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在我們生命中,一切美好的回憶似乎總與食物相伴。并非當(dāng)時的食物多么美味,但如果沒有食物,總覺得不夠圓滿。
什么是最忠實的?不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腸胃。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自己慢慢地學(xué)會了做飯,熱愛廚房,喜歡在盆碗灶臺之間耽溺一個個黃昏和夜晚,喜歡在飯桌邊攏住一堆朋友和親人,喜歡煮好一鍋湯的時間。也許就為了,給客居的自己,找到一點家的感覺。還有什么聲響,比這些更活色生香、更像一個家?
但是,總有些時刻,僅僅“像個家”滿足不了你,你想真的回家,和家人一起吃一頓晚飯。于是我回家了,不是節(jié)假日,也沒有特殊的理由,就為了一頓晚飯。知道消息的時候,他們照例是高興的,問都不問一句:為什么回來?
那天,爸爸和媽媽早早就起了,外出買菜。還沒醒,我就迷迷糊糊聽見媽媽在外屋打電話:“徐螃蟹啊,你家的螃蟹今天怎么樣?”媽媽的手機(jī)上存了很多小販的電話,什么“徐螃蟹”“趙大蝦”“黑妹子水果”,對方只要一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他們就知道是我回來了。
上午10點,廚房地板上已經(jīng)擺好了戰(zhàn)利品,新鮮的海螺、大蝦、螃蟹和魚。爸爸從剛宰殺的活雞身上取下兩塊最鮮嫩的胸脯肉,準(zhǔn)備入菜。這道菜是我們的家傳菜,據(jù)說曾祖父是一方名廚,看家這道菜叫做“六月雪”,做起來極其費事。具體如下:先將嫩雞胸脯肉取下,用刀背細(xì)細(xì)斬剁成泥,用雞蛋清洗雞肉泥,細(xì)細(xì)過濾,雞肉渣滓都棄去不用,只要肉漿。起一個豬油鍋,將雞肉漿在油鍋里爆炒,炒出來一片片潔白松軟。看似簡單,其實特別考究火候,火候不夠,炒出來成湯成水,不行;火候老了,炒出來結(jié)塊成團(tuán),也不行。
從小到大,只有過年的時候爸爸才肯下廚一做。如今我回家的機(jī)會少了,他不再推托,反而讓我能老吃到這道菜。聽見爸爸在廚房乒乒乓乓剁菜板的聲音,就知道要吃“六月雪”了。我早有心想學(xué)這道菜,把家傳小菜繼承下去,卻始終沒有掌握要領(lǐng)。食譜就是家譜,一道道菜,經(jīng)由曾祖父、祖父、爸爸,一代代流傳下來,就像一棵巨大的樹,有無數(shù)個枝椏分岔,最后匯總到一棵主干。我想繼承這些味道,并且經(jīng)由我的手,我的心,我的味覺,把這些味道也一一地流傳下去。
平時電話里,我們都是生活的形象大使,都在努力裝出幸福快樂、積極向上的樣子讓親人安心。只有此時此刻,一邊清洗盤碗一邊收拾垃圾,媽媽才會對我敞開心扉。抱怨也好,牢騷也好,都是真實的,都是生活的。而飯后幾個小時,爸爸忙著做老家的炒面兒,一邊做一邊嘮叨家務(wù)事。那些煩心瑣事,也和爸爸手中灑落的芝麻們一起被攪拌打碎了……做完炒面兒,爸爸舒坦多了。我珍惜那些飯桌上的時光,也珍惜此時此刻飯桌下的時光。
帶著炒面兒、炸好的藕盒和酥肉,也帶著回家蹭一頓飯長出的新肥肉,我又坐上回北京的飛機(jī)?!叭绻?0歲,你父母60歲,每年春節(jié)才回家和父母一起呆7天,那么,假設(shè)你的父母能活到90歲,你也只能和父母在一起吃120次晚飯?!笔堑?,最初,就是這道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打動了我。
我為自己偷到的這一頓多出來的晚飯,感到慶幸。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