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杰
最后的名士
在故宮博物院,有幾件絕世珍寶和一個人有關(guān)。他叫張伯駒。
張伯駒生于1898年,河南項城人,生父是張錦芳。張伯駒6歲時被過繼給了伯父張鎮(zhèn)芳。張鎮(zhèn)芳是光緒三十年進(jìn)士,袁世凱哥哥的內(nèi)弟。1915年,袁世凱決定成立鹽業(yè)銀行時,張鎮(zhèn)芳是董事,并出任總經(jīng)理。
張伯駒19歲考入袁世凱的陸軍混成模范團(tuán)騎兵科受訓(xùn),畢業(yè)后進(jìn)入軍界。但是張伯駒不滿軍閥混戰(zhàn),退出軍界,進(jìn)入父親創(chuàng)辦的鹽業(yè)銀行??伤⒉幌矚g鹽業(yè)銀行的工作,他有他的愛好,“舉凡書畫詞章、歌弦箏竹,無不詣習(xí)。”所交往的人多為“名士”,形成中國現(xiàn)代最后的名士生活圈。
有人曾經(jīng)描寫他見到的張伯駒,說這位大公子:面龐白皙,身材頎長,肅立在那里,平靜如水,清淡如云,舉手投足間不沾一絲一毫的煙火氣。在各種版本的張伯駒傳記里,有一張老照片,長袍馬褂的張伯駒正是這個樣子。
張伯駒的好友回憶,生于富貴之家的張伯駒生活上樸素得令人難以置信,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穿絲綢,也從不穿得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他飲食非常隨便,有個大蔥炒雞蛋就認(rèn)為是上好的菜肴了。他對汽車的要求是,只要有四個車輪而且能轉(zhuǎn)就行了。
一直到老年,張伯駒的興趣都集中在琴棋書畫上,富貴貧賤不改其志。對其他事,則大智若愚,買菜不會,錢不會花。對數(shù)字,“我是做過銀行的董事長,卻對數(shù)字一點興趣沒有,記不住,包括我家的電話都記不住。”
年輕時,張伯駒與末代皇帝溥儀的族兄溥侗、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奉系軍閥張作霖之子張學(xué)良,并稱“民國四公子”。生于末世亂世,公子的風(fēng)花雪月、詩酒美人、高雅品格、愛國情懷……都成了傳說。
鐘鼓絲竹成絕唱
出身富貴詩書之家,張伯駒是典型的“公子范兒”。
承澤園是張伯駒的豪宅之一,它位于西苑旁邊,掛甲屯南,南臨暢春園,東接蔚秀園,為圓明園附屬園林之一。承澤園始建于雍正三年(1725年),建好后,被賜予果親王允禮。道光年間,道光皇帝把京西的園林進(jìn)行了重新分賜,把承澤園賜給了他最喜愛的女兒壽恩固倫公主。壽恩固倫公主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女,所以當(dāng)時的承澤園又俗稱六公主園。光緒二十年(1894),承澤園又賜給慶親王奕劻。奕劻之后,就是張伯駒了。
著名紅學(xué)家周汝昌曾數(shù)度造訪承澤園,他描述說:“……內(nèi)樓為大客廳,有前廈,廈前蓮池,廳后植芭蕉。我從燕園循野徑,過小溪,入園門,有一大過堂,穿之而達(dá)客廳。入廳則巨案數(shù)條,目中琴棋卷軸,名硯佳印之屬,此外無一塵俗事物。我每日下午課余,常閑步而造園,入廳后,自尋座,賓主往往不交一言,亦無俗禮揖讓之煩。我由此深知,先生為人,坦蕩超逸,瀟灑天真,世所罕見?!?/p>
那時張伯駒錦衣玉食,風(fēng)度翩然。后來,張伯駒一無所有,老了,仍然是那樣的“范兒”。周汝昌回憶說:“記得一次同游大覺寺,張伯駒年事已高了,坐在玉蘭花下,袖出一詞讓我看,兩眼全神貫注地望著我——看我讀詞時的‘面部表情!這種情景,我自然是很難忘的。又有一次,那是1963年,有關(guān)部門正籌備紀(jì)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的盛會,規(guī)模宏大。張先生想把一班還能演奏‘十番樂的中華古樂合奏的人聚起來,把眾多的吹、彈、拉、敲……的民族器樂的舊曲恢復(fù)起來,以貢獻(xiàn)于紀(jì)芹大會——因為《紅樓夢》里也寫到了十番樂,后人已很難聽到,幾乎是瀕于絕響了。那次天色已略晚,我與家兄一進(jìn)客廳,就見滿廳都是客人,滿地都是鐘鼓絲竹樂器。張先生一見是我們來了,面現(xiàn)喜色,立刻對那些座客說:‘紅學(xué)大師來了!請你們特奏一曲,讓他評賞。于是,大家各自拿起擅長的諸般樂器,眾音齊奏,又有錯綜變化?!饲粦?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如今追想起來,真是一種‘天上仙樂的境界。張先生讓我向籌備會介紹推薦此一‘樂班,并愿為大會義務(wù)表演,但該會未予重視,張先生的這一愿望不曾實現(xiàn)。我想那些十番音樂家,大概也都凋零殆盡了吧?”
張伯駒癡迷京劇,為捧角兒不知花了多少錢。
京劇界泰斗余叔巖的戲,他是必看的??春?,備好車,等余叔巖卸妝,收拾停當(dāng),同去吃夜宵。飯后或送余叔巖回家,或同歸張伯駒的寓所。他們談的全是戲里的事。他向余叔巖學(xué)戲,都在半夜,在余叔巖吸足了大煙之后,“那是他的一個嗜好,很多藝人都如此?!睆埐x說。
他與余叔巖的往來決非一般人所言——是公子與戲子,或是名票與名伶的關(guān)系?!拔覀兪桥笥眩?,是不以利害相交的朋友,情趣相投的知己?!睆埐x說,“余叔巖在藝人中間,是最有文化的。他曾向一些名士學(xué)音韻,習(xí)書法。我還與他合作,寫了一本《亂彈音韻》?!?/p>
有一年紫禁城里要出賣一批舊地毯,到處兜售沒人要,拿到鹽業(yè)銀行后張伯駒說留下來,隨便給一些錢宮里就賣了。別人不理解,鹽業(yè)銀行要這些破地毯干什么?原來張伯駒眼尖,他看出地毯的織物中夾有金絲,于是就叫余叔巖買下來(那時余叔巖已因病久不登臺,晚境不太寬裕),請人把其中的金絲抽出來,結(jié)果僅金絲就賣了3萬元,再賣地毯,共賺了6萬銀元,那時候鄉(xiāng)下100元錢就能買兩畝地。
張伯駒最為得意的,就是跟名伶一起唱戲的事了。諸如梅蘭芳飾褚彪,他飾黃天霸的《蠟廟》。張伯駒四十壽辰,壓軸的是《空城計》,他飾諸葛亮,余叔巖、楊小樓、王鳳卿……名角匯聚。報紙登出戲碼來,便轟動了,演出可謂極一時之盛。這件事讓張伯駒陶醉了一輩子。他做詩為記:“羽扇綸巾飾臥龍,帳前四將鎮(zhèn)威風(fēng),驚人一曲空城計,直到高天尺五峰?!?/p>
張伯駒晚年患白內(nèi)障,極少出門。閑坐無聊,便回憶起自7歲以來所觀之戲、所演之戲,以及菊苑佚聞。于是,“拉雜寫七絕句一百七十七首,更補注,名《紅毹記夢詩注》”。張伯駒還特意說明這本書“其內(nèi)容不屬歷史,無關(guān)政治,只為自以遣時”。不想,書流入民間,即獲贊譽。1978年,《詩注》由香港中華書局出版。上世紀(jì)80年代初,吳祖光從香港將此書帶回。張伯駒去世后的第四個年頭,《紅毹記夢詩注》由寶文堂書局出版。
一座王府換一張圖
張伯駒從30歲起收藏中國古代書畫,他收藏的中國歷代頂級書畫名跡,在其編著的《叢碧書畫錄》中收錄有118件之多。
30歲那年的一天,張伯駒無意中來到琉璃廠。在一家古玩店,他看到一件用柳法書寫的橫幅——“叢碧山房”。張伯駒有很深的書法造詣,見到這件疏朗大氣的作品,一見傾心。經(jīng)過仔細(xì)查看,他發(fā)現(xiàn)這件書法作品竟然是清朝康熙皇帝的御筆,遂買下此字?;氐郊抑校瑥埐x對此橫幅越看越愛,更喜“叢碧”二字,便將自己的居所弓弦胡同1號命名為“叢碧山房”。
從此,張伯駒為收藏散盡家財?!镀綇?fù)帖》是西晉陸機(jī)手書真跡,距今已有1700年,比王羲之的手跡還早七八十年,是中國已見最古老的紙本法書,又是漢隸到草書過渡及章草的最初形態(tài),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1911年,《平復(fù)帖》從皇家流落到末代皇帝溥儀堂兄、恭親王之孫溥心畬手中。溥心畬開價20萬大洋,張大千當(dāng)中介都不賣。直到盧溝橋事變,溥心畬母親病故,手緊缺錢,張伯駒才以4萬大洋購得。范仲淹的《道服贊》,是范仲淹為友人所制道服撰寫的贊文,是范仲淹傳世的唯一楷書。張伯駒舉債以110兩黃金購得。
最難得的是《游春圖》。《游春圖》為隋代大畫家展子虔所繪,距今1400多年。畫卷長二尺有余,運筆精到,意趣無限,素有“天下第一畫卷”的美稱,被認(rèn)為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幅畫作,歷代書畫界都將其奉為絕世極品,稱它是“國寶中的國寶”。為了這幅《游春圖》,張伯駒忍痛變賣了弓弦胡同1號的豪宅,以220兩黃金的價格購得。弓弦胡同1號占地15畝,原為晚清大太監(jiān)李蓮英的宅院。李蓮英得寵于慈禧太后,是晚清時期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他雖為太監(jiān),卻在清末權(quán)重一時。在李蓮英的眾多宅院中,弓弦胡同1號是最為豪華奢侈的。它模仿頤和園排云殿規(guī)模建造,精巧中不失大氣,雕梁畫棟,亭臺樓閣,游廊婉轉(zhuǎn),花木繁茂,堪稱京城名宅,也是張伯駒的最愛。
為了收藏,張伯駒不僅賣盡家產(chǎn),他甚至連命都不要了。
1941年,上海發(fā)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綁架案,被綁架的人就是張伯駒。
這一天,作為鹽業(yè)銀行的老板,張伯駒從北平飛到上海。像往常一樣,一輛汽車開在前面,張伯駒乘坐的那輛車跟在后面。據(jù)張伯駒女兒張傳彩回憶:“我那時候大概是七八歲。我父親每個月都要到上海分行去開會。一早下飛機(jī)后,我們的車去接父親。那時候我們在上海住在亞爾培胡同,在英租界,胡同挺寬的。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就在胡同口等著呢。我們的車進(jìn)來,旁邊就出來一些人把車劫了。二話不說,(把父親)綁上就走了?!弊靼刚呤峭魝翁毓た偛康摹?6號”特務(wù)組織,他們與鹽業(yè)銀行上海分行相互勾結(jié),精心謀劃了這起綁架案。隨后,張伯駒的夫人潘素接到一個電話,讓她拿800萬偽鈔贖人,不然撕票!家里沒有錢,錢都買了字畫。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變賣藏畫。然而張伯駒給夫人送出話來:家里的東西千萬不能動,特別是最寶貴的《平復(fù)帖》。這是我的命,我死了不要緊,這個字畫要留下來。千萬不要賣掉字畫換錢來贖我,這樣我不出去。然后張伯駒就開始絕食了。張伯駒與綁架者僵持了8個月,寧死不肯讓家人變賣一件藏品。無奈,綁架者主動妥協(xié),贖金從800萬降至40萬,把人放回。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為了保證那些藏品不落入敵手,張伯駒攜全家遷往西安,暫時避難。他和夫人將藏品縫入棉衣被中,“雖經(jīng)亂離跋涉,未嘗去身”,終護(hù)得國寶平安。
一見鐘情成佳偶
張伯駒和夫人潘素的愛情,也是傳奇。
張伯駒是個詞人,這也是他最為看重的身份。張伯駒的詞中寫情的不少,但不同于表哥袁寒云的艷情之詞是寫給無數(shù)的歡場女子,張伯駒幾乎只寫給一位女性,那就是后來成為他終身伴侶的潘素。
潘素字慧素,1915年生,蘇州人氏,是前清著名狀元宰相潘世恩的后代。但其父潘智合是個紈绔子弟,家產(chǎn)被其揮霍一空。其母沈桂香出自名門,為潘素聘請名師,促其工女紅、習(xí)音律、學(xué)繪畫。潘素13歲時母親病逝,繼母王氏給她一張琴,將她賣入歡場。
張伯駒在鹽業(yè)銀行任總稽核,實際上并不管多少事,整日埋頭于他的書畫收藏和京劇、詩詞,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賬兩次,結(jié)果就撞上了人稱“潘妃”的潘素。張伯駒第一次見到潘妃就驚為天女下凡,提筆一副對聯(lián):“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倆人雙雙墜入愛河。據(jù)張伯駒的好友孫曜東回憶,當(dāng)時“潘妃”已與國民政府一中將談婚論嫁,是他幫助二人私奔北京的。其時張伯駒已有三房妻室,元配夫人李氏、二夫人鄧氏皆不能生養(yǎng),在“無后為大”的壓力下,又有三夫人王韻香。1935年,年近不惑的張伯駒納小自己17歲的潘素為妾,從此相濡以沫、相伴終身。
張伯駒晚年所寫的《瑞鷓鴣》:“姑蘇開遍碧桃時,邂逅河陽女畫師,紅豆江南留夢影,白蘋風(fēng)末唱秋詞。除非宿草難為友,那更名花愿作姬,只笑三郎年已老,華清池水恨流脂。”即是追憶他與潘素情定三生的情景。每逢佳節(jié)良辰,張伯駒總有詞作贈與潘素。在兩人結(jié)合40年后,年近八旬的張伯駒到西安女兒家小住,與老妻暫別,仍然寫下深情款款的《鵲橋仙》送給潘素:“不求蛛巧,長安鳩拙,何羨神仙同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shù)。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p>
婚后,張伯駒為潘素請名師學(xué)古文和繪畫,遍游名山大川,使其成為著名的青綠山水畫家。張大千夸她的畫“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著名文物鑒定家史樹青為她的《溪山秋色圖》題跋:“慧素生平所作山水,極似南朝張僧繇而恪守謝赫六法論,真沒骨家法也,此幅白云紅樹,在當(dāng)代畫家中罕見作者?!迸怂氐漠嬜髟蛔鳛槎Y品送給英國首相等,其畫展在世界各地展出。
潘素是張伯駒最愛的紅顏,更是人生的知己。她愛他,更懂得、欣賞并看重他。對他揮金收藏文物的“敗家”行為,她不僅由衷贊賞,還變賣珠寶首飾助力,所以,張伯駒對這份良緣心滿意足。
富不驕,貧能安
生于亂世,張伯駒收藏的目的并不是據(jù)為己有,他是怕國寶流失?!坝杷招?,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序,則是予所愿也!今還珠于民,乃終吾夙愿?!睆埐x說。
1955年,張伯駒與夫人潘素從收藏的書畫中選出8件,無償捐獻(xiàn)國家。這8件藏品,件件都是宋元以前的書畫,均屬罕見的極品,它們至今仍是故宮博物院最頂尖的書畫國寶,其價值之大,無法估算。
1957年,張伯駒被錯誤地打成“右派”。以往觥籌交錯的張府頓時門庭冷落。沒有收入,只能靠“潘妃”賣工筆畫維持生活。陳毅同志知道后,以最簡單明白的道理表示了自己的懷疑:“一個把自己畢生收藏的珍貴文物都獻(xiàn)給國家的人,怎么會反黨呢?”張伯駒認(rèn)識陳毅是在50年代中期,當(dāng)時陳毅同志從上海調(diào)至北京,出任外交部部長。他業(yè)余時間喜歡下圍棋,但苦于缺少能對奕之人。北京市政協(xié)部門知道了,就推薦張伯駒跟陳毅對陣。幾局下來,陳毅同志大過其癮,而且發(fā)現(xiàn)不僅是下圍棋,在詩詞等古典文學(xué)方面他們都有同好,一來二去,他們時有詩詞唱和,逐漸成了好朋友,暢談古今,神游天下,有時還一起喝幾盅。
1961年,張伯駒夫婦來到長春,在吉林省博物館工作,1962年起擔(dān)任該館的副研究員和副館長,主要負(fù)責(zé)文物的鑒定工作。
當(dāng)時的吉林博物館由于缺乏懂行的專家,古代藏品相對貧乏。1965年,張伯駒將自己所剩古書畫共計30多件藏品都捐獻(xiàn)給了吉林省博物館,也就是今天的吉林省博物院。其中宋代楊婕妤的《百花圖》,被認(rèn)為是我國繪畫史上保存下來的第一位女畫家的作品,畫卷為素絹本,長3.24米,分為17段,每段畫一種花卉或景物,畫筆清麗,書法俊秀,被歷代宮廷和大收藏家視為絕世珍品。當(dāng)時吉林省一位領(lǐng)導(dǎo)握住張伯駒的手說:張先生一下子使我們博物館成了富翁了。
張伯駒每周把專家組織到一起,大家對金石書畫、詞章棋藝各抒己見,輒有高論。這種學(xué)術(shù)與業(yè)余愛好相結(jié)合的寫作活動,張伯駒視之為“春游”,還主編了《春游瑣談》。
1969年,張伯駒被送往舒蘭農(nóng)村插隊落戶。當(dāng)?shù)厝艘妰蓚€六七十歲的老人來“插隊落戶”,“不會什么勞動,我們還得養(yǎng)著他,”拒不接收。兩位老人無奈,只好回到北京。北京最后的家——后海南沿26號小院已被占據(jù),只留了一間不足十平米,兩位老人一無糧票,二無戶口,靠親戚朋友接濟(jì)度日。
還是因為陳毅,張伯駒得以走出困境。1972年陳毅逝世,張伯駒得知后大哭一場,含淚書就一副長聯(lián):“仗劍從云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赝蠛蒙胶樱离x赤縣;揮弋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原應(yīng)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陳毅的追悼大會上,伯駒的長聯(lián)被掛了出來,引起毛澤東的注意,毛澤東連說好聯(lián),并問陳毅夫人張茜張伯駒是誰。善良的張茜雖處極度悲痛之中,但關(guān)鍵時刻幫了張伯駒,對毛澤東說:“張伯駒先生就是那位把中國傳世第一帖和傳世最古老的畫捐獻(xiàn)給國家的人。張先生從東北回來后,年邁體弱,到現(xiàn)在工作尚未落實,戶口也沒報上……”在毛澤東的親自過問下,張伯駒被聘為中央文化館館員,潘素進(jìn)入中國畫院,派出所給他們送來了戶口本。
對自己的遭遇,張伯駒說:“想想自己看畫,有時也會看錯,假的看成真的,真的看成假的,是吧?人有時也會偶爾看錯嘛,對不對?那么咱們國家那么大,看錯一個人,也無所謂嘛。”
著名收藏家王世襄說:在他最闊的時候,我看見他什么樣,到最窮的時候還是什么樣。還是那么樂觀,還是那么看不出來。在1969到1972最困難的三年中,我曾幾次去看望他。除了年齡增長,心情神態(tài)和二十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并無差異,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1995年5月,聞名海內(nèi)外的大畫家黃永玉先生出版畫冊,有“大家張伯駒先生印象”一幅。所記為黃永玉1982年年初,于京西郊邂逅張伯駒先生的情景和感受?!坝∠蟆鄙戏接行∽珠L題:“某日余偕妻兒赴西郊莫斯科餐廳小作牙祭,忽見伯駒先生蹣跚而來,孤寂索漠,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紅菜湯一盆,面包果醬,小碟黃油二小塊,先生緩慢從容,口味紅菜湯畢,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將抹上果醬及黃油之四片面包細(xì)心裹就,提小包自人叢緩緩隱去……老人手中之面包即為其夫人(潘素)帶回者。情深若是,發(fā)人哀思……富不驕,貧能安,臨危不懼,見辱不驚,居然能喝此蹩腳的紅菜湯,真大忍人也……”
也就在黃永玉記“紅菜湯”不久,張伯駒寂寂離世,享年84歲。2011年,張伯駒、潘素紀(jì)念館對外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