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子
秋葉冷鮮牛肉連續(xù)兩屆被市里評為優(yōu)秀企業(yè)和百姓放心產(chǎn)品。
總經(jīng)理秋葉原計劃要將所得三萬元獎金全部捐出去,后來又改變了主意。公司知名度逐漸擴大,公益活動也隨著增加,希望小學(xué)、窮困大學(xué)生都是捐助對象,光是耗子藥每月就買兩回。財會江蘇說公司沒耗子,買藥給誰吃?街道辦老黃太太痙攣著嘴角說,政治任務(wù)跟除四害無關(guān),你說沒耗子就沒耗子了?興許別家的耗子就是從你這兒跑出去的呢。業(yè)務(wù)員小蔣聽到說,對比足跡指紋了嗎?二十一世紀(jì)注重的是證據(jù)。老黃太太說,好小子,跟我玩高科技。好,那人證算不算證據(jù)。小蔣未加思索說,算。老黃太太踩著太空步滑行而去。十分鐘后,銷售公司門前聚集起一支幾十人的老年人隊伍,領(lǐng)頭的是老黃太太,她對小蔣說,證據(jù)來了。
老黃太太以母儀天下的姿態(tài)號令眾人,不要亂,聽我口令:“秋葉公司有沒有耗子?”
她手中舉桿小黃旗迎風(fēng)招展。人,姓黃,舉的旗也是黃色。
所有人高喊:“有、有、有!”
好多路人以為是某集團舉行誓師動員大會,都駐足觀望,有心善者還為喊缺氧的幾名老者送上礦泉水。
老黃太太接著喊道:“別人家的耗子是不是從他家跑過去的?”
眾者高聲呼應(yīng):“是,是,是!”
老黃太太跟小蔣說,人證到齊,不夠還有。小蔣眼淚落下,拉住黃老太太的手激動萬分地說:“老不死的你真缺德?!?/p>
結(jié)果可想而知,公司主管厲杰陪小蔣去老黃太太家登門致歉,并雙手奉上五百塊錢,說是孝敬耗子的。
老黃太太說先進團體應(yīng)起表率作用,別辜負家鄉(xiāng)人民所給予的榮譽和厚望。厲杰喊過還在旁邊滯滯扭扭的小蔣一同沖老太太三鞠躬后退出門外。厲杰說:“老耗子成精?!毙∈Y說:“貓都跑哪去了?!?/p>
秋葉夸贊厲杰有大將風(fēng)范,處事果斷不拖泥帶水。小蔣維護公司利益也沒什么錯,韜略差些,以后多跟厲杰學(xué)習(xí)——破財免災(zāi),很簡單的道理。厲杰說:“糊弄老頭老太太有啥學(xué)的,還是多跟秋總學(xué)學(xué)大氣磅礴吧?!毙∈Y說:“街道辦的老太太窮瘋了,去寺廟賣耗子藥,差點沒讓十三棍僧敲出來。”秋葉笑岔氣,說小蔣你真是選錯行,脫產(chǎn)干編劇去吧,這邊工資照發(fā)。小蔣眉毛一挺說,是真事。
秋葉要厲杰將三萬塊錢交給江蘇,按季度考核,哪家專賣店、產(chǎn)品專柜業(yè)績超標(biāo)或連續(xù)超標(biāo),遵照公司制定的額度比例頒發(fā)貢獻獎。
三萬塊錢能救助多少貧困戶,讓你們沒事拿包耗子藥瞎鬧騰,大頭不算小頭算,秋總不開心都影響升學(xué)率。人到老,咋那么讓人煩。厲杰想,自己老時會成什么樣子?怎樣都行,就是別因為耗子藥耽誤了學(xué)生。
秋葉公司所有員工中第一批獲得股份的有五人,分別是厲杰、小蔣、小宋和另外兩名后招聘的業(yè)務(wù)員。其中厲杰所占比例最多。
秋葉在某天傍晚召集所有銷售公司人員開會,主題是弘揚綠色文化,爭當(dāng)模范先鋒。厲杰等五人分別戴上大紅花與眾人合影留念。江蘇笑場多次,厲杰用眼睛瞪她,她還是止不住要笑,最后全場得獎沒得獎的都跟著一起笑。有些笑聲很假,秋葉聽出其中嫉妒不滿的成分。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利益,是刺激人體中樞神經(jīng)最為奏效的一劑良藥。
獎勵大會開完的第二天,銷售公司收到各區(qū)店長專柜專員遞交上來的《關(guān)于秋葉綠色牛肉在銷售過程中現(xiàn)行實施方式方法及未來發(fā)展趨勢可行性分析報告》,報告中詳盡列出當(dāng)下終端產(chǎn)業(yè)鏈條對于秋葉公司整體發(fā)展的重要性與必要性。
秋葉招厲杰問詢,是她記憶力不好還是厲杰假傳懿旨,她并沒要求手下員工搞市場調(diào)研啊。
厲杰不說話,笑瞇瞇地望著秋葉。
厲杰的笑,讓秋葉想起大太監(jiān)李蓮英,她明白了,員工們在討好自己。
刺激政策生效,可千篇一律有相互抄襲之嫌,滿篇“性”字,冷眼觀瞧不似商業(yè)調(diào)研報告倒像是生理衛(wèi)生科目畢業(yè)論文。
“接下來的引導(dǎo)工作不用我教你吧?”秋葉道。
“不用,一句話的事?!?/p>
2004年的年終歲尾,到處呈現(xiàn)一派繁忙歡快的喜慶景象,搶購熱潮一浪勝似一浪。
曲偉,讓秋葉肉牛養(yǎng)殖基地的一把手孫二稈很是頭痛,近幾日也不知抽哪股邪風(fēng),他非要親自去抓牛,說是為減輕孫場長的負擔(dān),說辦公室主任的職責(zé)就是替領(lǐng)導(dǎo)分憂解愁的。
“抓牛,鞍馬勞頓,可不比家里小日子美,地頭你也沒我熟,小心殺生?!睂O二稈道。
“總在家門口晃悠有什么出息,沒看報紙嗎?東北最大的肉牛黃牛養(yǎng)殖基地已在吉林省四平市伊通滿族自治縣落成,價格肯定比咱這兒便宜?!?/p>
孫二稈每天都在電視、報紙上關(guān)注東北三省境內(nèi)的肉牛、牛肉價格走勢及養(yǎng)殖信息,吉林四平成立東北最大的肉牛養(yǎng)殖合作社不算新聞,只是路途稍遠運輸麻煩,兩下一勾,也占不到多少便宜。自己名義上是牛場老大,可生意終歸是人家的,曲偉要去開辟新的收購點,他不能阻止。
“和秋總打聲招呼吧?!?/p>
“千萬別,給她一個驚喜。”
孫二稈心想,但愿是驚喜而不是驚嚇。
“娟子和我同去,出門在外兩個人能相互照應(yīng)些。”曲偉道。
“時間緊任務(wù)急,抓牛就是抓牛,別搞成長白山七日游?!?/p>
“不會不會,孫場長但請放心,公私我還是分得清的?!?/p>
孫二稈一眼也不愛看娟子那個害人精。秋葉可憐她,給她找了份生計,可她卻不思回報,勾引人家丈夫。孫二稈幾次想找個借口開除她,可又擔(dān)心曲偉作鬧。去就去吧,眼不見心不煩。
“去行,差旅費不能超標(biāo)?!?/p>
“OK!花冒算她的?!?/p>
“第一次數(shù)量不宜過多,三十頭左右吧。另外購??钍谴蜻^去還是直接帶走!”
“放身上心里踏實?!?/p>
“那可要加倍小心,咱那是現(xiàn)金支票,酒不能喝?!?/p>
“行了,三歲孩子呀,磨嘰起沒完,明天上路今晚把酒喝足。你說秋葉也沒給我買個手機,出門在外多不方便?!?/p>
說完,曲偉眼光落在孫二稈的手機包上。
“手機一分鐘不能離開我,客戶找不到影響生意?!睂O二稈忙道。
“沒那意思?!鼻鷤@口氣。
“首次去路徑不熟,在時間上可能要耽擱些,不要急于求成,肉牛質(zhì)量不達標(biāo)白給也不要。最好選用西門塔爾,母牛發(fā)情期早,公牛日增重快?!睂O二稈道。
“再慢七日內(nèi)一準(zhǔn)返回?!?/p>
“好,晚上為你踐行?!?/p>
晚宴在牛場更夫二叔家舉行,菜品由孫二稈親自操刀上陣,小雞燉蘑菇、扣肘子、血腸白肉、干煸豆角、油炸花生米、醬炒笨雞蛋、干炸小海魚、農(nóng)家涼菜,八盤菜摞疊,小炕桌顯得擁擠不堪。
曲偉興高采烈,酒杯筷子不離手。二叔二嬸跟著大快朵頤。娟子吃相很是文雅,輕舉杯,慢撂筷,咀嚼食物嘴唇閉得很攏。王昭君魂魄落她身上了?人家是出塞,是去與匈奴族和親安邦的。對,她和曲偉要去的地方也是少數(shù)民族寄居地,不過她去毫無歷史意義,滿漢早已通婚。
“二哥,你是不是把省下來的鹽全放菜里了?”曲偉齁到。
夏季喂牛食用鹽起到凈化口腔驅(qū)蟲健胃的作用,冬季量輕。
“咸中有味,自古論道,過去有很多車?yán)习搴染凭望}粒子,身體壯如牤牛?!?/p>
二叔說他年輕時也嗦嚕,齁咸,幾兩小燒下肚胃里著火,一點不好受。作踐窮人?。?/p>
“是呀是呀,我爸就是叫鹽粒子、生銹鐵釘、河流石害死的?!睂O二稈道。
“那玩意能吃嗎?”娟子淑女裝不下去接話問道。
孫二稈白她一眼沒吭聲。
“前兩樣是用嘴含品咸味,石頭子得蘸醬油?!倍逯v解起來。
第二天早起,曲偉在娟子的伺候下洗漱完畢。孫二稈來時二人已整裝待發(fā)。
T181發(fā)車時間是8:34,孫二稈開車送他倆去哈市,他見娟子攜帶出大包小裹就問兩人是要在草原上過夜嗎?
“女人揍(就)是麻煩。”曲偉道。
“麻煩還帶?”孫二稈沖口而出。
“用著方便?!鼻鷤ド蟻聿灰槃艃骸?/p>
“支票不能打摺,找個平整地方放。”孫二稈囑托道。
曲偉接過,見上面寫的數(shù)字是十二萬。一分沒多給,正好三十頭肉牛錢。曲偉問差旅費呢?孫二稈從手機包中取出三千元現(xiàn)金。
一路無話,五十分鐘后三人到達哈站。
“酒,回來再喝。牛,寧肯白跑,不符合質(zhì)量標(biāo)準(zhǔn)的一頭不要。人,咋去咋回,對秋總得有交代?!边M站口處孫二稈憂心地對曲偉道。
“二哥放心,不就西門塔爾嗎,手到擒來?!?/p>
孫二稈還想叮囑幾句娟子,看到她不耐煩的樣子也沒了心情。
“盡可能別睡覺,要睡也輪著來?!?/p>
“四個多小時睡個啥,兩棒子啤酒就到站?!鼻鷤フf禿嚕嘴。
“看你看你,還沒上車就惦記開喝,我能放心嗎?不行,咱還是打道回府吧。十二萬,可不是小數(shù)目?!?/p>
曲偉忙作揖道歉,說是口誤。
孫二稈目送二人進站臺。
回到牛場,孫二稈心中后悔,考慮欠妥,秋葉得知定會責(zé)備自己。老天保佑不要出現(xiàn)意外吧。
第十一節(jié)車廂,曲偉和娟子對坐,兩人運氣好買到靠窗口座票??粗嚧巴獬善蚝蟮谷サ臉淞?、電線桿、小屋,二人興奮不已。
細碎的雪如果飄灑在城市上空,會讓人感覺溫馨浪漫,淋淋灑灑麻麻酥酥,若有若無羽落在頭頂、發(fā)梢、臉頰,從心底會萌生出這樣的感嘆詞語:美好,美妙。
可在高速飛馳的列車上,你眼中所見,只是白茫茫一片。
“把偷帶的酒菜掏出來,開喝?!鼻鷤ダ_架勢。
“你是拿孫場長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呀?!本曜拥馈?/p>
“孫場長?瞧他那姓氏都比咱小兩輩,在牛場敬著他是因為秋葉,還真拿自個兒當(dāng)蟲?是蟲,也是樹上的‘洋蝲子又癢癢人,又硌厭人?!?/p>
半拉肘子、小袋油炸花生米、幾條干炸小海魚、幾小塊深褐色的雞肉擺上沒多少空閑的小桌。都是昨晚剩的菜。
三塊五一瓶的哈啤,曲偉一要就是八個,讓旁邊人看著眼熱。
曲偉和娟子對飲,忘帶筷子,二人直接上手。
倆人正喝著,突然聽到來自車廂兩頭的喧嘩聲。身旁的老漢莫名地緊張起來,他閉緊雙目裝睡。
曲偉起身去看究竟。
大冷天,四個赤膊大漢闖進車廂,其中兩個手端紅色塑料洗衣盆。兩個空手大漢分別把守住兩頭車廂入口,另外兩個就從盆中拿出燒雞一排排丟給在座的旅客,也不管人家買不買,也不管油不油的,一個沒落。曲偉和娟子分到兩只,裝睡的老漢也未能幸免。
燒雞分發(fā)完畢,四個大漢橫眉冷目的開始收錢:“二十,二十,別他媽沒事找事,吃東西有不給錢的嗎?快他媽掏錢,別雞巴找揍。”
連串的恐嚇怒罵聲中眾旅客紛紛掏兜,曲偉看形勢不好也乖乖地讓娟子取出四十元錢。
“這燒雞能吃嗎?”曲偉問其中一名絡(luò)腮胡須大漢。
“能!童叟無欺!”對方一聲暴喝。
曲偉嚇得一吐舌頭。
旁邊裝睡的老漢任幾名強賣者推搡就是不醒,眼瞅著到下一站,幾名壯漢無奈,邊罵邊向車廂門口走去。一人快步跑回,從老漢懷里拿回?zé)u,順手扇老人一耳光。老漢動也未動。
車輪再度滾動起來,老漢滿意地睜開雙眼。
“沒事吧?”曲偉關(guān)切地問老人。
“沒事沒事,總坐這趟車習(xí)慣了?!?/p>
“乘警和列車員跑哪去了?”娟子問。
“一伙兒的,每天都分賬?!崩蠞h說。
“也太邪乎點吧?不行,我找列車長說道說道去,這是燒雞嗎?倆加一起也沒個鴿子大?!鼻鷤ビ鹕怼?/p>
“認倒霉吧,什么也不給管你要四十塊錢,你敢不掏呀,萬一列車長也是同伙呢?!本曜永∷?。
“也是。管咋地還鬧點東西?!鼻鷤?fù)又坐下。
曲偉遞只燒雞讓老漢吃。老漢未接,說是死雞瘟雞做的,吃了會生病。曲偉罵著將燒雞扔進垃圾筐。
曲偉的酒興因遇強人減退,娟子倒?jié)M不在乎地啃完半拉肘子。
“骨棒還要不?”
“沒心情啃。”
“啤酒呢?不喝可沒地兒退。”
曲偉聽到酒字又來神。
“喝,干嗎不喝,四十塊沒了,還有四千四萬等著咱呢?!?/p>
“小點聲,誰敢保證上來的賊人都是強賣燒雞的,別忘記那個?!本曜狱c頭示意包里的飯盒。曲偉會意。飯盒里裝的是支票,十二萬的支票。
火車晚點,進四平站的時間是13:20。想趕13:15到伊通縣城的客車無望,曲偉埋怨娟子行李帶太多,超生游擊隊也不過如此。娟子說是火車晚點,不是行李拖后腿。
曲偉在火車上跟列車員打聽到去伊通縣城的客車,從13點至15點共有三趟,發(fā)車收車時間不準(zhǔn)。
“找家旅店休息一下吧?!本曜哟分f道。
“街對面好多小吃,隨便找一家喝到下趟客車來臨?!鼻鷤プ箢櫽遗魏蟮?。
“來四平就是為了喝酒?”
“來四平是為以后能更安穩(wěn)更徹底地喝酒。”曲偉斗志昂揚。
娟子沒犟過曲偉,她喜歡曲偉這種不著四六的渾勁。
兩人找家餐館,名字叫“四平八穩(wěn)”。
曲偉說隨時出發(fā),菜少點,酒少要。娟子說,來個肉菜再點個能啃的便可。曲偉說好辦,紅燜肉燉骨架。
酒菜將盡,去往伊通縣城的客車開來,真臟,跟從煤窯出來一樣。
“不能把咱拉焦炭爐中煉了吧?”娟子道。
車到,售票員才敢賣票。曲偉二人行李比別人多腿腳慢些只買到最后排坐票。
“船坐末尾,車坐頭前,有咱倆罪受的?!鼻鷤サ?。
“總共兩個半小時能遭多大罪,你整夜在我身上顛簸也沒說受累的話?!?/p>
“那能一樣嗎,路不平,一顛腦袋能碰車頂,你咋顛我也沒撞房梁吧?”
長途客車中途撿客,三三兩兩又上來十幾人,車中氣味越發(fā)難聞。娟子用毛巾捂鼻子,捂一會兒喘不過氣,大口呼吸,混濁的氣體灌入喉腔,別提有多難受。腳臭、汗臭、狐臭、口臭莫名味源混雜在一起,真要人命啊。
好在此時車停下,門打開,曲偉像撿條命,他方始理解孫二稈說家的好處。
“撒尿時間到,男左女右?!彼緳C的聲音像背臺詞。
放過水的乘客陸續(xù)回來。車啟動時曲偉發(fā)現(xiàn)多出兩名乘客,不會看錯,兩人白的確良襯衫套黃軍衣的形象絕對是初始乍見。
其中一人道:出門在外,旅途愉快,排遣寂寞,“JQKA”。我先給大家來段二人轉(zhuǎn)中的小帽,大伙是想聽張生游寺、寡婦五更、打秋千、雙回門、還是耳熟能詳?shù)男“菽辏?/p>
沒人回應(yīng)。旅途中不與陌生人搭訕是條不成文的戒律。一切的幸運與不幸皆來自好奇。
另一人道:既然沒人捧場那就先玩?zhèn)€小游戲吧。很簡單,三張撲克牌押中一張即贏,干磨手指頭沒勁,咱們多少帶點彩頭,五毛一塊不限。
兩人在過道上鋪張報紙做起示范。這種把戲曲偉見多了,哈爾濱各大廣場、公園、夜市都有人玩此賭博游戲,名曰甩三張??此坪唵我宗A,其實你的勝負完全取決于操牌手。
娟子看著兩位熱火朝天甩舞撲克的男子心中納悶,白襯衣套在黃軍裝外面,難道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大冷天禿頭上冒熱氣,難道是練家子?油跡斑斑的藍布褲子,腳上的鞋卻是一塵不染,輕功雪上飄?
有人經(jīng)不住誘惑參加賭局,開始還一塊兩塊地押,待贏過幾把后五十一百地往外掏,越掏兜越癟,越癟越向外掏……
曲偉跟娟子說這就叫誘敵深入,欲擒故縱。
兩名男子下車。輸光錢的幾名乘客醒悟過來要司機開車去追,說是著了騙子道兒。
“追啥追,你們不是也想贏人家錢。追上又能怎樣?你以為就倆人嗎?荒郊野甸別把命丟了?!彼緳C道。
聽司機說得瘆人,沒人敢再張羅去追討,有兩位蹲著身子哭,說是抓藥看病的錢,回家沒法交代,不如一頭撞死車?yán)?。車中乘客好言相勸說,錢是王八蛋,沒了咱再賺,別家里死一口、外面死一口,新社會逼不死人。一人被勸回座位,另外一位還在頓足捶胸大哭,說是今天非死不可,要不回去也讓人用刀砍嘍。曲偉離他近就問多大冤仇用人命抵呀?那人回道:“剛才輸?shù)舻氖抢系木让X,是借的高利貸,利滾利??!本想著能讓老爹多活個三年兩年,讓高利貸逼死也值,誰曾想上了人家當(dāng),這回正好爺倆一起玩完,靜心啦呀,我地媽呀,沒法活嘍……”
哭者,凄慘。聽者,哀嘆。同病相憐的人跟著一起落淚。司機師傅更是淚灑方向盤,他離開駕駛席,幾步邁到死爹哭媽那位近前,將一大把混雜的票子塞他手中說,你是可恨,可是老人無罪,誰沒爹娘,看見了不幫還算是人嗎。說完慷慨激昂地返回座位發(fā)動汽車,緩緩地向前行駛,不再回頭看車中情形。車中人說司機仗義,咱們也不能落個三孫子罵名,多多少少幫襯些。眾人排隊往那人手中遞錢,那人含淚一張張接,接一張鞠一躬接一張鞠一躬,后來干脆彎著腰不再起身。曲偉讓娟子送過去二十塊錢。娟子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讓他賭。曲偉說娟子無同情心,因果循環(huán),會遭報應(yīng)。娟子說不怕,天塌下來有武大郎頂著。
車到伊通縣客運站時天已擦黑,曲偉和娟子因為行李多最后下車,那時車中空無一人。
二人背提著包裹還沒拐過車頭就聽見車尾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很神秘。曲偉把食指放在唇中央“噓”了一聲,將包裹輕輕放到地上,踮著腳尖走到車尾處,他看見司機師傅正和那個借高利貸者分錢。
“你小子天生就是干演員的料,真他媽像,把咱這段拍下來送國外去鬧不準(zhǔn)能弄回座小金人?!彼緳C道。
“你也不差呀,那姿態(tài)讓你擺的,活雷鋒、孔繁森、焦裕祿。要是評獎,你咋也弄個最佳配角獎。不是,你那眼淚真的還是假的?”借高利貸者奸笑著。
“哪雞巴有真的,沒笑出聲都算平時練習(xí)有素,定力夠。茶水,多虧光線暗,要不讓那幫二百五看到掛在臉上的茶葉末子還能往咱腰包扔錢?”
“那倆小子今天也沒少整,明天算賬時可別讓倆鬼多貪錢?!?/p>
“操,敢!還想不想混了。快數(shù),再啰嗦天更黑了?!?/p>
曲偉躡手躡腳退到娟子身畔打手勢說,快閃。
跑出半里多地,曲偉才把剛才見到聽到的說與娟子。
“二十塊錢喂狼了?!本曜託獯跤醯?。
“跑慢點咱倆都得喂狼?!?/p>
“我說那倆穿白服的人一上車,車?yán)锏娜巳缘善饋恚谢甑难??!?/p>
“連環(huán)騙局生活中也不多見,二十塊買兩張戲票,不貴?!?/p>
曲偉緊起鼻子聞聞,說咱來對地方了,空氣中全是牛屎味。
“在車上還沒聞夠,趕緊找家旅店,腳都跑出水泡了?!本曜用撓滦嗄_。
倆人沒精神挑揀,隨便找家旅館住下。
旅館屬半地下室,設(shè)施陳舊簡陋,像極這個被風(fēng)雪吹刮傾斜的古老縣城。走廊兩側(cè)的房間統(tǒng)一規(guī)格,都是兩張床位,打開屋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服務(wù)員是個黑面女子,不聽說話聲分辨不出公母,冷言冷語的沒個人情味兒。
“十八塊錢一位兩位三十六?!狈?wù)員帶死不活的嗓音響起。
曲偉付款,押金、身份證沒要。
“房間號碼不吉利,換。”娟子道。
在門上方貼有“滿漢一家親”五個大字下邊釘有一長條木塊,上面寫著114。服務(wù)員說是“要發(fā)”不給換。
“允許她牛一把?!鼻鷤フf。
哄著娟子進門,進門便脫她衣服。娟子不讓。
“你可真有精神頭,渾身累散架子了,哪還有心情?!?/p>
“偷人要講究情調(diào),白山黑水間,滿族人開的小旅館,多浪漫!”
114房間空出一張床位。曲偉死皮賴臉擠進娟子被窩,洗過后的兩具肉身光滑地黏貼在一起。
隔壁房間此刻也傳來男女交合聲響,女人像是抱怨男人不舉,聽起來東北口音:你個(尸從)包軟蛋,哭喊著跑到邊陲小鎮(zhèn),住著牛圈樣的旅館,你倒是使勁呀,能耐呢?是不是把那點種子交公糧了。
娟子說那男的真窩囊,要是她,一腳把女人踹地上去。曲偉說踹地上去更完。他要娟子別吭聲,聽黃片做愛多爽。
同樣是夜晚,孫二稈卻沒有遠在千里之外的曲偉和娟子過得愜意。
曲偉、娟子同時公出,牛場需要人照看,孫二稈往家打電話跟老伴說今晚值班。孫二稈家的電話是大前天安裝的,他老伴讓鈴聲驚嚇到,好半晌才敢接起。
孫二稈向二叔討來瓶小燒,就著幾?;ㄉ组e噶噠牙。他喝不下去呀,抓耳撓腮地犯愁。
第二天,秋葉剛到公司,辦公室的電話鈴音響起。
秋葉接起電話。是孫二稈。
“二哥,肉牛收購還順利吧?”
“嗯,還行,價格上浮,不過在范圍內(nèi)?!?/p>
“那就好,讓屠宰場連夜宰殺,連夜送冷庫,用不用調(diào)派人手過去?王、張、江、姚是爛泥扶不上墻啊,要不讓厲杰伸把手?!?/p>
“厲杰跑專賣店、專柜、冷庫夠他忙的,年根兒客情還得挨家走,觀音菩薩能贈他幾根猴毛多好?!?/p>
“我也是瞎跟你客氣,這邊忙得一團糟,一個人當(dāng)倆人使喚,你老人家還是獨當(dāng)一面吧。”
“秋總,放心……有件事我先斬后奏沒跟你匯報就做主,你不會怪我吧?”
“牛場你是一把手完全由你說了算,凡事沒必要向我打招呼?!?/p>
“秋總……我愧對你的信任……是曲偉……他和娟子去四平購牛?!?/p>
“啊?他去四平了?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他聽說伊通縣成立一家肉牛養(yǎng)殖合作社?!?/p>
“二哥,你不用自責(zé)。曲偉我還不了解嗎,他要去,你能阻止住嗎,也是他不讓你告訴我的吧?”
“是?!?/p>
“帶去多少錢?”
“十二萬?!?/p>
“不多。沒事二哥。牛,買回來更好,買不回來人回來就行。退一萬步講,如果真出現(xiàn)意外對他也是次教訓(xùn)。他沒來信兒嗎?”
“沒,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p>
“曲偉這趟出行結(jié)果無論怎樣他都不會主動告訴我?!?/p>
“明白,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p>
“好。另外,那家合作社真實存在嗎?”
“是的,我調(diào)查過?!?/p>
“嗯,還不算捕風(fēng)捉影?!?/p>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不知廉恥的婊子?!狈畔码娫捛锶~張口罵道。
曲偉起床后懶洋洋地去盥洗室收拾個人衛(wèi)生,剛出房間,見從隔壁出來一個瘦小精干的男人。想到昨晚偷聽到的男女對話,曲偉沖他笑了一下,算是江湖中人的問候方式吧。那個男人也回以一笑,臉上的褶子能夾死只黃鳥。倆人一起去洗漱。
“曲偉,哈爾濱來的?!辈羶羲E,曲偉主動伸出手。
“侯敬,佳木斯的?!笔莺飿幽腥宋兆∏鷤サ氖值?。
我日你的,猴精啊。同省老鄉(xiāng)呀。
倆人站在走廊中閑嘮,因為各自屋內(nèi)的女人還賴在被窩中。
“來收牛的嗎?”侯敬首先發(fā)問。
“是,咋看出來的?”
“來伊通縣城人員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撲奔牛的?!?/p>
“幾個人來的?”曲偉問。
他不過是想問昨晚叫床的女人是何人罷了。
“嘿嘿,兩個,你呢?”
侯敬笑相淫邪。
“也是兩人。呵呵。”
曲偉還給對方同樣的淫笑。
娟子睡眼蒙眬衣衫不整地出門叫曲偉快點收拾,牛場在哪兒還沒打聽呢。
“一看你倆就是生手,咱可是老客,對這里比自家豬圈還熟。買牛,手拿把掐,一頭保一頭?!焙罹炊稊\個隨風(fēng)倒身子道。
“那敢情好,正缺個向?qū)?。”曲偉興奮起來。
隔壁房門打開,一個蓬頭垢面大駱駝樣的女人晃悠著巨大無比的奶子大步流星地邁出來。侯敬介紹說,這是我秘書。女人伸過手說我叫秀娥。曲偉心說,媽呀!大鵝的鵝吧。果不其然女人接口說句,喊我大白鵝,別人都這么叫。大白鵝扭晃著身子進入水房,后腰露出大片白肉。
“兄弟,你這身板子能行嗎?”曲偉問道。
“唉!不行啊,家里外頭地伺候,倆女人加一起有二百多公斤,哪個不順心眼子砸下來都要我半條小命。你屋里那個‘千斤也是外室吧?”
“嗯,兼職文秘?!?/p>
秋葉整天處在焦慮、煩躁、氣憤、惶恐不安當(dāng)中。窗外,大片的雪花在路燈的照射下胡亂飛舞,密實且厚重,讓她喘不過氣。
孫二稈未來電話,原因很簡單,曲偉音信全無。親情,因距離產(chǎn)生牽掛。秋葉恨曲偉,單純來說應(yīng)是惱恨。秋葉恨娟子,說不清道不明一股恨意,說是討厭惡心更為貼切。
曲偉扮演老公的角色十年,秋葉附和做賢妻良母十年。十年的光陰不短,十年的光陰也只在呼吸間。十年中秋葉給予曲偉的只是肉身,十年中曲偉需要的也只是秋葉的肉身。那么情感呢?夫妻間同船共渡相互依賴的情懷呢?曲偉認為精神世界是肉體世界的下線,一輩子以性交的方式過日子很美,還需別有所求嗎?只有空虛無望的人才會在精神世界里追求那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不切實際、虛無縹緲的東西。人,最為實際的是吃得飽,睡得香,老婆孩子熱炕頭。情感,是喝高了腦海中神光一現(xiàn)的玩意。人人喜愛唐詩,人人喜愛李白,但不見得人人要做李白。
聯(lián)系不到曲偉,秋葉后悔沒給他配個手機。心亂如麻的她又想起曲偉諸多般好處,毫無疑問,以曲偉對待人的標(biāo)準(zhǔn),他對自己是好的。
曲偉與侯敬從早晨喝到晚上,娟子、大白鵝作陪。
“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焙罹刺拗揽p中的肉絲道。
室內(nèi)光線昏暗,煙霧繚繞,四人坐在桌前暢飲。大白鵝上身穿件粉紅低領(lǐng)絨衣,下身著手工織就綠色毛褲,亂蓬的頭發(fā)梳理在腦后,豪邁的東北女人形象端立眼前。她的嘴唇上短下長,說話時嘟著嘴像是生氣,也像是找人接吻。侯敬說:“你的眼睛跟曲哥能有一拼。”大白鵝說:“你再糟踐我是大眼賊,一屁股坐死你。”
娟子羨慕大白鵝的身高,羨慕大白鵝的皮膚白度。大白鵝說:“嫂子,你是夸我呢還是罵我?”侯敬說:“這都聽不出來,實心實意地夸?!贝蟀座Z高興,舉杯和娟子拼酒。
曲偉握根牛蹄子狂啃。
桌上的菜沒幾樣,但都是葷的,而且全是牛身上的部件。牛舌頭牛頭肉娟子愛吃,筋道。特別是大白鵝搗的蒜泥,蘸起來滿嘴辛辣香味。
“年關(guān)將至,時間拖不起,買得著買不著盡快做決斷?!本曜拥?。
她是怕回去晚被秋葉警覺找自己茬。
“侯老弟,時間不等人,今天咱哥兒倆兒喝個認識酒,明天還煩勞帶我多跑跑?!鼻鷤ヅe杯。
“跑啥,兄弟我胸中自有天地。牛,要多少有多少,就怕曲大哥你兜里的幣子不夠使。”
曲偉逞強,借酒裝大,他喚娟子拿支票給人看。娟子也沒少喝,難得顯擺一回:“看就看,可別看在眼睛里拔不出來?!?/p>
侯敬、大白鵝瞄過支票,一起夸曲哥實力強。
“曲哥你就好吧?!?/p>
“伊通縣不是成立一家肉牛養(yǎng)殖合作社嗎?你有熟人嗎?”曲偉問道。
“狗屁,合作社那是老皇歷,挺大個牧場就幾頭病牛,去一個宰一個,預(yù)付款百分之七十,曲哥,你說不是蒙人玩嗎?”
“電視臺報紙還能順嘴胡咧咧?”
“全中國老百姓有幾個沒讓電臺報紙上的虛假廣告糊弄過?!贝蟀座Z插嘴。
“也是,這趟要不是碰上侯敬,算是白來了。”娟子道。
“名聲響,騙子多,你沒見旅館中住的是啥人物?本地、外地、內(nèi)外勾結(jié)的騙子遍地都是,多虧遇到我,要不也懸?!焙罹凑f。
“合作社是陷阱,別地兒還有??少u嗎?”曲偉多少有些不信。
“有有有,當(dāng)然有,好牛在牧民家里呢。我認識幾個養(yǎng)牛大戶,多年交情,明天領(lǐng)你去看?!焙罹醇泵Υ蛳鷤サ念檻]。
“價錢如何?質(zhì)優(yōu)價高也是白搭?!本曜訂柕?。
“馬上接近元旦、春節(jié),牛價比平時要高,但和哈爾濱比還是偏低,有猴子在還能讓你們吃虧?”大白鵝道。
“我只要西門塔爾?!?/p>
“沒問題。”侯敬遞給曲偉一支煙。
“不能讓你們白跑腿?!本曜訋兔c火時說。
“那是后話,牛到手再說?!贝蟀座Z和娟子碰下杯。
酒畢,兩對男女各回各房。
寧靜的夜晚再次打破,同樣的床板吱呀聲,同樣的女人嘶喊……
可憐秋葉、孫二稈,一夜不曾合眼。
侯敬領(lǐng)曲偉和娟子去的地方距伊通縣城十五公里,歸西葦鎮(zhèn)管轄。三百八十年前,這里是著名的阿木巴克圍場。當(dāng)年的東北虎、熊瞎子、狼、獾、貂、狍子、狐貍、山雞、野兔……現(xiàn)在是一個也看不見,偶爾幾只飛禽,也是國家的一二級保護動物,根本不讓打。
大客車內(nèi)煙霧繚繞很是擁擠,氣味更加難聞至極。很多沒座的乘客歪歪扭扭靠背一角或擠在別人身上不停地搓手、卷煙、吸煙。風(fēng),從縫隙間鉆進,似小刀割在裸露的皮膚上,雖沒想象中的痛,但比想象中的涼。
沿途,曲偉見許多成排的養(yǎng)殖舍,從高度寬窄和放養(yǎng)面積來看不像牛舍。侯敬說那是鹿舍。
東北有三寶,舊三寶是人參、貂皮、靰鞡草。新三寶是人參、貂皮和鹿茸。
鹿茸是名貴的中藥材,盡人皆知。伊通縣城鹿業(yè)養(yǎng)殖初見端倪,涌現(xiàn)出許多專業(yè)養(yǎng)殖村、屯、戶。目前全鎮(zhèn)有千頭養(yǎng)殖場一個,百只養(yǎng)鹿場十個,年產(chǎn)鹿茸可達2.5—3萬公斤,出口創(chuàng)匯近四千萬元。
“曲哥,回去時帶些鹿茸切片,老霸道,吃幾片整夜不下床?!焙罹凑f。
“你也沒少吃,咋整幾下就拉拉尿?”大白鵝接口道。
“你圖便宜買假貨,不吃還好點,吃完渾身散架子,底氣早沒了。”
經(jīng)過某屯,曲偉興奮地要娟子去看。娟子說,扭大秧歌的有啥看頭,家門口天天扭。曲偉說,真掃興,原以為滿族人聚居地會有些新鮮的玩意兒。侯敬說,錯嘍,伊通縣四十二萬人口中漢族人占三分之二,這里人的生活習(xí)慣跟咱們沒兩樣,只是在飲食習(xí)俗上稍有不同,這里的人不吃狗肉,也不許戴狗皮帽子穿狗皮大氅鋪狗皮褥子。娟子好奇地問為啥,狗肉那么香。大白鵝說,清太祖努爾哈赤在帶兵打仗期間,有回被明朝總兵李成梁追殺至蘆葦叢中,明兵遍尋不見,就窮兇極惡地火燒葦塘。眼瞅著努爾哈赤將要被大火熏燒至死時,一只滿身沾水的黃狗撲到他身上幫他滅火,這才救了清太祖一命。追兵散去,努爾哈赤昏厥于地,幾只喜鵲落在他身上不住嘴地啄食,恰好此時追兵再度返回,目的是驗證努爾哈赤是否真的死亡。當(dāng)他們看到清太祖身上成群的喜鵲和躺在身側(cè)奄奄一息的黃狗就認定努爾哈赤確已歸西。努爾哈赤醒來,見一黃狗氣絕于身側(cè),幾十只喜鵲叫喳喳地圍繞著自己,他頓時明白自己的命是誰所救。所以當(dāng)他取得天下時便嚴(yán)頒禁令,不許宰殺犬類和射殺喜鵲、烏鴉??赡苁乔逄娼袩熝醚劬杌?,他始終不確定落在四周的是喜鵲還是烏鴉。反正,皇帝的話就是金口玉言。
大白鵝說的故事流傳甚廣,不一定真實。滿族以狩獵為生,獵犬是滿族人的命根子。據(jù)說,當(dāng)時姑娘出門子要有只好狗作為陪嫁還是份了不得的榮耀呢。
路,坑坑洼洼,車慢慢騰騰。三十里地開有一個半小時。
下車時幾人的腿全都凍麻。
“還有多遠?”曲偉問。
“看見前面黃土包沒?過去就是。”侯敬答。
“跑過去吧,取暖帶舒筋活血。”曲偉說。
“好?!闭f完侯敬率先跑出去,比獵狗還快。當(dāng)年要是他追殺努爾哈赤恐怕就沒有后來的清太祖,沒有后來的大清王朝了。
曲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土崗,侯敬坐在樹墩子上卷煙。他問曲偉要嗎?曲偉點頭。
一支煙吸完,大白鵝、娟子有說有笑地挽著手扭著大胯行來。
“說好跑嘛?!鼻鷤サ?。
“傻老爺們兒,咋跑也是那么遠路,累個王八犢子樣,值嗎?”說完倆人嗤嗤地笑。
“看到了吧,那就是咱要去的地方?!焙罹粗附o曲偉。
前方二百米處,一套舊院落矗立在那里。走近看出,低矮的圍墻是由石頭砌成,上面枯萎的雜草零星散布。推開該屯落并不多見的兩扇黑漆鐵門,全磚鋪就的地面打掃一新。院中兩側(cè)各有兩排牛舍,從通氣口中涌出的股股白氣來看,里面存欄牛數(shù)不少,是個大戶人家。
“和主人特熟吧?”曲偉問侯敬。
“咋看出來的?”
“黃狗沖你搖頭擺尾,必是熟客?!?/p>
“沒錯,這條黃狗是我送給主人的?!?/p>
“是你派來臥底的吧?”
黃狗,體高身長,卷起的尾巴像是去了桿的雞毛撣子,現(xiàn)在很難見到這樣純純的品種。啥品種,笨狗,沒經(jīng)過改良、轉(zhuǎn)基因,一脈相傳下來的“原住民”。
曲偉目測院落的米數(shù),怕是有兩千五百平米,還不算后院。
娟子拉曲偉一下說。
“你聽聽屋里有人在吵架。”
曲偉豎起耳朵傾聽,是有連哭帶唱的聲音傳出來。
“來得真不是時候?!?/p>
“跳大神的,不礙事?!焙罹吹馈?/p>
怎么哪哪兒都跟秋葉肉牛養(yǎng)殖基地的所在地勝前村一樣,要不咋聽著耳熟,改革開放多少年了,農(nóng)村面貌也天翻地覆朝前邁著腳步,可就是封建迷信去不了根兒,神漢神婆趨之若鶩。在勝前村,沒少看到“出馬”者相互看病看事。可以說,每個人都是凡人,每人又都不是凡人。娟子想。
“老那老那,出來接客?!焙罹礇_屋里喊。
話,聽著真別扭,不明就里的人會認為和尚做“雞”。曲偉就是那么想的。
藍色土布做的厚重門簾掀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車軸壯漢應(yīng)聲而出??此麧M臉絡(luò)腮胡須、環(huán)眼、象鼻、獅口,前世怕是鐘馗樣人物。
侯敬介紹說,老那本姓那拉氏,和慈禧一個姓氏,辛亥革命后才在形勢逼迫下冠以漢姓。
“來了猴子,快請進請進?!崩夏巧斐龃謮训氖直邸?/p>
老那除外表還留有滿人的梟悍,在禮節(jié)方面已完全如漢人一般。曲偉認為老那至少要沖自己抱一抱拳,可是人家只打出請進的手勢,笑容很是真誠。
老那將幾人讓至中堂,說大神在西屋作法,禮數(shù)不周還請見諒。
滿族人住宅一般分為西、中、東三間,西屋為貴,稱上屋,中間次之稱堂屋,東屋為尾,稱下屋。
“哪屋不是屋,一路顛簸屁股生疼,肚子咕咕叫,還不快拾掇飯菜。”侯敬進門嚷餓。
“你個猴精,準(zhǔn)保是餓死鬼托生,回回來屌事沒談先要吃要喝,等著?!崩夏怯闷焉却蟮氖终坪鷶]一下滿臉的胡須。
大白鵝去廚房打來盆井水,幾人胡亂地擦拭幾把,坐在炕上等主家上飯上菜。
老那端著大盆熱氣騰騰膻味十足的水煮羊肉進來,說你們真有口福,大神上門,剛殺只羊,一起吃“福肉”吧。
幾人圍炕桌而坐,老那給每人發(fā)上一把薄薄的刀片。不用問,肯定是片肉吃的。
老那復(fù)又出去,再回來時手里托著大碗蘸料,曲偉一看,是農(nóng)家大醬。侯敬說,滿族人吃肉大都是白水煮,而且不放鹽,吃時蘸大醬,別有一番風(fēng)味。說完他又沖老那說,酸菜呢?老那說,先吃肉。
喝酒的碗是粗瓷的,貌似在水滸傳里見過,圈足略高。
“進門是客,無事敬三分,我先干為敬?!崩夏桥e碗道,說完咚咚灌入。
曲偉等人也非善類,隨著一飲而盡。
“東北爺們兒就是痛快?!崩夏撬馈?/p>
老那讓幾人脫鞋把腳丫子塞炕褥底下,暖和。說完,他又往炕洞里丟進幾塊木柴,火勢加大,劈啪作響。
老那也要脫鞋,侯敬慌得什么似的攔住,并俯身作揖:
“皇阿瑪吉祥?!?/p>
“哈,你個孫子,不脫就不脫,嚇那樣?”
“我倒不會出啥大事,曲哥可是跟你老人家頭回見面,別讓人挑理回去說滿人見面就給下馬威。曲哥,老那汗腳的威力你是沒見識過,這機會咱千萬不能要,咱就是搬茅樓吃去,也比他脫鞋強。鞋,一脫,哥幾個活路全沒。”
大白鵝笑得不成樣子。
“也不是第一次來,笑那賤樣干嗎。”侯敬損道。
“你的嘴比下邊厲害。”大白鵝不知羞恥地說。
“哈哈,我的下邊比嘴厲害?!崩夏谴笮?。
曲偉跟著笑。娟子低頭紅臉啃肉。她是騷,但還沒騷到這份上。
“那哥,家里有啥不祥的地兒還是誰生病了?”大白鵝欠欠屁股問道??赡苁腔鹂蛔顭岬牟糠衷谒ü傻紫?。她指的是跳大神。
“二小子昨晚發(fā)癔癥作半宿。”
“現(xiàn)在好點了嗎?不行,去醫(yī)院吧。”侯敬關(guān)切道。
“好多了,大神一進門馬上服帖地睡過去?!?/p>
“那還唱啥?”曲偉發(fā)問。
“身上的東西一時三刻勸不走,得費些功力?!崩夏亲灶櫤认乱煌刖啤?/p>
“咱這治病的招數(shù)和雙城咋一個樣?”娟子說。
“老妹子,漢族大神是從薩滿教中分化出去的?!崩夏堑馈?/p>
薩滿教出現(xiàn)時間非常早,有依據(jù)可查,專家學(xué)者認為體現(xiàn)薩滿個性的宗教活動在石器時代就已存在,主要盛行于北方地區(qū)。
薩滿教崇尚萬物皆有靈,其會眾曾一度超過三大主流教派,滿、鄂倫春、錫伯、赫哲、鄂溫克、蒙古、維吾爾、撒拉、烏茲別克、塔塔爾等眾多民族在不同程度上都信奉薩滿教。
手把排啃掉半盆,那屋的儀式還在進行中。老那去廚房舀來燉爛的酸菜,幾人大口大口地海塞著。
“該談?wù)铝??!鼻鷤ビ檬滞惫竞罹础?/p>
“到炕頭了還急。”
“牛沒裝上車心里沒底?!?/p>
“老那,曲哥是哈爾濱有名的牛肉大王,今天不遠千里來此購牛,有我在,沒得說,開個價吧?!?/p>
“好說好說,酒喝光再談?wù)隆!崩夏窍蚋魅送胫械咕啤?/p>
“沒轍,老那就這操性,酒不喝好喝透他不玩活,管你皇上二大爺還是親娘老子呢?!焙罹礇_曲偉攤開雙手。
“價錢先放一放,先看牛,牛質(zhì)不達標(biāo)談了也白費?!本曜诱f。
大白鵝說對。
“哈哈,還是信不過啊,去牛舍看吧,有一頭孬牛我老那立馬拽來砍嘍。哈哈,去吧?!?/p>
曲偉借機跳下炕,帶頭去牛舍。
進到牛舍,曲偉心花怒放,一順?biāo)鏖T塔爾,個頂個體格強壯毛色鮮亮器宇軒昂,鼻中噴出的團團白霧強勁而有力。一打眼,每頭均在千斤左右,四間牛舍少說得有二百來頭。
“曲哥,兄弟沒騙你吧,老那的牛在方圓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侯敬道。
“牛是好牛,可價錢?”
侯敬報出一個數(shù)。曲偉驚喜。
“是真的?”
“那還有假,比哈爾濱便宜不少吧?”
“價位相差無幾,只是品相端莊些。”曲偉留個心眼。
“曲哥,別跟兄弟打馬虎眼,都在江湖漂,還品相?買弓背呢。嘿嘿?!?/p>
侯敬詭笑。
如果能按侯敬的報價成交,曲偉懷中的支票足夠牽四十頭牛回哈市。兩頭細算下來,可不是其中一點差價呀。
“要是能把價再壓低些,給你提這個數(shù)?!?/p>
曲偉沖侯敬伸出一巴掌。侯敬明白,曲偉說的是五十塊。
“不少,夠義氣?!?/p>
倆人回屋。
侯敬和老那在炕桌下面捏掐手指。老那搖頭,倆人接著掐。侯敬搖頭,倆人接著再掐。捏來掐去十幾分鐘,塵埃落定。侯敬趴曲偉耳根嘴唇輕動幾下,曲偉好懸沒笑出聲。
曲偉沖老那舉碗,老那同時也抬起手臂。“咣”,兩只粗瓷大碗相碰一處,交易成功。
接下來,幾人研究具體交接細節(jié)。老那說要是在平日,住在家里明早裝車即可。今晚卻不行,孩子魔障未除,巫師不同意有生人留宿,說是容易沖撞煞星,帶來無邊的災(zāi)禍。要不押后幾日,曲偉等人還回旅店等候。
曲偉擔(dān)心夜長夢多好牛讓后來者買走。侯敬夸曲偉考慮周全,訂金沒交,老那再仁義也是價高者得。
“曲哥,你和娟嫂回旅館,我在這里蹲坑守候,明天上午老那裝好車我負責(zé)押運到縣城,等你驗過牛老那驗過錢款后再行交易,你看如何?”侯敬道。
“那是最好不過,可是你住哪呢?大白鵝咋辦?附近除老那家也看不到別人家屋頂啊。”
“打從跟他就沒過過啥舒服日子,還不如在家伺候老公呢,一次半次早已習(xí)以為常,露宿街頭的日子也不是沒有過。”大白鵝還真給面子。
“只要不進老那家門在哪還不能將就一宿,大白鵝是個天然暖爐。你和娟嫂趕快動身,三民子拉磚的車最后一趟往縣城返,正好捎上你倆。”
“兄弟,那就辛苦你和白鵝大妹子了,明天在縣城找家最好的飯店……”曲偉一抱拳。
曲偉嘴角輕努。侯敬和他走到一邊。老那識趣地出了堂屋。
“哥跟你交個實底,哈爾濱賊拉有名的秋葉冷鮮牛肉就是咱家開的,為啥火到那種程度,完全是依賴牛肉質(zhì)量。牛,我看了。槽子里的飼料也驗過,確實無任何添加劑。明早我不在現(xiàn)場,把關(guān)的事全拜托兄弟你了,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p>
“放心曲哥,一切包在兄弟身上。再說明天到縣城你不是還得檢驗一遍嘛,別弄得挺悲壯的。再有就是估個兒比上秤約劃算,我保準(zhǔn)給你挑大個兒的裝車?!?/p>
曲偉和娟子辭別老那、侯敬、大白鵝,在暮色中搭乘拉磚車返回縣城。
一夜無話。
第二天,曲偉和娟子早早醒來,洗漱完畢,吃過早飯,坐在房中嘮瑣碎屁嗑等侯敬押車前來。
十點整,侯敬跑進旅館說車來啦。曲偉讓娟子不要跟著出去驗牛,趕緊將收拾好的包裹放到駕駛樓去。
旅館門前,兩輛半封閉加長141帶掛車停在那里,透過寬邊護欄曲偉隱約看到慢吞吞晃動的牛頭和牛鼻中噴出的熱霧。氣溫,比昨天要下降許多。
曲偉沒見到大白鵝,說一會兒請吃飯怎能沒她。
“昨晚在老那家對面草棚對付一夜,早起大白鵝噴嚏連連,腦袋還有些發(fā)熱,送不遠一個屯子的獸醫(yī)站去了。”侯敬打著噴嚏道。
“人看獸醫(yī)?”
“大白鵝比野獸還猛,在草垛里還硬要一火,不感冒才怪?!?/p>
“先去吃飯。”曲偉道。
“天冷路滑,來日方長吧?!?/p>
侯敬要曲偉開車大廂板驗牛。
“還信不過你嗎,在底下點下頭數(shù)就成。”曲偉上來懶勁。
“那也好,省事?!?/p>
肉牛整四十頭,支票數(shù)額剛好夠。曲偉以為天冷老那不愿下車,可清點完后車也沒見他人影。曲偉感覺奇怪,牛來人未到,為什么呢?
“老那兒子昨晚突然病重,大仙、他、他老婆都跟頭把式地忙活一夜,牛趕進車后,老那一腚蹲坐地下說啥都不起來。他讓我把錢捎回去,我也是一手托兩家?!焙罹吹馈?/p>
牛在車?yán)?,??罾響?yīng)付給人家,雖然主家沒來,委托人代領(lǐng)也無不可,以前不是沒有先例。
“兄弟幾人把酒言歡的機會錯過了?!鼻鷤サ馈?/p>
“細水長流,等這批牛肉賣完,不是還得來嘛?!?/p>
曲偉說是。
曲偉讓侯敬寫張收條。侯敬爽快地應(yīng)允,進到駕駛室,掏出紙筆趴在儀表盤上寫道:
收據(jù)
今收取曲偉給付購??钜皇f元整。
代領(lǐng)人:侯敬。
2004.12.19
“這么寫行嗎?”
“太可以了,你快去銀行驗證支票,要是沒有岔頭我馬上出發(fā)?!?/p>
“好。手機號碼呢?有問題打給你?!?/p>
拿著寫有手機號碼的字條,侯敬一溜煙沒影了。
侯敬沒再回來為曲偉送行,他說離別時刻讓人感傷,他在電話中祝曲偉、娟嫂一路順風(fēng)。
哎!汽車開動,曲偉想起答應(yīng)人家每頭牛提成的五十塊錢還沒給。
“下次吧?!本曜拥?。
曲偉要自殺的當(dāng)天是2004年的12月21號,農(nóng)歷甲申年十一月初十,也就是從伊通縣城返回的第三天。
厲杰開車行駛在哈雙公路上。秋葉坐在后排眉宇深蹙。
曲偉和娟子回哈當(dāng)晚,孫二稈在第一時間給秋葉打去電話:人、牛安全歸來。
秋葉蕩在風(fēng)里晾曬的心收回。她如釋重負,此時此刻的心情如當(dāng)年紅軍跋涉兩萬五千里最終到達延安一樣,甚至莫名的還有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
曲偉沒打電話過來顯擺一番,秋葉覺得費解,違背他的一貫作風(fēng)呀。
秋葉接到孫二稈報平安的電話,馬上說將曲偉買回的牛第二天全部送往屠宰場,一頭不留,前提是要通過檢疫。
兩個小時以后,孫二稈再次打來電話說,全是病牛。
秋葉一急要馬上過去。
“不用,此事還是低調(diào)些好,盡可能做到密不透風(fēng),要是有人把秋葉養(yǎng)殖場進病牛的消息散播出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F(xiàn)在,動靜越小越好?!睂O二稈道。
“好吧,一切拜托二哥,完事馬上告訴我結(jié)果,一定將風(fēng)險控制在最小范圍內(nèi)?!?/p>
秋葉沒再過問曲偉的情形。
牛,從141上趕下,養(yǎng)殖場所有工作人員圍在四周,準(zhǔn)備一頭頭牽進牛舍。曲偉和娟子以首戰(zhàn)告捷的姿態(tài)吆五喝六地指揮著。借助牛舍上方架設(shè)的支燈,孫二稈瞧出問題。
“牛是一頭頭驗的嗎?”孫二稈問道。
正沉浸在成功喜悅中的曲偉沒理會孫二稈的無中生有,他認為是妒忌是雞蛋里挑骨頭,是對他人格的侮辱。
長脖子小王說:“小兒麻痹。”
“別吃幾天干飯,就不知姓甚名誰,捧臭腳拍馬屁得用對地方,小樣的喂兩年牛裝啥中醫(yī),還小兒麻痹……”曲偉聽到罵出口。
話語未盡,有牛咕咚倒地,全場人嚇一大跳。
“不要再往下趕,已經(jīng)下來的牛再趕上車?!睂O二稈急道。
孫二稈在牛行摸爬滾打數(shù)年,憑直覺他斷定曲偉買回的是病牛。
“俺倆賺的是工夫錢,卸完車馬上走,后半夜還有趟運馬活呢?!彼緳C見牛又被趕回車廂忙上前阻攔。
孫二稈遞上支煙,客氣地把司機往屋里讓。司機不動,說快付運費,沒空閑扯。
孫二稈吩咐小張去請獸醫(yī)。小張說天色已晚怕是請不動。
“你死人啊?不會用錢說話?!睂O二稈一瞪眼。
黑臉小張在黑夜里啷當(dāng)張黑色的臉騎輛黑色的自行車出場院大門而去。
曲偉心慌,打著手電筒沿車廂外側(cè)一節(jié)節(jié)向里探視。第一倆車還沒檢查完,臉上黃豆粒大小的汗珠連串滾落。他快步跑到第二輛車又是從頭到尾仔細查驗,結(jié)果,他頹然倒地,和那頭牛一樣,不,和很多牛一樣,因為這時倒下的牛不只是一頭,車廂外車廂里都有。
“不好?!睂O二稈大叫。他不顧司機師傅反對,命令全體人員在最短時間內(nèi)將能動和不能動的肉牛全部弄上車……
足足用去三十分鐘。牛,在員工們的共同努力下被推送上車。兩輛運牛的車開出場院大門停在三十米開外的地方。
傳染病,一定是傳染病,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還好及時制止,要是稀里糊涂運進牛舍,后果不堪設(shè)想。孫二稈脊梁骨直冒冷汗。
司機師傅見事態(tài)嚴(yán)重,沒再急著趕路,只是催要運費。孫二稈問多少?司機說,兩千,兩輛車。孫二稈走到曲偉身邊說,付運費。曲偉眉眼低垂,整個人虛脫成一攤泥,他用無力的手指指上衣兜。孫二稈伸手進去,里面有一沓錢,數(shù)數(shù),正好兩千。
獸醫(yī)披星戴月隨小張前來,滿臉不耐煩。還多虧是牛場,若是個人別想從熱炕頭上薅動他。
“呵呵,姜醫(yī)生,辛苦辛苦,養(yǎng)殖場全靠你了?!睂O二稈熱情地迎上前抱拳作揖。
姜獸醫(yī),六十歲左右年紀(jì),一縷長髯垂于頜下,顴骨高聳,身軀瘦弱,眼睛細瞇,老版封神榜中的姜子牙形象是也。
“老朽盡力,先看牛吧?!苯F醫(yī)還禮。來時路上問詢過小張病牛的一些癥狀,基本了然于胸。
孫二稈讓人取來高凳和小張兩頭攙扶著把老先生擁上后車廂,小張拿著手電筒跟上去。離場院幾十米的距離,射燈夠不到。
幾分鐘光景,姜獸醫(yī)喊孫二稈。
孫二稈健步如飛,腳尖一點地“嗖”地鼠躥上去。
“江湖絕學(xué)八步趕蟬藏匿幾世紀(jì),今天得以重見天日讓老朽一睹風(fēng)采,全是沾口蹄疫的光。”姜獸醫(yī)道。
“什么,口蹄疫?不會看錯吧?”孫二稈大驚。他跳腳,躲避倒下的肉牛。
姜獸醫(yī)與小張合伙抬起一頭病牛的腦袋,孫二稈接過電筒,光柱將牛臉照得雪亮。
“你也是行家,病癥如此顯著居然沒看出來?你看面部、口腔內(nèi)、舌面上的水泡,再摸摸體溫,最少得有41—42度,典型的口蹄疫?!苯F醫(yī)道。說完,他又讓小張扳起牛蹄子,這頭牛的蹄冠和蹄緣已經(jīng)分離,腿上的水泡也已破裂成斑,慘不忍睹啊!
姜獸醫(yī)和孫二稈快速地檢驗兩輛車上的肉牛,癥狀幾乎雷同,沒有一頭完好的牛。
沒錯,的確是口蹄疫。
“二稈,不幸中的萬幸,你還沒糊涂到把牛趕進牛舍?。∫悄菢?,整個牛場完矣。二稈,以你對牛的把握程度不可能買回批病牛呀,倒找錢都不能要?!苯F醫(yī)掏出毛巾擦手。
“唉!一言難盡??!您老看,還有救嗎?”
“車?yán)锏娜馀H繉儆趷盒钥谔阋撸瑳]救,只能宰殺、焚燒、掩埋,而且速度還要快,以免波及其他生靈?!?/p>
“姜大哥,病牛一事還請……”
“勿需多言,老朽心里有數(shù),趁夜黑風(fēng)高,早做打算吧?!?/p>
“姜大哥,明天我開車?yán)闳ナ欣镔I口蹄疫苗,牛舍中的肉牛每頭一針,多少毫升你來定奪。”
孫二稈掏出五百塊錢塞進獸醫(yī)口袋,人家也沒推辭,不說看病,單是封口費也少點。孫二稈說待事情處理完畢再行酬謝。
送走獸醫(yī),孫二稈讓小王小張去庫房取白灰、來蘇水、醋精,將場院從里到外灑個遍。
孫二稈將兩名司機叫到背陰里每人遞上五百元錢,說是遭人騙買回病牛,只能就地正法,還請兩位司機師傅開車到他所指定的地點,不遠,就在三公里外的荒溝。
看在錢的分上兩人應(yīng)允。
孫二稈親自去庫房取汽油,只有兩桶,他又找出幾只空的塑料桶一起放到微型客貨車上。
“打電話通知小江、小姚速到牛場?!睂O二稈對小王說道。
“什么理由?”
“篝火晚會。”
“???”
“不來扣全月工資?!?/p>
孫二稈說完,開車去加油站。
兩輛拉牛的加長141神秘地停在荒溝的低洼處,孫二稈、曲偉、王、張、江、姚、二叔加上倆司機共九人手持工具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車廂里“哞哞”低吟的病牛。
凍土很難刨開,先得用柴油燒,王、張、江、姚領(lǐng)命而去。
“二叔、曲偉還有兩位師傅,咱們殺牛?!睂O二稈道。
倆司機說不行不行。司機的前身是車?yán)习?,咋能自斷活路,來世輪回必遭報?yīng)。
“病菌散播出去會涂炭生靈,殺牛,是積德行善的好事?!睂O二稈道。好說歹說,兩人就是不同意。
“不殺,幫忙刨坑去吧?!倍鍘颓弧?/p>
兩人連說,那行那行。
孫二稈從駕駛室取出斧子鋼釬分遞到二叔、曲偉手中。三人打開大廂板,先將死牛拖下,然后一頭頭往下趕活牛,三頭一組……
鋼鉗一次次從病牛的兩角間砸入,那里有一處凹孔,與人的百會穴差不多。牛一只只倒下,一只只被繩索拖往溝壑,一只只被焚燒,一只只被掩埋。
孫二稈囑咐王、張、江、姚,燒牛的速度要慢,掩埋的速度要快,火勢過猛容易引起附近村民注意,報官就麻煩了。
四十頭牛殺了一夜;四十頭牛燒了一夜;四十頭牛掩埋了一夜。
天亮?xí)r,九人皆無人樣。
倆司機不顧疲憊開車離去。是非之地盡早脫身啊!
孫二稈駕車返回牛場用塑料桶拉來井水澆在松動的土層上面,結(jié)冰后無人能夠看出下面埋葬著的四十具亡靈。孫二稈禱告:早死早托生,比讓人吃了強。
曲偉去伊通縣城找侯敬,沒找到,跑遍縣城所有旅館也沒見瘦猴和大白鵝的身影。他疾奔西葦鎮(zhèn)老那家。見曲偉到來,老那面現(xiàn)幾分不快,懶洋洋地站在院當(dāng)中說話,全然沒了幾天前的熱乎勁。
曲偉進牛舍看牛。牛,全在,看間隙,一頭沒少。
“為啥賣病牛給我?”曲偉氣哼哼地質(zhì)問老那。
“什么,賣病牛給你?你出門打聽打聽,我老那是那種下三濫嗎?大城市里來的人怎么都屬豬八戒的,倒打一耙啊,定妥的事說變卦就變卦說反悔就反悔,好像我老那的牛沒人要似的?!崩夏堑幕饸庖彩遣恍?。
“我變卦?老天爺,還有沒有公理。你托侯敬運去的四十頭肉牛全部患有口蹄疫,不是我發(fā)現(xiàn)及時整個牛場就得讓你們毀了。今天,不跟你掰扯別的,我曲偉瞎眼拿奸詐小人當(dāng)朋友,活該倒霉。十二萬一分不少退還給我,就當(dāng)我從未來過伊通縣城,就當(dāng)我從未來過西葦鎮(zhèn),就當(dāng)咱們從來不認識?!?/p>
“啥十二萬?”
“買牛的十二萬,這還有假嗎?”
“牛,你根本沒來拉。十二萬?哪跟哪???”
“等等,等等,侯敬前天晚上沒在你家對門草棚子看守一夜嗎?”曲偉覺出有點不對。
“你出門睜大兩眼瞧瞧,草棚子在哪兒?”老那氣樂了。
曲偉好信兒,出門去看,門前開闊成片,何來草棚一說。真他媽傻逼,侯敬送牛時說草棚就該想到是場騙局,老那家門前空曠的形態(tài)首度來時一目了然啊。
“你真的沒和侯敬合伙騙我?”
“兄弟,看來你是真受騙了,你也看到,這么份家業(yè)還需要去騙嗎?換句話說,這么份家業(yè)是靠騙得來的嗎?報案吧。”
“看你跟侯敬稱兄道弟的熟勁事先能不知情?”
“兄弟,滿人好客,對待陌生朋友也是如此,更別說買過我?guī)最^牛的猴精了。”
“你管他叫什么?”
“猴精啊,不光是我,所有人都叫他猴精?!?/p>
“他不姓侯?也不是佳木斯來的?”
“佳木斯?還普利斯呢,他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肉牛販子,和我一個姓,都姓那,因為他瘦所以大伙喊他猴精或猴子?!?/p>
“伊通縣城成立肉牛養(yǎng)殖合作社的事你聽說了嗎?”曲偉問道。
“何止聽說,過幾天咱也要加盟進去搞連鎖式養(yǎng)殖、銷售。”老那回答。
“啊?!”
“咋?”
“侯敬……不,猴精說,合作社是形式主義是騙子。完了完了……”
曲偉倒退幾步坐在地上。老那說,前天曲偉和娟子坐拖拉機剛走,猴精和大白鵝也跟著離去。他以為二人為點兒雇傭費特意在曲偉面前買好,等曲偉走后找地兒歇息去了呢?,F(xiàn)在看來是連夜淘弄病牛去了。
“老弟,出門在外不能過于輕信他人啊?!?/p>
“他家住哪兒?我去找他,我要……要他的命?!?/p>
“猴精的名字你認為是白叫的嗎,早沒影了?!?/p>
“大白鵝呢,她不會也是本地人吧?!?/p>
“讓你說著了,不僅是本地人還是猴精小姨子呢,無人不知呀?!?/p>
曲偉頓足捶胸痛悔萬分。一對禽獸不如的狗東西單單讓他遇上,旅館中隔墻叨咕出來的鬼嗑是連環(huán)騙計的開場白??!
老那說:“假使找到,曲偉也難要回分厘,誰讓你在縣城交接時不開廂驗貨?誰讓你付款時不打電話求證?也許猴精還會說,是你無端誣陷。銀貨兩訖,無旁證佐證,他拉下臉?biāo)啦徽J賬又奈其何啊!報案吧,猴精不會是初犯,縣分局也許會留有案底,你追不回來,人民警察幫你追討?!?/p>
曲偉告別老那直往縣分局。到了那里,果如老那所說,猴精還真留有案底,這小子卷宗多老厚。
辦案警察說,以你受騙金額可劃歸刑事大案。
取筆錄,簽字畫押,最后走出縣分局大門,曲偉形如僵尸。
警察的話歷歷在耳:“我們會全力以赴,爭取在最短時間內(nèi)追回贓款,嚴(yán)懲罪犯。你也要有心理準(zhǔn)備,該犯偵查反偵察能力極強,多次在嚴(yán)打中漏網(wǎng),很多受害者還在翹首以待……”曲偉無功返哈,當(dāng)晚喝掉二斤小燒。早八點往伊通縣公安局去電話,對方回答,早呢,等著吧。
曲偉絕望,哭喊著欲懸梁自盡,誰勸都不聽。無奈,孫二稈給秋葉打去電話。
捷達駛進牛場,車轱轆碾壓在積雪層上發(fā)出吱呀呀的聲響,一群麻雀撲啦啦飛起,有幾只小巧的嘴中叼有草穗。
上午九點鐘的陽光格外刺眼,比陽光更加奪目的是從雪面上折射出的光芒。
雪,已停。
曲偉趴在炕上哀嚎,眾人圍在四周。見是秋葉,員工們自動自覺閃出條道。秋葉說,都去工作吧。孫二稈招呼手下出門。
秋葉環(huán)顧室內(nèi),雜亂不堪,被褥臟得一塌糊涂,幾只白酒瓶歪斜地躺在角落里,一雙褪色的長筒絲襪塞在炕尾的一摞枕頭下面。
“死的是牛,不是人,沒必要殉葬?!鼻锶~語氣平緩地說。
曲偉不說話,繼續(xù)哭號。
“曲偉,別哭,讓人看笑話。”秋葉再道。
說出此話,秋葉的淚水在眼圈里打轉(zhuǎn)。來時平靜的心里蕩起波瀾,十載夫妻??!
曲偉也在等秋葉大罵自己,那樣他會好受些。十二萬賠得起,自尊心輸不起,沒人攔著,曲偉真能吊死。
曲偉的哭聲由大變小,再變抽噎。他依然趴著,他無顏面對秋葉。
“好男兒志在四方,開辟新的收購網(wǎng)點,我同意,你不應(yīng)背著我去伊通縣城,咱們……還是夫妻。一個成功者的三要素是,知識、見識、膽識,光靠膽識闖世界那是莽夫。好在人安全無恙?!?/p>
曲偉做夢也沒料到妻子會說出一番他連想都不敢想的大道理,他激動地翻身坐起。
“老婆,你真的不怪我?十二萬加差旅費、運輸費、還有勞工費、獸醫(yī)費、疫苗款……”
“你說的那些是紙,我說的是情分。死有啥難,活著需要勇氣。生活中缺少許許多多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但唯一不缺的是眼淚。咱們一對兒下崗工人,能混到今天,曲偉,你應(yīng)該知足?!?/p>
銷售公司、牛場、產(chǎn)品專賣店,滾滾而來的財富,貌美如花的妻子,曲偉,你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幸福,靠守候;幸福,靠珍惜真愛!
“老婆……老婆,我錯了……我是想證明給你看……”
曲偉抱住秋葉趴在她的肩頭再次放聲大哭。
秋葉當(dāng)然懂曲偉的心思,要不然今天的場面將會是暴風(fēng)驟雨。
秋葉的外衣很快湮濕一片。她未動,一直等曲偉嚎得缺氧直身大口喘粗氣方才起身,整整衣襟。
“你和娟子的事無人不知……不、不,別解釋,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娟子不容易,我們大家都不容易,何苦相互為難呢。曲偉,你是一家之主、蛐蛐的爸爸、我的丈夫,咱們的婚姻關(guān)系由你決定,離或不離全由你說了算。我等著!”
秋葉沖曲偉溫柔地笑著。她走出臥室。曲偉惶惶不知所措。
厲杰和孫二稈在辦公室說病牛的事。二叔二嬸在打掃場院。王、張、江、姚在牛舍中為即將出欄的肉牛做全身按摩。娟子不知所終,應(yīng)該在庫房吧,她無處可去。
秋葉進門沖孫二稈鞠躬施禮。孫二稈緊攔慢攔還是承受三次。
“二哥,我代表秋葉公司、秋葉肉牛養(yǎng)殖基地所有員工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昨晚要是沒有你,一切將片瓦無存。”
“秋總,快別這么說,職責(zé)所在,我吃的就是這碗飯?!?/p>
“二哥,大恩不言謝,看我秋葉今后怎樣對你就完了,你就是我的親二哥啊!”
曲偉不會徹悟自身犯下的滔天罪過,一個夜晚,足可以毀滅秋葉十幾年嘔心瀝血創(chuàng)建、經(jīng)營、積攢起來的家業(yè)。多虧孫二稈,秋葉相信,現(xiàn)世孫二稈不是神仙,前世一定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別,別。秋總,口蹄疫帶來的隱患雖然消除,可是消息還需封鎖嚴(yán)密,一旦有人露出去分毫,秋葉冷鮮牛肉定會遭受滅頂?shù)臑?zāi)難?!睂O二稈道。
“二哥,召集牛場所有員工開會?!?/p>
“其他人由我來約束管理,我說的是娟子?!?/p>
秋葉有點騎虎難下。孫二稈曾經(jīng)暗示找個適當(dāng)機會開除娟子,還沒實際進行,卻發(fā)生口蹄疫事件。炒魷魚是下下策,娟子的仇恨心理很強,鬧不好,逼急了,她真敢四處散布謠言,只需說上一條就成:秋葉冷鮮牛肉為圖暴利大批購進患有口蹄疫的病牛。
“我和她談?!鼻锶~道。
秋葉沒叫娟子過來,她去庫房尋找。
娟子躲在細料堆中,伊通縣城一趟讓她在秋葉面前更加抬不起頭。
“娟子?!鼻锶~輕聲叫道。
娟子慌忙站起身拍打著灰塵。她,明顯見老,面部浮腫蒼白。
“秋姐……”她的聲音比蚊蟲翅鳴還小。
“我來看看你,還好吧?”
“嗯,秋姐我……”
“病牛的事不怪你,是曲偉不知深淺擅作主張,沒有你陪同回得來回不來還兩說呢。我是來感謝你的,真的?!鼻锶~打斷娟子。
說出“真的”倆字時秋葉的語氣加重。
“不是、是……”娟子都不清楚到底想要說些什么。
“還有一周多的時間就到元旦,最近牛肉銷量迅猛上升,這與牛場員工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你,經(jīng)公司評審,你和小王、小張分獲優(yōu)秀員工獎,這是獎金?!?/p>
秋葉遞過去一個牛皮紙袋。
娟子迷惑不解地望著秋葉,她不太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實,原以為秋葉會趕她走,她已在為今后的出路犯愁。秋葉這是在以德報怨。
“傻看什么,還不接過去,一會兒我反悔?!?/p>
娟子接過打開,瞄上一眼。
“秋姐,太多了。”
不用數(shù)她也能準(zhǔn)確地判斷出是五千塊。
“傻丫頭,還有嫌錢多的?看馬恩列斯文選了?覺悟見長呀?!鼻锶~笑道。
“都這么多嗎?”娟子心情有所放松,面部也呈現(xiàn)笑意。
“不要出去亂說,其他人是三千。你可得管住自個兒那張烏鴉嘴,千萬別惹出啥羅亂?!?/p>
一言點醒夢中人,娟子說定會保持沉默。秋葉說,親姐妹就是好辦事,元旦休假去買幾件新衣裳,如有空一起去。
秋葉樂滋兒地翩然離去。娟子呼出口長氣,她覺得五千塊錢拿得還算心安理得,要是能多些更好。
秋葉是看著姜獸醫(yī)為近三百頭肉牛扎完口蹄疫苗才走的。孫二稈沒留她在此吃飯,沒法留,無法吃。今后秋葉來牛場的次數(shù)會更少。
焦慮中,曲偉等來伊通縣城公安局的電話,他噌地跳下地急問,猴精抓住了嗎?對方說,是。曲偉忙問,錢呢?十二萬都追回來了嗎?對方說,你還是來趟吧,當(dāng)事人不來無法落案。說完,放下電話。
“錢要回來了嗎?”娟子問道。
“公安同志沒明說,大概是追回來了?!?/p>
“錢要真討回來別給秋葉,留著自己做點買賣?!?/p>
“做啥?”
“在附近村屯抓牛,自己殺自己賣,出了這檔子事,咱倆都變成閑人了。”
“對呀,閑著也是閑著,農(nóng)貿(mào)市場就在家門口,守著金飯碗要飯,早不放屁?!鼻鷤ルp掌一拍。
“早放屁也沒用,你有自主權(quán)嗎?嘁?!?/p>
“誰說沒有,大小也是個戶主。對了,咱可以抓些病牛來賣,能成倍地賺?!?/p>
“你少扯,沒皮沒臉???咱雖不是在正規(guī)店里賣,也不能抓病牛,這年頭缺德作損的事還是少干,名聲搞臭看你還咋在勝前村呆,到時秋葉正好有借口把咱倆一腳踢出門去。”
曲偉說:“現(xiàn)在談這些為時過早,等去伊通縣把錢取回來再從長計議,在家門口賣牛肉也用不了幾個錢。”娟子說:“你看你看,還是要把錢給秋葉。”曲偉說:“我也沒說給,都歸你還不成嘛?!?/p>
曲偉要和秋葉知會一聲,娟子說不用,事是你經(jīng)手干嗎非得向她請示,十二萬對秋葉來說也只是一根牛毛。
娟子不想隨曲偉去伊通縣城,小破地方臟了吧唧,灰塵漫天。曲偉說你不去我也不去,那老遠多寂寞,再說了一個人拿錢回來也不安全。一提到錢,娟子來神說,去。
曲偉和娟子從伊通縣城無功而返。錢,一分沒有。人,倒是見著,比餓猴還瘦。
辦案刑警說那威(猴精本名)攜款潛逃到沈陽,除去買病牛花去本錢五萬,剩下七萬全部輸?shù)簟H?,即將移交檢察院待審批后送法院宣判。
“那我的錢呢?”曲偉急問。
“連你共三名受害者均無錢可返?!毙叹馈?/p>
“那叫我來干什么?”
“司法程序必須要走?!?/p>
“能判幾年?”娟子問。
“量刑輕重是法官的事。”刑警語氣木然。
“幫忙估算一下。”曲偉遞上支煙,人家沒接。
“無期沒跑,后半輩子啃窩窩頭了?!毙叹?。
最后,警察問曲偉還有什么要求。曲偉說,要錢。警察說這條不算,警方能做到的只是深表同情和與法院相互配合嚴(yán)懲罪犯。讓曲偉再說一條。曲偉和娟子合計半天后說,讓我揍他一頓。警察領(lǐng)曲偉和娟子去羈押室,隔著鐵護欄看猴精狼狽不堪皮包骨的要飯花子樣。警察說,還想揍他嗎?曲偉說算了,我這兒有二十塊錢給他買點牛雜碎吃吧。警察用奇怪加敬佩的眼神望向曲偉。曲偉說,這沒什么。娟子從牙縫中擠出“嗤”的聲響,像拉肚子者放出的臭屁。
娟子印堂發(fā)黑垂眉耷眼隨曲偉回到勝前村,進門甩飛半高跟翻絨鞋趴火炕上狠擂地板革鋪的炕面。
“你作吧我去找二叔喝酒?!毕催^臉后曲偉說。
娟子起身收拾東西說今天離開牛場。曲偉見不似鬧著玩,急忙去哄。
“去去去,一邊去,十二萬打水漂還有臉喝酒?要是我一頭扎糟池子里淹死。你們家秋葉有錢,賠十二萬連點臉色也沒給你看,高姿態(tài),女強人。咱不行呀,一個打工力巴出來進去靠人施舍過活,牛已宰光,還沒臉沒皮地囚在牛場白吃白喝,裝幕僚呢?”
“暫時休整幾月當(dāng)是度假。”曲偉心還真大。
“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秋葉把我當(dāng)破抹布撇進牛棚,還不是逼我自動自覺滾蛋,你還看不清嗎?”
“忍常人所不能忍,方為人上人。”
“忍到什么時候,你會離婚嗎?會和我結(jié)婚嗎?再傻我也明白,一個癩蛤蟆,一個白天鵝,二逼閉上眼睛也會選秋葉?!?/p>
“我不是二逼?!?/p>
“所以說我還是趁早滾蛋。”
娟子奪過曲偉手里的包裹穿上鞋向外走,二叔進來和她撞個滿懷,本未系緊的包裹松脫,衣物灑一地。娟子抓狂,飛腳四處亂踢。二叔不好意思地看著曲偉。曲偉眨眼,意思是別搭理她,人來瘋。
二叔沖曲偉招手,兩人一前一后出門,娟子繼續(xù)撒潑。
哭鬧累了,娟子躺到炕上,尋思一會兒哭一會兒,她認為全天下的人都和她過不去,都欺負她。只要略微有點姿色的哪個不比她混得強,工作沒了,老公跟著也飛了。跑到鄉(xiāng)下幫人養(yǎng)牛,還受他人的侮辱,最近連白睡自己的曲偉也有輕視她的意思。孫二稈老東西更不是物,那就是秋葉的狗腿子兼諜報員。二叔二嬸也沒有初來乍到時的熱情勁,幾個員工也整天在自己面前裝腔作勢,唯有偶爾會沖她搖幾下尾巴的看門狗還讓人偷吃了。
“我的命咋這么苦??!哇……哇……”
娟子獨自哭背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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