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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筆下的“老哥哥”

2013-04-29 00:44王錦慧
黨建 2013年8期
關鍵詞:臧克家祖父哥哥

王錦慧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泵慨斪x到這著名的詩句,就會想起杰出詩人臧克家先生。他192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創(chuàng)作生涯近80年之久,對我國新詩做出了卓越貢獻。他的生命就是詩。

“秋是懷人的季候。深宵里,床頭上叫著蟋蟀,涼風吹一縷月光穿過紙窗來。在這沒法合緊眼的當兒,一個意態(tài)龍鐘的老人的影像便朦朧在我眼前了??梢哉f,我的心無論什么時候都給老哥哥牽著的……”

在臧克家先生的筆下,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位“老哥哥”。晚年,他再次寫“老哥哥”時,竟三次失聲痛哭;臨終,他囑家人把自己的骨灰撒到“老哥哥”墳上。

“老哥哥”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為何讓他用畢生的情感來承載?

本刊記者訪問了臧克家先生的女兒鄭蘇伊。

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來到我家時曾祖父還不過十幾歲呢。祖父是在他背上長大的,父親是在他背上長大的,我呢,還是。

鄭蘇伊說,父親雖出生在山東諸城臧家莊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卻在窮孩子堆兒里長大?!八麄兏F得可憐,沒有田地,沒有房子,有的是一條‘農(nóng)奴的身子。”父親同情和熱愛這些淳樸善良窮苦的農(nóng)民,“老哥哥”就是他們的代表。他在父親家做了一輩子長工,從20歲起,用他那曾是銅幫鐵底的身子,用一生的血汗和忠誠,服侍了臧家四代人。待年老無用的時候,卻被臧家無情地攆出了門。

父親曾詳細記敘過當年的情景:“老哥哥一天一天地沒用了。日夜蜷縮在那一角炕頭上,像吐盡了絲的蠶一樣,疲憊抓住了他的心。背曲得像張弓,小辮越顯得細了。他的身子簡直成了季候表,一到秋風起來便咯咯的咳嗽起來?!娓缸顣蛩?,日子太累,廢物是得鏟除的,于是尋了一點小事便把五十年來跑里跑外的老哥哥趕走了?!?/p>

“我滿眼流淚,哭送老哥哥走。他背著一個小包包,勞動一生的代價,走向何處?(“老哥哥”終身未娶,無家可歸,只好去焦家莊子投奔侄兒。)

“侄兒是窮苦農(nóng)民,窮得吃不上飯,怎能再加上他這個累贅呢?我送老哥哥出了莊,看著他一步一步地下了坡……”

望著被榨干血汗后的老人孤身離去的背影,父親第一次對他的祖父和地主階級產(chǎn)生了憎恨!

父親早期詩作的題材和主題主要是描繪舊社會農(nóng)民的不幸遭遇,他關心農(nóng)民、同情農(nóng)民,為農(nóng)民的不幸控訴、吶喊!而“老哥哥”則成了他一生的掛念。

每次寫老哥哥的時候,我都是心發(fā)痛,眼流淚的?!ナ缼资炅耍幕昱c我的神交接,至親的人是不死的。

鄭蘇伊說,為了懷念“老哥哥”,父親蘸著濃情多次寫過“老哥哥”。他寫的時候流淚,我們看的時候也流淚。

父親曾寫道:

“在這個長的期間里,我是一只亂飛的鳥,也偶爾的投奔一下故鄉(xiāng)的園林。……到了家一個腚還沒坐好,就開始問短問長了。心急急地想探一下老哥哥的消息,可是口卻有些不敢張開,早晚用話頭的偏鋒敲出了老哥哥健在的消息,心這才放下了?!?/p>

“1929年,祖父去世了。我把還活著的老哥哥請了來,一道睡在我的房子里,我想他,我親他,我想在他生前給他一點溫暖,使他感到,人間并不完全是一個冰桶?!?/p>

“‘日后再見吧!我一邊走著一邊回味著老哥哥這句話。但是一個熟透了的果子,誰料定它那剎會自落呢?”

“老哥哥離開我家,算來已經(jīng)足足十年了。……又是秋天了。秋風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經(jīng)能賺銀子了,老哥哥可還能來得及接受嗎?”

“1937年,我從臨清回到老家,得知一年前老哥哥已下世了,我親自跑到焦家莊子去憑吊荒野中孤零零的他那口小墳。我對老哥哥真是比對曾祖父、祖父、父親還親上幾分?!?/p>

父親83歲那年,寫《詩與生活·皓首憶稚年》中“老哥哥”這一節(jié)時,往事涌上心頭,他不禁痛哭失聲,快步跑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以冷水沖面;回頭寫了幾行,又第二次、第三次痛哭……

父親說,人心交感淚自傾啊。同樣寫一個人,運用的材料也不出事實的范圍,但感情的濃度卻不隨時光的流逝而減弱,反而日益深厚與強烈了。

父親還常給我們講,看見故鄉(xiāng)夏夜光亮的場園,兒時看星星到深夜,怕紅毛鬼,扯著“老哥哥”的衣角,央求他送自己回家的情形就來到心間。冬天,大雪壓屋檐,他就想起在小耳房的熱炕頭上,聽“老哥哥”講“長毛”作反的樂趣,盡管沒有罩子的煤油燈煤煙子沖鼻沖眼,卻覺溫馨一團。他深夜不眠的時候,一種什么聲音忽然入耳,仿佛聽到“老哥哥”半夜起來給驢添草,那種親切而呵斥的聲音續(xù)斷……在秋收季節(jié),滿街高粱葉的香味,聲聲尖鞭的聲響,仿佛看到“老哥哥”在場園上伸長手臂高舉木锨……

“老哥哥”在父親心中無處不在,不管是在夢中,還是白天。

設若我死了,設若我死前還有一點時間,/我一定寫下一句最后的請求……不管路多遠,山多高,水多深,/一定要把我葬埋在故鄉(xiāng)!……就在這些窮人的身旁,/勻給我一小塊安身的地方……

鄭蘇伊說,1994年10月,是父親90歲誕辰。為籌備紀念活動,我和我的哥哥、嫂子們又一次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

就在我們出發(fā)前的幾天,父親鄭重對我們說,人老了,必然會想到自己的歸宿。你們這次回去一定要找到“老哥哥”的墳墓,我死后想和他做個伴。

可是,“老哥哥”去世快60年了,他的侄子也早已離開人間,到哪里去找呢?經(jīng)過多方打探,我們最終在“老哥哥”生前住的焦家莊子,找到了他侄子后人的下落,他帶我們來到他家長著栗子樹的墓地,但“老哥哥”的墳頭蕩然無存。是啊,除了父親誰還會惦記長工“老哥哥”呢?為了滿足父親的心愿,后人在“老哥哥”墳墓的大概位置上,又堆起墳頭。

2004年2月5日,父親走完了他99歲的人生旅途。遵照父親的遺愿,媽媽帶領我們回到故鄉(xiāng),在清明節(jié)那天,親手把父親的骨灰撒在了“老哥哥”和父親的其他3位農(nóng)民朋友的墳上。望著潔白的骨灰合著片片花瓣輕輕飄落,我沒有落淚,因為我知道,這是父親最好的歸宿。

其實父親很早就有了魂歸故里的心愿。2000年初,我和二哥接受了一個艱巨任務——為父親編輯全集。在搜集父親散佚在外的作品時,我們找到了他40歲時發(fā)表在1945年8月《時代文藝》創(chuàng)刊號上的一首詩《愛的熏香》。

當時,父親被國民黨迫害,不得不來到重慶歌樂山中。相同的農(nóng)家小院,熟悉的鄉(xiāng)村風光,重新置身于農(nóng)民中間……這一切,勾起了父親對久無音訊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們的無比思念。在后山杜鵑鳥“不如歸去”的聲聲泣血啼叫中,父親寫下了這首《愛的熏香》。

“不管路多遠,山多高,水多深,/一定要把我葬埋在故鄉(xiāng)!……我太愛這鄉(xiāng)土,太愛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這愛是那么濃烈,那么醇厚,/它的熏香使我不朽!”

經(jīng)過一個世紀的跋涉,臧克家先生終于回到故鄉(xiāng)。在馬耳山溫暖的臂彎里,和“老哥哥”等農(nóng)民朋友彼此挨近,相依相守,像生前一樣。

“春天,野花開在我們頭上,/隔著土地也聞到了芳香,/草綠了,綠得像那個人的眼睛,/細雨潮潤了我們的床。/聽到了叱牛,也聽到了犁頭破土,/犁頭破壞了我們的房屋,/可是我們并不生氣,/還情愿為著窮人縮一縮身子。/暴雨把西溝灌一個飽,/像一個粗暴的人日夜吼叫,/這聲音叫醒了我的記憶,/我又變成了個快樂的孩子。/睜開眼什么也望不到——/除了矮的谷子,高的高粱;/耳朵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只聽到農(nóng)人的歌唱,蟋蟀的歌唱,/只聽到一片生機在大地上響。/秋天,白云貼著天飛,/淡,淡得像煙,/瞇縫著眼看,像孩子時代,/好好地看看天,看看云彩的變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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