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嶺上有七十二座窯,一溜的從東邊的安河順潼河南岸蔓延到西邊的三岔河。小草的父親世世代代都是燒窯工,金陵的城磚幾乎都是從這里運(yùn)出的。但小草的父親卻世世代代沒有富過,仍舊住著土坯茅草房。
隔壁的有順媳婦在泗州的萬春樓當(dāng)歌妓,這幾天受老鴇之命回來物色幾個(gè)雛兒。有順老婆幾次三番找小草父親,說只要您答應(yīng)俺帶她走,要錢要地隨便。小草父親說,俺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兒。有順媳婦乜了他一眼,不屑地說道,是嗎?不要給臉不要臉。說完揚(yáng)長而去。
小草母親的墳埋在三岔河的邊上,墳上的野茅草枯枯榮榮十六載。每年的八月十五,父親就會帶上小草哭啼一陣。有時(shí)父親在醉酒時(shí)也會到墳上痛哭一氣。小草勸父親,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復(fù)生。父親說,俺也不想哭啊,是酒燒得俺難受,一難受就想哭。小草說,你苦,俺也苦。有時(shí),父親會問小草,你跟安順怎么樣?小草的臉紅紅的,像河邊的野棗。
秋天的潼河水緩慢地向東流去,野棗樹密密匝匝長滿兩岸。中午時(shí),窯上歇工,小草叫上安順,走,安順哥,到河邊摘棗子吃。有時(shí),安順會抱著小草,小草,你真的愛我嗎?小草的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你說呢?安順說,如果你真的愛我,你敢咬我的胳膊嗎?小草嘴嘟嘟的,為什么要這樣?安順說,這叫打是疼罵是愛。小草怯怯地說,那樣很疼的。安順認(rèn)真地說,咬得越疼,說明你越愛我。小草的頭從他的胸脯漸漸向胳膊移去,胳膊真粗,黑黑的冒著油。安順微笑著看著小草,看著她張開的紅紅的嘴唇,看著她白白的一口瓷牙,看著從她的嘴角溢出來的鮮紅的熱血,看著自己的肌肉漸漸地凹下去。小草哭了,比潼河水還要清澈的淚水滴在安順的胳膊上,這些咸咸的水使傷口更加疼痛,安順卻笑了。
河邊的窯已經(jīng)沒入水下了。這一年是萬歷十九年,天下大災(zāi),下了三年的大雨,民不聊生。烏鴉嶺上坐著三五成群的人。州府里派來的人面對滔滔渾濁的大水,也束手無策,只能唉聲嘆氣地打道回府。河里從上游淌下來成團(tuán)成團(tuán)的雜草,怪獸一般的在水里翻滾,偶爾有幾具尸體在波浪里手舞足蹈,好像死亡比活著還要快樂,還要值得慶幸。小草的父親蹲在第三十六座窯邊,抽著旱煙。他猛吸幾口,隨后咽下去,然后一股青煙從鼻孔冒出來。
小草抬眼看看通往窯莊的路,盡管很短卻充滿美好的回憶。每年的冬天是每座窯備土的季節(jié)。安順會推著小土車,空車時(shí),小草坐上;重車時(shí),小草用繩子拉。拉時(shí),安順會開玩笑地“嘟嘟駕,嘟嘟駕”地亂叫,惹得工友們一陣哄笑。更多的時(shí)候是沉默的,尤其在雪地,只能聽到雪在車輪下“咯嘰咯嘰”的嬰兒般的啼哭。想想這些泥土來年開春就要燒成青磚運(yùn)往京城,小草的心里好難過,怎么自己連一塊磚都不如呢?她向往金陵,聽說那里有很多大花轎,很多馬車,還有莫愁湖,還有很多好玩好吃的……這些磚頭都蓋成什么樣的房子呢,很高很大嗎?里面住著什么樣的人呢?小草想象不出來。她問過安順,安順只是苦笑笑,回答不上。
小草是在開春的時(shí)候失蹤的。有人說是被人駕到馬車上帶走的;有人說是隨官家的大船走的。安順順著潼河、安河、汴河一路追去,毫無結(jié)果。小草的父親順著官道一路疾行慢走,訪遍附近所有的村莊、集鎮(zhèn),仍是杳無音信。三年后,安順入了來安廟做了和尚,取法號了塵。除了吃齋念佛,就是包下寺內(nèi)前后大院除草、掃地。他的柴房邊上有一片草地,他從來不去鏟除,任由它們枯枯榮榮。僧侶們經(jīng)常看到了塵盤腿坐在邊上,呆呆地望著小草出神。
五年后。一頂小轎停在了窯莊小草家的門口。轎簾慢慢拉開,一個(gè)容貌姣好手提羊皮箱的女子徑直走向小草的家門。小草的父親逮眼認(rèn)出是苦苦尋找多年的女兒小草。父女相擁,淚如泉涌。
小草說,那一年我被有順媳婦帶走的。我不恨她,我是自愿的。誰叫俺家窮呢?小草父親問,你還走嗎?小草答,不走。再說我身子也有病,一時(shí)半會也瞧不好。父親問,什么???小草答,該死病。父親問,怎么得這些???小草默不作聲,一個(gè)勁地流淚。
第二天天麻麻亮,小草的父親扛著羊皮箱來到第三十六座窯邊,望著清清的潼河水,淚水縱橫。他爬上窯頂,打開羊皮箱,“啊啊”地大叫著,把箱里的金銀首飾、瑪瑙玉墜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了河里。聞訊趕來的窯工紛紛跳進(jìn)河里,河水被攪渾了。尖叫聲、吶喊聲,此起彼伏。
小草的父親在一片喧囂聲中艱難地回到了家中。
小草又失蹤了。有人說她被一頂花轎抬走的;有人說她是跟官家船一起走的;又有人說她帶著安順走了。
但是有一點(diǎn)可以證實(shí),了塵還在廟里,他沒有走。
還有一點(diǎn)可以證實(shí),自從小草回來后,那片草地就沒有草了,被了塵用棒槌用勁地夯得平平整整。那一天別人都在瘋搶財(cái)寶的時(shí)候,有人看到安順站在河邊,把兩大筐的青草撒向河里。哪些草順著河水漂走了,不知漂向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