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貽 口述 洪玲艷 整理
今年5月2日,南京大學-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中國美國史研究會副理事長任東來駕鶴西去,享年僅五十二歲。噩耗傳來,沉痛難已。這不僅是中美史學術界、中美人民相互了解與友誼建設團隊、中國文化現代化促進派的重大損失,也使我失去了一位親密的、不可多得的忘年之交。傷感之余,盡管年老、體弱、事繁,還是禁不住提起筆來,回憶三十余年來,我們交往中非常值得記憶的一些事跡。
根據任東來教授在《像劉緒貽先生那樣生活》一文中說,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東北師范大學讀本科時知道我的,當時他主要師從我的好友丁則民教授學習美國史。大學本科畢業(yè)后,他先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攻讀美國史專業(yè)碩士學位,后考入南開大學念美國史專業(yè)博士學位,導師都是我的好友楊生茂教授。1979年末起,我和楊、丁兩教授都被選為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的副理事長,我又兼秘書長。任東來只是我的兩位好友的學生,和我非親非故,也無特殊的淵源,但似乎很愿意和我認識交往。平時沒有機會,到1984年6月在成都召開的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第四次年會上,他才第一次見到了我,如他所說,我是會議的組織者和學會的領導者,他還是茅廬未出的研究生,和我的接觸很少。但他卻和我?guī)サ膬蓚€研究生何宏非和趙林成為了好友,一起游覽成都的名勝。會后,他還順江而下,來武漢大學逗留了幾天,并到我家來拜訪,進行了比較深入的交談。從此以后,不僅有機會時,他甚至創(chuàng)造機會和我接觸。比如,1988年6月,他進行博士論文答辯時,向他的導師楊生茂教授建議,邀請我參加他的博士論文答辯。這種忘年之交,當然和后來我們兩人都從事美國史研究并取得一定的成績有關,但它的開始似乎只能說是有緣。
我和任東來認識以后,這位看似平常的青年的經歷,可以說是天天向上,日益走向輝煌,令我刮目相看。1985年,他獲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國際關系法學碩士學位。1988年,他獲南開大學歷史研究所美國史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不平等的同盟:美援與中美外交研究(1937—1946)》(1995年出版時題目改為《爭吵不休的伙伴:美援與中美抗日同盟(1937—1945)》),綜合運用了中國和美國檔案材料,特別是別人不曾用過的、八十年代臺灣陸續(xù)出版的秦孝儀主編的《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因此這篇博士論文具有特色,頗受好評,使他在中國、美國史學術界漸露頭角。1988年進入南京大學-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從事教研工作后,由于他閱讀范圍廣泛,知識淵博,學術視野開闊,涉獵的研究領域包括美國外交史、中美關系史、國際關系理論、美國憲政史等,而且在每一領域都取得具有特色的研究成果。據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發(fā)給我的《任東來教授的學術簡歷》記載,他“先后在《歷史研究》、《世界歷史》、《抗日戰(zhàn)爭研究》、《美國研究》、《歐洲》、《戰(zhàn)略與管理》、《太平洋學報》、《南京大學法律評論》、《世界經濟與政治》以及香港《亞洲評論》和美國《亞洲事務》(Asian Affairs)等學術刊物發(fā)表數十篇學術論文。還以‘東來為筆名在《書林》、《讀書》、《博覽群書》、《學術界》、《中華讀書報》、《社會科學論壇》、《東方》、《世界知識》、《南方日報》、《南方都市報》和香港《明報月刊》、新加坡《聯合早報》等報刊上發(fā)表大量學術評論與國際時評,并在《南方都市報》長期開設專欄”。
根據《任東來教授的學術簡歷》記載,任東來教授也是國際學術交流的積極參與者,自1992年以來,先后獲得全美社會科學理事會(1992)、挪威諾貝爾研究所(1993)、美國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1994)、美國亞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聯合董事會(1997)、洛克菲勒基金會(1999)、香港華英文教機構基金會(1999)和福特基金會(2002)等國際著名研究機構的研究基金,以高級訪問學者或客座研究員的身份前往美國、挪威、意大利和香港的大學和研究機構訪問、研究。期間還以富布萊特學者身份,兩度(1999-2000?2005-2006)赴美進行學術研究。鑒于任東來教授在美國研究與中美文化交流領域的杰出貢獻,2013年4月,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授予他“霍普金斯大學學人社”(The Johns Hopkins Society of Scholars )終身會員榮譽,系“學人社”建立數十年來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中國學人。
除作為學院派的歷史學家以外,任東來教授還根據美國史學界提出的公共歷史學(public history)的概念,做了一些工作。所謂公共歷史學,就是從事非學術性的歷史教育和普及工作,是面向大眾、服務社會的。比如,他對《中國學術期刊(光盤版)檢索和評價數據規(guī)范》以及它的衍生物《高校文科學報編輯規(guī)范》中注釋規(guī)定的批評;比如給通俗性報刊撰寫的有關美國內政外交的時事評論;又比如,他在寫作《美國憲政歷史》時,也試圖以公共歷史學的方式,擴大讀者對象,促進專業(yè)歷史知識的傳播。
任東來教授為什么能有如此豐富的優(yōu)秀學術成果?當然原因是有許多的,但是,這里我想特別提出的是他非常注重并善于查找檔案材料。比如,在他為博士論文取得一些基本資料后,他又到第二歷史檔案館搜集材料,在查找1943年《中美新約》的談判記錄時,館員卻給他拿來了一大摞1946年《中美商約》的檔案,他驚喜不已,原來這是整個十幾次談判過程的全套記錄,因為當時談判工作語言是英文,所以記錄也全是英文檔案,有關人員因為英文水平有限,也就沒有注意到它的重要性,讓它一直靜靜地躺在檔案館的庫房里。而在檔案收錄和編輯相當完善的《美國對外關系文件集》中,對于這個談判也只有存目,沒有內容。他根據這些檔案寫成的《試論1946年中美商約》一文,突破了原來學界對中美商約視為“賣國條約”的政治性論斷,而用扎實的原始文獻,揭示了美國以推行戰(zhàn)后貿易自由主義為由,對中國戰(zhàn)后經濟和貿易政策的種種干預,以及中國談判者為維護國家權益所做出的艱苦努力,最終用客觀的結論代替政治化的定論,該文可以說是國內最早的一篇主要基于中國檔案寫成的中美關系史論文。
海外學者對這一時期中美關系的研究相當充分,較好的一本是美國學者邁克爾·沙勒的《美國十字軍在中國》。但是,沙勒能夠看到的英文文獻,任東來也能看到,而任東來利用的中文文獻,沙勒卻根本不知道,所以,在文獻的發(fā)掘上,任東來就勝過了沙勒。
又比如,對于中美白銀外交史,中國學者汪熙和第二檔案館的館員鄭會欣都做過很好的研究,但是,任東來卻發(fā)現了新的材料——《中華民國貨幣史資料》,它收錄、翻譯了國民政府中央銀行的英文檔案,其中有當時駐美公使施肇基與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孔祥熙的來往電文。以前研究中美關系的外交史學者沒有注意到這套書,而金融史學者則對這一時期美國的白銀購買政策缺少了解。他將貨幣史和外交史這兩方面的中英文資料結合起來,較好地恢復了歷史的全貌。
以上,我們談了我和任東來教授相識的過程以及他做學問的方法和成果,下面我將談談我們的友誼。應該說,我們兩人都是性情中人,很珍惜私交和友誼。比如,1991年,我到南京參加任東來同僚蔡佳禾的博士論文答辯,他親自到碼頭來接我;1999年夏,我到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參加中美關系史討論會,會后他和妻子吳耘教授請我和陪同我的研究生林婕到他家便宴。除互相贈送我們所有的著作外,他還根據我的興趣,贈送我一套描寫南京重要景點的“雨花神韻叢書”。我們還互相通報各自高興的事件,我這方面的材料沒有存底,無從引證。他那方面,比如,1999年2月,他和吳耘在意大利科莫湖美麗的貝拉焦半島上進行研究工作時,在閱覽室里翻看歷次會議的合影照片,看到了我1984年在那里參加學術會議的合影,很高興地寫信告訴我說,我可能是最早去那里參加學術活動的中國人,還告訴我他們感到那里的環(huán)境與服務過于奢華了。2001年7月17日,他從夏威夷東-西中心(East-West Center)來信,說他和十四位中國學者在那里參加暑期講習班,一方面加強對美國的了解,一方面欣賞美景。還有一件事情特別應該提到,2000年10月11日,人民出版社鄧蜀生編審來電話,要求我將《戰(zhàn)后美國史》從1986年增補到2000年,所需的資料主要是由任東來提供的。根據他2000年10月19日的來信,他讓學生替我復印了兩本美國政治史的書,他自己為我復印了兩本較流行的外交史中最新的部分,另外,他和幾位同學編了一本《當代美國:一個超級大國的成長》(原名《二十世紀美國》)送了我一本。當時,這些新書只有在中美文化研究中心才容易找到,而沒有這些新書,我的《戰(zhàn)后美國史》增訂本是無法寫成的。
現在回憶我和任東來教授三十余年的交往,我們互相了解,互相關懷,互相尊重,互相促進,大大裨益了彼此人格的升華,學問的長進。這是一朵美麗的友誼的鮮花??上У氖牵斔㈤_之時,忽然萎謝,教我這個百歲老人如何不深深傷感和沉痛!我衷心祝愿東來的弟子們能使他后繼有人,東來的朋友們能永遠記住他。特別是吳耘教授,我希望她能節(jié)哀保健,加深和擴展東來的學術影響,繼續(xù)我們之間的珍貴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