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羽
讀賈平凹《丑石》那陣,覺得老賈很有眼力。一塊靜置千古的很沒形狀的石頭,終于被人認(rèn)出來——它是天外來客。身份一變,這塊石頭就不是原來那塊什么都不能用,很占地方的礙眼石。它一下子高傲起來,有用起來,幾百上千的學(xué)究們因這塊石頭尋著飯碗了,至少可以研究出幾個不同的子丑寅卯來,供收藏愛好者、天文愛好者、礦物質(zhì)愛好者爭論、揣測、推斷,自覺不自覺地達(dá)到前無古人的炒作。這樣一來,石頭的住處一挪再挪,從簡樸到豪華,身價自然不停地翻倍。地球人掙錢不容易,花錢為圓夢,可有的稀罕看了。
俄羅斯車?yán)镅刨e斯克州的人們自從經(jīng)歷了一場“流星雨”,搞得1200多人又傷鼻子又傷臉,眾多的人則受到莫名的生死難卜的恐嚇。于是俄羅斯車?yán)镅刨e斯克州的人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隕石真的降臨人間時,滋味兒并不好受。他們從此再不希望有珍稀的天外飛石恩賜在他們的大地上,誰喜歡找誰去,反正他們受夠了。這些能制造轟動的不速之客們的來訪,并不都是成全人們的笑臉,獎勵你擁有快樂的回憶的,而是如刀客,有損體奪命的嫌疑。它們創(chuàng)造的壯觀是給局外人看的,局內(nèi)人驚慌失措,在它爆開雨花的那一陣,訝大著嘴巴等待判決,誰能知道自己的死活?!
過上幾百年以后,銳生者對隕石傷人的傳言表現(xiàn)得很空洞,但對老祖宗們遺留下的幾塊丑陋不堪的寶物忒感興趣,可以炫耀,可以出售,可以由此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況。其他的,顧不了那么多,也無須有太多的顧忌。因?yàn)榇蠖鄶?shù)人都非常實(shí)用主義和利己本位,只求把死物變活錢,供自己消受就是了,還管它有多少勾人饞蟲的內(nèi)涵。如果隕石運(yùn)氣好,能碰上一兩個像賈平凹那樣的文學(xué)大家動用了真情懷,苦思考,挖故事,妙手回春一般,還原它們以劇情的生動和思慮的周全,那它們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了。
依稀記得有個同學(xué)的姥爺,已到了自己呼出的氣吹得牙齒像抖風(fēng)鈴一樣的年紀(jì),他老是抱著一個普通得再無法普通的玻璃罐頭瓶,能默然地盯著它看,看一整天也不覺得無聊和沒趣。家里人都說他老糊涂了,記憶里只有這只瓶子,其他的往事都被老年癡呆癥刪除。我見過兩回老人家,一次見他抱著瓶子噏動著鼻翼,一次見他手指頭敲著瓶壁眉開眼笑。我就在想,這老人家可能并不真傻,他把自己封閉在一段珍藏的歲月里。這只瓶子,可能裝過老人最美好的春天,讓他幸福過,讓他牽腸掛肚過。
或許這只瓶子里,裝著他遠(yuǎn)去的愛情,裝著美好的回憶,裝著動容的故事……他把這些秘密不告訴任何人,冷拒除她以外的親人于心扉之外。于是他抱著空罐頭瓶子,抱成一團(tuán)謎,唯他知道謎底。連家人都困惑和對他無解。所有人都習(xí)慣了他這個樣子,以為晚年的老人遲暮而愚鈍,守舊而固執(zhí),由他去吧,沒有人躬下身去細(xì)微地深讀。一段感人的往事,將跟隨老人的逝去,從此灰飛煙滅。
隕石怎樣?空罐頭瓶又怎樣?它們靜止下來以后,要么是廢物,要么是寶物。它們經(jīng)歷的轟動,只為知己者捐出曾經(jīng)的畫面感和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其他人都是看天書,再親近和擄掠,都有貌合神離之嫌,不可能情真意切地交融。老賈筆下的那塊丑石,只有老賈讀得懂,別人再去從老賈的文字里讀懂丑石。我同學(xué)姥爺?shù)目展揞^瓶,只有她姥爺自己讀得懂,親人也不例外地陌生和無奈。俄羅斯車?yán)镅刨e斯克州的“流星雨”,只有受傷者感悟到生命面對自然的渺小和無助,局外人的渴望都顯得天真和事不關(guān)己。事情就是這樣。靜物表面的冷,掩蓋了背后的熱,它們只對知遇者施放塵封而前衛(wèi)的知識……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