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
夜色中的拜訪
在2008年之前的每個冬天,對岸的阿姨都會悄悄趁夜色從凍結的鴨綠江江面上跑過來。這不僅需要勇氣,更重要的是打點好巡邏的朝鮮哨兵。
這是一條每天都在變化的國境線。根據中朝協(xié)議,兩國邊界的寬度以鴨綠江水面寬度為準,只要在河中不上岸便不算越境。文正涵有時游向對岸,試圖體驗一下非法越境的刺激。對岸大蓋帽、土黃色軍裝的朝鮮哨兵便沖他做出阻止的手勢,“回去,回去,不要過來?!比绻^續(xù)前進,上岸,哨兵或許會掏槍,但他知道這只是嚇唬。對岸的山頭看起來光禿禿的,那邊的人面黃肌瘦,長輩們也不大談論那里,因為“沒什么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文正涵的家族是朝鮮半島的移民后裔。自19世紀中期往后的一百年間,因戰(zhàn)爭、饑荒及其他原因,來到中國東北。
文正涵并不確切了解阿姨在朝鮮的生計。他只知道她有兩個孩子,兒子參軍入伍,女兒在藝術團唱歌。她的家境應該還算不錯。阿姨與文正涵的母親都生在1960年代,跟母親比起來她顯得黑一些,臉色不是很好,聊天時常說起自己生病。
在半個多世紀里,兩家的來往從沒有中斷過。過去,文正涵的姥姥和母親都去過朝鮮走親戚。只是從1990年代以后,兩邊的往來慢慢變成了單邊。阿姨一般會在文正涵家里呆兩三天,留下她帶過來的海產品,帶走一些人民幣和舊衣服——中國貨在那邊很搶手。
但從2008年的冬天開始,朝鮮阿姨沒有像過去一樣,背著風干的明太魚出現在他們家。一年后她還是沒來。文正涵的母親找到跟阿姨相熟的朝鮮生意人打聽,他們的生意一般在夜間的冰面上進行,是衣服與食物的交換。生意人的反饋是,很久沒見她出現在夜市上。
家人從此不再談論這件事,默認她已不在人世。每到冬天,文正涵還會想起這位阿姨,他總覺得有些不得勁。至于舊衣服,母親會把好的揀出來送朋友,多數都扔掉了。
這事跟我沒關系
在吉林長白縣街頭,文正涵常遇到從對岸跑過來的難民。每次,他都會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若遇上樸孚赟,恐怕就沒那么幸運了。
樸孚赟生于1978年,吉林圖們人。他父親的家族來自韓國,母親則是朝鮮人。在圖們,很多朝鮮族家庭在朝韓兩邊都有親戚?!氨热缛值?,因為饑荒,一個跑到中國,一個逃到朝鮮,還有一個留在韓國。這樣的情況很常見。”而樸孚赟的爺爺則在蘇軍入關時,兩手空空來到圖們。
樸孚赟上大學那會,在一個傍晚跟幾個朋友在圖們江邊光著膀子吃串串喝啤酒。突然跑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向他們求救,孩子身后跟著幾個大一些的孩子。很明顯,這是從對岸逃過來的小饑民,有人正在抓他。
他們沒有拔刀相助,而是繼續(xù)喝酒,那個孩子被帶走。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將被遣返,等待他的將是監(jiān)禁,或者勞改,但沒人愿意救他。
“不是說惹不惹麻煩,”樸孚赟說,“這事就是跟我沒關系。我今天能幫你一次,那以后呢?再說了,我何必把自己摻和進去?”他這樣的想法,或許跟他在高中時,與朝鮮親戚的不期而遇有關吧。
那天上完晚自習,他又去游戲廳玩了會兒游戲,到家已經10點了。推開房門,屋里坐著3個陌生人,母親告訴他,那三兄弟是她在朝鮮的表外甥,得叫他們哥哥。
“哥哥”們穿著1980年代中國風行的“三道杠”運動服,木然坐在桌子前。他們跟樸孚赟年紀相仿,身高卻比樸矮一個頭,只有1米6到1米65;他們的臉看起來黑且皺,“農村老人的那種黑”,沒有水分滋潤的光澤。
包子端上桌,樸孚赟有意無意地打量他們,“每人至少吃掉8到10個?!边@讓胖子樸孚赟感到驚異,他的飯量已經夠大,“撐死我能吃到4個?!?/p>
“哥哥”們未曾注意或者并沒在意隔壁屋里的異樣眼神,他們被中國親戚家那些他們從未見過的新鮮玩意吸引:羽絨服,旅游鞋,休閑皮鞋……樸孚赟懂得這種眼神的含義:他們看中的還真不少。
他對他們充滿了鄙夷。母親卻對他說,1990年代以前,家里借過人家的光,現在要還這份情。但他無法對這些深夜闖進家門的不速之客有更多的好感。
與對岸的聯(lián)系越來越弱
65歲的李永健無論在年齡還是閱歷都比年輕人更能理解三國朝鮮族人關系的變化。
他家在對岸沒有近親,但有個關系不錯的鄰居。1950~1960年代,中國東北大量朝鮮族邊民非法越境涌入朝鮮。李永健的鄰居就是在這時搬到對岸的。
1974年,26歲的李永健拎著豬肉白酒去探望他的朝鮮鄰居。他并沒有感覺這里比圖們強,因為他的禮物“讓他們高興壞了”。李永健呆了半個月,每天爬山,“沒地方可逛”,整個社區(qū)里全是采煤的坑道。
他知道老鄰居有苦難言,平日里朝鮮人被鼓勵相互監(jiān)督和揭發(fā),一個外國人的到來必然會引來更多的關注?!半娋€桿子是眼睛,樹木是眼睛,窗戶也是眼睛,都是眼睛?!彼X得監(jiān)視無處不在,街上衣衫襤褸的乞丐說不定也是內務部的,他想。
李永健在一個市直機關單位當司機,直至退休。他享受了體制給予的便利,未曾有過饑餓或失業(yè)的威脅。如今他兒孫滿堂,日子過得悠然自得。鄰居家的二兒子金某是李永健的發(fā)小,在他們去朝鮮之前,金某是圖們電業(yè)局的一名技術不錯的電工。
可以想見,在1987年春天,金某回圖們時內心的感慨。他與李永健原本同是體制中人,但當他們一同在延吉市內一家餐館里坐下來,才知道了彼此的差距。那次是李永健和同事們來延吉辦事,順便捎上金某。服務員端上來12個菜,金某傻眼了。李永健跟他說,你別使勁吃,夾一點嘗嘗,看哪個菜對你口味再慢慢吃?;厝ヂ飞?,金某說,過生日都沒吃得這么好過。
李永健知道他們來一趟不容易。申請?zhí)接H需要嚴格的審查,幾年下來才能批準一次。所以,他偶爾給他們兩三百元帶回去,這也差不多是他當時一個月的工資了。其他有些有血緣關系的過來,各家兄弟每人拿出一千,“他們回去就發(fā)了?!?/p>
根據路透社2010年的報道,普通朝鮮居民的日均收入約為一美元。這意味著如果一個朝鮮人從中國親戚這里拿到一萬兩千元人民幣的話,就相當于他工作五年多的收入總和。不過金某在1995年之后就沒有了音信。兩邊各自都搬了家,李永健聽說金某夫婦“病死了”,他沒打算去尋找故友。從他爺爺那輩結下的兩家交情,50年之后終究塵歸塵,土歸土。
中韓朝鮮族已經長成兩種人
從1990年代開始,中國東北的朝鮮族涌入韓國務工。當時他們在韓國的月工資相當于1萬元人民幣,而同期普通中國人的月收入只有幾百元。
很多人辭去公職加入務工潮。李永健也在二姑來訪后的第二年憑邀請函順利赴韓。但他沒有辭職,領導爽快地批準了他一個無限期的探親假,“放心去吧,什么時候回來都行?!?/p>
他很早就知道韓國比國內強,但在漢城的菜市場里,和尚開著轎車買菜的畫面還是讓他感到震撼。
他和妻子在那里呆了3個月,在工地和飯館里打了幾份工。在國內,只要不開車,他就是每天坐辦公室里看報喝茶的科員。但他不嫌棄那些臟活累活,因為年輕時當過鐵道兵,“什么樣的苦都吃過。”3個月下來,夫妻倆掙了不少,算下來合人民幣5萬元。如果他們是韓國人的話,這個數也許會是8萬,或者更多。
這只是個數字問題,真正讓他感到難堪的是那些藏在每張禮貌周全面孔下的歧視。只要李永健一張嘴,就能感受到對方讀懂這種口音后眼神的細微變化。甚至在表哥家里,他也是這樣被漫不經心地介紹給來訪的客人:“他啊,中國來的?!崩钣澜〉故悄苋萑踢@種傲慢,“反正我是來掙錢的?!彼?。
在回國的船上,李永健對老伴說,以后再也不來這個國家,“咱們國家多好,朋友之間來個電話,一起打球出出汗,幾個老哥們一塊喝點酒,高高興興的?!钡?8年后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退休在家的他難以忍受日復一日的清閑,再次去韓國打工。只是這回他覺得韓國人對他要客氣很多,他說這是因為中國經濟發(fā)達了。他對工友們說:“你們韓國人干了這么大歲數,還沒有自己的房子;你看看我在中國,我自己有房子,我給兒子買了房子,給姑娘也買了房子,我還有自己的車庫?!?/p>
工友們都羨慕他,工友好奇一個縣級市的機關職工,是如何靠工資買來3套房子的。
“靠副業(yè)啊,掙錢得多動腦筋!”李永健說。他的“副業(yè)”有很多:跑出租,搞貨運。1990年代,他把生活用品拉到圖們江對岸,那邊的火車再把這些運到朝鮮各地,生意做得“可紅火了”。
掙完回來花,花完再出去
“你不覺得這很虛幻、很不正常嗎?”在圖們一家咖啡館,樸孚赟反問。你無法想象,在這樣一個縣級市里有如此多的咖啡館和茶座。源源不斷從韓國流回的外匯撐起了延邊的繁榮。這里有如此多的麻將廳、飯店,以及穿梭于如老嫗蓬亂頭頂的龍爪槐街道上的小轎車,“都是出國這幫人帶回來的?!彼麄儾⒉环e累財富,“掙完回來花,花完再出去”,樸孚赟很難認同這樣的生活。他的擔憂是,如果有一天韓國的經濟蕭條下去,那“他們還怎么造”?
持此類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包括一些在韓務工者。不過無論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光鮮亮麗的延吉借了韓國親戚們的光。他們不喜歡韓國,但他們喜歡韓國給他們的金錢?!熬褪莻€搖錢樹?!彼f。就算那是個不太舒適的環(huán)境,他們也“寧愿在韓國當孫子,也不愿在國內當兒子”。
“想想我們是怎么對朝鮮人的,韓國人就是怎么對我們的,說句不好聽的,像看乞丐一樣。”樸孚赟的點評有些刻薄,卻很現實,其間又充斥著無奈。
(文中受訪人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