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怡
眾叛親離
父親是外省老兵,1966年從軍中退伍進工廠當了工人。8年后,終于有個寡婦肯嫁給他,帶著前夫留下的一雙兒女。然后在他45歲那年,有了我,單論年紀,我都可以叫他爺爺了。
四十多歲了還能成家,妻子健康,會過日子,這是父親那批老兵們渴望的結(jié)局之一。他們中很多人娶的都是老弱病殘。
但這個家從父母結(jié)婚那天起,就未曾歡樂過。
父親在鋼鐵廠上班,周末才回家?;氐郊抑蛔鰞杉拢汉染?,打罵。他借著酒勁罵所有人,從最小的弟弟到最大的姐姐,孩子們膽戰(zhàn)心驚躲進臥室,透過門縫看他踉踉蹌蹌追打母親,把身邊所有能摔的東西狠狠扔在地上。
那時我總是捂著耳朵縮在角落,心里裝滿恐懼、自卑。
后來他從工廠退休回家,但如果不是還和母親睡一間房,獨來獨往的父親幾乎就是個付錢住進我家的租客:自己買菜做飯,有一套單獨使用的碗盤放在碗櫥;只在睡前和吃飯時說幾句話,我們之間的交流總是充滿火藥味——我出門辦事,他會用高八度的聲音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而我回應的總是不耐煩:“你很煩吶!”
我覺得他把唯一的一點溫柔都給了家里的那只鳥,這個老酒鬼不值得我好好對他。
父親的身份
2008年,臺灣眷村不斷改建,為了保留歷史記憶,外省臺灣人協(xié)會針對老兵群體,推行了一項紀錄片拍攝計劃。我決定報名參加。
開始拍攝了,我才驚覺自己對父親了解之淺。我知道他是大陸的,因為小時父親常對我念叨:咱們是江蘇人……
除了這個,父親的背景在我眼中是一片空白。
我沒有去過江蘇,父親之前曾兩次回過老家。他沒有提出要誰陪,簡單收拾好行李獨自上路,然后在某一天悄悄出現(xiàn)在家里,沒有人在乎他的短暫缺席。
但這次,為拍攝也好,突然覺察到父親的年齡也罷,我突然想知曉他的過去。
72歲的父親,第一次帶著他27歲的女兒回到老家江蘇興化。第一次,我知道父親有如此滔滔不絕的口才。
招待我們的是父親的外甥,相熟的兩人很快把我撇在一邊,一邊喝酒,一邊興致勃勃談論“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父親眉飛色舞地大講解放軍如何神勇,國民黨軍隊如何潰不成軍。
我的好奇心像塊盛滿水的海綿,每一個格子都裝著問題?;氐脚_灣,我試探著問父親:“你是共產(chǎn)黨?”
父親猶豫了一下,回答:“是。”然后閉緊嘴,再次陷入沉默。
打開你的瓶塞
父親的過去就像一個瓶口塞得緊緊的瓶子,橫亙在他與妻兒之間。他不肯再說,我習慣性地也不想再追問下去,自討沒趣。我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紀錄片的拍攝上,充滿各種擔憂。
他會拒絕我將鏡頭對準他嗎?他會故態(tài)復萌、沖我大吼大叫嗎?如果拍攝過程中父親突然對我大吼“把機器拿開”,或者他對著鏡頭一言不發(fā),我該怎么辦?
我沒有把握說服他配合。
但是,擔心的事一件都沒有發(fā)生。當我把攝影機對著他時,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繼而有些不好意思,眼神總是躲過鏡頭看看窗外,時不時抓抓自己的膝蓋,扯扯指頭。
他孩子似的表情讓我對他的抵制變得不那么堅決,如果父親是愛著我的,這就是他笨拙的表達方式。
母親節(jié)那天,我想拍全家人聚餐的情景,卻又一次看到父母吵架。
鏡頭跟隨著父親,他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喝酒,放下酒杯,他突然從褲兜里掏出一枚金戒指,三分醉意地向大家宣布:“阿美,阿美??!今天是母親節(jié)。我沒有什么東西給你的,來,過來嘛?!?/p>
房間里一下安靜下來,我看到弟弟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也許在他眼里,我的表情也是如此傻乎乎。結(jié)婚近三十年,父親沒有送過母親任何東西,我們難以想象他獨自一人提著小鳥去金店,在柜臺前挑挑選選的樣子。
母親卻沒有給他回應,她正在廚房做飯,轟轟的抽煙機聲音蓋過了父親的聲音,她感覺到家里不尋常的安靜,轉(zhuǎn)過頭問:“你說干嘛?”
這不是父親要的答案,他敏感多疑的心一下被激活了,勃然大怒中把戒指摔到地上:“他媽的,我天天以笑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攝影機把這句話、這個動作忠實記錄下來,也記錄了我氣得發(fā)抖的罵聲:“你什么東西?你要祝人家母親節(jié)快樂,卻只知道罵人,你嘴巴怎么那樣壞?”
罵完我才反應過來,惴惴地猜測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狂風驟雨。我看到他已經(jīng)舉起酒杯,作勢要扔過來,可手在空中停頓了幾秒,慢慢放下。
這是父親第一次克制住自己的脾氣。
后來看片子、剪片子時,我哭了。鏡頭里的父親,即便是盛怒,也掩不住蒼老衰弱的頹勢。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腰再也直不起來,走路時手腳都在發(fā)抖;太陽穴旁的老年斑越來越濃,曾經(jīng)拿過刀槍的健碩手臂,如今只剩下一層單薄的皮肉;端紙杯時,手在不停地顫抖,水灑出來了仍舉不到嘴邊。
如果他只是一個陌生老人,我會心疼他。但當他是父親時,我為什么會對他如此嚴苛?
父親的眼淚
父親的瓶子慢慢被打開,散發(fā)出苦澀的味道。
他13歲參軍,因為家里太窮。1949年10月24日晚上,他隨部隊向金門島進發(fā),被五萬國民黨軍隊包圍,那場戰(zhàn)役血流成河。
父親不想說戰(zhàn)爭,他反復提一雙布鞋。被俘時,他的腰上綁著一雙布鞋,“那是你奶奶給我做的,一直舍不得穿。一打仗,我就把它綁在腰上。”
然后是十幾年的俘虜生涯,先在基隆港,然后是新竹,接受思想改造,之后被編入軍隊。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因為身邊布滿了“釘子”,“那時誰要是說錯一個字,就會讓你‘消失?!彼B夢話都不能說錯,開始變得沉默寡言。
我知道他塞進瓶子里的故事還有很多,這不過是冰山一角。我很想去看看當年他被俘虜?shù)慕痖T古寧頭戰(zhàn)場,于是提出:“我?guī)闳ソ痖T看一看?”
說話時,我們正在去菜場的路上,他愣了,停下腳步,木木地看著我,似乎不敢相信。然后,我看見渾濁的淚水在父親布滿褶子的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水痕。對著鏡頭,在人來人往間,我的父親痛哭失聲。
把你帶在身邊
“陳氏列祖列宗,今天是清明節(jié)。流落在臺灣的子弟陳書言,請你們回來過節(jié),希望你們保護、支持你們的子弟……”
如今,我偶爾會陪父親四處走一走。那天我們在小公園的涼亭下坐下,一人一根煙地抽著,父親慢悠悠地說:“我想在死了以后,把骨灰撒在這里?!蔽艺f:“可是撒在這里,我們會被罰款耶?!?/p>
他說:“哎,不是跟你說過嘛,兩邊看看,沒有人,就丟下了……外包裝要帶走?!?/p>
我現(xiàn)在只允許他抽煙,自從去年他摔了一跤,我們就把他的酒藏起來,他也沒有問起。
過了半天,父親又說:“要是你愿意呢,把骨灰留在家里,倒也是可以。我可以給你們看門?!?/p>
我說:“唉,你死都死了,怎么看門哪?”父親說:“哎喲,那是一種意念嘛?!?/p>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那為什么沒有想過,放到河里、海里?”
父親忙說:“不要不要不要……我這一生哪,就是吃了水的虧。沒有臺灣海峽這道水,我不可能在臺灣的啦。就是這么一道水,擋了我一輩子?!?/p>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最喜愛的海和河,竟是父親一輩子最大的恐懼和遺憾來源。
如果那一天真的來到,我不會把他的骨灰撒在這里,我會把它帶在身邊,如他所愿幫我們“看門”,而且我想念他時,也可以馬上看到他,和他說說話,就像現(xiàn)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