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勝

關(guān)于燕鳳蝶

燕鳳蝶是中國最小的鳳蝶，在好幾年里，對常居重慶的我來說，它是一種傳說中的蝴蝶。見過的人對我描述說，它們飛起來很像一群蜻蜓，拍下照片，才發(fā)現(xiàn)是蝴蝶。這樣的描述極大地提高了我的好奇心。

我第一次親眼觀察到它，是2005年，在廣東的鼎湖山。

那是11月份的一個午后，我提著相機，沿著溪流搜索可以拍攝的目標。這條溪流來自山頂?shù)暮?，穿過了原始林后，逐漸減弱了速度，幾乎是無聲地灌入山腳的草地里。即使是深秋中，廣東的空氣仍舊溫暖而潮濕，各種蝴蝶很多。所以我的搜索，基本是不斷地在咔嚓聲中進行的。

突然，我就看見了燕鳳蝶：在溪流的對岸，在那陽光照不到的陰影地帶，一個小黑點平平地滑過，停在泥土上，僅僅幾秒鐘，迅速拉高就不見了蹤影。不要說拍攝了，我甚至都沒看清楚。但我確信它是燕鳳蝶，是因為它停留下來的瞬間，我看見了它的翅膀，非常震驚——居然會有這么小的蝴蝶。

我判斷這是燕鳳蝶常來的地方，我決定在那一帶蹲守，它應該還會回來，也許，還會有更多的燕鳳蝶出現(xiàn)。

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陽光沒有了，后來干脆下起了小雨。燕鳳蝶沒有出現(xiàn)。這個下午，就在這種興奮的期待中，平淡地結(jié)束了。當然，在那一帶盤桓期間，我拍了許多其他的東西。

三年之后，2008年的5月，我在海南尖峰嶺山腰，仍舊是提著相機小心搜索。一只鹿灰蝶一直在和我斗智斗勇。它不飛遠，也絕不停留五秒鐘以上，總在離我不遠處時起時落。我微笑著接受了這個挑戰(zhàn)，小心地跟著它，等候機會。我很想拍到它更鮮艷的背面，但這并不容易，它太喜歡合上翅膀，露出自己的腹面了。這樣跟了有差不多十分鐘，鹿灰蝶放棄了警惕，它很舒服地在一片草葉上停了下來，甚至還微微松開了翅膀——就像一扇門敞開了縫，里面鮮艷的顏色傾瀉而出。我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的，我的105mm鏡頭也離它足夠近了，直到我的快門聲流淌了一陣，它才轉(zhuǎn)動了一下身體，又開始新一輪的起起落落。我站了起來，有點猶豫，要不要繼續(xù)跟著它呢？

或許我會永遠記得那個瞬間：就在我緩緩站起來的時候，就在前面半人高的灌木上空強烈的逆光中，我看見一對懸空的絲帶在互相纏繞著、旋轉(zhuǎn)著，一會高一會低，這個情景很超現(xiàn)實，就像是幻覺。我瞇縫起眼睛，想看清是誰帶來這樣的絲帶的，而這對活潑的絲帶迅速被拉遠了，就像有人用一根透明線把它們拖走了一樣。

這真是一次漂亮的魔術(shù)表演！魔術(shù)師到底是誰？我在驚訝中急速思考起來，在腦海里搜索最接近這位魔術(shù)師的目標。突然，我感覺到自己激動的心跳——還有誰，一定是燕鳳蝶啊。由于它翅膀是透明的，它的頭部和長長的劍突在逆光中，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我猜測它應該是飛往某個水洼或溪水時，路過了這片灌木。在附近類似的環(huán)境中，應該有可能把它找出來。半個小時后，我如愿以償?shù)匕l(fā)現(xiàn)了它——停在一片水中的禾本科植物狹長的葉片上，遠遠比一切照片中的它看上去更纖美，更令人贊嘆。由于它周圍比較亂，也不好靠近，我在感嘆中拍了些照片，作為記錄。

現(xiàn)在我就得談到2011年夏天的貴州茂蘭之行了。那次選擇茂蘭的原因之一，就是那里更有可能充分觀察和拍攝到燕鳳蝶。從我搜索到的資料來看，夏天，在荔波一帶，成群燕鳳蝶被拍到的次數(shù)很多。

果然，進入茂蘭自然保護區(qū)的第一天，就遭遇燕鳳蝶。就在我們?nèi)腭v的村莊外面的稻田上空，幾個小黑點來回巡游，逍遙自在。燕鳳蝶！我一邊順著田坎靠近，一邊迅速調(diào)整著相機的參數(shù)。在平整的稻田中，我這樣的不速之客一定很顯眼，一只燕鳳蝶好奇地飛了過來，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玩起了懸停。太帥了！我舉起相機，想趁光線好，手動對焦鎖定懸停的它。但是燕鳳蝶沒給我機會，它顯然更喜歡巡游，翅膀忽閃著飛遠了。

這樣是不行的！我一無所獲地在上午烈日下浪費著體力和汗水，最多只拍到了燕鳳蝶模糊的影子。對這樣的小精靈，不可相信偶遇，還是得找到它們的后花園，去埋伏靠譜些。這樣一想，我就收拾好業(yè)已曬得發(fā)燙的相機，離開了毫無遮擋的田野。

茂蘭自然保護區(qū)，同時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質(zhì)公園，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造就了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奇觀。比如，它的溪流，有時水在地表，有時水在地下，有時地表也有地下也有。你見過這樣的溪流嗎，它有很多層，而隔開它們的，是堅硬的巖石。

我找到的一個理想的蹲守燕鳳蝶的溪口，就是多層的溪流，下層的水流聲隱約可聞，而地表的溪流已經(jīng)干涸，形成了一些臨時性的水洼，水洼里魚蝦來去，好不熱鬧，而潮濕的混和著貝殼碎片的巖石，正是蝴蝶們的最愛。這一帶溪谷由窄變寬，而且有兩層小跌水，這樣的地方，觀察蝴蝶，再好不過。但奇怪了，那里有幾只小弄蝶，一只還算不錯的銀線灰蝶，一只一點灰蝶，就是沒有燕鳳蝶。我決定午飯后再去，我猜想蝴蝶們經(jīng)歷了九點和十點的最佳汲水時間后，會暫時離開，烈日會迅速蒸發(fā)掉它們的水分，所以下午應該有戲。

下午兩點，我回到溪口，果然，一群燕鳳蝶在那里歡樂戲水，起起落落。我沒有急著拍攝，而是保持一定距離，坐在樹蔭下，欣賞著這美好的場景。燕鳳蝶汲水的習慣和其他鳳蝶很接近，都是汲一陣，飛起，在濕地上空盤旋猶豫，像是要找更好的地方，然后，它們總是回到最初的位置，重新汲起來。濕地有一大片，而燕鳳蝶真正停留的只有兩三個點，這應該不是偶然的，應該和這幾個地方的礦物質(zhì)成分或濃度有關(guān)吧。

雖說人們都說它們飛起來像蜻蜓，這是因為它們翅膀透明，個頭偏小，其實它們遠比飛行中的蜻蜓優(yōu)雅和婀娜多姿。

看舒服了，我才緩慢靠近，不慌不忙，一邊繼續(xù)觀察，一邊拍攝。最讓我驚喜的是，我拍到了燕鳳蝶腹部噴水的瞬間。這一直是蝴蝶迷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其實，其他鳳蝶也偶有噴水，可能是燕鳳蝶的噴水更有節(jié)奏和規(guī)律，才被大家觀察到吧。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溪水遇到的燕鳳蝶，可能水源有保證，過得舒適，警惕性極高，很容易驚飛。而后面幾天，公路上偶有小水洼里的燕鳳蝶，就對外界異常麻木，汲起水來不顧性命。汽車駛過，經(jīng)常有燕鳳蝶死于非命。所以后來我在茂蘭開車，只要路過可能有燕鳳蝶汲水的地方，都要停車下去先驅(qū)趕它們，再小心駛過。

茂蘭筆記：時光的停頓

貴州茂蘭自然保護區(qū)的喀斯特森林是一個神奇的存在。它是一個充滿自然奇跡，能給人以啟發(fā)的地方。

讓我們想象一下：在遙遠的時代，那里本來是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無邊無際巖石堆，雨水順著巖石漏斗，轉(zhuǎn)入地下，成為神秘地下河流。泥土被搬運到洼地，堆積成平壩。本來，這一帶就應該像其他喀斯特地貌一樣：不著泥土的巖石山，由于缺乏營養(yǎng)導致僅僅由灌木和雜草來裝點山頂，而接近溝壑的溪畔，才會有樹林存在。

但是，自然在這里破例了，它發(fā)明了新的平衡，脆弱而精彩的平衡——不知始于何時的森林陰差陽錯，生存了下來，同時不斷用越來越強大的根須，編織出了無數(shù)看不見的網(wǎng)，這些網(wǎng)把堅硬的巖石緊緊裹住，落葉、泥土就在網(wǎng)里積累下來，同時保持著水分和營養(yǎng)，支持樹林繼續(xù)擴張、生長。

茂蘭的喀斯特森林就是這樣的例外，這樣的不可思議的森林。是雨水的無情沖刷與植物的激烈反抗中的一次互相妥協(xié)。這樣的妥協(xié)，本來只可能是暫時的，就像時光的一次停頓。但是，這一停頓有可能已歷經(jīng)萬年。在這樣的平衡中，兩百平方公里的地區(qū)里，適合山頂、洼地、濕地的植物，終于各安其位，年年繁茂。

茂蘭自然保護區(qū)由此成為科學家們關(guān)注的物種基因庫。比如，野生蘭科植物就有百種以上。對昆蟲愛好者來說，茂蘭也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地方，歷年科考，積累了很多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獨特物種還特別集中在昆蟲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