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總讓我們手足無措。
——題記
我們約好在半島咖啡廳見面。那是什么地方?我沒去過,應該很貴,很頹廢。沒去過的地方總要去嘛。
這是本月要見的第三個女人,她叫馬莉,33歲,離異不帶孩,身高1米68,體重48公斤。很高,很苗條,你能想象嗎?前兩個女人都35歲,一個帶孩一個不帶孩,她們的臉你看過就忘了,她們都有龐大的乳房。我對女兒說,我再不相親了。她不干,她說你才37,人生才開始嘛,就像剛灑過水的新鮮大蔥。
我坐45路車到新建設,打算轉3路去南屏廣場的半島咖啡。我在龍翔街口下車,很多人圍在新建設電影院門口,盤算到底要不要買一張黃牛黨手里的門票。我去隔壁小賣店買包紅河,她就站在玻璃柜臺左邊,背靠一張性病廣告盯著我。我不認識她。她的眼睛很小,眉毛很寬,皮膚很白,奶子上翹,不大不小。藍色牛仔短褲下面的兩條腿很長,套一雙黑色長襪;雪白披肩居然是一塊毛茸茸的皮草,看起來像假的。她濃烈的香水味讓我喘不上氣來。
請我看場電影吧。她說。
什么?我說。
請我看場電影,大哥。她說。新建設坡頂?shù)娘L挺大,把電影院門頭的樹葉和海報吹得嘩嘩響。
電影?什么電影?我說。
隨便。她說。
幾點了?
3點。
我5點要去半島咖啡。你知道半島嗎?
不知道。她說,走吧大哥,看場90分鐘的外國片,你還來得及去你那個島。
我去電影院門口看告示牌,剛好有一部《天降美食》的美國動畫片。她沒反對。我掏50塊錢買了兩張票。她挨著我踏上自動扶梯。說實話,她比我頭兩次見的女人強多了。
我們摸黑踏進3號廳,先放廣告:一個卷發(fā)美女在大街上赤腳狂奔,很快變成一輛滑溜溜的銀色SUV,我不吃不喝50年才買得起的那種,后排寬得像廠房,真皮座椅比女人屁股還漂亮,6級變速箱,百公里提速只要8秒鐘。8秒,你能想象嗎?
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香水背后有種沉悶的味道,像汗味、煙味、鐵銹味、魚臭味,甚至血腥味。是她的皮草味?電影以大爆炸的方式開了場——天空中橫七豎八飄滿面包和魚,不對,仔細看全是模糊的光,藍色紅色綠色黃色。周圍觀眾很少,全戴著墨鏡。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沒戴。
3D的。女人說,立體電影,沒人給我們眼鏡嗎?
要戴嗎?我說。
你等著。她說。她起身出去了,很快折回來,手里拎著兩副墨鏡。差點和他們吵一架,媽的,他們居然說搞忘了。
我把墨鏡戴上,我們像兩名宇航員。還是不對勁兒啊,那些光還是原來的樣子,一片模糊。哪是立體的?我問她真的是立體電影嗎?她說立體的就這樣子吧。我把墨鏡摘下來,她想了想,也摘下來。周圍那些人還戴著,看得津津有味,這讓我覺得我和她出了什么問題。我問她能不能退票?她說電影院哪會給你退票呢?湊合看吧大哥。她說。
好吧。我說。
你去什么島看你女朋友?她說。
我沒吭聲。
那算了。她說。
銀幕上,一個瘋狂的小子整天搗鼓發(fā)明,眼看把自己折磨瘋了。他周圍的人和他那個眼睛被眉毛蓋住的老爸都被他折磨瘋了。這電影還有點意思。
我漸漸看進去的時候,她說,大哥,你說說話嘛,陪我說說話。
不是看電影嗎?我說。
我頭暈,不騙你。她說,我?guī)滋鞄滓箾]睡好,我以為看一場電影就好??墒?,你看嘛,這電影簡直沒辦法看。
我沒吭聲,身體向后靠,兩腿盡量伸直,踹了前面家伙一腳。我差不多半躺著,光線在周圍游動,她看起來像只驚慌失措的大白兔,那件皮草散發(fā)出幽幽藍光,和你夜晚在澄江撞見裸泳的家伙們一模一樣。
她說她叫方靜,在黑林鋪的小山上做皮草生意。準確說是飼養(yǎng)了368只兔子,3個月殺一次,一次30只;30塊兔子皮剝下來洗凈,晾在半山腰。她架了三排竹竿晾兔皮,夏天風一吹,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兔皮迎風飄擺,臭氣漫山遍野。一個月后她撤下兔皮,裝袋,打電話給卡車司機,把兔皮賣到四川和山東。兔肉就賣給黑林鋪周邊的小飯館和農(nóng)家樂。她就是在那一帶認識丁三的。他又粗又黑,像個土匪。他問她三輪車上的肉多少錢一斤,她說90塊。他皺眉說,什么肉那么貴?她說,麂子,山上的麂子。要嗎?他說太貴啦,我館子才開張,70怎么樣?
70就70。她一車兔肉全賣給了他。
再后來丁三說你有多少麂子肉我都要。他跟她上山,被滿山的兔皮鎮(zhèn)住了。他媽的,他說,整半天是兔子肉。方靜說,兔子肉更貴,不信你打聽打聽。他捂著鼻子往里走,在一面面兔皮之間來回轉。在她房子腳邊,30只被剝掉皮的兔子赤條條裝在一只大竹筐里,他們把筐子抬上他的本田摩托車。他把摩托突突發(fā)動起來,一溜煙下了山,那只大竹筐在他左側搖晃,把他和摩托車拽過去,又拽回來。那些斑駁的兔皮還在半空飄擺。她覺得她該問問他要不要兔皮的。
第二天丁三自己跑來了,摩托車把小山震得突突顫抖。他從摩托上下來,抽著煙,捋一捋滿頭的亂發(fā)說,她的兔皮可以加工成這個世界上最牛逼的皮草。
賣嗎?他說。
賣!她說,一張100塊。
他說我給你200。方靜張大嘴巴。這個叫丁三的男人說,你一個女人搞這么多兔子太難了,我?guī)湍恪?00塊一張皮,你做我的女人。我們一起發(fā)財吧。
她沒轉過彎來。他刷刷幾把扯下30張鮮艷的兔皮,扔進昨天那只大竹筐。6000塊,對吧?他從貼胸衣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鈔票,嘩啦嘩啦數(shù)給她。方靜站著沒動。他把錢遞過來,張開雙臂使勁擁抱方靜。她還是一動不動,覺得他把自己壓得快吐了。他說,美好的日子開始了。她的臉緊貼他的肩。她聞到兔皮的腥臭味里夾雜著絲絲甜味,那是他的鈔票散發(fā)出來的。
講到這里她想喝水,她在小包里搜了半天也沒搜出零錢。她問我有沒有,我掏出錢包,搜出3枚硬幣給了她。
你也喝點嗎?她攥著一瓶鮮橙多回來了。我搖搖頭。她已經(jīng)喝了大半瓶。
我頭一回掙那么多錢。6000!她說,她把錢塞進一只小小的鐵皮盒子,把堆放兔皮的小屋地磚撬下兩塊半,把6000塊埋進去,像藏一件偉大的財寶。她拍拍手,把地磚使勁踩踩平,再把兔皮一張張摞上。她心里踏實極了。
接下來的故事開始走樣。那個男人,賣兔子的丁三即將消失——丁三?我先說的他嗎?她壓低聲音望著我。銀幕上的光在她眉骨上來回劃拉。哦,丁三,就是他——他被追債的找上門,只能跑路。他偷了方靜的存折,兩張工行的一張建行的,她所有的錢。他三個多月毫無音信,第四個月才來了電話,說他在外國。什么國家就別問了,總之在外國。他說他不敢回昆明,否則那幫家伙會用斧子把他的手剁下來,再把腳筋挑了。他不讓她報警。他說他躲一陣就回來。他說他會回來娶她。如果我回不來,你就找個有錢男人嫁掉算球。他說。反正你長得不錯,奶子又硬,不愁男人。
她悄悄說,那是4萬塊錢吶。4萬!她決定等他??伤僖矝]有消息。碰上騙子了?她想報警,可想想又算啦。他一直對她不錯。再說,那個叫劉四的男人即將出現(xiàn)在晾曬兔皮的山坡上。
我坐直,后背發(fā)酸。銀幕上,那小子發(fā)明的機器飛到天上去,整天往地下扔吃的,三明治、面包、巧克力、冰激凌。如果天上真能掉餡餅有多好啊。周圍響起零散的笑聲。方靜差不多喝光了那瓶鮮橙多,她撥弄著瓶蓋,發(fā)出吱啦吱啦的聲音。
你聽我說,我先說說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不是劉四,是劉四之前那個——非常年輕呢,才23。他是來寫生的,他出錢租我的場房,一個小單間,每月50,夠便宜吧?那時候沒幾只兔子了,丁三帶走所有兔子和皮子以后,我差點不干了。我一點打算也沒有,我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你說呢大哥?
電影放到一個奇怪的地方——那些派啦餅啦從空中墜落,老也停不下來。發(fā)明這機器的小子真快瘋了。方靜繼續(xù)她的故事,租房的小伙子每天背著畫夾到處跑,煙抽得很兇,從山前到山后,整座山被他畫完了。他對她視而不見,每天掏10塊錢吃她三頓飯,睡她隔壁兩個房間以外的小單間;他很少說話,像個啞巴。一天下午她在半山腰攔住他,幾只老鼠從腳邊竄過,她嚇了一跳,以為那是逃掉的灰兔子??赡遣皇峭米?,它們鉆進草叢,個頭大得離譜。從前我養(yǎng)兔,剝兔子皮,賣兔肉。她說。你能畫兔子嗎?她說。那孩子看著她說,我只畫山,畫別的不行。她倚著晾兔皮的竹竿坐在山坡上,讓他也坐下。他不干,一邊抽煙一邊說他還要畫畫呢。方靜的腳尖搓著那些干癟的野草,你不知道,我男朋友叫丁三,我們一起賣兔肉、兔皮,掙了些錢。這孩子打斷她,我要畫畫了,過了這陣光線就不對了。
光線?她問。
對,光線。這孩子指一指天空和太陽說。說了你也不懂。光線對畫家很重要,就像,就像,他抓抓耳朵,嘴角出現(xiàn)一絲冷笑,就像皮草對你很重要一樣。
那是從前,現(xiàn)在——
我真的沒時間。他轉身就走。她站起來,他逆光走向山坡,在一棵櫻桃樹下消失。她站了很久才往山下走,一陣風吹來,她抱緊自己。她吐口唾沫,琢磨要不要把這小子趕走。那孩子很晚才來吃他半冷的晚餐,大約9點多的時候,她覺得她該主動提出來——讓他走人。她經(jīng)過兩個空房間,走到他門前。暗紅的木門上畫著一片湖水和樹林,一棵樹底下有個藍色的孩子。她敲了敲門,他半天才開,手里居然提著一瓶啤酒。請進。他說。她走進去,發(fā)現(xiàn)靠墻擺著一溜她看不懂的畫,那些山和樹就是一團團厚油漆。畫布下面是一溜啤酒瓶,再過去是桌子椅子和床。地上還堆著不少東西。那叫一個亂。
他請她喝一瓶,她說我不會喝酒。他已經(jīng)用白生生的牙把瓶蓋咬開了。方靜接過來,在那些畫布前來回走。他畫的東西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道他老畫這座山有什么意思。在最后一幅小一號的畫里,一個女人坐在山腳下,裸著上身,奶子大得驚人。方靜看看他,又看看畫。她喝了一口啤酒,很苦。你在畫誰?我?她問。小伙子搖搖頭,說是他女朋友。他說她把孩子偷偷生下來了,他嚇傻啦,只能逃跑,從很遠的地方逃到昆明。我才23。他說,我還沒畢業(yè),我不可能給什么孩子當?shù)?。他說,再說了,孩子未必就是我的。對吧?這世道,誰都不靠譜。
方靜盯著畫布。小伙子抓抓下巴,繼續(xù)喝酒。我過幾天就該走了,他說,我把這座山差不多畫完了。
她又聽見他說,其實我腦子壞了,抑郁癥。你看,我的畫基本上是灰色的。他們說畫畫對我有好處,不然我就完蛋了。
他突然坐在床沿上,兩手捂著臉,發(fā)出羊叫似的抽泣聲。她嚇壞了。他抬起頭看著她說,你先別走。你現(xiàn)在可以跟我說說你的故事了,那個叫丁三的故事。我也可以說說我的。
我差點笑出來了。這是所有狗屁艷遇的開頭——接下來他們該脫衣服上床了。我聽見方靜一聲長嘆,手里的墨鏡翻來翻去。電影里的瘋狂小子還在折騰,他生活的小島變成美食天堂,天天有好吃的從天而降,所有的人都瘋了。
開始說故事之前,他說他先上趟廁所,方靜說。我猜他是去洗洗呢,洗洗,你知道的。我等著。他回來了。我坐在床邊。他拽我躺下去,他說他女朋友比他低兩屆,也學美術,她很漂亮,也很性感??伤趺茨墁F(xiàn)在就當?shù)兀烤退闵藘鹤印俅螐娬{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兒子吶——也不能那么早當?shù)?。他要當凡·高那樣的偉大畫家?3歲當?shù)趺葱校?/p>
就這時候,外面一片火光——真要命,他剛才站在院子里的水龍頭邊上洗他下面呢,順手把他沒抽完的煙扔出院墻。你想,滿山坡的鐵線草,那是又干又硬的冬天吶……后來,后來附近的武警趕來撲火,我們被趕下山。我的地盤被燒掉一半,他的畫呀床呀顏料呀啤酒瓶子呀全燒了。他被抓起來,說他故意縱火,我跟人家一遍遍說他不是故意的,他還年輕,還得了抑郁癥,算了。
我坐著沒動,我笑不出來了。銀幕上放什么不再重要。方靜說她錢沒了,住的地方也沒了,只能回嵩明鄉(xiāng)下投靠親戚——實際上是借錢,也就5000多塊吧。她跑回黑林鋪小山,養(yǎng)了50只兔子。她還住從前的屋,隔壁三間還在,其他的差不多全燒了,到處是黑漆漆的磚頭和房梁;山也燒掉一半,幸虧還有另一半可以打草喂兔;老鼠到處安家,看見她不再逃竄。她住了一陣子,沒人趕她走。她把三排竹竿子豎起來,繼續(xù)殺兔子、剝皮,蹬著三輪車下山挨家挨戶問他們要不要麂子肉。
我是不是很煩?她說。
我搖搖頭。她一定看不見,電影院里多暗啊。
我不說了。她說。
我們看電影吧。我說。
大哥,你經(jīng)??措娪皢??
不經(jīng)常。
我也很久不看了。她說,這種立體電影從沒看過。不咋好看。你說呢?
嗯。我說。
我餓了,能請我吃點東西嗎?
我盡量坐直,沒吭聲。
電影院左邊有德克士。你出錢,我出力。咋樣?她說。
我摸黑掏出一張50的,交給她。
她摸黑站起來,左手在我膝蓋上撐了一把,像個鬼魂一樣飄出去了。我擔心她一去不回頭,可她的棕色挎包還扔在座里呢。我伸手摸摸,在側面,靠拉鏈位置居然掛著一塊巴掌大的皮草,軟軟的,很暖和,摸上去像女人的下面。我一陣戰(zhàn)栗。大約15分鐘,她回來了,手里舉著德克士的小盒子。
雞米花、雞翅和雞腿。她說,49塊。這是找回的一塊錢。
我接過她手里的硬幣。
我沒吃,她吃得很歡??諝饫锶钦u的氣味,好在影院的人不多,沒人說三道四。
她差不多把雞翅、雞腿啃得干干凈凈,細骨頭也嚼巴嚼巴吃了。她擦擦手,沖我笑笑,對不起,她說,我餓,今天沒吃一口東西。
我想走了,可她不讓。我故事還沒講完,電影也沒放完吶。再坐一會兒。你們就是太忙了,忙來忙去有什么意思?我記得我看過一部什么電影,上面一個老男人說,你們忙得把靈魂都丟了。
我有點蒙。女兒也該放學了,正走在河邊的小路上,背著她的紅書包。她會想我嗎?她該給我來個電話。
方靜的故事出現(xiàn)新的轉折——那個叫劉四的男人出場了,他是房東,他想不明白被燒過的破房子還有人住,她還有膽量跑回來。劉四叉腰站在廢墟前面說,政府說了,我的房子不能再租了,你要住也行,不能往外說半個字。租金一分錢不能少。方靜答應了。劉四,這個大胖子房東撓著下巴,那里有一大塊癬,看起來有點嚇人。他往廢墟里吐口水,用腳踢那些燒焦了的畫框和黑乎乎的啤酒瓶。
你要是不搬也行,他說,你可以跟我過。
方靜把竹筐里的兔皮一塊塊往外扔,堆在隔壁房間里。劉四的話讓她停下來,她擦擦額頭的汗。她沒法想象一個胖得像頭大象的男人壓住她,操她。她想象不出來。她坐在門檻上說,我住兩個月,賣完這批兔子就走。錢一分錢不少你的。
劉四推開堆放兔皮的房門,差點被腥臭打倒。他捂著鼻子說,虧你還是個女人!我操!就跟我過吧。我老婆跟我結婚8個月就得癌癥死了,我沒兒子沒姑娘。我只有個媽,過幾年也會死。你還年輕,給我生個兒子,再過幾年你就享清福了。我媽有套大房子。劉四說,我這里馬上拆遷,會補100多萬呢。你一個外地女人,想想吧。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出場房大門。她覺得他不再像頭大象,更像一只企鵝。兔皮臭味硬邦邦的,她早習慣了,從前她覺得這氣味背后有絲絲奶香,現(xiàn)在覺得這氣味像刀子像斧子,剝她的皮砍她的骨,讓她又疼又冷。她坐著,聽見兔子抓撓竹篾做的籠底。她看見劉四又回來了,拎著三件衣裳和兩條牛仔褲。她看出來,這是山下超市買的。給你。他說,考慮好了?沒等她說話,他轉身把門掩上。
她能怎么辦?
他給了她點錢,免了她3個月房租,把她帶去蓮花小區(qū)見他70歲的媽。他才49,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一點。拆遷那天場面很亂,她的兔子和籠子扔在外面空地上——她不知道怎么辦。要不全殺了賣掉,皮子留著?她已經(jīng)攢了30多張皮,按照丁三給的價,該有小一萬了。劉四把它們一張張拽出來,她接過去,擱在一只紙箱里,一張摞一張,放平、壓緊。她上廁所的時候,看見挖掘機轟隆隆開過來。她聽見劉四喊了一嗓子。挖掘機的轟鳴差點把她的脊椎骨戳斷。她看見裝皮子的小屋像個紙盒子一樣被扯開。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她提起褲子沖出去。
挖掘機像一只大恐龍,呆在它一手制造的廢墟面前。司機跳下來往廢墟里跑。劉四被幾個男人拖出來,手里攥著一張雪亮的獺兔皮,另一只手里攥著一把錢。方靜明白了——丁三最早給她的6000塊錢一直壓在地磚里呢。她從沒動過。劉四發(fā)現(xiàn)了,可他來不及問她點什么了。
我還年輕嘛大哥?方靜說,我才26,看不出來吧?
我真看不出來。她看上去至少30啦。她撫摸坎肩和挎包上的皮草。她說這是第一個土匪男人丁三給她定做的。是她368只兔子中最好的一只獺兔,最棒的一塊兔皮,沒一根雜毛,沒有半個蟲眼,摸上去溜光水滑。
死了?我說。
誰?她說,丁三?
劉四。
方靜沒吭聲。影院里很悶。我想抱抱她,可我不敢。
我從劉四家出來,到處找工作。她說,很多工作不適合我,真不適合。我還想養(yǎng)兔子,滿山的鐵線草、三葉草,配上點混合飼料,兔子肉肥,皮滑,毛好。我喜歡那種氣味,兔子的味道,草的味道。你知道嘛,對吧?她望著我說。銀幕上的光來回飄動,我們像呆在海底。那個瘋狂小子坐上飛機,沖上天解決問題。我手里只有那點錢,不多不少,6000,丁三給我的錢。她說。
我該走了。我說。
再坐5分鐘嘛,電影還沒完。她說。
方靜攥著6000塊錢在黃土坡租了一間城中村,半年房租,剛好。她還得吃飯啊,她給人賣手機零件,跑到一家小醫(yī)院做鐘點陪護,還給一家二手車公司發(fā)傳單。
前幾天她去黑林鋪了,她走上山坡——全變了,原來的地方成了足球場那么大的泥坑,一輛推土機在坑兩頭開來開去??拥椎哪喟图t得像血。半邊山坡都沒了,只有坡頂那棵櫻桃樹還在;竹竿也沒了,黑竹根漚在泥里。老鼠也不見蹤影。她使勁踢那些長長的鐵線草,連一只蟋蟀都沒有。推土機熄了火,司機開門出來,蹲在履帶上抽煙。方靜大聲問他,這里挖了干嗎?男人說,還能干嗎,當然是蓋房子,別墅,獨棟別墅。
你知道這里著過大火嗎?她說。
男人搖搖頭,咧嘴笑笑,露出漆黑的牙。怎么可能著過火呢?你看看,漫山遍野的亂草,哪像著過火?
現(xiàn)在我真想走了,至少給我女兒打個電話。
早晚我還會養(yǎng)兔子。方靜說,找個合適的地方養(yǎng)兔子。不是368只,是3680只,36800只。怎么樣,大哥,你覺得呢?
她盯著我。我看看她露出一半的胸,很白,也應該很軟。她嫁給我會怎么樣?我想象我就站在半山坡上,白花花的兔子四處奔跑,周圍飄著它們灰蒙蒙的皮。
我該走了。我說,要遲到了。
遲到?你要去哪里?她說。
半島啊,半島咖啡。百盛那里,去過嗎?我說。
沒有,連聽都沒聽說過。她說。
我真要走了。我說。
大哥,不做點什么嗎?她望著我,她好像一直在找機會說這話呢。
做點什么?我說。
你說做點什么?她說。
她繼續(xù)望著我,目光像點燃的火柴,像兩張嶄新的鈔票。她的手伸向我,準確卡住襠部,來回摩挲。她的手指很長,像五條蛇。
還是不做了吧。我說。
她的手停在那里:你說什么?
算了吧。我說。
30塊錢。她說,我準備把錢攢夠了,先還債,然后再去開我的兔場,你要相信我,大哥。
我相信你。
才30啊。我用這個。她把她的包拽過來,那塊小小的皮草光滑、漂亮,閃著神秘的光。你摸摸看,她說,大哥你摸摸看,你會喜歡的,很特別。
還是算了,我給你錢。我說。我掏出錢夾找出30塊錢,塞給她。
她接過來收好。真要走???想好了?她說。
我點點頭。我站起來往外走。她一把拽著我不放。她盯著我看,我也盯著她。我坐下來了,心里突然空空蕩蕩。黑暗中她掏出我的東西,用她的皮草幫忙。的確很特別,很暖和也很滑,比手的感覺棒一百倍,我像掉在一個濕漉漉的更大的洞里。周圍很安靜,天上不再掉餡餅。那個瘋狂的小子戰(zhàn)勝了自己發(fā)明的機器。我快樂地抽搐,把積攢很久的液體射進黑暗。鬼知道弄在哪里,她有的是辦法,我們沒發(fā)出一點動靜。我癱軟下來,她幫我把褲子整理好,用她剛才用過的右手輕輕拍我的臉,那我走了,你多保重。這地方我永遠不會來了,我會把錢還上再開我的兔場。大哥,你過半年來黑林鋪看看吧,公車站往西5公里的半山腰,好找得很。
她摸黑走出去,香水味橫沖直撞,她像只兔子那樣消失了。我望著門外,望著那片黑暗。她剛才坐過的地方連一絲氣息都沒留下。
走出電影院,我給女兒打了個電話。我說我還沒到約會地點呢,快了,就快到了。女兒說她在寫作業(yè),等著我回家。晚飯不用管,她給樓下小吃店打了電話,人家會給她送一碗小鍋米線上來。
我走到小西門就站住了,我不再想去什么半島咖啡屋。我花了今天該花的錢,我覺得很累。沒必要再見別的女人。如果那個馬莉還打電話來,那就再說吧。我站在空蕩蕩的有點涼有點暗的街頭,一只破塑料袋被一陣風吹向半空,它搖晃,顫抖,越升越高,突然掉頭向下,一頭栽向街心一輛SUV的擋風玻璃。開車的女人破口大罵,大意是我操你媽逼。45路車從遠處開過來了,我緊趕幾步,跑上站臺等著。回家吧。半年后要不要去一趟黑林鋪?或者,明天,后天?操,我他媽瘋了嗎?我使勁搖搖頭,把前面一個家伙的狐臭趕走,也把那個帶著皮草的方靜從眼前趕走。
我想帶女兒找個地方吃頓好的。
作者簡介:
陳鵬,男,1975年生于昆明。新華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訪部主任。曾經(jīng)的足球運動員,如今的小說家。17歲開始發(fā)表小說。2008年以來獲得過“《滇池》文學獎”“《邊疆文學》中篇小說大獎”等獎勵。曾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