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良憶
到唐人街的雜貨店買菜,回家的地鐵上,腳邊的購物袋內(nèi)隱約傳來異味,有點嗆鼻,也有點像是什么東西快要腐敗了。斜對座的荷蘭小女生說:“媽媽,有怪味,臭?!蹦贻p的母親嗅了嗅鼻子,左右張望,興許是我神經(jīng)過敏,覺得她的視線經(jīng)過我這里時,好像多停留了半秒。我趕緊將購物袋口掩緊,哎呀,都是剛才買的韭菜和韭黃作祟,也不過兩小把而已,氣味怎會如此濃烈!
地鐵行駛在黑暗的隧道,行經(jīng)河底這一段路程特別長,我人在車上,突然想起久遠以前的一段時光,那時臺灣尚無藝術電影市場,吾輩電影文青除了一年一度的金馬國際影展外,想看“藝術片”,就得去尚未改名為電影資料館的“電影圖書館”。
那一陣子,我常常一下了課,就搭公交車趕電影去,運氣好的話,開場前還有點時間拐去小店帶兩個水煎包充饑。那水煎包個頭不小,面皮扎實有嚼勁,內(nèi)餡有韭菜和高麗菜兩種。我偏好韭菜包,香味直截了當,很合年輕人的胃口,記得那煎包價格頗廉,真是窮學生的恩物。
要是路上塞車,沒空買煎包,就只能餓著肚子硬撐兩小時,這時,最怕座位附近有人邊看電影邊吃東西,尤恨人家吃韭菜包。他那廂吃得香噴噴,嗆辣誘人的韭菜味卻毫無忌憚直撲我鼻端,弄得我坐立不安,簡直想奪門而出,奔往包子店,當下明白,自己以前津津有味吃韭菜包時,有多么惹人厭。
韭菜一如青蔥和蒜頭,也是蔥屬植物,因菜葉內(nèi)含有不少硫化物,故氣味濃重熏人,坦白講并不討喜,加熱以后還好,生的就難免有點嗆鼻。其外觀綠油油,長得像蔥,滋味卻較近似大蒜,也因此原產(chǎn)中國的韭菜,英文俗名就叫garlic chives或Chinese chives(chives意即細香蔥),東南亞一帶則稱之為Ku chai,想是音譯自潮州或閩南方言。至于“韭”這個漢名怎么來的?根據(jù)中國古老的字典《說文解字》,這種多年生的植物“一種而久生者也,故謂之韭”。沒錯,只要不連根拔起,韭菜確是剪了又生,生命久久長長。
跟蒜頭一樣,韭菜也令人愛惡兩極化。愛之者如我,覺得韭菜辛香不膩,汆燙、熱炒,切碎了灑在熱湯里添香增味,怎么烹調(diào)都可口,我尤其喜愛拿來炒豆干,只消噴點醬油和料酒,便可令我多吃半碗飯。韭菜熟了以后不易出水,尤其適合拿來包餃子或包子,臺灣大街小巷常見的“韭菜盒子”即是一例。
然而,也有那惡食韭味者以為韭菜臭不可當,簡直令人作嘔,佛、道修行人士更忌食韭,說它是會“催淫增欲”的五辛,不吃為妙。中醫(yī)對韭菜的看法就好多了,稱“此物溫而益人,宜常食之”,又“益陽、補虛”,故而韭菜又名起陽草、草鐘乳。
杜甫在《贈衛(wèi)八處士》詩中說:“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少年時讀到這首感嘆世事滄桑、友朋凋零的詩作,并無多大感觸,而今人在異鄉(xiāng),忽已中年,才發(fā)覺能與闊別多年的老友相對而坐,把酒言歡,是多么難能可貴的事。倘若是春日,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何需山珍海味下酒,只消一盤春韭,再煮兩碗黃粱米飯便足矣,這樣不見外的家常餐食反而更能顯現(xiàn)友情的雋永有味。
農(nóng)諺有云:正月蔥,二月韭。農(nóng)歷二月轉(zhuǎn)眼已至,眼下,又是嘗春韭的好時節(jié)。此刻春光瀲滟,何不邀兩好友來家小聚,閑話家常?就痛快地炒它一大盤當令的韭菜,祈愿友情久久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