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治國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空氣很干很沉,風卷著雪。大街上溜溜的人們裹得極嚴實,厚厚的帽子和圍巾之間僅露出兩只灰暗的眼睛,混沌又狡黠。我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眼前哈出的白氣急癡癡往天上躥,我背過風點起一支煙,再縮著手把衣服扎緊。一起的同事簡單打了幾聲招呼就鳥獸散,我朝他們揚了揚手也趕緊縮起頸、豎起領子匆匆的往回走。大街上的燈光慢慢升起來了,各種元旦的標語和燈籠也已經掛起來,我半腳半腳的踩著雪,這吱吱嘣嘣的聲音乘著飛揚的雪片,蹭的我凍紅的耳朵一怔一怔的。
后來據我媽說我姥姥大概就是那時走的。我盤算著她故去的時間大約就是我出電影院的前后,或者點煙的時候,或者下樓的時候。我沒能想象出老人走時的模樣,或許如一條失水的魚,嘴巴淺淺的呼著氣,額頭涔著汗,一小把骨頭蜷縮在被子里。
兩天前我去看她,那時她趴在炕上已說不動話了。要是換往日她一定要絮絮叨叨對你多加囑咐的,可那天即便我大姨湊過去告訴她我來看她時,她也只是微微的抬了眼皮,恍惚的看了我一眼,囁喏的說,又給我買東西了?以后可別買了。
然后就再沒說話了。
安放我姥姥的棺材停在我大舅的院子里,包著一層薄薄的棺罩。雜亂的院子里突兀的支起了一個大鍋爐,請來幫忙的幾個“忙家”正在它旁邊洗盤子,兩個廚師在南廂房梆梆的剁著肉,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這里除了那口棺材外其他的一切都實在有一股辭舊迎新的況味。我大舅點著煙正和請來的總管比畫著說話,我二舅怔怔地站在棺材旁看了幾眼,被人喊了一嗓子“二寶,幫忙抬下桌子”就走開了。
這個院子里幾乎所有的屋子都擺滿方桌,這天要置席招待賓客,桌子上放著水果和點心,遠遠看很是像一片整齊的公墓。參加這樁白事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坐定,煙霧在每一個屋子飄起,蔬菜在每一個盤子里跳躍,廚師錚亮的鏟子反射著棺材前微弱的燭光,一鍋美味的炒菜被大廚用力的掂起來,食材、佐料和香油一起飛舞。院子里幾個“忙家”跑進跑出傳菜,先是煙和瓜子,然后是點心和冷盤,再然后是湯和熱菜。賓客們或系著腰孝或戴著白生生的孝帽,聊著天、開著玩笑,幾個在地上亂竄的小孩吵著缺小碟,喜喪大概就應該是如此吧。
今天這日子是吊孝,是為明天出殯做準備。東家要在這一天縫好本家和客人全部的孝帽孝衣,做好出喪棒、領魂幡,打好墓穴、畫好靈位,準備好祭盆,寫好挽聯(lián)和陰陽瓦。晚上時候總管差人把我喊到靈前,安排畫靈位、寫陰陽瓦。因為三年后要遷墳,這陰陽瓦我理解是作為租用鬼冢的一個“請勿亂動、小心拿錯”的憑證。我是這個小村子少數(shù)念過書的幾個人,會寫幾筆毛筆字。一塊半拱的青脊瓦平平的放好,總管給我比畫著寫法,特別還囑咐老人的名字一定要倒著寫,否則不吉祥。我在這新年的第一天晚上,內心懷有巨大敬畏的,在這片脊瓦中間用正楷認真的寫上“故人貞素羅之靈位”,總管接著說,左右兩邊要用小隸寫上生辰和忌日。他回過頭看著我大舅和二舅,可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娘的生日是哪天,最后只好把我大姨叫過來才寫好。
“亡人生于己巳年(民國十八年)六月二十六,卒于壬辰年十一月十九”。
我有時想,這單薄的兩行字能否足以說明她的一生。
關于這個離開的老人,我其實直接知道的很有限,從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她就已經衰老的不行了。我小時候有過幾段時間曾住在她那里,她給我講屬于姥姥們的故事,講舊社會的種種,偶爾還教一兩句日本話,但到后來我稍長大,她就已經沒辦法自己生活了,和她的接觸也就慢慢簡化成每逢節(jié)日去看她一次。我對她的記憶越來越變成各種親戚們談話中間偶爾捎帶的一句半句,可即便只有這些也仍是足夠豐富的。
我姥姥出生在一九二九年夏天,那時候家道還算殷實,據說她家曾有一大片田,養(yǎng)著長工和短工幾十口子,那時男孩能上學的都不多,女孩就更少了,她卻幸運的靠還算厚的家底進入了女校。到她上學那年,華北已是敵占區(qū),學校被迫開始推行奴化教育——每天至少有兩節(jié)課是關于日語的。那些穿和服、木屐的日本老師溫柔的教她們說日本話,給她們買白襯衣黑裙子跳日本舞,宣傳大東亞共融,講中日友好。我想,當時的茫茫大眾實在沒心思去琢磨這有什么不妥,“既然能上學么,肯定是好事的”。人們十分艷羨的感慨,這該是多有身份的人家才能給子女的。
大約到小學快畢業(yè)時候,她家開始越來越敗落了,原因就是我的太姥爺嗜賭。那時街頭巷陌的人們往往最熱衷于傳播兩類人的事跡,一類是軍隊的,誰誰又打死了多少日本人;另一類就是賭徒的,誰誰一下子就贏了多少錢,或者是誰誰一下子就輸了多少錢,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這個“眼睛不?!睂嵲谑翘P鍵,讓一群食不果腹的老農更免不了嘖嘖,聽的人惋惜且崇拜,說的人也口有余香。很遺憾我這太姥爺在民間各種版本的英雄演義里往往都屬于后者中的后者,是個比贏家還響亮的人物。其實,我淺薄的覺得他輸錢之后肯定也曾是想眨一眨眼的,但實在無奈有粉絲的傳誦,終究輸?shù)膬A家蕩產。據說最后那個晚上,這老太爺把自己一根指頭都輸出去了,只好我太姥姥用嫁妝才把他贖回來。然后這悲傷的老太就憤憤的喝藥了。
那以后家里就實在拮據了。萬幸的是我這太姥爺只是嗜賭但在雇用長工短工的時候為人倒不壞,從不欠吊子錢,管飯也格外多放幾滴油,所以本來看起來必然要餓死的一對父女竟然靠鄰里微薄的幫扶活下來了。
我姥姥到十八歲才嫁人,這在當時看實在是太晚婚了。緣故是我這個太姥爺之前大戶人家的架子還沒有放下來——小家小戶的看不上,后來則是為了脫貧,把聘禮要的太高。那時候誰來提親他都管人家要十擔米,這是能足足裝滿一馬車的東西。人們都覺得這老頭肯定是窮瘋了,哪家要娶這么貴的媳婦。
離縣城十三里地外有一戶姓關的人家,勉強可以算一個小地主。關家當時三個小子,關家老爺子去世以后由大小子主事,二小子身子有一點病,常年在家養(yǎng)著。三小子當兵,出去打仗了。眼看那時這個二小子就快三十五歲了,卻一直因為得病緣故沒人愿意嫁過來。關家最后就差媒人來問我這太姥爺,他也知道這后生的情況,本來不愿意,卻又覬覦著那些米面,狠狠心,遂漲價到十八擔米,六擔面。
成親那天據我姥姥說是足夠體面的:用掉十六桶豆腐,六扇豬肉,好幾車白菜,辦了三天的流水席。成親以后關家大哥也覺得已替他爹了了這樁心事,再無掛牽,遂分了家。我姥爺就搬到了我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
隔年我姥姥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也是整個關家的長孫。關家操持著給孩子辦滿月,帖子都已經放出去了,肉和粉條也都已經買好了,可卻發(fā)現(xiàn)這小娃的肚臍有潰爛的跡象。滿月最后還是如期過了,一家人僥幸的希望這滿月的勁頭能給小孩沖沖喜??删驮跐M月后的第三天這小孩子就死掉了。其實,在那樣一個年月,這也是常見的。又過一年,我大姨出生了。從古到今,女孩子在莽莽的農村都是不招人待見的,人們總是將這種厭煩聯(lián)系到其母親的本事上,理由是有本事的女人才能一個接一個生健壯的男孩,沒本事的才死男孩生女孩。
隔了兩年,我大舅出生,我姥姥也終于能抬起一點頭來。那時如果說女孩子能有些許有意義的作用,也許就在于哄弟弟這件事,從那時起,我大姨也終于不再只是浪費白飯的丫頭片子了。這幾年來,我姥爺?shù)牟∪諠u嚴重,我姥姥又從沒干過活,即使以前在家極其拮據的日子,那個不稱職的老爸也沒舍得讓她干活。每年冬天,吃水是得到井口去提的,那時候井口周圍一大片已全部是冰,母女兩人就這么哆哆嗦嗦的挨到井邊,我大姨負責往上絞水,我姥姥負責從井口往下提,最后娘倆再把一桶水一塊抬回去,冷風吹在濕漉漉的手上,愈發(fā)紫紅。
再過了三年,我二姨也出生了,作為哄弟弟的預備役存放在這個家庭里,再以后,有了我媽。那時正趕上六零年鬧饑荒,村子里的樹皮都被人扒光了。聽我大姨說那時我媽是極可愛的,住在同一個院子的鄰居,也就是我后來的姥姥,只有兒子沒閨女,所以特別喜歡這小妮,想跟她要,她也實在再多養(yǎng)不起一個孩子了,這樣我媽就被送養(yǎng)了。盡管是送養(yǎng),可我媽還是吃她的奶,到會說話的時候就管她叫奶娘。時間就這么一點一點的挨,我有時想,那時支撐人們無所期盼、埋頭生活的信念是什么,還是根本就無需信念,榮幸能活著本身就已經是巨大的恩賜?又過了四五年,她生下我二舅,我二姨也終于被推上哄弟弟的一線,而那時我媽已經從我后來的姥姥家上學了。我二姨眼紅的不行,就央著我媽回來教她。后來實在不過癮,索性在我二舅兩歲的時候,她就徹底罷工不干了。那時上學一共只要七毛錢的。她就揣好跟我媽一起湊出的七毛錢赳赳然上學去了,而這時,我大姨已經頂著的阻撓嫁給同村一個黑五類的小子,我大舅也已經能夠干“掙半個工分”的正經事了,這樣,我姥姥除了照顧我姥爺、操持家務外,又得多哄著一個孩子了。
也是這一年,我姥爺去世了,大概只有五十五歲的樣子。這時家里除去大姨和我媽,還有三個孩子,很難養(yǎng)活。她只好改嫁到六里地外一戶姓李的人家,帶著三個孩子,還把我二舅的姓給改過去。這個李姥爺據說是特別厲害的,每天吃飯一大家子圍著一鍋大菜,而他自己是有一個小灶的。我二舅不知從哪里得了隆恩獲準和他一起吃,但他實在是個小孩子,吃起來就停不下,這李姥爺總是把筷子一橫,敲他筷子一下,他就明白了,溜溜的竄到炕角,自己玩去了,這一頓飯再不敢生別的念想了。再后來,我大舅和李姥爺鬧崩,自己堵著氣搬回原來的家,加之我大姨本來就留在原來的村子,這樣,我二姨就被我姥姥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嫁到她住的那個村子,理由就是,都已經讓你上過學了,留下你是因為還要照顧弟弟呢。
而她一直在那個村子住著,直到李姥爺去世后的許多年還是。這期間她給我大舅娶了媳婦,賣掉了攢了好多年的一點首飾,給新媳婦置了兩床新被褥、一臺縫紉機、一輛自行車,這幾乎是她的全部力量了,可確實還是有些不足掛齒的,所以被我大舅媽詬病至今,我大舅媽很以為然的覺得養(yǎng)兒是銀行的性質,你存進來多少我才能給你多少的,或者沐浴皇恩浩蕩甚至也可以考慮給你一點利息,但你沒存你怎么能夠用我的呢。到我二舅娶媳婦的時候,她已經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給我二舅蓋完一處新房她確實已經身無分文了。我二舅低著頭站在那里不說話,最后她還是把她住的那處老宅子給賣了,這以后,她夏天時候有時住我們這邊,有時就在外邊十幾塊錢租一間房子,冬天就住在我二姨家。
我大舅的兩個孩子說實話她都沒有哄過,這在我大舅媽眼里無疑又添了一條更重的罪狀,而更更重的罪狀在于她竟然哄大了我二舅的一個孩子。用我大舅媽的話說,這就實在昧良心了。想來我大舅媽根本不會去管她們婆媳并不住在同一個地方的事實,你總之沒哄對不對,這還不夠定罪的么。
到后來她實在沒法自己住了,做不得飯,最初的幾年只是在幾個女兒家輾轉,日子倒也過得去,可這兩個村子畢竟就都只那么大,慢慢閑話就起來了。在那種小地方鄰里之間竊竊的譏笑往往是最有力的輿論壓力,兒子們終于覺得應該把老娘接過去,商定一人半年吧,她就搬到兒子那里。她只有一個行李卷和一個紫包袱,搬家實在不是一件多難的事。
在二兒子家她住到最里邊的一間小房子里,她哆哆嗦嗦已不能開伙,只能隔一會就張望著我舅家開飯,之所以一遍一遍張望是因為吃飯時候我舅媽是從不會叫她的,甚至連她的小孫女偷偷跑過去叫她也要挨一頓數(shù)落,而她張望的太勤也不行,我舅媽只要一發(fā)現(xiàn)就惡狠狠的沖著窗戶:賊溜溜看什么?是怕我偷漢子呢?!她就只好訕訕的回去。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之前幾無交集的一對婆媳之間何至于有如此仇恨,這樣下來,一周總有幾天她是要誤了飯的,那下午就只能餓著了。有幾次她實在餓不過,就偷偷去廚房找,被我舅媽冷冷的罵“賊性”!我二舅中午上班不回來,但這許多事他也都知道,可更多時候他又只能假裝不知道,他怕媳婦,確實有幾次他也曾惡狠狠的反抗過,可躲不過還是被更惡狠狠的鎮(zhèn)壓了。他到后來能做的只是在晚上下班回來后給他老娘燒一把炕,提一壺熱水。晚上這頓飯不用她張望,他給送過去,安頓她吃飽。
在大兒子家的半年她因為是沒往這“銀行”存過錢,那作為“銀行”經理的大舅媽顯然是不愿意一個窮光蛋坐在大堂喝白水的。而我大舅似乎也隱隱覺得你都為二兒子賣房了,我只得了幾件首飾,心中想必也是憤憤的。不過現(xiàn)在她倒是不用怕誤了飯點,兩頓飯還是給她吃的,只是你都吃了飯了,你女兒們給你買的那些東西你就沒有再吃的必要了吧,給你的錢你裝著也不安全吧。她只能默默低著頭,也不敢多言語。原來在我二舅家是一頓飽飯一張冷臉,現(xiàn)在在我大舅家則就是兩頓飽飯兩張冷臉?;蛟S真是沒多大差別吧。
到她病倒的這段日子,她正住在我大舅家,她既已病倒就只能默默的蜷在我大舅家的炕上。她有些盼著死神之來臨,可又有生理上本能的恐懼。這一段不短的日子,晚上都是我二舅陪床,她不敢使喚大舅,要是有屎尿總是盡量忍到晚上我二舅來了以后,要是實在急的不行,就得央我舅媽給我家或我大姨家打電話,這時我舅媽就會表現(xiàn)出大義凜然的一面,不再心疼話費。
到后來醫(yī)生說時日無多的時候,我大舅終于一塊石頭落了地。日子似乎因為多了一些盼頭,臉上也漸漸有了一些笑意。但這給我姥姥蒼白的生命實在是帶來莫大的鼓舞,每逢我媽去看她,她總要半句長半句短的很欣慰的說,這兩天都不太想死了,你哥這兩天見天都是跟我笑乎乎的。我媽回來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你姥姥這次就算變鬼好歹也是高興的。
臨她去世的那個下午,那個跟她有最大仇恨的二舅媽也來看她了,進門是一張舒展的笑臉,盡管那不怒自威的架勢還在。湊到她跟前問,還認識我不。據我媽說,能看出你姥姥極高興,摳摳搜搜的從身上摸出幾十塊錢來給我大舅:大成,稱點肉,給英英包餃子。后來我媽回來又說,你姥姥變鬼也是高興的。人家對她那樣,她還是想人家的。
這之后,她囁喏的說要睡一小會,等我大姨沖好吃的東西叫她時,她已喘不過氣來了。然后就這么走了。
我們住的這村子極小,后邊是厚厚的群山,前邊是一條窄窄的公路。出殯那天,送殯的隊伍垂直著公路慢慢的往山里走去,她的女婿們在隊伍前邊放著炮,驚的烏鴉亂飛,女眷們高高低低的哭聲攪拌著烏鴉慌亂的鳴叫,還有炮仗聲堵的耳朵生疼。她的孫子在隊伍最前邊扛著領魂幡,那抹紅纓在蒼白寂寥的群山下格外顯眼。越近山腳,哭聲和回聲也都越來越響,我二舅媽眼淚把臉上淌出好幾道黑印子,她覺得自己又快哭了,她使出了驚人的努力,鎮(zhèn)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忍住自己的嗚咽,但是眼淚終究又出來了,它們慢慢地從頰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淚又跟著來了。她的哭聲不大,幾乎沒有,臉色半憋半凍的犯紫青,眼睫毛周圍是一灘濕漉。她始終默默的哭著,并且不時還有一聲忍不住地嗚咽,在一片哭聲的間歇中間,從那黑暗世界里傳出來。
請來的陰陽先生有模有樣的抖著拂塵,圍著棺,念念有聲。他嗓音尖澀悠長:
親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