寧的撫慰。

嗩吶聲在深夜里最后一次響起時，我悄然離開了鳳香。那時，鳳香已沉入甜美的夢鄉(xiāng)。

五

我順利考上大學(xué)，成為恢復(fù)高考后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我回農(nóng)村老家向親人報喜。剛進(jìn)院子應(yīng)臣燃放了一掛千響鞭炮。爺爺笑得合不攏嘴，站在院門口招呼越圍越多的村鄰。人一撥一撥的，都來道喜，好像誰不來失了面子沾不上喜攀不上勢似的。但沒看見鳳香。

回程時走到村口，見鳳香斜倚石橋邊的大槐樹，暮色籠罩中如虛幻的槐樹精靈。鳳香幾步跨到路沿，定神望著我，嘴角漾開強(qiáng)顏卻欣悅的笑容。我害怕面對鳳香，更害怕不可預(yù)知的后果，逃離可以避免一切，雖然決絕但卻干凈利落，不存一點(diǎn)一滴風(fēng)險，不留一絲一毫念想。可我能逾越陡坡，卻無法逾越鳳香愁喜參半的笑容和疲憊神傷的目光。

鳳香說，只有在這兒等，才能單獨(dú)跟你說幾句話，對了，應(yīng)該先祝賀你呢！鳳香依舊笑，笑得歡喜卻不自然，笑容映照出她的心正在流淚。我心軟了，面容上毅然不露聲色，似乎稍微流露哪怕是一絲的同情都可能滑向漩渦。我必須冷顏面對，心硬如鐵。

你考上大學(xué)，我為你高興，也為我傷心，你明白我的心思。凡臣，這次你要走遠(yuǎn)了，走得以后想見你都不大可能了，也許這橋頭一別是這輩子的最后一面。鳳香沒本事也沒福氣跟著你走，你不再屬于咱這里，也不再像小時候幻想的那樣屬于鳳香。盡管心里不愿意，但鳳香得死心，得勸自己想開，這都是命，得認(rèn)這個命。我現(xiàn)在心里不苦了，你對我的好我會記一輩子，我會想你一輩子，想你給我的好，有了你的好，我也能幸福一輩子。鳳香滿眼淚花，激動地抬手把一個包袱遞到我面前。這里面有我給你納的兩雙布鞋，還有幾雙鞋墊，平時看書時穿著舒服，算我一份心意，希望你別嫌棄，穿著的時候還能想到鳳香，我會感受到的。凡臣，別忘了我……

鳳香將包袱往我懷里一塞，扭身上了橋。

只詫異愣怔了片刻，我便朝沒入暮色的身影呼喊了一聲，鳳香。身影略有遲疑，又繼續(xù)奔向橋面。我追喊一聲，鳳香。聲音已弱小許多。身影晃一下，消失在越來越沉重的暮色里。我再次輕喚鳳香，聲音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隨后隱入心中成了連串的心語。

三個月后，鳳香在寫給我的信中說，如果我當(dāng)時再喊第三聲，鳳香會駐足然后回頭。鳳香期待第三聲呼喊，她說那一聲呼喊會把她的希望喚回，會讓她的愁苦頓然消解，會立刻使她整個身心沐浴在幸福的陽光里。然而，她跨出的步子越多，那一聲呼喊越遠(yuǎn)越渺茫，直到意識到不可能再有第三聲呼喊，直到感覺到自己還在抱著虛空的幻想，她才放開了哭聲放開了步子跑向潮涌般的悲傷。

我沒給鳳香回信，心中有被窺見秘密的膽怯。的確，鳳香的感覺就是我的心理，我喊出了第三聲但不讓鳳香聽到，等于沒有喊。我讓鳳香聽到了兩聲呼喚，而且一聲弱于一聲，等于告訴鳳香，希望越來越小。第一聲是感激，感激鳳香癡心的愛；第二聲是告別，告別預(yù)示著愛已不在；第三聲是珍念，珍念是感情的自我慰藉自我消融，以至成為心底的默念。

回城后，我把鳳香的包袱塞進(jìn)箱底，等于把鳳香塞進(jìn)了過去和遙遠(yuǎn)。

六

大學(xué)三年級暑假，我?guī)е鐣W(xué)老師安排的一項有關(guān)農(nóng)村青年婚齡問題的課題回農(nóng)村老家做調(diào)查。

白天，我攜帶調(diào)查表格頂烈日四鄉(xiāng)奔走。晚飯后，拎張涼席鋪在院子里，仰望滿天星辰，跟奶奶拉家常。夜空純凈如洗，星光繁密的幽深夜幕如蕩漾粼粼波光的海面，閃爍得恍若夢幻。偶爾有流星劃過，像神性而固執(zhí)的繩索，把兒時在打麥場數(shù)星星的影像牽引出來，鳳香的音容笑貌浮現(xiàn)眼前。我挪挪身子，仿佛鳳香正調(diào)皮地從她的涼席上翻滾到我身邊。

鳳香在我上大學(xué)后不久便出嫁了。鳳香的身影如夜空的星辰，遙遠(yuǎn)而模糊，倏爾閃現(xiàn)又倏爾消失。我在大學(xué)談了女朋友，不想再去關(guān)注鳳香。但只要回村，鳳香的身影總會如影隨形，仿佛她的氣息彌漫了整個村莊，一旦走進(jìn)，必須承受她的氣息裹挾。

這沉靜夜里，每顆閃亮的星光都好像是鳳香忽閃的目光，盯得我回閃不迭。這里是鳳香的世界，鳳香無處不在，無法擺脫。我想聽奶奶說說鳳香，哪怕只言片語。

你看人家鳳香，孩子都滿地跑了。你上學(xué)上得倒是高，上到啥時候是個頭呀！咱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哪個不娶了媳婦抱了娃，孩子整天圍在身邊，熱熱鬧鬧的，多好！你吧，越是上學(xué)上得好，走得離奶奶越遠(yuǎn)，奶奶咋不感覺冷清，唉……

奶奶，真要天天在您跟前，夫妻吵嘴孩子鬧的，您不是愁就是煩，不見得好。

奶奶嘆口氣，也是的，你看鳳香，多好的閨女，原說能攤個好人家，哪想到她男人是個半吊子，隔三差五打鳳香，好好的一個閨女成天被打得鼻青臉腫……唉，要是嫁得遠(yuǎn)一點(diǎn)兒，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算了，這就在鄰村，一有動靜娘家這邊就知道了，別說你大爺大娘心里可憐得慌，我哪一次聽說都心疼幾天。唉，鳳香這閨女呀，不該這樣命苦的。

她男人為啥打她？

奶奶連嘆幾聲，沒立刻回答我。我僵著身子，覺得奶奶的每一聲嘆息都顫悠悠的如受了風(fēng)寒侵襲，又似乎隱含了難言的痛惜，仿佛鳳香的不幸跟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唉，能為啥，鳳香命苦唄，攤的男人不好。

奶奶的話簡短卻無說服力，我影影綽綽感到奶奶的話好像只適合對我說，而且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奶奶對我好像隱瞞了什么。

第二天我繞到鳳香所在的村莊，從鳳香家門口來回走了兩趟。我心神忐忑，想看一眼鳳香又怕真的遇見她，矛盾的心理折磨得我激動又痛苦，停留和離開都如承受煎熬。

我去問二孬。二孬眼神怪異而詭秘，凡臣，你沒聽到啥？我訝然，我啥也沒聽說。二孬沉吟片刻，都是瞎傳，誰也不信的。我急了，一迭聲問，傳的啥，說呀，到底傳的啥？二孬見我情緒激動，更加遲疑不愿說。

得不到回答，我心懸似墜，如罩霧里，心神更加慌亂。傍晚時我把堂哥應(yīng)臣堵在菜園里。

其實(shí)也沒啥，有人胡亂造謠，想毀壞咱家的名聲。應(yīng)臣一邊給茄子打芽一邊說。

說啥？

說鳳香跟你定過娃娃親，如今咱家嫌棄人家，毀了親。又說鳳香出嫁了，喜歡的還是你，平日里念叨的都是你，她男人氣不過，就打她出氣。

如同被噎住嗓子，我言語阻斷，愣怔無助。

你別多想，不關(guān)你的事，有人閑著無聊，喜歡瞎掰掰，咱又堵不住人家的嘴，但不管咋的，都是無中生有的事，說罷也就罷了。

咱奶奶知道不？

啥事能瞞過咱奶奶，咱奶奶一聽說，不生氣只嘆氣，說鳳香那丫頭心眼實(shí)誠，幾輩子遇不到的好閨女，只可惜命不好，攤不上作咱家的媳婦。又叨嘮說，你倆八字里到底哪兒不合，咋就粘不到一塊兒，反正呀，奶奶凈可憐鳳香。

她男人到底為啥打她？

還能為啥，生就的脾氣不好，說難聽了不是人。應(yīng)臣的口氣憤恨而不屑。凡臣，你不要多想，跟你沒關(guān)系，不管鳳香咋想，說了啥做了啥，都跟你沒關(guān)系了。她嫁人了，挨不挨打都是人家的家事。旁人看她受苦，同情她可憐她，也只能說她命不好。你聽到啥，也別想太多，反正跟你沒關(guān)系。你也知道，在咱們農(nóng)村，打老婆的事常有，見怪不怪，你看不慣也沒法，你只當(dāng)啥事都沒發(fā)生。

即使跟我有關(guān)系，我又能怎樣呢？憑我的直覺，鳳香受苦挨打，攤上個脾氣不好的男人不假，但誘因絲絲縷縷牽連著鳳香積久累長對我的情意，可是那情意被我拋棄了，毫不吝惜地丟棄了。人有情，但也無情，有情的善和無情的惡注定了人有雙重本性。鳳香的不幸讓我心疼，隱隱暗含了無謂而寬慰似的自責(zé)。

我毅然再次逃離，逃離是消解心疼和恢復(fù)心境的良藥。離開村子的剎那，我抖顫一下身子，像要抖落身上無形的纏負(fù)。

七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春節(jié)，我?guī)笥鸦剞r(nóng)村老家。

小巧的女朋友穿戴得體，樸素里透出幾分俏麗，惹得村人注目。奶奶從屋里顛著小腳跑出來，扶著女朋友的胳膊左看右看，歡喜得滿臉都是笑。哎呀，喜死奶奶了，真就是個仙女。

女朋友的音容笑貌，分解成甜潤的聲音，嬌柔的笑容，嫻雅的舉止，得體的禮數(shù)……被村人的眼神傳遞，聲音潤飾，旋蕩在村子的院院落落。我被羨慕的眼神迷蒙，被贊嘆的語言迷醉，舉手投足都有了飄的感覺。

吃過午飯，我?guī)笥言诖謇锪镞_(dá)。穿過枝條蕭疏的果園，走上平緩的河堤。河床幾乎干涸。田園一片灰黃。冬日的鄉(xiāng)村，好像消隱了一切生機(jī)。我不想讓冷寂的原野損耗女朋友剛剛?cè)计鸬膶︵l(xiāng)村的熱情，不停地用形神兼?zhèn)涞恼Z言出神入化地描繪出一幅幅春意盎然秋高氣爽的美景。清寒的視野在我的訴說中變得有色彩了，有活力了，有趣味了，似乎兒時的調(diào)皮和嬉鬧活靈活現(xiàn)地復(fù)活。處在傾聽和遐想中的女朋友，眼波里流動的是驚喜和歡悅。我說，小時候曾在這里游泳，去那兒薅草，到那邊摸爬啦猴，偷瓜果，刨紅芋，扒花生，挖地鼠，捉泥鰍……野地里燒烤，黑夜捉迷藏，好玩兒的事說不完。

幾個小孩嬉嬉鬧鬧像在顧自玩耍，卻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面，我揮手?jǐn)f他們，他們噢噢歡叫著跑向村東的石橋。我牽著女朋友也朝石橋走。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橋頭的大槐樹下有個人在來回走動，動作緩慢遲疑，像尋覓又像沉思。我心生納悶，本想給女朋友說說石橋和石橋邊的大槐樹，意識猛然被槐樹下模糊卻似曾熟識的身影揪住。我的腳步控制不住地加快，快得令女朋友一臉疑惑，以為我要去追攆小孩。哎呀，你咋像個小孩，趕他們干啥呀！我只顧往前走，目光一刻不離那個漸漸清晰的身影。

跑到橋邊的孩子站在橋頭雜亂地朝那人吆喝，又像怕被襲擊一樣退卻著身子，時刻做好逃跑準(zhǔn)備。隱隱約約，孩子的吆喝聲依稀傳來。

瘋子、瘋子……摸爬啦猴，摸爬啦猴了……

我走得飛快，小孩吆喝的聲音更加清晰，遠(yuǎn)處的身影更顯清楚。槐樹下的那人揚(yáng)起胳膊做出打人狀，驚嚇得孩子們嚎叫著跑離橋頭，四散而去。我猝然站住了，心臟如脫軌一般沉沉下墜。鳳香，那不是鳳香嗎？大冷的天她一個人站在大槐樹下做啥？孩子們?yōu)樯秾χ隘傋?？我在心里喊叫，想過去看個究竟，腳步卻一寸也沒邁出。

應(yīng)臣邊喊邊一路小跑來到我面前。你兩個小學(xué)同學(xué)來看你，在家等著呢，快回去吧！說完朝鳳香站的地方看了看，伸手拉我一把，把我的目光從橋頭的大槐樹下拉向村莊。我擰住勁，扭頭站定又看了一眼。

一直納悶的女朋友也扭頭看鳳香，問應(yīng)臣，那人是誰呀？一個瘋子。應(yīng)臣回答得簡潔干脆，在我聽來純粹是敷衍。要不是看到鳳香，應(yīng)臣不會一路跑得氣喘，他完全可以站在村口大聲喊我，他是擔(dān)心鳳香看到我，引起尷尬和難以預(yù)料的后果。

后果，是呀，會是什么樣的后果呢？我渾身一陣哆嗦，所有的力量瞬間集聚到牽著女朋友的手上，如一把鋼鉗緊緊攥住她的手，仿佛稍一松弛便會立即失去她。女朋友試圖抽離，我攥得更緊，惱得她狠命掐我的手，才讓我從驚懼中緩過勁來。

送走同學(xué)，我去問應(yīng)臣。

咋瘋的？

她男人那樣打她，擱誰誰都得瘋。應(yīng)臣直截了當(dāng)，好像不容置疑。當(dāng)然，也有人說，是鳳香心事重，心事重的人才容易瘋。咱奶奶就說，是鳳香命不好，給命禍害的。

啥時候瘋的？

有大半年了，時好時壞的，好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一壞就磨磨叨叨的，不管白天黑夜，老喜歡到咱村后的河岸上走，要不就在橋頭的大槐樹下。多數(shù)時間兩眼發(fā)怔，像個傻子，冷不丁咋呼一聲摸爬啦猴，邊說邊笑，像跟誰鬧著玩兒，挺開心的樣子。過年這段時間，聽說厲害了，不出兩天要犯一次病。過罷年，她爹娘把她接回家來，她反而往河邊跑得更勤了……

我感覺從前戲鬧的游魂猶如青面獠牙的魔鬼，獰笑著抽絲一般抽取我的靈魂，然后狂跳著將靈魂拋向空中。緊接著用利刀切挖我的肉體，用鋸齒磨耗我的精神，在無助中，我漸漸趨向四分五裂。

好幾天我神魂不寧，鳳香在大槐樹下的身影不時牽動心魂。我渴望依偎女朋友。依偎是慰藉，是怕失去，是不想傷害，是彌補(bǔ)靈魂的缺憾，是用擁有充實(shí)生命。我時刻跟女朋友待在一起，有時半天摟著女朋友一句話也不說，好像稍一動彈女朋友會消失，周圍的世界變得一片虛無。

八

我再沒回過農(nóng)村老家，當(dāng)初答應(yīng)女朋友在鄉(xiāng)村舉辦的婚禮改在了縣城。又過了幾年，一次應(yīng)臣打電話給我，不經(jīng)意說到了鳳香，我才知道鳳香在我結(jié)婚那年走丟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沒有人找她，好像不曾有過她這么一個人，鳳香成了村民們記憶里一個模糊不清的符號。

可我知道她去了哪里。鳳香一直在找我，她永遠(yuǎn)地走進(jìn)了我的意識里，伴著我的生命，與我一起老去。鳳香對我的情，我只能用靈魂的愧疚和磨難去回報。

這篇文字不知能否彌合她生命里數(shù)不盡的創(chuàng)傷。

受傷的鳳香一直面含淡麗的微笑。

陳冬雷：著有散文隨筆集《酒香茶韻》（遠(yuǎn)方出版社），長篇小說《機(jī)關(guān)大院》（江蘇文藝出版社），中篇小說《碧落紅塵》《愛情契約》《湘靈》等。報刊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