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婧婷
再次見到老聶已時隔半年,她親切地拉著我說要合影。她說,我們就不照了吧,給影子們合一張。說著,按動了手中的快門。
我看著并肩的影子,突然在陽光里愣了一下。我想起她從梯子上跳下來,一把將排插塞進空余的柜子里,對我粲然一笑:“這是我們的秘密軍火庫?!蔽襾聿患盎貞?yīng),抓著桌子上的水杯就往外跑——如果再遲20秒,宿舍的大門就會在我面前落鎖,我知道。
那一年,我上高三,老聶是我的室友。我們咒罵著該死的早操和鎖門毫不留情面的大媽,也在她們通風報信說校領(lǐng)導檢查趕快收排插時心懷感恩。我們有很多的作業(yè)要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所以我會喜歡洗衣服,喜歡去超市買東西,喜歡一切瑣碎而平常的事情。
那時候,如果還有那么一點閑情逸致,我就會在中午洗衣服時給老聶講故事。故事永遠有著一樣的開頭——
有一天,老聶走在森林里,她遇見了一個小矮人。小矮人送給老聶一個氣球。老聶拿著氣球,走啊走,突然氣球就飛到了半空中。老聶心里很害怕,于是問氣球:“氣球氣球,你要帶我去哪里?”氣球說:“沒關(guān)系,我會保護你安全的,跟我走。”于是老聶也沒有辦法,只好跟著氣球走。突然,氣球下降在了一座城堡前,老聶想要走進去,可是守門的衛(wèi)兵說,你袖子上沒有家族的徽章,不許進。氣球說:“有啊有啊,徽章在我身上呢。”于是衛(wèi)兵說:“氣球你可以進,小姑娘你不行。”于是老聶眼睜睜地看著氣球進了城堡,左等右等,氣球還是不出來……
老聶問,然后呢?我說,衣服洗完了,所以就該寫作業(yè)了啊。老聶不愿意。于是我說,老聶在路上遇見噴火龍,就被噴火龍給吃掉了。老聶還是不愿意。她說,為什么不能有一個好一點的結(jié)局,比如說老聶施展魔法,變成了城堡的主人呢。我說,當然,如果父親白化不色盲,母親色盲帶有一個白化基因,那么生一個色盲又白化孩子的可能性是四分之一。老聶悻悻地說,好吧,我也該寫生物作業(yè)了。
我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澄澈如同幼童。直到我進了大學,過了很長的時間,再也沒有遇見一個老聶一樣的女孩。她看起來很乖,我卻知道她內(nèi)心的狂野和直爽。她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會在一場大考以后咬著餡餅,說:“我是東施,可憐沒人愛的東施,一輩子活在西施的陰影里。”并借機發(fā)揮許久。我知道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她流露出的可愛與調(diào)皮——我總覺得,她也應(yīng)該是個詩人,至少也是個講故事的人,但她總是搖搖頭,抱怨連作文都寫不好,該怎么辦。
那就聽故事吧。有一天,老聶走在森林里,她遇見了青蛙,(老聶:為什么不是王子!)老聶問青蛙,你是王子嗎?青蛙說,呱。老聶又問,你是王子嗎?青蛙說,呱。老聶很失望,于是繼續(xù)往前走,她遇見了公主。老聶一心想著她的王子,于是看花了眼,問公主,你是王子嗎?剎那間,老聶發(fā)現(xiàn)她面對的人變成了自己,而自己,變成了公主,居然。老聶心里很高興:“這樣,王子遇見我的時候,就一定會愛上我了?!彼咧咧?,突然遇見了年輕帥氣的王子,老聶問,你是王子嗎?突然,她面前的王子變成了公主,而自己,變成了王子。天哪,怎么會這樣!她覺得這一切都很奇怪,于是決定,去找最開始的那只青蛙,一定是青蛙搗的鬼。她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很遠的路,終于看到了最初的那只青蛙。還沒等老聶開口,青蛙便問:“你是王子嗎?”
老聶聽完,舉著手中的筆要敲我的腦袋。我說不鬧了,我要午睡了。
那時老聶依然伏在桌子上寫作業(yè),化學習題冊,那發(fā)下來我碰都沒有碰的一本。她在對照答案,做訂正和強化記憶。
有那么一秒,我想要從床上坐起來,沖到教室里找到我的化學習題冊。我對自己說,你覺得自己化學學得好又如何呢,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不寫作業(yè)嗎?你完了,你該考不好了,你要去哪兒上大學???
有那么一秒,我覺得我墮落,痛苦,無可救藥。
那時我講圣誕熊的故事給老聶聽。有一天,老聶走在森林里,她遇見了圣誕熊,圣誕熊把老聶吃了。圣誕熊又遇見了巫婆,巫婆把圣誕熊吃了。巫婆又遇見了蜻蜓,巫婆把蜻蜓吃了。于是蜻蜓在巫婆的肚子里遇見了圣誕熊,救出來了老聶,結(jié)果老聶把巫婆吃了。老聶笑著說:“這個好,老聶最厲害了,把你們都吃了。你要是不乖我就不把你生出來了?!蔽业臅苌?,圣誕熊如此無辜地看著我。那是我喜歡的男孩子在情人節(jié)寄來的禮物,我在那個春天開始戀愛。我有時感覺我在迷失,有時感覺罪惡。有時,我會忘記自己。
而后的很長時間里,我想起我有時站在陽臺上打電話到凌晨,直到凍得發(fā)抖手機沒電才蜷縮到被窩里去。我看見門上被放大的老聶的影子,我感覺到臺燈熄滅時那一秒的失明。我忘記問她,我有沒有打擾到她。老聶,真的很抱歉。老聶是個好孩子,她克制、堅持、平靜,她做到了太多我無法做到的。有時,我是真心敬佩,但更多時候,感到無奈與無助。
老聶說:“蜻蜓,我該怎么辦呢。我覺得我很努力了,記筆記,做習題。平時同學問我什么,我都能答出來,也自我感覺學得很好??墒俏覟槭裁纯偸沁_不到自己想要的成績呢?”老聶說:“我雖然高一成績并不是很理想,高二卻拿到班里的前十名,我以為會越來越好,為什么總是事與愿違?!?/p>
可是我不能回答你為什么,我親愛的姑娘。我也是一樣的莽撞往前走。有時我看著她厚厚的眼鏡片和疲倦的笑容,我想,那個笑著跟我說我家孩子上“負小學二年級”的老聶哪里去了?那個搬著凳子說,蜻蜓我們到陽臺上曬月亮的老聶哪里去了?老聶,我以為我看見的是真實,可是真實又是什么呢?
是她的努力,付出和忍受,最終一點一點被失落侵蝕嗎?是那些我認為真實美好的東西,最后在可怖的高考和分數(shù)面前變得一文不值嗎?
后來很長時間我都沒有想起她,高考完的夏天有太多事情需要忙碌。再次見到她已是半年后,她說在校廣播臺播音,終于做了喜歡的事情,露出天真笑容。她燙了頭發(fā),換上羊毛襪和靴子,流露出與氣質(zhì)相稱的美。
我想起她套著羽絨服,拉鏈都顧不上拉跑著趕早操。我想起她在屋子里打掃衛(wèi)生,她說,蜻蜓,你不要動,一個箭步把一團垃圾扔進了廁所,而后羞赧地說:“我以為你會罵我,你會生氣?!蔽蚁肫鹚钢鴫ι系挠白诱f,我終于比你高了。我想起從秋天到冬天,又從春天到夏天。
我終究講了最后一個故事:有一天,老聶走在森林里,妖精森林里下了很大的雪。這時候,老聶遇見了一個小雪球。小雪球說,你推一推我,老聶就推了推它。小雪球滾啊滾啊,玩得好開心啊。它說,你馬上就會看到一個大雪球。老聶吃驚地看著小雪球,說,大雪球,哪兒?小雪球指著四周,說,喏,這些馬上就是啊。后來,小雪球變大了,老聶呆呆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她突然想起來小雪球。她問,那小雪球在哪里呢?小雪球啊,已經(jīng)不在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