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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孕婦赴港生子紀實

2013-04-29 00:44:03涂俏
北京文學 2013年9期
關(guān)鍵詞:半夏玫瑰孕婦

這是一組驚人的數(shù)據(jù):

1997年7月1日至2001年1月31日,在43個月內(nèi),有1991名內(nèi)地嬰兒落地香江。

2000年,港產(chǎn)內(nèi)地嬰兒僅有620人。

2004年,香港每三個產(chǎn)婦中,就有一個是內(nèi)地媽媽,內(nèi)地媽媽數(shù)量為1.3萬人。

2005年,非本地孕婦在港生子數(shù)量為19538人。

2006年,過港產(chǎn)子的內(nèi)地孕婦已有26132人。

2008年,非本地孕婦在港產(chǎn)子數(shù)量為33565人。

2009年,香港新增嬰兒8.2萬,其中有3.7萬為港產(chǎn)內(nèi)地嬰兒。私立醫(yī)院接生的4.1萬新生兒中,2.7萬是內(nèi)地媽媽所生,占65.8%。有“生仔醫(yī)院”之稱的香港浸信會醫(yī)院有13031名新生嬰兒出世,八成為內(nèi)地嬰兒。

2010年,在香港出生的8.8萬新生兒中,約有41000名為港產(chǎn)內(nèi)地嬰,數(shù)目接近港產(chǎn)本地嬰兒。同時,有361名內(nèi)地媽媽在香港急診室中分娩。

2011年,香港新出生9.5萬嬰兒,港產(chǎn)內(nèi)地嬰兒4.4萬,占全港新生兒的47.9%。3.3萬出生在私立醫(yī)院,1.1萬出生在公立醫(yī)院。1200多名孕婦通過“闖急診室生產(chǎn)”。

2012年,香港總共有9.16萬名新生兒出生,較2011年跌4.1%,“打擊赴港生子”頗有成效。

2013年,有26715名雙非嬰(嬰兒父母均非香港居民)在香港出生,較最高峰期即2011年的35736人,大幅減少25%,單非嬰(嬰兒父母有一方非香港居民)亦減少23%,只有4698名。

據(jù)香港政府統(tǒng)計處資料,2006年至2011年,“雙非港童”累計達15.8萬余人;加上2006年以前總共1.7萬多名孩子,迄今為止,香港已擁有近18萬“雙非港童”。

第一個故事:闖關(guān)

“啊,我敢打賭。”27歲的哈爾濱女人玫瑰坐在我的對面,一邊吸著星冰樂,一邊指著窗外說,“這個大肚婆一定會去香港生?!?/p>

在她視線的正前方,星巴克的玻璃墻外,一個腆著至少有6個月大肚的孕婦正站在馬路對面的斑馬線上。

我笑了。這是我在2012年夏季后,開始為“赴港產(chǎn)子”這篇報告文學作前期采訪時,聽到的第一個“賭約”。

“你不信?”玫瑰一挑眉毛,“你真的不信?”

坦白說,不一定非去香港生吧?我依舊遲疑著,抿嘴一笑。“談?wù)勀阕约旱墓适掳?,我對馬路對面的那個大肚婆沒有興趣。”

玫瑰繼續(xù)說,“我不知道深圳究竟有多少個孕婦,但我知道,去香港生孩子是她們的首選。哦,應(yīng)該說,即便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她們都會想盡辦法去香港生子?!?/p>

“你這么有把握?”我的眼中掠過一絲狐疑。

“那你等等,我要讓你相信?!彼话炎е?,把我拉出星巴克咖啡廳。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想看看事情的究竟。

“不好意思啊,”她沖上斑馬線,愣頭愣腦就問那位陌生孕婦,“小姐,你是不是要到香港生BB仔?”

孕婦雙眉緊蹙,目光像探照燈般審視著我們。

玫瑰莞爾一笑,換了一種方式說,“小姐,很冒昧地打攪你。我去年就在香港生了個孩子?!彼钢艺f,“這是涂姐,她是一個正在采訪我的作家,她在寫一本大陸夫妻赴港生子的書。我們剛剛在打賭,你是不是會去香港生?”

孕婦的雙眉松散開來,微掛笑意說,“你們誰賭我去香港生?”

玫瑰大咧咧一笑,“肯定是我啦!我是將心比心嘛,想都想得到,肯定是去香港生啦。”

孕婦沖著玫瑰點點頭,“恭喜你,你贏了?!?/p>

玫瑰獨自站在半明半暗的屋內(nèi),柔軟皮沙發(fā)旁的落地燈成了唯一的光源,也給她一種熟悉的安慰。生下兒子不到5個月,她又懷孕了?,F(xiàn)在,她是懷胎3個月的準媽咪了。她實在說不清究竟是應(yīng)該感到高興還是——茫然。呃,說到底,她不清楚究竟該怎么辦。

這是晚10點整,丈夫俞寧應(yīng)酬未歸,保姆帶著兒子已經(jīng)早早睡下了。這時,她有些盼望俞寧能早點回家,哪怕是來個電話也好。畢竟在這個特定時期,她希望和他聊聊肚子里的孩子。玫瑰很清楚,俞寧和他一樣,并不想要這個不經(jīng)同意就貿(mào)然造訪的小寶貝。很簡單,他們都是獨生子女,按照中國計生國策,他們可以生養(yǎng)二胎,但是間隔必須在5年之后。

寶貝,你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思前想后,他們決意不要這個小東西。一周前,他們?nèi)メt(yī)院把做人流手術(shù)的錢都交了,準備三天后去做手術(shù)。當俞寧輕描淡寫地把情況告知自己的母親時,母親竟然大發(fā)雷霆,跳腳暴罵俞寧是不孝子孫,是自私透頂,完全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有多么值錢。

玫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呃,我們肯定會生的,但可不可以晚幾年?”

“不行,我這輩子,就只能生俞寧一個孩子,這是國家的規(guī)定?!逼牌艑λf,“現(xiàn)在不一樣了。當年,我們多生一個都要丟掉公職,那時哪里敢?我和你爸努力掙錢,就是為了你們?nèi)蘸笊⒆幽芙坏闷鹆P款。反正,罰款我們交,你們不用操心。到今天,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

“不,媽,您理解錯了。我們不是不生,是——”看見婆婆暴怒,玫瑰再次解釋道,“只是想晚幾年。”她個性溫婉,賢淑得體,最重要的是,她可萬萬不想得罪婆婆。

沒有誰和提款機過不去!

“媽,您就理解萬歲吧。等著我們一個一個地造人?!庇釋幎嗌儆悬c自負與傲氣,他坦率地說,“但是,千萬不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搞規(guī)定動作。”

“閉嘴!”婆婆撂下一句狠話,“日后,你們怎么造人我不管,但是,你們要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你們就給我搬出去!”

玫瑰和俞寧當然不能搬出去,搬出去他們會窮死。公婆辦了一間再生資源公司,專門收購城市廢品,生意一向順風順水。俞寧是獨子,小兩口都在替公公婆婆打工。

你給他們強行斷奶試一試?

正在小兩口為此事苦惱時,當晚,婆婆給他們指明了一個方向:去香港生孩子。

這樣一來,小兩口的壓力就更大了。

和絕大多數(shù)生活在深圳的年輕夫妻一樣,他們不是沒有想過赴港生子。事實上,他們已經(jīng)做足了功課,但是情況不妙。這是2011年3月,這一年的春天,對于希冀赴港生子卻沒有預約到床位的大陸夫妻來說,無疑就是一個凜冽的嚴冬。他們找了一大圈中介公司后,都是深度失望:香港私家醫(yī)院早已沒有床位。若是提早一個月?lián)層?,一切都不成問題。

但是,婆婆只要結(jié)果。她愿意出錢——只要她的孫子孫女落地香港,花再多的錢她也愿意。在她的眼里,只要能用錢辦得妥的事情,就不是事!

此刻,玫瑰正準備換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沙發(fā)上小憩一下,等俞寧回來繼續(xù)商量孩子事宜。手機響了起來??吹絹黼娞柎a,她微微一笑?!澳氵€不回家啊?”

電話那頭的俞寧興奮異常,“寶貝,我們有救啦!我們要去香港生孩子啦!我保證,這次是鐵板釘釘。”

赴港生子,簡單說來,就是大陸孕婦過境香港產(chǎn)子。

根據(jù)香港基本法規(guī)定,只要孩子出生在香港,就可以獲取香港出生證明,擁有香港居留權(quán)并成為香港永久居民。香港沒有法例禁止內(nèi)地孕婦來港,因而,吸引了不少內(nèi)地孕婦設(shè)法來港分娩。

赴港生子,是規(guī)模逐年擴大的一場行動,一場諸多內(nèi)地孕婦以身體踐行的行為藝術(shù),一股經(jīng)歷了潮起、潮涌與潮退的生育移民的風潮。

這股風潮緣起于12年前的“莊豐源案”——一對大陸夫婦于1997年9月持雙程證到香港,逾期居留并誕下男童莊豐源,后遭入境處遣返。2001年7月,香港終審法院根據(jù)《基本法》第24條判決莊豐源享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此舉在法律層面為內(nèi)地人赴港產(chǎn)子拉開了帷幕。2003年港澳開展自由行,香港放松入境限制,更是從心理上與地理上,為赴港產(chǎn)子的內(nèi)地夫婦開啟了大門,導致內(nèi)地孕婦潮涌般奔赴香江。

如果說,2006年之前,蒞港產(chǎn)子的孕婦,多為廣東、福建等鄰近香港省份的工人與農(nóng)民,他們?yōu)榱硕闵?,不惜辛苦通過在港的親屬接應(yīng)生子。那么,近年來,內(nèi)地赴港生子的群體已變身為經(jīng)濟狀況良好的新興中產(chǎn)階層,他們看中的是落地居民身份及為子女謀求更好的發(fā)展空間。

短短10年間,赴港產(chǎn)子人數(shù)如井噴式增長。

在2011年,這股風潮抵達頂點。

3天后,當她如約走進這家餐廳時,玫瑰一眼就認出她了。此時,她就是玫瑰的天使,是救贖,更是命中紅人。

她們已經(jīng)通過幾次電話,彼此熟稔了對方。只是,面對諸多赴港細節(jié),對方堅持要見面詳細聊——這種事情在電話里面不好講。

她叫金梅麗,35歲,一位干練的北妹。26歲便嫁給港人,在家相夫生子幾年后,擔任了香港安盛保險公司雇員。早在三年前,她就順風順水地兼職做起了赴港生子的中介。用她的話來說,“生意好得離譜。”

實際上,雙非孕婦涌港生子,背后除了內(nèi)地產(chǎn)子中介公司的攛掇慫恿外,原來還有一班香港保險從業(yè)員推波助瀾,“里應(yīng)外合”地為雙非孕婦安排食宿、證件處理及醫(yī)院床位,他們最終的目的只是為了推銷保單。畢竟,香港的保險業(yè)已接近飽和,生意越來越難做,多數(shù)保險公司瞄準雙非產(chǎn)子的商機,主動與內(nèi)地中介公司合作,為雙非孕婦在香港鋪路搭橋。

畢竟是同鄉(xiāng)同族,溝通起來很方便。喝了一大杯凍可樂之后,金梅麗簡單地講述了她的香港工作經(jīng)歷。接著,她還介紹了赴港生子的一大堆好處。最重要的,“一個香港居民身份,是媽媽給孩子的最好最神秘的禮物?!彼闹v述新鮮而誘人,準父母再次聽得心生憧憬。許久后,玫瑰怯怯地問:“你確定我現(xiàn)在能去香港生嗎?我的肚子已經(jīng)大起來,香港那邊查得太嚴了,即便香港醫(yī)院能夠給我預約證,我也過不去??!”

金梅麗露出詭秘的笑容,“你當然不能去了?!?/p>

“那怎么辦?”

“只有華山一條路——闖關(guān)!”

玫瑰嘴里的雙皮奶幾乎噴了出來,“什么是闖關(guān)?”這么新鮮的詞,她實在不懂,但憑她的經(jīng)驗和理解,應(yīng)該具有一種不可預料的風險性。

“闖關(guān),用一句簡單的話說,就是到香港公立醫(yī)院的急診室臨盆?!苯鹈符愓f,她還把筆記本給小俞看。小俞看到在“闖關(guān)”的這一組詞匯下面,寫著一大堆優(yōu)點和僅有的兩條缺點。

闖關(guān),也叫沖關(guān)。是指沒有提前跟香港醫(yī)院預約床位,沒有拿到香港醫(yī)院生子配額的即將分娩的大陸孕婦,選擇乘坐汽車通過陸路海關(guān)入境(如果在一個海關(guān)入境受阻便嘗試其他海關(guān))。入境之后,這些孕婦會直接前往公立醫(yī)院的急診室,要求在急診室分娩。香港醫(yī)院都會基于人道主義立場,為孕婦接生。這樣該孕婦可能就占用了其他有預約的或者香港本地孕婦的資源。

優(yōu)點:1.自由地出入境。持香港特區(qū)護照可免簽證進入全球120多個國家與地區(qū)。2.不受生育限制。3.精湛的醫(yī)療技術(shù),分娩環(huán)境好。4.移民待遇好。比起同樣屬地出生政策的美國和加拿大,香港不需要坐移民監(jiān)。5.高素質(zhì)和世界承認的學歷。香港的學校一直沿用西方的教育模式,學校實施中英文雙語教育。香港實行九年中英文免費義務(wù)教育,學生每學期僅需繳納書雜費便可就讀香港中小學。6.優(yōu)越的社會福利。香港的醫(yī)療保障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系統(tǒng)完善,公立醫(yī)院對廣大市民開放,門診和住院費全免。成為永久居民后,還享有失業(yè)救濟金、退休金和老人生活金等社會福利。

缺點:1.危險,因為香港醫(yī)院沒有產(chǎn)婦的檢查記錄,很多狀況預計不了。估計產(chǎn)婦在生產(chǎn)時會有一定風險。2.非法,但不會有黑名單的風險。

“闖關(guān)生子,優(yōu)點多多。”金梅麗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得意,她從見到他們的第一眼起,就看到了金光閃閃的銀子。她記得一位同行前輩說的,現(xiàn)在做這行生意的人的確爽翻了——大陸夫妻幾乎是哭著、喊著、鬧著,要死要活地想賴在香港生孩子,趕都趕不跑。

金梅麗,你當年不也是這樣的嗎?

俞寧目光如炬,在金梅麗的筆記本上掃來掃去。他記住了這一點:非法,但不會有黑名單的風險。

但他依舊不放心,指著這行字,略帶不安地問,“你確定不會有黑名單的風險嗎?”

“又不是護照,是通行證過關(guān),不會給你‘DT的?!苯鹈符惡V定地說,“頂多給你遣送回來?!?/p>

“DT”就不好玩了。他想起10年前用護照進入香港的情形。那時,他們家的一單生意要緊急供貨香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送貨人,母親就讓他獨自拎著廢銅廢鉻等樣品走。他就是用護照抵港的,翌日,他辦妥了交接后回深,在口岸過關(guān)時,港方官員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讓他心底發(fā)毛喉嚨發(fā)緊內(nèi)心恐懼萬分。后來,那位官員果然不是個慈悲的主兒,在他的護照上手寫了“DT”兩個英文字母?;貋砗笞稍兞寺眯猩?,才明白了“DT”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懷疑出行誠信。再后來,他就再也不敢用護照過港了。

原來,去香港旅行的過關(guān)證件是來往港澳通行證,護照則是用于過港乘坐飛機或其他交通工具前往第三國時使用。當旅客使用護照抵港,卻并沒有離港到達第三國,而是直接返回大陸時,移民局會在護照的出境章上留下一個記錄“DT”,即DELETE TRAVEL,取消行程。一般來講,“DT”兩次之后,第三次經(jīng)由香港入境將會受阻。真實的情況是,一般一本護照上出現(xiàn)3個“DT”則有可能被永久禁止入境香港。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護照上有“DT”也沒什么大礙,頂多將護照扔進洗衣機中洗一洗,讓公安給你換本新的罷了。畢竟是手寫的,畢竟不進港方的電腦系統(tǒng),香港與大陸的出入境資料又不聯(lián)網(wǎng)。但是,他始終不敢再試一次。后來,香港自由行開展,他們是深戶,是首批受惠者,完全用不著搞三搞四。

現(xiàn)在,通行證上沒有“DT”一說,那就好辦了。這一點令他很釋然,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非法在港生子,玫瑰應(yīng)該不會被記錄在案,不影響她日后進出香港。

“怎么闖?”玫瑰急切地問。

金梅麗微笑,避而不答,但神色很篤定,很自信?!艾F(xiàn)在,”她的目光在夫妻倆的臉上掃來掃去,希望把這樁生意落到實處,“我想,大家都是朋友介紹的生意,雖然是朋友,但在香港生個孩子,畢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你們需要準備一大筆錢……”

“多少?”玫瑰問。

金梅麗看著玫瑰,思忖著即將開出的價格。實際上,在她的經(jīng)驗里,中介費都是看人打卦的,每個孕婦的中介費用都不一樣。她看到玫瑰幾乎全身名牌包裹,內(nèi)心不知怎么就泛起了隱隱的嫉妒,那是在香港住公屋苦拼的她買不起的啊。

“你就說個數(shù)目吧。使人不用錢?。坑H兄弟還明算賬呢。”俞寧說道。

金梅麗捏了捏自己的左耳耳垂,上面有一顆34分的鉆石。這都是她做赴港生子中介最初的戰(zhàn)利品。她一緊張就捏這個部位,捏了好幾年了。她欲擒故縱地說,“隨便吧,反正是老鄉(xiāng),也不指望這個發(fā)財,都是順便摟草打兔子。將來孩子的保險交給我做就好了。反正,這一次的住院費用是有賬的,中介費用你們看著給哈!”

玫瑰和俞寧對視一眼,心照不宣。費用肯定是要給的,究竟給多少合適呢?

俞寧飛速地估摸了一下,這一個月來他在網(wǎng)絡(luò)上到處詢價,懷孕后5個月去香港生的行情價已高達20萬,而且還不保準。他必須下猛藥促成此事,不然去不成香港就被母親罵死了。他伸出兩只手掌在金梅麗的面前晃了晃。“10萬人民幣,中介費。行不行?”

金梅麗笑了。她是一手中介,并不存在轉(zhuǎn)包問題,所以,這個價格很可觀。她原先的計劃是——所有的費用(包括生產(chǎn)費用,不過,必須限定順產(chǎn))全包要價10萬。

“行嗎?”玫瑰問。

“行??!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苯鹈符惡軡M意。

小俞緊張的心忽然松弛開來,他似乎都能聽見體內(nèi)每一個細胞開心的笑聲。坦白說,這個女人的價碼實在不高?,F(xiàn)在,他就是相信這位初次謀面的老鄉(xiāng)。他攤出兩只手掌和金梅麗碰了碰,就像排球隊員在進球后擊掌相慶,“成交?!?/p>

“等等,”玫瑰疑惑地問,“那我要怎么闖關(guān)呢?你要早點告訴我,我好準備??!”

“你只需要準備一件黑色連衣裙,布料要稍稍厚一些,前胸要有很多個褶子,好掩飾你的大肚子?!苯鹈符愘u起了關(guān)子,她說,“其余的,你就好好養(yǎng)胎吧!我不想說得太多,是怕走漏風聲。你的預產(chǎn)期是10月19日,我們會提前半個月,闖關(guān)進香港生子?!彼诠P記本上記下了幾個重要的數(shù)字,繼續(xù)說,“在你過關(guān)之前,這一切都不能保證。完全看你個人的運氣?!?p>

小俞笑了笑,攬著玫瑰的肩膀說,“金小姐,這你就不知道了,玫瑰的運氣特別好,不然,她能嫁給我嗎?”

挨過漫長而無聊的5個月,就在幾乎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臨產(chǎn)的日子悄然來臨了。這期間,金梅麗幾乎每周都打來電話,詢問孕婦的生活起居,問寒問暖,關(guān)心的次數(shù)多了,甚至分不清真情假意,讓玫瑰心生感激。她已將金梅麗當成了生死姐妹。她問清了教育基金的買賣程序,決定等孩子生下后立馬買一份教育保險。

對生兒子的期待憧憬,似一股看不見摸不著卻讓人踏實的凝聚力,使夫妻倆的感情日漸濃厚起來。為了這一天,俞寧也放棄了應(yīng)酬,專心在家學習粵語。半年下來,他的粵語多少也有幾分形似。有一次,兩人晚飯后散步,遇上小區(qū)里另一棟的港人租客下樓遛狗,俞寧還操著半咸不淡的白話和人交流半天,讓玫瑰激動不已。

闖關(guān)第一日 2011年10月6日 周四

10月6日11時,按照約定,金梅麗找來的中港車到家中來接孕婦過關(guān)。在她的周密策劃下,中港車必須在正午12時左右通過深圳灣口岸。為保險起見,小俞可先過關(guān)在香港那邊等候,玫瑰必須獨自一人過關(guān)。

地下車庫里,當玫瑰鉆進7人座的豐田面包車時,發(fā)現(xiàn)車上除了戴眼鏡的香港司機外,還有兩個女人外加一個嬰兒,一位是大肚子孕婦,一位是抱著嬰兒的媽媽。玫瑰剛坐穩(wěn),手機便響了起來。她看了看那個號碼,金梅麗的電話。

“玫瑰,你聽好,車后面那個大肚子的孕婦,是我的另一位客戶。她是今天去香港剖腹生孩子的,她有正規(guī)的預約證,所以,她是你的雙保險,有她在,香港海關(guān)沒空搭理你的?!?/p>

“好的?!?/p>

“你聽我說,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是香港的菲傭,她手里的孩子,是個香港生的孩子,是我從客戶手上借來的,剛巧這家女主人帶著菲傭要到香港給孩子打疫苗。她已經(jīng)先過關(guān)了,會在香港那頭等你們。最重要的是——等海關(guān)檢查時,你務(wù)必要抱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你剛生下來不久的,記住,她只有兩個月大,也正因為如此,你的肚子仍然很大,沒有恢復?!?/p>

天衣無縫。

“好的?!泵倒妩c頭,笑意盈盈。她這輩子還從未因接到一個電話這么高興過。她問金梅麗,“你在哪里?。俊?/p>

“我在香港這邊的口岸等你們。回頭見。”

距離關(guān)口還有三輛車子時,玫瑰就迫不及待地將那個孩子抱在懷里。是個女孩,正熟睡中,奶香撩人。孩子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肚皮上,抱了不到5分鐘,玫瑰就幾乎受不了,腰酸背疼。

好容易等車子駛近了香港入境署的查驗通道,玫瑰全身一個激靈,所有的細胞都振作起來。她盡量吸氣收腹,坐直坐正。懷里別家的孩子依然在熟睡。

小寶貝,我肚子里的孩子,保佑媽媽順利過關(guān)。

對著查驗通道的車窗搖了下來,車門打開。查驗通道內(nèi)有一扇打開的窗子,安坐著入境署的職員。他犀利地掃視了一下車內(nèi),這時,司機已將車上全部人員的證件交給了他。他翻看著玫瑰的證件。

“你叫什么名字?”

“嚴玫瑰?!?/p>

“孩子的名字?”

“李絨意?!边@個陌生的名字是菲傭在5分鐘前告訴她的。

對方抬眼望著玫瑰,“你去香港干什么?”

“我?guī)业男∨畠喝ハ愀鄞蝾A防針?!泵倒逦橇宋呛⒆?,抬眼看著香港職員,“早知道往來香港這么辛苦,還不如不要在香港生孩子?!?/p>

兩三分鐘后,香港職員把證件還給了玫瑰。司機倒了倒車,讓香港職員看清前排副駕駛座上的菲傭。接著,他檢查完了菲傭的證件。

司機又將車子往前開了開,讓玫瑰身后的那位孕婦正對著香港職員。香港職員翻了翻孕婦的證件,說,“你做檢查一共去了幾次?”

“三次。”

“除了預約證外,把你的檢查單也給我。”

預約證?

這是我的死穴。

玫瑰身子一縮。眼睛瞇了瞇。這是她最怕聽見的東西,整個懷孕的過程中,她做夢都想取得這個預約證,可她竟沒有拿到。她身后的孕婦神色泰然地遞過了一大堆證明書。

香港職員拿了證明單,竟輕輕地將窗戶關(guān)上了,頃刻間,空氣中彌漫著無來由的緊張感。

這時,玫瑰臂膀中的孩子醒了,她睜眼看了看玫瑰,一看是位陌生人,即刻便號哭起來。看孩子哭得厲害,玫瑰下意識地想把孩子遞給菲俑。菲傭轉(zhuǎn)過身,搖搖頭,連忙把食指豎在嘴唇邊做出制止的手勢,接著,不停地發(fā)聲哄著孩子。

玫瑰忽地明白了——她不能把孩子交給菲傭,那樣就暴露了自己的大肚子。想到這里,她忽然有種虛脫感,她感覺到了危險。她一邊哄著孩子,一邊輕輕地吹著口哨,那旋律是她帶兒子睡覺時經(jīng)常哼哼的,聲調(diào)有些抖,好像是一個怕冷的人在安慰自己。

最漫長的20分鐘。最令人窒息的折磨。哼唱中,孩子竟然慢慢地安靜下來。

寶貝,媽媽快要撐不住了!

小窗終于打開。香港職員將玫瑰身后那個孕婦的所有證件遞還給了司機,由司機交給孕婦。最后,他看了一眼車內(nèi),掃了一眼玫瑰和她懷中的孩子。玫瑰感到脖頸處的毛發(fā)都豎起來,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沒看見她眼里閃過了一道恐懼的光。

上帝?。”S游液臀业暮⒆?!讓他或她生在香港?。?/p>

她再度吸氣收腹。盡量吸起黑色喬其紗長裙下面暴凸的小腹。

香港職員總算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豐田面包車沖離口岸時,玫瑰趕緊把壓在肚子上的孩子遞給菲傭,她的肚子此刻已經(jīng)疼得不再屬于她了。兩分鐘后,當俞寧和金梅麗上車時,她的身體還在顫抖不停。俞寧不停地撫摸著她的肩膀,寬慰著她。這時,玫瑰莞爾一笑,以勝利的姿態(tài)看著金梅麗說,“怎么樣?我的運氣好不好?”

金梅麗聽見她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她一直在屏住呼吸似的。“親愛的,”她說,“我一直在為你擔心。”

“我徹底脫離了危險了?”

“不是,”金梅麗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了轉(zhuǎn),“萬里長征,剛剛走出了第一步。”

這一天,金梅麗將玫瑰兩夫妻安頓在旺角某高層大廈的一間小房內(nèi)。小屋簡陋而干凈,這里只管住,不包吃。她建議玫瑰每天下樓胡逛,這樣對生產(chǎn)有利。

當晚,玫瑰才得知,這趟過關(guān)還有額外的附加費——借小孩子和中港車要付5000元人民幣,不是港幣哦!

闖關(guān)第8日 2011年10月13日 周四

10月13日,玫瑰的通行證到期。在金梅麗的指導下,她假裝肚子疼痛現(xiàn)身沙田的香港威爾士親王醫(yī)院產(chǎn)科。事后玫瑰才得知,金梅麗幫忙孕婦闖關(guān)已經(jīng)不止一次,平均一個月便有一單生意。做了10多個孕婦生意后,幾乎沒有多余的醫(yī)院可以去——香港僅有11家公立醫(yī)院。為了分散注意力,半年之內(nèi)不能安排去同一家公立醫(yī)院闖關(guān)。事實上,到了這個時候,闖關(guān)的女人只能到公立醫(yī)院去,私家醫(yī)院連門也不會開。

玫瑰捂著肚子走進醫(yī)院,產(chǎn)科醫(yī)生立即收她進觀察室,開始給玫瑰作各項檢查,并問玫瑰是不是想在這家醫(yī)院生孩子?玫瑰忙不迭地回答,是,是。醫(yī)生點了點頭說,那等你肚痛緩和點再去交預約證。先交三萬元現(xiàn)金,多退少補。玫瑰正求之不得,讓躲在醫(yī)院門口的俞寧趕緊找窗口交費去。

檢查的間隙中,玫瑰小心翼翼地問醫(yī)生,因為通行證已到期,能不能給她開個延期證明?醫(yī)生人很好,也好說話,不一會兒就開好了假單。拿到假單后,玫瑰偷偷地給金梅麗打電話。一刻鐘左右,金麗梅便沖進醫(yī)院。玫瑰把假單交給她,她說馬上會派公司的人去入境署辦理延期手續(xù)。晚上,金梅麗請玫瑰兩口子吃飯時,帶回了通行證,上面寫明了延期到20日。玫瑰算了算,20號哦,我怎么都生下孩子了吧?

闖關(guān)第15日 2011年10月20日 周四

20日那一天,玫瑰的寶貝還賴著不想出世。玫瑰很著急,致電給金梅麗。金梅麗依舊是好脾氣地說,沒事的,你呆在香港就行了!玫瑰只能遵囑養(yǎng)胎,稍有力氣便拖著小俞上街亂逛一氣。

闖關(guān)第18日 2011年10月23日 周日

23日8時20分左右,羊水破了。玫瑰趕緊給金梅麗通電話。金梅麗說,考驗你的時刻到了,你趕緊打的去醫(yī)院——威爾士親王醫(yī)院。記住,走進醫(yī)院就沒事了。最重要的是,金梅麗補充說,口供相當重要,千萬不要跟警察說你是來生孩子的。你要一口咬定是過港給小孩子買東西的,沒想到肚子痛,回不去了。你一周前就來過這家醫(yī)院,醫(yī)生給了延期的假單。還有,你必須獨自一人闖關(guān)了,讓俞寧晚個把小時來找你。

玫瑰下體濕漉漉地走進沙田的威爾士親王醫(yī)院,護士一看她的通行證,便如臨大敵,趕緊報警。這時,一位產(chǎn)科醫(yī)生前來詢問玫瑰的檢查情況,玫瑰拿出在深圳做的產(chǎn)檢資料給醫(yī)生看。醫(yī)生邊看邊問,隨即便收了玫瑰入院。

甫一入院,玫瑰便心安下來。不久后,俞寧趕來了。同時也來了三位年輕警察——兩位男警一位女警。女警問護士,玫瑰可不可以先作一個簡單的筆錄?護士征詢玫瑰的意見,玫瑰點了點頭。他們很迅速地給玫瑰采集檔案,按手印,作筆錄。

“你是聽普通話還是白話?”女警問。

“普通話?!?/p>

“你家先生貴姓?”

“姓俞。”

“好的,俞太太。首先,我們必須把你的通行證收起來。你在香港有朋友嗎?可以留他的電話號碼給我們嗎?方便我們?nèi)蘸蟀炎C件通過他交還給你?!?/p>

好吧,玫瑰報上了中介金梅麗的香港手機。

“請問你哪一天過香港的?過香港干什么?”女警態(tài)度和藹,恭謙有禮。和日后辦證的那幫入境署的官員相比,簡直就是大相徑庭。

你不能如實回答。你必須撒謊?!斑溃沂莵斫o我兒子買奶粉的,我生兒子之后奶水就不夠,所以……”玫瑰從未撒過謊,此刻,她緊張得手腳冰涼,盡量不去看女警那雙年輕逼人的眼睛。

“但是,你買東西買了一個星期?”女警顯然不太相信玫瑰的說辭。她歪著頭,斜睨著玫瑰。

“是??!本來想三天后就回去的,但肚子痛了起來,就不敢走。到了第七天,更痛了,就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我,我不能走了,很危險,就給了我假單,你看——”玫瑰示意丈夫翻翻她隨身帶的包,里面有那張假單。

“哦,那真的很辛苦?!迸坪跤悬c相信了,她話題一轉(zhuǎn),“俞太太,你的小孩子如果在香港生,就是我們的香港公民了,將來上學怎么辦?”

我就是要讓他(或她)成為香港公民。這就是我來這里的全部意義。

還未等玫瑰開言,俞寧就言不由衷地說,“我們沒有想過要在香港生孩子,所以,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考慮過。”

你撒謊!無可奈何的撒謊!

何止考慮!這是我們?nèi)业南Mc夢想。我們不但仔細考量過,還反復演練過。玫瑰記得5月末,她和婆婆坐在底樓天臺上聊天。那晚,梔子花開,馨香撩人。婆婆說,“玫瑰啊,萬一香港人問你,你的小孩會不會在香港上學呀?”

“不會。我是來給兒子買奶粉的。”

“買奶粉最多只花一天或半天?。 逼牌啪o逼道,“你不可能買那么久的!”

“那怎么辦?”玫瑰急切地問。

婆婆老謀深算地笑了,“玫瑰寶貝,記住,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到時候,都是靠你們自己。我看過一篇關(guān)于測謊器的報道。普通人測謊時,總是心跳加速腎上腺素升高,這都給測謊器以可乘之機。但意志堅強,有夢想,有信念的人總是打不倒的。知道嗎?”

玫瑰看著婆婆點了點頭,她打心眼里敬佩這個老女人。她和公公兩人是大學同學,都是學經(jīng)濟的本科畢業(yè)生,在內(nèi)地靠操持廢品起家。據(jù)說,當初做廢品還是婆婆的主意。

也就在那晚的深談里,她得知了婆婆希望移民的真實目的。婆婆告訴她,再生資源這一行業(yè),說白了,就是收廢品的。雖說是朝陽產(chǎn)業(yè),具有無限潛力,但是,在深圳,這個行業(yè)很亂很龐雜。上頭管理的婆婆太多,這就給正規(guī)經(jīng)營帶來了一定的麻煩。

“消防,它肯定可以管我們,合情合理。街道辦要管,工商要管,工作站要管,還有城管、國土,對了,還有水源辦?!逼牌抨割^算給她聽。

水源辦?她想起來了。一個月前,婆婆打電話讓她趕緊準備2萬元現(xiàn)金送過去,那天,正是水源辦的人來公司檢查工作。

“他們怎么管呢?”

“大家都管,其實就是誰都不管。他們能管嗎?他們來了,我們都知道他什么意思,私下我們就解決了?!?/p>

“你送了2萬塊?”玫瑰笑了。

婆婆也笑了,但那份笑比哭還難看?!拔覀円膊灰终l,怪什么呢?怪政府不夠廉政,不夠透明?”她定定地看著玫瑰說,“孩子,我們?nèi)胰ヒ泼瘢@就夠了!現(xiàn)在,你先去香港生孩子,這就是第一步棋?!?/p>

第一次,婆婆跟她說了心里話。第一次,她覺得自己肩負著家族移民的重大責任。

玫瑰摩挲著隆起的肚皮說,“媽,放心吧?!?/p>

此刻,女警的目光掃射過來,她面帶微笑,等待著玫瑰的說辭。

玫瑰勇敢地盯著女警的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她在心里默念著: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奏效了。迎著玫瑰真誠而坦蕩的目光,女警把視線移開了。

最后,玫瑰攤了攤雙手,表示無奈得很,“我沒有辦法了,只能在這里生了?!?/p>

“生孩子好痛的,你保重!”最后,好心的女警說了句安慰的話。是啊,旁邊兩個男警察點頭附和道。玫瑰看著三位警察青春飛揚的臉,正要說聲感謝,突然,一陣劇痛攫住了她,她捂著肚子示意丈夫趕緊找護士。三分鐘后,她便被推進了產(chǎn)房。半個小時后順利生產(chǎn),玫瑰有了一個6斤1兩的女兒。

闖關(guān)第19日 2011年10月24日 周一

翌日上午9點半,金梅麗過來接玫瑰出院。由于大陸媽媽赴港生子的人數(shù)眾多,香港公立醫(yī)院產(chǎn)床告急,于是就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順產(chǎn)的孕婦必須隔天出院,剖腹產(chǎn)也不得超過三天。近年來,由于內(nèi)地孕婦瘋狂地來港產(chǎn)子,對香港產(chǎn)科與兒科深切治療部構(gòu)成極大壓力。據(jù)統(tǒng)計,到2011年,預約進公立醫(yī)院產(chǎn)子的內(nèi)地孕婦數(shù)量雖然得到了控制,但闖急癥室現(xiàn)象卻無法遏制,反而越演越烈,人數(shù)屢創(chuàng)新高。2011年有1656宗,為2010年796宗的兩倍多。

日后,玫瑰才得知,她便是2011年沖關(guān)的1656名孕婦大軍中的一位。

金梅麗這次幫玫瑰安排了一間大一些的房間,也在旺角。安排妥當后,金梅麗寬慰玫瑰說,證件雖然被沒收了,但香港人不會太為難她。她讓玫瑰作好思想準備,留港等待辦理孩子的各種證件。

這一天,金梅麗掏出了入院費用單給他們看。他們看見了闖關(guān)的費用并不低廉——順產(chǎn)的所有費用是48000元港幣哦。俞寧把入院的費用付清了。現(xiàn)在,他們還沒有付給老鄉(xiāng)一分錢中介費哪。金梅麗想了想說,“還沒有全部搞掂哪!作為老鄉(xiāng),我先預收5萬元港幣,收一半,這樣好不好?”

小俞笑了。從背囊里掏出了一沓港鈔。他搔了搔頭皮說,“我媽現(xiàn)在正在過關(guān),我讓她來照顧玫瑰,我們不確定玫瑰的證件和孩子的證件要等多久呢?”

真的哦!看來玫瑰要在香港坐月子了。這必須來一個全家總動員!丈人丈母公公婆婆四人搞個接力賽——按照赴港通行證的規(guī)定,每回簽注只能有兩次過港機會,每次只能呆七天。幸虧婆婆大人與老家辦理出入境證件的官員熟悉,每次都能加急辦理,不然,玫瑰該怎么辦?

闖關(guān)第26日 2011年10月31日 周一

生完孩子的8天后,香港入境處通過金梅麗轉(zhuǎn)告玫瑰去沙田入境處報到。玫瑰還在坐月子,月子婆就不得不出門,所以,她穿得就像個怪物——戴著帽子圍巾,外加薄薄的羊絨外套,可是,這一切依舊難以抵御空調(diào)的巨大威力。在她眼里,香港的空調(diào)超級冰凍,地鐵,商場,出租車,每每蒞臨其中,都像掉進了冰寒的地窖,再多的衣服如同紙衣。尤其沙田的入境處大廳,陰沉而肅穆,塑膠椅上的漫長等待讓人無助而心寒。

半個小時后,玫瑰被請進了一個小房間,里面一位相貌和善的男人給玫瑰作了一個簡單登記。最后,他說,他還有個同事,要問玫瑰一些話。10分鐘后,一位年屆50的女人拿著一個超大記錄本進來,她的頭發(fā)花白,眼角有深淺不一的魚尾紋,但整個人非常精致美麗。她問的第一句話就將玫瑰擊倒了。

“說真話吧,你究竟怎么過來的?”

“我不過就是來買東西的。買點小孩子的奶粉和尿片?!彼鸱撬鶈枴?/p>

“從哪個口岸進來的?”

“我是從皇崗口岸進來的?!边@是一句實話。對玫瑰來說,她是能說實話就不說假話的。她深信,如果你撒了一個謊,那么你至少要用10個謊去圓它。

“你坐什么車子進來的?大巴?私家車?或者還是別的車子?”

“中港車,兩地牌照的,小型的私家車?!?/p>

又是一句實話。

對方看了一眼玫瑰,在玫瑰看來,這個眼神有種探究與考量的意味——玫瑰知道她早已洞穿了她的內(nèi)心。

“你來香港到底干什么?”

“我來買東西?!奔僭挕?/p>

“看上去不太像?!彼貌⒉患冋钠胀ㄔ掄止镜?。

“是啊,”玫瑰急了,她一急就心慌,一慌就全身發(fā)熱,一陣虛空感升騰而起。拜托,放過我吧,我有點支撐不住了?!拔揖褪莵碣I東西的,那天我的肚子突然痛了,醫(yī)生就給我開了個證明,說我不能回大陸了,只能在這里生了。”

“你現(xiàn)在花了多少錢?”

玫瑰很篤定地說,“我在公立醫(yī)院生孩子,只花了48000。”

“不用再付錢了?比如說,中介的?”她在套我的話。

“就這么多了?香港生孩子真貴啊!”她盯著玫瑰看。

玫瑰決心不作任何回答。

“那你究竟住在哪里?是住在賓館還是租的地方?”這個老女人抬高了嗓音。她的問話在狹小的空間回蕩,就像一根繩索慢慢地套在玫瑰的脖子上。

玫瑰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回答說,“我住在旺角,是朋友幫忙找的小旅店。”

她笑了,帶著洞悉一切的神情,“按天算的?”

玫瑰點了點頭。

老女人在座位上往前移了一下,“你在香港這段時間花了多少錢?”

玫瑰支吾起來,“好像,好像是一萬多吧?!?/p>

接著,老女人又問了幾個問題,然后告訴玫瑰,香港的入境處正在調(diào)查關(guān)于她在香港生孩子的事,她還必須等待入境處的調(diào)查完結(jié)。最后,她的感覺超級嚴肅起來,“我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的小孩子是在這里生,是香港的公民。那你想讓他(她)在這里上學?還是回去上學?如果回去,內(nèi)地不接受這種孩子,你要花錢上學的。你懂嗎?”

玫瑰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沒辦法的,我現(xiàn)在只能是這樣了,只能在這里上了?!?/p>

“好吧,祝你好運!”她從超大本本中抽出了一張A4紙大小的硬質(zhì)紙張,左上角有玫瑰的照片。“這是行街紙,因為你的證件到期。在香港的話,必須有證件,我們已經(jīng)將你的通行證沒收了。你可以在香港活動,但不可以亂走。你還是回旅店等候我們的調(diào)查通知吧。”

“那我下次去哪個地方接受調(diào)查呢?”

“下次是屯門?!?/p>

闖關(guān)第33日 2011年11月7日 周一

坐在屯門入境署的大廳內(nèi)等候,玫瑰的內(nèi)心開始不安起來。即便在來之前,金梅麗在電話里百般勸慰她說,香港入境處不可能不發(fā)放通行證給她,不可能將她列為黑名單上的人,他們盡量地折騰你,讓你回去告訴內(nèi)地人,別來香港生孩子,這將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金小姐的勸慰沒有成效,玫瑰開始動搖了,她確信今不如昔,恐怕,前方還有未知的厄運在等候著她。

一個會說國語的官員接待玫瑰,態(tài)度相當惡劣。他說,“你來香港生孩子,我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的通行證恐怕一時半刻還取不了,我們需要時間來調(diào)查。你能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說實話嗎?”

“可以?!泵倒妩c點頭。我當然不能說實話。

說國語的官員試探性地問,“你能告訴我們給你辦理事務(wù)的中介的電話嗎?”

玫瑰旋即搖了搖頭,“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了嗎?我是來香港買東西的?!?/p>

“你騙我。你騙人,你就是為了來香港生孩子的。”說國語的官員話說得飛快,聽起來幾乎是暴怒了。“我們處理過很多很多像你這樣的大陸女人,你們不顧一切就要到香港來生孩子,來搶占我們香港人的福利與資源。如果你想讓我們幫助你,你也應(yīng)該說實話了吧!”

玫瑰吃驚地看到,他的臉上由于憤懣而變得通紅。

玫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既沮喪又氣憤,扭曲得像一塊墻角的爛布。在這令人窒息的幾分鐘時間里,她一直忍受著說國語官員的種種指責——她實在無意代人受過,代替這一年闖關(guān)生子的所有大陸女人。她努力不讓自己身體發(fā)抖,努力不讓自己憤怒的情緒爆發(fā)出來,她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

反正我的孩子生了,是香港公民了。我不管那么多了。

“請不要這樣和我說話,我不是來擠占香港人的資源的。我付的費用很多,比你想象中的多。”玫瑰說這段話時,就像呆在飛機的高壓艙里,兩只耳朵一直是嗡嗡的,接著,她整個人仿佛在陷落著,脊梁骨直冒冷汗。

這時,她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好像回到了高考時代,那段日子陰冷而無望,那張?zhí)焯萆蠑D滿了人——她實在擠不進去。不,比那還要糟糕。異常糟糕。

為了擺脫這種情緒,她開始使勁地啃著自己的手指頭,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產(chǎn)后憂郁癥——都是你們害的,大老遠地讓我來聽你們訓話,折磨人,就是想讓我這個月子婆辛苦嗎?

玫瑰急了,反復強調(diào)自己不是那么一回事。講國語的官員大手一揮,“不要講了。說再多也沒用。你的底細我們會摸清楚的。”

玫瑰一看這個陣勢,也撇撇嘴,擺出一副賴皮相。

僵持了5分鐘后,講國語的官員遞過來一張紙,讓玫瑰一周后再來屯門報到。

闖關(guān)第40日 2011年11月14日 周一

第二次又去屯門,又經(jīng)受了另外一撥官員的指責。最后,屯門入境署再次打發(fā)玫瑰回酒店等消息,又等了一周。

每次都是金梅麗打車,盡職盡責地帶著玫瑰去屯門。路上,金梅麗盡量不讓自己顯得不耐煩。她知道現(xiàn)在干這行風聲鶴唳,她至少帶過一打的女人沖關(guān),但玫瑰的曲折艱難,又是她從未遇過的。她只能將此理解為,事易時移,此一行不是久為之地。作為一個吃這碗飯的職業(yè)中介,她面臨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就是,需要知道什么時候能將此事辦妥,然后洗手不干。不是不想干,是不能干。她勸來勸去,最后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我真是傻透了。這算是哪門子事啊!

闖關(guān)第47日 2011年11月21日 周一

第三次在屯門。

入境處正式給玫瑰的孩子辦理回鄉(xiāng)證。玫瑰的內(nèi)心一陣狂喜。

闖關(guān)第48日 2011年11月22日 周二

辦理回鄉(xiāng)證件后的第二天,屯門入境處電話通知玫瑰翌日可以回深圳。

闖關(guān)第49日 2011年11月23日 周三

上午10點半,玫瑰抵達羅湖口岸的香港入境處,經(jīng)歷了一系列復雜的交接手續(xù)與漫長等候,她終于用手里的香港行街紙換回了她的赴港通行證。

玫瑰發(fā)現(xiàn)通行證上新蓋有一個硬幣大小的戳,戳上的時間顯示:2011年11月23日。這一天,恰巧是她懷中小女兒的滿月日,也是她這個年輕母親坐月子的結(jié)束日。但不管如何辛苦,玫瑰的內(nèi)心是雀躍的,激動的,蕩漾的,愉悅的。說實話,經(jīng)歷了這番赴港生子的歷練、煎熬與掙扎,玫瑰感覺到自己的成長。

第二個故事:遣返

我最激賞的就是艾賓的直言不諱,略帶一絲玩世不恭,有著草莽階層的世俗勁兒與不擇手段打拼的魄力與能力。

他渾身上下都是世界頂級名牌。手上拿著最新款的PRADA包,不停地吸著黃鶴樓牌香煙,透過萬象城底層星巴克咖啡廳里的玻璃茶幾,瞥得見他西褲的褲縫筆直,簡直都能剪開眼前的一切。

同時,他又是脆弱的,不堪的。這次赴港生子對他而言,陣仗很大,絕對“超支”——這是他的原話。他認為,金錢不過區(qū)區(qū)小事,這場幾乎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透支了他的信仰、信念乃至一切。

這又是一個男人在另一個空間的短暫掙扎史。

末了,我問了他一個問題:為什么非去香港生孩子不可?

他吐著煙圈,絲毫不忌諱在我的眼前吞云吐霧。他說,只要有點錢的,都過去了,我的孩子為什么不能去?

很普遍很庸常的羊群效應(yīng)哪!

我問他值不值?

怎么不值?我的孩子成了香港公民,我們就有了一絲希望,我們渴望移民,但是到國外語言不通,香港可以啊。所以,我們可以慢慢來……

艾賓是湖北黃岡人。十多歲就出來混,什么都混過。起先他跟著一個小黑幫團伙打打殺殺,后來就承包了一個小網(wǎng)球場,再接著就是承包建筑工地的垃圾、做物流、搞裝修,一直掙扎到小包工頭。他做事勤勉,能干外加豪爽義氣,最后成就了一個迷你版地產(chǎn)商。他娶了小一輪的吉林女孩石榴。2011年8月底,石榴懷孕5個月的時候,兩口子到艾賓表弟的公司去玩。表弟和他并沒有血緣瓜葛,屬于拉幫結(jié)伙打天下的那種,開著云遮霧罩型的投資公司。表弟的老婆極力提議他們到香港生孩子。

“到香港生孩子有什么好處???”

“好處太多了,數(shù)都數(shù)不清!”

艾賓吸了一口煙,饒有興致地說,“舉例說明?!?/p>

“香港的福利好,小孩子12年免費教育。醫(yī)療,沒有假藥。食品,沒有毒。尤其是,香港護照在全球一百多個國家免簽證。”表弟老婆深諳此道,如數(shù)家珍。

艾賓一聽免簽證,就興奮了。他這輩子錢是賺了不少,但還從來沒有出過國,連香港也沒有去過。他曾經(jīng)想去美利堅合眾國轉(zhuǎn)一轉(zhuǎn),簽證三次都被拒。他一拍大腿,就說,“要好多錢在香港住院生孩子?”

表弟夫婦兩人對視一笑,老婆答道,“沒有幾個錢,13萬左右?!?/p>

艾賓一拍大腿說,“走,你們跟我回我公司,我馬上叫會計把錢交給你們?!?/p>

就這樣,艾賓兩口子踏上了赴港生子的艱難旅程。

兩個月后,第二次帶著石榴去表弟公司玩,艾賓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表弟老婆剛懷孕,她已經(jīng)去了一趟香港,拿到了預約證。當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拿著證件炫耀時,艾賓疑惑了,他問:“我交了那么多錢,石榴怎么沒有這個紙呢?”

表弟老婆一見說漏了嘴,回答也變得像蚊子叫,“你們——沒有——呃?!?/p>

“為什么你有,我們沒有?”艾賓步步緊逼。逼得表弟老婆坐立不安。她解釋道,現(xiàn)在形勢與行情通通緊張,剛懷孕過港就好拿預約證,懷孕5個月要床位基本比登月球還難。

“那怎么搞?”艾賓急了。

“搞不好,你們可能要闖關(guān)!”表弟老婆揣測道。

“‘闖關(guān)是什么意思?”石榴問。

表弟老婆撇了撇嘴說,“是偷渡!”

艾賓對偷渡一詞特別敏感。他辛苦奮斗了多年,就是為了活得像個人樣。如今,他盡量遠離掙第一桶金時的骯臟污穢。他想不明白,給了錢就是為了到香港生孩子,為何還要偷渡?等表弟老婆好容易解釋清楚了,艾賓撂下話說:“不搞了,我們一家三口決不偷渡。第一,我擔心我老婆孩子的生命安全。第二,違法的事情我不愿意做,我不想自己有不良的記錄,以后的事情不好做?!?/p>

表弟很無奈地說:“表哥,我的錢已經(jīng)給了深圳的中介阿波了。阿波是不會退這個錢的?!?/p>

兩人談了半天,竟吵起來。艾賓在當?shù)赜悬c勢力,也不怕表弟不還錢,順勢發(fā)了一大通脾氣后,帶著石榴揚長而去。

一個月后,表弟來了電話,說有床位了。要艾賓補交12萬床位費用。因為,嫂子已經(jīng)懷孕7個月了,床位必須高價從別的渠道去買。艾賓一聽這個好消息,便在心里叫了一聲天——真是天有眼哎!他想都沒想,趕緊讓會計打了款給表弟。當時,家里人都說艾賓被表弟坑了,艾賓不接嘴,不評論,他懶得扯。那個時候,他心里窩著一把火——絕大多數(shù)朋友都已經(jīng)知曉老婆將在香港產(chǎn)子,要是不能在香港生,那該多沒面子?。?/p>

在表弟找來的香港中介的授意下,艾賓選擇了石榴預產(chǎn)期前一周的時間赴港。這一天,是2012年1月18日,距離龍年除夕夜不超過5天時間。

赴港的那天,艾賓舉家出動。他和石榴坐著動車抵達深圳,司機開著他的商務(wù)奔馳,帶著4位保駕護航者——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星夜兼程,次日也趕至深圳。

翌日,艾賓安排四位老人入住四星級酒店待命。在中介阿波的指示下,石榴花了一個下午燙了個發(fā),做了時髦的碎花卷卷。晚飯后,艾賓陪著石榴在深圳的國貿(mào)大廈買了一件遮掩肚子的羽絨服。不僅如此,他還雇了酒店里的化妝師,給石榴化了妝。用阿波的話來說,要盡量減少孕婦的痕跡。早晨5點鐘,阿波包了兩臺車將他們運送過關(guān)。這一點是艾賓自己強調(diào)的。他和阿波合坐一臺車過去,給石榴單獨包了一臺車。日后回想起來,艾賓很贊嘆阿波的心機——這個時間段是掐好算好的,正好交班,僅一個人上班,監(jiān)管得自然不太嚴。

過港后,按照合同規(guī)定,阿波將他們帶到了旺角的產(chǎn)婦公寓,艾賓一看那架勢——那簡直就不是人住的。他提出要自己付費去住好酒店。阿波在車里打了一通電話后,很快,中介的隊伍忽然又龐大起來,又多了一女一男,女的像是大姐大,男的是跟班的。艾賓沒理會那些,他關(guān)心的是石榴的飲食起居。最后,他選中了紅磡體育館背后李嘉誠的海逸酒店,一天房租2000多元,加上服務(wù)費接近3000港幣。為了辦事方便,他還在海逸酒店的附近,給深圳的中介阿波租了套酒店公寓。

傍晚,他帶著石榴去散步,買了幾份當日的報紙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好幾份報紙都連篇累牘地刊登著有關(guān)赴港生子的話題。其中,一篇評論文章寫道:

近來,內(nèi)地孕婦來港產(chǎn)子問題出現(xiàn)“雙闖”現(xiàn)象,不僅臨產(chǎn)闖急診室分娩,而且臨產(chǎn)闖關(guān)入境個案迅速增加,令問題日趨復雜化和危險化。據(jù)入境處官員表示,愈來愈多內(nèi)地孕婦乘坐企業(yè)的輕型貨車、七人車來港。以規(guī)避香港當局打擊內(nèi)地孕婦闖急診室分娩的行動。落馬洲關(guān)口全天開放,是內(nèi)地孕婦最常闖關(guān)的口岸,而晚上10時至凌晨2時,更是內(nèi)地孕婦乘輕型貨車、七人車闖關(guān)最多的時段。

去年全年共有1656名非本港孕婦在香港公立醫(yī)院急診室產(chǎn)子,較2010年的796人激增逾倍,相當于每天有近五宗急診室分娩個案。盡管香港方面加強監(jiān)管措施,去年共拒絕3560名內(nèi)地孕婦入境,但這種“闖關(guān)”產(chǎn)子趨勢毫無減弱跡象。

孕婦若完全不作產(chǎn)前檢查,臨產(chǎn)才沖進急診室是十分危險的,因院方對孕婦及胎兒情況根本不了解,即將生產(chǎn)時間緊迫,就像面對“炸彈”無從入手。院方需要為孕婦作大量的產(chǎn)前檢查,若碰到準媽媽有心臟病、高血壓,甚至艾滋病,情況就更嚴峻,對媽媽和胎兒都有潛在的危險。

……

他終于知道了“闖關(guān)”是怎么一回事——原來,他和石榴就是這樣“闖”過香港來的啊!慌亂與憤懣過后,他沒有發(fā)飆——人生地不熟,萬萬不能失控,只能伺機行事。

經(jīng)歷了少不更事的闖蕩與艱辛,32歲的艾賓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接下來的幾天,他沒有任何行動,僅僅只是在觀察。第三天下午,阿波帶石榴去作了個產(chǎn)檢,回來才知道,石榴預產(chǎn)期推后了一個星期,原來,大陸的算法與香港不一樣。又過了兩天,直到兩口子的證件都快過期了(自由行的證件有效期為一周),那幫中介依舊只是每天過來問問情況,陪他們吃頓飯,沒有任何行動的跡象。

抵達香港的第六天中午,艾賓終于控制不住地發(fā)飆了。面對圍坐在身旁的五位中介,艾賓點燃了一根煙(自從妻子懷孕后,他就戒煙了),吐出了幾個漂亮的煙圈圈后說,“你們這樣做不是個事情,怎么搞成這個樣子?大家合同上約定的,不允許有不良記錄?,F(xiàn)在,我已經(jīng)給家中的公安部門打了電話了,我被你們詐騙到了香港產(chǎn)子,你們都給我想好了,我在香港搞不了你們,回大陸照樣搞掂你們?!?/p>

五位中介面面相覷,決不言語。艾賓接著發(fā)話道,“你們一路騙我們,這是詐騙??!這個床位肯定也是沒有的。哈哈,一個床位就是12萬。你們記住,我給了你們25萬,這個錢是從大陸的十堰打出來的,如果事情不辦妥,日后,你們花200萬都不一定能出監(jiān)獄?!?/p>

艾賓一番狠話,把幾個中介都嚇傻了。轉(zhuǎn)眼之間,一個個借故小解出門,便再也沒有回來。只剩下最后現(xiàn)身的一女一男兩人。

女人的老家是河南人。5年前嫁到香港。帶了個小弟專做赴港生子的生意。女人沉吟半晌說,“我不知道你花了12萬買床位,很顯然,你并沒有搞到床位,不然,大家都不會嚇跑了。這單生意是別人轉(zhuǎn)包到我手上的,只給了我5萬。你明白嗎?他們就想讓我?guī)憷掀湃リJ急診室。”她看著艾賓,一臉茫然地說,“我做‘闖關(guān)這一行不到半年,每次都沒有失手過,但現(xiàn)在形勢不妙,說實話,我沒有太大的信心。”

艾賓點點頭,走到女人的面前,蹲了下來,仰臉望著這個看上去比他小兩三歲的香港女人,他懇求道,“大姐,我求你了。你看,我從十堰千辛萬苦地跑來,就是想讓我孩子生在香港。只要你能幫我這個忙,我艾賓念你一輩子的好?!?/p>

女人淡淡一笑,見怪不怪地說,“你們大陸的男人啊,凡是在這種事情上,求起我們來,都是一樣的德行?!彼f這句話的時候,顯然忘記了,她也曾經(jīng)是大陸的女人。

半個小時后,小弟扶著石榴走進了香港東區(qū)的猶他夫人那塔素醫(yī)院。在女人的建議下,石榴演得很成功,她說和丈夫來旅游,急發(fā)肚痛,希望醫(yī)院幫忙檢查。醫(yī)院本著人道主義精神,立即將石榴收住院。艾賓樂顛顛地向醫(yī)院交了47000元的床位費。隨后兩天正是龍年的除夕與年初一,醫(yī)院放假。到了初二那天上午,醫(yī)生在早晨的例行檢查后,發(fā)現(xiàn)石榴絲毫沒有要生產(chǎn)的跡象,便報了警。

一輛警車沖進醫(yī)院,將兩口子拉到警署問話。一到警署,艾賓便理直氣壯地表示,我們有合法手續(xù),有預約紙,剛才你問我老婆的時候,她不了解情況,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來辦的,她當然不知道。現(xiàn)在,讓我去酒店拿預約紙,再去入境署辦理延期手續(xù)。女警看著艾賓沉著而淡定,也擔心萬一耽誤了大陸夫妻在入境署的延期不好辦,就將石榴的通行證給了艾賓,讓艾賓馬上去入境署辦理。她表示問完話后,會將石榴送回醫(yī)院待命。

艾賓一出警署便給中介打電話,讓女中介幫忙辦理延期。女中介先是答應(yīng)了,到了入境署門口碰面時,她一把將艾賓拖到一邊說,“大哥,你別急,消消氣。這里辦不了延期?!?/p>

艾賓急瘋了,粗暴地一把拽住女中介的胳膊說,“我付了25萬,床位搞不到,連辦理延期都搞不掂。你們想找死???”之后,他不能控制自己,顫抖著大聲地爆發(fā)了,“我要你們一個一個死得好看!”

女中介驚魂未定,帶著小弟連作揖帶告饒,也沒法消解艾賓的怒火,干脆人間蒸發(fā)了。下午六點半鐘,艾賓像個幽靈般站在入境署的門口,他感覺到了情況的嚴重性,沒有預約紙,辦理不了證件的延期。警察署還在等他拿回石榴的證件,而這時的石榴,應(yīng)該被送回醫(yī)院了吧?

晚7點,艾賓獨自返回酒店。為了以防萬一,他用香港朋友的證件開了另一間房。到后來,他才知道,他的精明與謹慎派上了用場,就在艾賓躺在另一間房間的大床上苦苦思忖時,警察曾經(jīng)兩次到他下榻酒店的房間準備抓他。這晚,艾賓躺在異鄉(xiāng)的大床上,思緒翻飛,這次的歷險或許是他一生中最難挨的一次絕境。不,這并非是因為輕信,也不是因為受騙上當,而是他真誠地希望自己的兒女降生在一個具有安全感的地方。他不停地告誡自己:命運,該死的,都是命運。

過往的一切像電腦熒屏般從他的腦子里掠過,14歲的艾賓赤手空拳闖蕩世界,青年時期的艾賓長成能挑戰(zhàn)世界的男子漢。難道,邁入中年的艾賓就只能享受拋物線的命運,能輕言失敗嗎?他凝視著黑暗,挫敗感猶如脫韁的野馬一樣在他體內(nèi)折騰,像冰涼的潮水將他淹沒。他從床上翻身跳起,抓起電話,他要打幾個重要的電話,反正,他要用土法子給石榴催產(chǎn),很簡單,他必須征服命運。

翌日上午11時25分,女中介的小弟在福田口岸的入境關(guān)口,等到了連夜從艾賓老家坐飛機來的艾賓司機。司機遞給小弟一瓶半斤重的蓖麻油,這半斤油得之不易,司機星夜兼程,駕車從十堰趕至武漢機場,乘坐最早一班飛機趕赴深圳,再從深圳機場打的趕至福田口岸。

一場生死時速的較量。

還在海逸酒店公寓房的樓下時,小弟便電話通知了艾賓,等小弟沖進公寓房的廚房,艾賓已經(jīng)燒熱了鍋。這一天中午,他親自下廚掌勺,用送來的蓖麻油煎了兩個惠康超市買來的有機雞蛋。接著,他帶著小弟到樓下的茶餐廳訂了一份韭菜餃子,這是石榴的最愛。然后,他把兩個油津津的煎雞蛋攤在餃子上,用剛買來的膳魔師保溫飯盒裝好,遞到小弟手上。艾賓的計劃是讓石榴神不知鬼不覺地吃一頓“催產(chǎn)”飯,讓孩子降生在香港。

這個蓖麻油煎雞蛋的秘方,是艾賓奶奶的杰作。她告訴孫子,在他們的家鄉(xiāng),催生時作興用蓖麻油煎雞蛋給孕婦吃,只要兩個雞蛋,10克蓖麻油。再頑劣的嬰兒四五個小時便能生下來。

“小弟,剩下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希望你能立功贖罪?!卑e說。

小弟苦笑了一下,他二話沒說,掉頭就打的士直奔東區(qū)警署。兩個小時前,艾賓打電話給石榴,石榴告訴他,院方讓她在病床上等待警察署來接她,他們已經(jīng)辦好了交接手續(xù),馬上會將石榴送進警署待命,最遲下午便會送她過關(guān)遣返。

電話的那一頭,石榴泣不成聲。20歲的準媽媽,在家鄉(xiāng)像個貴妃被人寵愛著,何嘗遭受過這等冷遇與顛沛。她哭著哭著,感覺到胎兒在肚子里痙攣。她感到了害怕,她特別怕生孩子的時候,依舊像現(xiàn)在這樣孤苦一人。最后,她凄厲的號叫聲劃破了午后醫(yī)院的上空。

艾賓勸了半天沒用,石榴依舊是潑命地哭。他最后吼出一句狠話,“石榴,你要相信你的老公,我們走遍了千山萬水,歷盡了千辛萬苦,我們—的—孩子—絕對—能—成為—香港—公民——的?!?/p>

電話的那端,石榴突然停止了啜泣。許久后,石榴只說了三個字:“相信你?!?/p>

經(jīng)過警察的同意,小弟將飯盒交給了石榴。石榴吃完飯后,已是午后1時30分,她偷偷給艾賓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吃光了所有的東西。艾賓在電話那一頭表揚老婆,“寶貝,你做得太漂亮了。為了這,我回去送你一顆兩克拉的卡地亞鉆戒?!?/p>

站在酒店的鏡子前,艾賓給入境署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們,妻子石榴的證件找到了,在他的手上。入境署的官員叫他立即送過去,艾賓答應(yīng)了。

艾賓沒有立即送證件。他需要拖延一下時間,讓石榴肚子里的那點可憐的蓖麻油幫助她生下孩子。他預估了一下,大約需要四五個小時。想到此,艾賓倒是超然淡定,像吃了鎮(zhèn)定藥。他看到鏡子里頭的艾賓對他擠出一絲微笑。我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局。他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的兒子(或者是女兒亦可)在香港醫(yī)院里呱呱降生的情景。他用粗糙的手指撫摸著鏡子里的那個孩子,想象著兒子(或者是女兒)的小鼻小嘴。他又一次想到他的香港孩子回家辦滿月酒的情形,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他依舊是那么得意洋洋,那么威風凜凜。他無法抑制自己興奮的感覺,好像就要飛起來了,就像一只白色的海鷗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時而高飛,時而盤旋,時而優(yōu)雅地掠過深藍色的海面。可是,想到石榴倚靠在異鄉(xiāng)醫(yī)院的床頭,孤苦無依,陌生清寂,他就恨自己是個男人,竟然無法保護另一半。那么,為什么他們必須到香港生育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呢?他怔怔地站著,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完全找不到北,找不到答案。

下午4點半鐘,艾賓坐在香港朋友的寶馬車里,直奔警察署。

那個跟艾賓打過交道的女警一看艾賓便皺起了眉頭,“你怎么跑來了?”

艾賓沉著臉,急吼吼地問,“我太太呢?她到哪里去了?”

女警說,“你太太已經(jīng)被警車送走了,在去入境署的路上?!?/p>

“不行,”艾賓急了,他的音調(diào)也不自然地抬高了幾個分貝,“你們這樣會出人命的!我要求你們趕快把我太太送回來?!?/p>

“先生,請你放低聲,”女警也抬高音調(diào)說,“你這樣是沒有用的,你太太必定要遣返回去?!?/p>

艾賓恨恨地說,“我是有錢人,不是偷渡客,你明白了嗎?不要吼我,在我們大陸,你們警察也是我們這些納稅人供養(yǎng)的。我太太來香港生孩子,這里面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的錯,你要是再吼我的話,我就投訴你?!卑e的拳頭死死地捶著女警的辦公桌,捶得通通響?!拔摇嬖V——你們,你們——這樣——會——出——人命的?!?/p>

半分鐘后,另一間房間冒出來個年紀稍長些的警察,他的態(tài)度還算友善,“先生,不要吵,你太太仍在轉(zhuǎn)運的路途中,我們只能給你屯門入境署的電話。”

“能不能讓司機接個電話?她快要生了?。 卑e的口氣軟了下來,他忽然一陣心虛。寶貝太太,你可別生在路上了,別出意外!

警察給他抄了個地址,作了個手勢,讓他盡快趕至屯門入境署。

寶馬車風馳電掣地把艾賓送到屯門入境署。還在入境署的門外,艾賓便撥通了999,他說太太要生產(chǎn)了,人在入境署,請醫(yī)生護士們趕緊前來救命。999問艾賓的具體位置。艾賓看著路牌,又看了入境署的具體地點,說了詳細的位置。

不到5分鐘,香港醫(yī)院的急救車便飛奔而至。三個醫(yī)護人員沖進了入境署。艾賓也跟著他們走了進去。

他們雖然只有三個人,但都擁進了入境署的大廳,大廳里頓時像塞滿了一樣,里面的陳設(shè)看上去很小。

值班的警察搞不清狀況,連忙問護士怎么一回事?他們沒有報警啊!

“我報的警。”艾賓走進去說,“是我報的,我太太要生了?!彼^察了一下入境署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想要確定石榴在哪里。5秒鐘后,他終于忍不住地大聲喚著石榴,他基本上豁出命了。大喊兩聲后,樓上傳來異常虛弱的回應(yīng)。艾賓的腎上腺素馬上升高。

兩個警察沖出來,他們詫異地看看艾賓,又盯著醫(yī)護人員。一位瘦弱的警察問護士,“你們干什么來的???”

“有人報警,這里有個孕婦馬上要生產(chǎn)。”

艾賓迫不及待地點點頭,他舉起了手,聲調(diào)里滿是祈求與誠懇,“是的,我太太在里面,她馬上就要生了,我保證。她就在樓上。”

“你保證,你拿什么保證?”瘦弱的警察沒好氣地說,“不許上樓,這里沒有孕婦。”

艾賓很清楚,太太就在樓上關(guān)著,肯定又在錄狗屁口供。他強調(diào)自己必須見到石榴。瘦弱的警察讓他上了樓。他隔著玻璃,只聽見啜泣聲,卻看不到石榴。這時,艾賓的焦慮已達至頂峰,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已經(jīng)流失殆盡。我要保護她,我要保障母子安全。錢不重要了,是否在香港生產(chǎn)也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艾賓砸著門,一下,又一下,遭到了樓下警察的呵斥,他也不管。他不停地念叨著,“我太太要生了啊,真的要生了?。 ?/p>

樓下,三位醫(yī)護人員嘀咕了一番,其中一位年齡稍長的從白大褂里掏出一小張紙,“如果這里沒有孕婦,你們就給寫個東西,簽個字。萬一出了事情,我們可不負責任的?!?/p>

兩位警察面面相覷。半分鐘后,瘦弱的警察進去請示,不一會兒,他走了出來,讓醫(yī)護人員上樓去檢查孕婦,再考慮如何處理。

警察話音未落,三位醫(yī)護人員便沖上樓去。艾賓也隨即跟上了樓。

醫(yī)生一聽胎音便覺得不對。此刻,孕婦的陣痛也加速了,他檢查得很慢很仔細,原來5分鐘痛一次,后來三分鐘痛一次。10多分鐘后,醫(yī)生對警察說,“不行了,5個小時一定要生了?!?/p>

“能不能這樣,用你們的救護車拉警報送到關(guān)口,送回深圳的醫(yī)院生?我們也派人跟過去?!本煲琅f不屈不撓。

醫(yī)生搖了搖頭,“走不了了?!彼粗靽@了口氣,“陣痛中顛簸送人,萬一出人命,我們擔當不起?!?/p>

瘦弱的警察走到艾賓的面前,“好吧,先把你太太送到醫(yī)院檢查,一旦發(fā)現(xiàn)沒有事情,還是要遣送的?!?/p>

“你放心,只要保條命,我根本不在意在哪里生孩子。”艾賓也松了口。

“你不需要在這里,你可以走了?!本斐墖烂C地看著艾賓,“你太太有我們的人看管,她現(xiàn)在是我們的人?!?/p>

艾賓舉手告饒,“好吧,我出去轉(zhuǎn)一下,我不要呆在這里,我好緊張?!?/p>

七八分鐘后,當艾賓去附近買了幾瓶礦泉水回來,看到太太石榴上了擔架。他緊步上前,忙問怎么一回事?

醫(yī)生說,要生了。

艾賓的內(nèi)心一陣狂喜。

遠遠地看著石榴自己扶著肚子走下樓來,艾賓一陣心疼。此刻,他發(fā)現(xiàn)這個小他12歲的女人有著他想象不出的堅強。他比以前更愛她了。他想沖上去扶扶他,但他的腿好似僵住了。他靠近石榴的身邊,但警察堅持不讓他上車。在送別石榴的一剎那,艾賓一把抓住石榴的手,“寶貝,聽我說,你別哭了,對我們的寶寶不利。”

石榴苦著臉,搖著頭,滿臉的淚花飛濺。后來,艾賓才得知,石榴這時并沒有哭,而是疼得落淚。

艾賓打了一部的士,緊緊地跟著那輛救護車。走了大約10分鐘,救護車警報大作。的士司機嚷道,“喂,你太太要生嘍?!?/p>

“你怎么知道?”

“拉警報了,普通的病人才不會拉,危重病人才會拉。估計你太太要生了。”

石榴進醫(yī)院后,醫(yī)院趕緊給她作了一系列緊急入院檢查。10多分鐘后,艾賓好容易插個空當,見到了石榴。此時的石榴似乎精疲力竭,汗?jié)竦念^發(fā)全貼在腦后,襯著一張臉更加清秀。艾賓沖到石榴的床前說,“寶貝,你現(xiàn)在一定要堅強,現(xiàn)在什么都靠不住了,中介公司更靠不住了,一切只有靠我們自己?!彼麚崦竦念^發(fā),看著石榴說,“還是那句話,相信我,我們一定能在香港生下我們的孩子?!?/p>

20分鐘后,艾賓旋風般地拎著幾瓶礦泉水,沖進了婦產(chǎn)區(qū)域。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只是瘋了似的,要干點什么。

那頭的石榴開不了口,只是對他點了點頭。半分鐘后,一位醫(yī)生手持體檢單沖了進來說,“BB仔的心跳不對,要掛急診哦?!?/p>

醫(yī)生的話音剛落,入境署的那位女警察走過來告訴艾賓說,“你太太等一會兒沒事情的話,我們還是要遣送她回大陸。”

聽到這個話,艾賓突然舉起手中的礦泉水,他真想一巴掌拍死她。可那只高舉的手又垂了下來,像被風刮斷似的,轉(zhuǎn)眼間臉上也堆滿了諂媚的笑,他對那個女警察說,“您,您喝口水吧。您辛苦了!”

女警察嚇得后退一步,嘴里嘀咕一聲“氣性”,再次重復道:“沒事的話,還是要遣送回去的。”

“可以。”艾賓反而平靜下來了,說,“可以,只要小孩子沒有事情,我怎么都可以。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要,在哪里生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母子平安就謝天謝地了?!?/p>

艾賓和女警交換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神。片刻之后,女警掏出手機,給他們的領(lǐng)導打電話匯報情況。艾賓聽不太懂廣東話,只聽了個大意。那大意是,沒辦法。合上電話后,女警走了過來,聲音仍像冰塊一樣地冷漠?!鞍壬?,你要走開,現(xiàn)在這個范圍是屬于我的?!?/p>

艾賓看著地板,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爸x謝?!彼煅手f,“真的謝謝。”

離開那個女警的視線時,艾賓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膝蓋竟然一直在抖。

5分鐘后,護士進來對艾賓說,“你太太隨時都有生的可能,你走不了了。我們需要她住院觀察?!眲傄贿^去,便看到了石榴躺在擔架上。護士告訴艾賓,石榴要進產(chǎn)房了。

“那我呢?”艾賓咕噥著,他俯下身,親了親石榴的臉,“寶貝,我要回去睡個覺。我保證,只睡三四個小時,我就回來看你。我相信,我們的孩子很快就會來到這個世界了。”

說完,艾賓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穿過病房,消失了。

這天晚上,艾賓做了一個又一個稀奇古怪的夢,他一直在夢魘中浮沉。他的這一覺睡得很壓抑,很動蕩,好像一直沒有得到充分休息似的。什么事情都是沖著他來的,可沒有一件事情是他能決定的。

他睡得那么沉,手機先后響了七八次也沒有聽見。

艾賓一覺睡到中午12點才醒來。匆匆趕至醫(yī)院的產(chǎn)房,打聽石榴的情況。在樓道里碰到了那位女警察。

“你好?!彼f。

“你昨晚睡得好嗎?”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疲倦。她深吸了一口氣,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伸過一只手來,“恭喜你?!?/p>

“為什么恭喜我?”艾賓明知故問。

“恭喜你成為香港女公民的父親?!迸⑽⒁恍?。

艾賓迎著她的目光,凝視了片刻,然后移開視線,伸出手來。他知道,此刻,他一開口必然是哭。

“謝謝你,謝謝你接納我們?!?/p>

一個月后,艾賓帶著坐滿月子的石榴回了老家。在此之前,女兒已經(jīng)被丈母娘抱回了老家。辦滿月酒的時候,艾賓獨自回了趟老家,這時,石榴的證件還沒有做好,人在香港膩膩地呆著。當然,孩子的滿月酒宴開42席,一共來了600多人,禮金收了40多萬。

相比于花費30多萬赴港生子,艾賓一直認為自己是不虧的。日后,他還得知,自己是2012年的闖關(guān)第一人。

第三個故事:遺憾的早產(chǎn)

旺角看上去就像無數(shù)個家庭小旅店堆徹出來的巨大旅館,積攢了過度稠密的人口與眾多迷你商鋪,就連空氣中都久久浸潤著港式小吃——牛肉丸、魚丸、咖喱與油煎角的茂盛的味道。噪音裹挾著這個躁動的區(qū)域,就像沙塵暴死死不肯放過京城一般。

橄欖拽著我的胳膊,指一指馬路對面的那幾棟掩映在各類廣告牌背后的樓群,“涂姐,這些樓里有好多家家庭旅店,幾乎都是大陸孕婦落腳的地方。就在這些地方,住過我的好幾個姐妹呢!”

踏進旅店之后,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抵達了世界上最小空間的旅店。原本,我對香港迷你型旅店還是有著足夠的心理準備的。10年前,我在香港文匯報深圳辦事處任職,來香港總部開會時,總會下榻報社位于鬧市灣仔的一棟大樓里的一個小單元。那個單元房不過五六平方米,僅放得下一張床、一個寫字臺及辦公椅,我時常感覺到逼仄、狹小,多少有點憋屈。

我和橄欖說服了房東,好容易以家中孕婦著急租房為由,換來驚鴻一瞥。眼前的地方不過巴掌大,比我住過的灣仔的單元房還小。作為螺絲殼級別的一小間(被如此分隔總有著合理性),赫然擺著一張上下鋪的鐵床(鐵床長度不過一米,牢固程度尚可),外加一個小小的床頭柜。僅此而已,別無他物??v觀全局,該套房不過30平方米,卻被分隔成三個單間,分租給三位孕婦。每間房每晚收費380元。

我早有準備,掏出在淘寶上購物常用的米尺,丈量,丈量,天哦,一個單間只有4平方米哦。

“小吧!”橄欖嘆息著,“用我們老家的話說,屁眼大的地方。”說罷,她笑倒在鐵床上,引發(fā)一陣響動。她的老家在東北的遼源。

“怎么住呢?”我有點納悶。一個孕婦入住,尚且施展不了,多個照應(yīng)者,豈不騰挪不開?

橄欖笑而不答,她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雙層鐵床的上鋪,假裝美美地躺下,伸了個懶腰?!八哪昵暗倪@個時候,我就是睡在這張床上,伺候我的女友坐月子。她生了個女兒,沒有拿到回程證。先生的通行證又過期,我們幾個朋友玩接力賽似的就來幫忙照料她?!彼老麓玻稍谙落伬^續(xù)回憶,眼睛里慢慢地鋪上了一層陰霾。“我一直想住這張床……這是孕婦的床……唔……我那天,就是愚蠢得很,犯了人生一個很大的錯誤。”

我看著她。我知道,她終于要給我講述她的生子故事。

我睜開了眼睛,努力從她所賣的關(guān)子里探究一點點的資訊?!跋矂∵€是悲???”

她笑而不答。她是弟妹最要好的女友。從深圳的福田賣關(guān)子到香港,絲毫不理會我急迫的心情。最后,她擺了擺手,“既非悲劇也非喜劇,而是一出悲喜劇?!?/p>

30歲的橄欖挺著七個多月的肚子,驕傲地行走在佐敦地帶。

這是2010年2月3日。橄欖挑著揀著選定了這個日子,來香港作最后一次的孕檢。她喜歡“3”字,和幾乎所有的廣東人一樣,“3”字意味著“升”,還有什么比“步步高升”更討喜,更吉利的呢?

“雙非”產(chǎn)婦(夫妻雙方均非香港居民,這是近年來被熱炒的新名詞)過港生子,按照港方醫(yī)院的要求,在生產(chǎn)前必須拿出超過三次的香港孕檢報告。橄欖在懷孕初期,拿預約證時做過一次,5個月的時候她又過港照彩超,作過系列檢查。現(xiàn)在,7個月零6天,她這是最后一次來港作孕檢,下一次,她就該抖摟包袱啦!

這一次很順利,順利得超乎她的個人想象。當她告別胖墩墩的尹醫(yī)生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竟然會出現(xiàn)奇跡。

實際上,懷孕初期,橄欖的身體一直不大好,虧氣虧血。婆母原本讓她把身體調(diào)整一下再去生孩子的,無奈孩子不請自到。三個月時,某日早晨醒來,她下身見紅,突發(fā)先兆流產(chǎn),把全家人嚇了一大跳。她被送進深圳福田婦幼醫(yī)院,醫(yī)生說她有流產(chǎn)癥狀,必須住院保胎,她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住了一個月的院。

當她把所有的危險信號一一排除掉,已經(jīng)是孕期七個月過后。

冬日的驕陽劃過她的臉龐,照耀著她的每一寸肌膚,也給她的肚子帶來暖烘烘的成就感,她的內(nèi)心是歡愉的,她喜歡港島忙碌的景象,——很快,肚子里的女兒就要如愿降生在這塊夢想中的寶地上。

這是她的終極目標、她的理想與救贖。

她有一個秘密。

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第二個孩子。

5年前,她在一段情緣中生過一個男孩。

這個男孩就是在香港生的,也是一個“雙非仔”。

這是一場婚姻的結(jié)果。這種結(jié)果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事實是,她經(jīng)人介紹結(jié)識了一位北方男人并嫁進深圳。北男是孤兒,大她6歲,幾乎和她隔了一個時代。他在電腦公司做技術(shù)工作,喜歡與電腦交流,卻從不求人并疏于與人交往。

橄欖懷孕三個月時,北男突然建議橄欖赴港生子。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表姐的建議,他有位表姐在香港的沙田開金店,人很熱心。北男為了給孩子一個落地的港籍,破天荒地采納了表姐的建議,并鞍前馬后地跑了幾趟香港落實諸多事宜。最后,橄欖為他在香港生了一個兒子。

那是橄欖第一次見到先生的家人,以前,她以為北男僅有一個表姐親戚。

再到后來,她才得知,孤兒并不孤,在深仍有親戚,但絕不來往。一次,一家三口周末飲茶,剛落座茶樓,身后響起驚乍乍的狂呼——表哥,你好。對方也是一家三口,兩位大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兒。

北男起身,微笑,禮貌地打著招呼,并拉過橄欖一一介紹——這是他的表弟一家三口,表弟是舅舅家的孩子。她在茶桌中間聽了聽他們簡單敘舊,不超過3分鐘。接著,北男借故下午要帶兒子去香港打疫苗,匆匆告辭。

回家后,她想問問他家中的實情。北男搖搖頭,依舊回電腦旁打電腦游戲。他生性孤僻,她竟也懶得多問。多年后,當她具備了一點病理知識后才知道,北男原本是個自閉癥患者!

她蒞深生活5年,竟也忍受不了蝕骨的孤獨感,最后,扔下4歲港籍男孩,狠了心離了婚。后來,嫁給了大她兩歲的客家仔范冬。

范冬有型有款,溫柔熱心,給予了橄欖在婚姻生活中缺席的一切。何況,他知道橄欖過去的故事,從不介懷。只是和橄欖約定:她的過去,請千萬對婆婆與公公大人保密。

橄欖備受寵愛,很快便懷了孕。范冬問她,孩子準備在哪里生?

橄欖低頭,細想,緩緩地說,我想和你生兩個孩子。如果這一胎在香港生的話,下一胎如果可以生就在深圳生,當然,也可以在香港生。但是,她拖長音調(diào),嗓音發(fā)嗲,我要預防,怕以后情況有變化,萬一日后香港這條通道堵死了呢?

其實,橄欖沒說實話,或者說,她不愿意說實話。她就是想在香港生。從得知懷孕的那一刻起,她便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為鐘愛她的范冬生一個港籍的寶寶,唯此她才能心安,才能平順。女人喜歡攀比,橄欖也不例外,她無法忍受自己的第二胎和第一胎的兒子,有著巨大的差距。更無法忍受,這個自己深愛著的男人是一個無法與前夫比肩的父親。范冬哪一點比那個北男差?憑什么在做父親的資格上輸給別人?每個女人都是天生的完美主義者,她的生活里哪一樣都不能少,缺了哪一樣她都心疼啊。

范冬笑笑,他的想法和橄欖一樣。

他是一位年輕的貿(mào)易商。他的朋友乃至朋友的朋友生孩子,首選之地均是香港。對深圳這一批事業(yè)有成的80后來說,到香港去生孩子是事業(yè)成功的標志,是他們隱秘內(nèi)心里不證自明的訴求。別人可以,他們?yōu)槭裁床豢梢裕縿e人能辦到,他們辦不到?開什么玩笑啦!

這個希望似乎縹緲又能輕易碰觸。往近了說,赴港生子日后能讓孩子跨境上學,享受香港的教育福利與體制。往遠了說,什么時候賺夠了1000萬港元,就可以申請投資移民香港了。屆時,一家三口正式在港團聚,本是水到渠成的事。

通過朋友的介紹,橄欖找到了佐敦的一個私人診所的醫(yī)生檢查。赴港產(chǎn)子的前期,他們一直順利得出奇,交了39000元的預約金,又在中途來了兩趟香港作檢查,就只需靜等孩子降生了。

這一天,橄欖的心情極靚,買了超多的嬰兒用品,不僅如此,為了幫姐妹們采購一大堆化妝品,還堅持著從佐敦走到尖沙咀。最后的一站是海港城。在香奈爾的豪華店面外,二十多位擁躉們照例排起了長龍。

橄欖瞄了范冬一眼,范冬心知肚明。他望著那款橄欖鐘意的包包,咧了咧嘴——香奈爾巨大金色LOGO在櫥窗里撩撥著所有人的視線。這兩年,公司的生意不太景氣,他就一直沒舍得下手。他還記得,幾年前,在深圳萬象城專賣店里,這款包包的價格不過25000,過了兩三年,哇塞,這包已瘋狂漲至47000。有時候,范冬也惶惑起來,這年頭變化快,似乎什么也趕不上奢侈品的漲價快!

橄欖緩緩走過專賣店門口,并沒有絲毫駐足相看的意思,這一切真實而微妙地反映出她對奢侈品的冷漠態(tài)度。此刻,她的母性正悄然放大,滿心滿腦都是她體內(nèi)的孩子,別的一概不顧。就在她快要離開最后一扇櫥窗的時候,范冬一把攬住她,在她的耳朵邊許諾說:寶貝,如果我們的女兒順利地生在香港的話,這一定是一個鼓勵我們移民的好意頭。就為了這個,我一定會送你這個包包?!?/p>

橄欖一直渴望著這個包包,沒事時常常去深圳萬象城專賣店跑,未必買,只是過過眼饞的癮。可是,等待太久,她的熱情完全被消耗殆盡。她微微一笑地反擊道:“如果這個孩子不幸生在深圳呢?”

范冬咧嘴一笑,“寶貝,你就那么衰運?”

“嘿嘿,也許。”

“別,豁出去了,就讓我老婆提前一個月來香港待產(chǎn),怎么樣?”

“沒那么嬌貴??!”橄欖低頭一笑。她看起來總是那么憂郁,即使在微笑的時候,她的那雙長形的眼睛雖然看似柔和,卻也充滿了憂傷。

回到深圳后,橄欖就“臥倒”了。連晚飯也沒吃,她總感覺肚子有點異樣,腹部似乎正在一點點變硬,類似脹痛。她反復安慰自己,肯定是逛街過火了,累的。歇息兩天就會好的。

撐到了夜晚9點半,肚子里的動靜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是宮縮吧?恐怖得就像要生BB了。她是過來人,多少有點經(jīng)驗。她喚來范冬和婆母,一家人奔赴醫(yī)院。

醫(yī)生詳細地詢問了她的情況,又作了一番檢查后,頭也不抬地說,目前,你的妊娠時間才7個月,看起來似乎是假性宮縮。

假性宮縮?橄欖雖然是過來人,仍然初次聽見這個術(shù)語。

醫(yī)生解釋說,如果孕婦長時間用同一個姿勢站或坐,會感到腹部一陣陣地變硬,這就是假宮縮。宮縮間隔的時間不等,可能十多分鐘一次,也可能1小時以上一次,沒規(guī)律,每次持續(xù)的時間也不相同,幾分鐘到十多分鐘都有可能。尤其在準媽媽感覺疲勞或興奮時,更易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是臨近分娩的征兆之一,但與真正的產(chǎn)前有規(guī)律的宮縮不同,所以也稱之為假宮縮。反正,你動了胎氣,一定要住院!

住院?橄欖慌了。她懷孕三個月的時候,為了保胎,住過一次院。她知道住院安胎有多么難受。那時,一個病房6個女人,都是安胎養(yǎng)仔的,這邊嘔來那邊吐,幾乎沒辦法好好吃東西。她有輕微的神經(jīng)衰弱,在病床上無法安身。兩天后,求人換了一個雙人間,鄰床也是一個養(yǎng)胎的,此女更絕,只要東西進胃,一分鐘不到立馬就會“漾”出來,仿佛她的胃里永遠是飽滿的,對任何食物都有種天然的抗拒。她只能吃一樣東西——生蘿卜。所以,她總是坐在床頭啃蘿卜,就像一只碩大的兔子。天可憐見,橄欖還聞不得生蘿卜味,一聞總吐。真實的一面是,鄰床吐完了正可憐地嚼著蘿卜,橄欖則會瘋了般沖進衛(wèi)生間吐個夠。

橄欖不肯住院,她反復強調(diào)自己吃了挺多的黃體酮,不想住院也不愿意住院,才7個多月,她壓根兒想不到會提前生孩子。

醫(yī)生想了想說,不住院也可以,回家你就天天躺在床上,也別沾地,別走路了,這樣才可能不早產(chǎn)。

最后,醫(yī)生看了她一眼,說,我給你開點抑制宮縮的藥,如果有宮縮的時候,就吃,沒有就別吃。你有什么情況,第一時間來醫(yī)院。

橄欖千恩萬謝離開了醫(yī)院?;氐郊抑?,就吃了抑制宮縮的藥,爬上床養(yǎng)神。這一天,她累極了,等于看了兩次醫(yī)生,大陸的和香港的。巨大的疲憊像一張厚厚的飛毯,裹挾著她,環(huán)擁著她,她悄無聲息地入睡了。

11點剛過,橄欖便被一陣強烈的宮縮攪醒了。她看看旁邊的范冬正鼾聲大作,便忍痛靠在床頭。5分鐘后,陣痛退潮,她卻再也無法入睡了。半個小時后,宮縮繼續(xù)侵略她的身體,這次宮縮變成3分鐘陣痛;繼而,宮縮間隔15分鐘一次,每次痛5分鐘。這時,橄欖再也無法強撐了,她一把捏住范冬的鼻子,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快,送我去醫(yī)院。不行了!

剛從香港作產(chǎn)檢回來,八九點時又去深圳北大醫(yī)院看了一次醫(yī)生?;丶液?,只有兩個小時,又要去醫(yī)院報到。橄欖是過來人,她的心里很清楚,這次宮縮有規(guī)律,恐怕要早產(chǎn)了。

趕至醫(yī)院,送進產(chǎn)科,再次見到兩小時前的那位醫(yī)生,橄欖的心就定了,她覺得安全了。

可惜,那位醫(yī)生的眉頭似乎從未舒展過,他照例給橄欖檢查,查看了一下說,要生了,胎兒要早產(chǎn)了,宮口已經(jīng)開了三指了。

“?。 遍蠙祗@叫起來,剛剛定下來的心立即撲騰起來,像養(yǎng)了一群飛奔的兔子。怎么辦?

我絕對不應(yīng)該在這個城市生孩子,我的孩子必須降生在香港。

范冬貌似很鎮(zhèn)定,但傻子都能看出,手機在他的手里簌簌發(fā)抖,他把手機抓得那么緊,以至于整只手都失去了血色。他撥通了中港車司機的電話,對方剛有動靜,他便大聲叫嚷起來,唯恐全天下人不知道他的橄欖要早產(chǎn)了。你,在哪里?我老婆快要生了,能不能馬上趕到北大醫(yī)院產(chǎn)科?我——們——要——過——港——??!

電話里的司機好配合,答應(yīng)飛車過來接人。

“最好不要折騰了,”醫(yī)生輕輕搖了搖頭,“她可能隨時都會生產(chǎn)?!?/p>

范冬看了看橄欖,不知她的想法是否與他相同,“不一定,也可能熬到明天早上都不一定?!?/p>

橄欖的臉色慘白得嚇人。

“你的意思是,硬要讓你老婆去香港生?如果在車上就生了,如果大出血……誰知道呢?”醫(yī)生沉默了,不敢說出那個可怕的答案。

“不,”橄欖忽地站了起來,“我必須要到香港生!”這叫喊仿佛出自她靈魂的最深處。說實話,她這時已經(jīng)有點害怕了,但想去香港生孩子的念頭像魔咒一般緊緊地抓住了她。不管是何種方法,只要能趕到香港生孩子,她都會同意。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范冬正在苦苦地斟酌,他的心狂蹦亂跳,血直往頭上涌。終于,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橄欖,聲音小如蚊蠅,“寶貝,我們?nèi)ハ愀凵桑隳苄械?。我們的孩子正希望我們帶他(她)去香港哩……我怕他(她)出生后怪我們,沒能讓他(她)投生在香港??!”

橄欖的腦子一片混亂。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突然,她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痛苦、絕望、軟弱與恐懼,各種情緒都在她的心中翻涌,讓她不知所措。但在此刻,她是如此地信任范冬,范冬的選擇便是她的選擇。她迎著范冬堅定的目光,“聽見了,我們?nèi)ァ愀凵?。?/p>

此時,狂風一般沖進來一個人,他晃著手中的車鑰匙,問,“誰要去香港生?趕緊沖關(guān)?。∥沂侵懈圮囁緳C??!剛才誰打的電話?”

范冬如蒙大赦,趕緊對橄欖說,“老婆,我們要沖關(guān)啊,趕快過去?!?/p>

“不行,這太危險。一路顛簸,很容易出事?!本梦撮_口的婆婆投了反對票。她凝視著在場每個人的眼睛,她的話語清晰有力,充滿感情:“你們不要命我還要孫子?!?/p>

“我這一生只有一個孩子。我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現(xiàn)在,我的兒子和我的媳婦很快就要有他們自己的孩子。如果你們已經(jīng)為人父母了,你們就一定能理解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很遺憾,你們還沒有成為父母,也許就不會理解我的心情。”

“媽,您就別玩繞口令了,我們要去香港生了?。 狈抖悬c不耐煩。他從小就煩這個當小學老師的母親,母親很嚴厲,說教型的母親,一直管他管到現(xiàn)在。

“不行,我不管什么香港不香港,我只需要保證我的孫女以及媳婦的安全?!彼钗豢跉?,“我的媳婦懷孕7個半月,本來就虧氣虧血,小孩子本來就沒有足夠的血液給養(yǎng),胎位本身就很不穩(wěn),很容易早產(chǎn)。依我看,我們的選擇其實很簡單:不管是香港,不管是深圳,也不管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敢肯定,呆在這個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我們就一定能平安。除此之外,我不敢預知還將有什么危險?!?/p>

“是的,沒錯?!贬t(yī)生舒了一口氣。

“呃。當然了?!币恢泵η懊蟮男∽o士也幫腔說。

“謝謝你們。我們就來舉手表決吧,希望我家媳婦留在這個醫(yī)院待產(chǎn)的人,請舉手?!?/p>

醫(yī)生、護士以及一個護理工,舉了手,婆婆的手舉得最高,范冬疑惑地看著這一幕,臉色的表情已經(jīng)從躊躇滿志變成了一片死灰?!皨專憧刹荒芨缮嫖壹覂?nèi)政,畢竟是我的孩子啊,我有權(quán)決定孩子的出生地?!?/p>

“你閉嘴。兒子,這個時候,你——別——無——選——擇。”婆婆狂喊著,用手戳著兒子的鼻尖,像一只憤怒的母狼,“你不是女人,不了解生育的可怕,這是一道鬼門關(guān)啊,現(xiàn)在去香港,等于去搏命!難道你希望你的老婆和孩子去送死嗎?你還是不是人了?!”

“好了,你老別生氣了?!贬t(yī)生站了出來,變成和事佬,他推著范冬說,“快去辦理住院手續(xù)吧,說實話,你老婆馬上要生了?!?/p>

凌晨2點,橄欖被送進了產(chǎn)房。醫(yī)生很快就給她打了一針催產(chǎn)針,也捅破了她的羊水。

橄欖躺在產(chǎn)床上,感覺到自己的背上冒出了陣陣寒意,那感覺是那么令人不安,是一種無法控制的下墜感,仿佛有一只大手牽引著她,硬拽著她,向著黑色的地獄飛奔。她忽然間明白了,是一種挫敗感。心強命不強,那是怎樣的一種失敗呀。

自懷孕以來,或者說,自從嫁給范冬以來,她的內(nèi)心都隱隱扣在一個死結(jié)上——不給他生一個有香港身份的孩子,怎么能證明她對他的愛?她的第一個孩子已經(jīng)是港籍了,老二怎么可以不是?范冬即使嘴上不說,心里也不想嗎?即使他不去找別的女人,自己也不能心安。達不到這個目的,她的人生就不會圓滿,她的幸福就會大打折扣!

可惜這一次,這一次她真的要失算了。

她想起了幾個要好的姐妹赴港生子的故事。小蘭和她同齡,去年在香港早產(chǎn)生仔。她懷孕8個月零三天時,忽然發(fā)燒了,人覺得很不舒服。先去深圳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說她高燒38度,很容易燒壞孩子的腦子。她二話沒說,起身打電話,叫了一輛中港車接她赴港。在車上,緊急通知自己老公過港會合。實際上,她在深圳與香港都辦理了指紋過關(guān),過關(guān)神速,兩邊僅花了不到10分鐘,再從福田口岸到浸信會醫(yī)院花了50分鐘。一小時后,她接受了剖腹手術(shù),平安誕下一子。

另位女友更厲害,兩胎都在香港生產(chǎn)。頭胎剛過7個月,肚子就沒來由地疼得厲害,夫妻倆打了一輛中港車就去了香港。港醫(yī)仔細檢查后,建議他們安胎,先住院觀察一天。第二天他們就出了院,在新界的表妹家住了13天,接著就帶了一些安胎藥,返回深圳保胎。半個多月后,返回香港生下了6斤2兩的女兒。第二胎時,女友發(fā)覺自己快要生產(chǎn)了,打了老公的電話,沒人接,他還在高爾夫球場打球哩。她自己打了一輛的士到皇崗口岸,捂著肚子過了關(guān),一到香港境內(nèi),便打了555招呼急救車,被送去公立醫(yī)院生了個兒子。

偌大的產(chǎn)房里很安靜,只有橄欖一個人。她恨恨地想著,那些產(chǎn)婦大概都到香港生孩子去了吧?只剩下她留在這個城市里,躺在產(chǎn)床上,像個遺世孤立的女人,無援而無助。但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越來越清醒了,也越來越亢奮——

不,橄欖絕不接受命運的安排!她必須爬起來,沖出去,騙過醫(yī)生,騙過護士,騙過所有的人,包括范冬和婆婆!她奇跡般地繞過了這一切,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站在了馬路上,她向所有的汽車招手。

中港車!中港車!誰是中港車司機?我要沖關(guān)??!快,快跑,快點跑啊!醫(yī)院?隨便什么醫(yī)院,只要是香港醫(yī)院就好,求求你啦!免檢,免檢,一路綠燈!指紋過關(guān),指紋過關(guān)!不行了,不行了,已經(jīng)HOLD不住這個孩子了。必須生了。什么,已經(jīng)是香港地界了?天啦,過了界線啦,可以放心大膽生啦!

……3個小時后,橄欖早產(chǎn),生下一個4斤8兩重的女嬰。后來,橄欖才知道,那一切不過都是幻覺。正常生孩子的日期都是9個月零10天,她的孕期超級短——差7天才夠8個月。當然,這個早產(chǎn)的孩子在保溫箱里呆了20多天,花了十多萬。

寶貝女兒,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當然,她還是很感激自己的婆婆,是她救了自己一命。她的心里很清楚,在這個時候,即便你有時間,即便你有金錢,也不能去搏命了。在婆婆,是不能。在范冬,是不敢。在自己,是沒有力氣。

兩個月后,橄欖從深圳致電給香港的尹醫(yī)生,說明自己早產(chǎn)的狀況,并希望得到醫(yī)生的指引,能夠順利地退回預交的費用。電話那頭,尹醫(yī)生告訴她,必須本人去浸信會醫(yī)院一樓住院部的繳費窗口辦理。末了,尹醫(yī)生還說,好好養(yǎng)好身體,下胎再來找我!

橄欖對我說起這一切時,竟有些靦腆。她用飽經(jīng)滄桑的語氣對我說——人?。?/p>

然而,這股“雙非港童”的沖擊波給彈丸之地的香港帶來了多少壓力,范冬和橄欖們并不清楚。他們也不想知道。

由于香港公立醫(yī)院屬于公益福利,普通香港市民看病或住院,僅需繳納極少費用。早期的內(nèi)地孕婦赴港生子,往往都是在接近臨盆時“突降”病房,由此讓港醫(yī)措手不及。也由于內(nèi)地媽媽赴港生產(chǎn)人數(shù)逐年增多,使得香港年分娩量已經(jīng)逼近10萬大關(guān)。全港只有1.2萬名醫(yī)生,且醫(yī)學生的培養(yǎng)周期長達8年,目前的醫(yī)生數(shù)量實在應(yīng)接不暇。赴港生產(chǎn)日趨流行,不僅增加了香港醫(yī)務(wù)人員的負擔,無法保障每一名新生兒的接產(chǎn)服務(wù)和生產(chǎn)安全,也使得許多香港孕婦因為輪不上正規(guī)床位,不得不在醫(yī)院過道臨時加裝床位,或是轉(zhuǎn)向收費不菲的私家醫(yī)院。

來自教育資源方面的壓力也不可小覷。最近3年,鄰近深圳羅湖和落馬洲口岸的粉嶺、上水等北區(qū)學校的幼兒園與小學的學位異常緊張,考試報名相當激烈。2013年2月初,香港教育局局長吳克儉對外表示,雖然赴港生子已經(jīng)叫停,但在2018年之前,來香港上學的內(nèi)地兒童數(shù)量應(yīng)該還會持續(xù)增加。

香港教育局在2013年3月公布的文件資料顯示,在2012至2013學年,香港跨境的中學生、小學生和幼兒園學童總數(shù)接近1.7萬,較上一學年上升了27%,當中約6800人就讀于公營小學。而從2006年至2012年10月出生的“雙非”兒童就有18.3萬,如果按一半的概率推算,這些“雙非”兒童將在21歲前返港居住和入學,那么從2014年開始,香港教育資源就可能面臨緊張。

此外,在香港的福利資源方面,由于內(nèi)地孕婦頻頻“走數(shù)”,侵吞了港人的福利資源。據(jù)香港審計署公布的報告:2005~2006年底,醫(yī)管局醫(yī)療欠款高達1.3億港元。其中,7成為內(nèi)地來港產(chǎn)子的孕婦。此外,一部分內(nèi)地父母將孩子寄養(yǎng)在港的親戚朋友家中,小孩每月還可以申請香港政府差不多3000元的綜合援助。而這些援助金,則來自香港人納稅所得。從福利資源上來講,固定的福利預算將被越來越多的人分享。

第四個故事:二胎啊,二胎!

2012年11月23日,上午10時55分。微雨。香港地鐵石硤尾站A出口。

我在等待著賽繆。

一個月前,10月26日與27日,我分別在中文大學及香港中央圖書館作過兩次講座。第一次講的是二奶村,是關(guān)于我11年前“臥底”于深圳漁農(nóng)村,假扮被人拋棄的二奶,作有關(guān)二奶的田野調(diào)查的故事。我為這個故事想了個浪漫的標題:《底層體驗與探索:野百合也想春天》。第二講正是眼下港人最關(guān)注的雙非子女問題,我談到了幾對大陸夫妻來香港生育的歷史,講到了艾賓與石榴花費天價蒞港產(chǎn)子的故事。這次是個學究標題:《探究歷史,叩問人性:從二奶村到赴港生子》。也許正是我的探究與思索,引起了香港相關(guān)人士的垂注,其中,香港的甘浩望神父與他的助手賽繆還曾就赴港生子的一系列問題與我進行過交流。他們對我作的選題不僅很感興趣,還邀請我專程赴香港采訪那些“港產(chǎn)仔”的媽媽們。

賽繆是個年輕的男仔,清亮的雙眼,略帶憂郁。他是香港“關(guān)注跨境兒童聯(lián)席”機構(gòu)里的兼職干事。由于還沒有找到正職的工作,他倒把兼職做成了正職。

他很熱心,也很盡職。很快,我在深圳就接到了他的郵件,他幫助我安排好了采訪對象,早早給我發(fā)來了采訪行程單。

11月23日的采訪行程單,賽繆安排得很周密,很像導游圖。

11:00~13:30 (石硤尾)家訪廣東姊妹

13:30~14:15 南山邨 午膳

14:15~14:45 的士往土瓜灣

14:45~17:15 家訪福建姊妹

17:15~18:00 旺角 (小巴)

18:00~18:30 探訪基層住所

18:30 旺角東乘火車回福田口岸

5分鐘后,賽繆準點現(xiàn)身。他的身后還跟著一位扛著單反相機的年輕仔。賽繆說,年輕仔是個志愿者,對這類問題很熱心。他們機構(gòu)進行的每一次的探訪與講述,都希望有音頻與影像資料,以利于收集存檔。

事實上,由于近年來赴港生子漸成潮流,已經(jīng)引發(fā)了香港居民的恐慌與不滿。因為香港的承受力有限,赴港生子熱潮導致的各類資源被占用,香港民眾不斷產(chǎn)生的負面情緒,激化了兩地居民之間的矛盾。香港本地孕婦頻頻“出街”,進行了多次的抗議與游行。

盡管官方從未承認,一股“排外”恐慌情緒已開始在香港蔓延。香港最大政黨民建聯(lián)的最新調(diào)查顯示:八成香港受訪者認為,內(nèi)地孕婦令香港產(chǎn)科服務(wù)受影響;七成港人不歡迎夫妻雙方皆非香港人的家庭赴港生子。2011年6月18日,民建聯(lián)召開記者會,要求香港政府取締產(chǎn)子中介、嚴查孕婦公寓、削減內(nèi)地孕婦配額。調(diào)查負責人甚至以個人身份建議:對每名內(nèi)地孕婦征收400萬港元的附加費。

這正是賽繆熱情高漲的背景。也正是由于他的幫助,這一天,在石硤尾與土瓜灣的兩次采訪,都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石硤尾的余小姐,2006年12月赴港探望港籍父親。翌年1月26日在尖沙咀逛街時早產(chǎn),生下5斤1兩的女兒。她是幸運的,四天后,2007年2月1日,特區(qū)政府發(fā)布公告稱,懷孕7個月的孕婦必須持有預約證明才能入境香港分娩——須交納的預約費用為39000元。雖然僅僅相差4天,她卻由此省下了大筆的預約費。如今,5歲的女兒即將讀小學,由于付不起高額的借讀費用,她帶著女兒擠住在父親僅有23平方米的公屋里……

同樣,在土瓜灣的鵬程街,37歲的半夏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換一個角度想,這些不受待見的母親真的對苦難有特別嗜好嗎?真的心甘情愿在鴿子籠里享受美麗的維多利亞港灣嗎?

半夏住在紅磡以北的土瓜灣鵬程街。整條街道四周都是些規(guī)劃齊整的工業(yè)廠房,總會讓人想起上世紀二次大戰(zhàn)之后的六七十年代。她帶著兩個“雙非仔”,落戶在一家汽車修理廠的八樓天臺鐵皮屋。賽繆說這就像是一個緊閉蓋子的巨大鐵盒子??墒?,讓賽繆感到難受的狹小封閉的空間,對半夏來說,卻是自己和一雙兒女能夠得到拯救的天堂。

這個凸起于頂層天臺上的鐵盒子,大約有30平方米。隔成小小的三室一廳。半夏與兒女租住在其中的一間房子里,房間僅4平方米,螺螄殼般大小,月租卻也要1100港元。其實她除此以外別無選擇。按照半夏的自身條件,這是她能夠棲身于繁華港島且又付得起房租的唯一地方。這甚至算不上是一間房:只能塞進去一張90厘米寬的木板床,那套房主撿來的廉價桌椅似乎都舒展不開腿腳。但是,上帝啊,這畢竟是在香港啊,這是寸土寸金之地啊。人們都認為,這在香港就是不可多得的一塊寶地,幾多幸運。

“你和孩子根本不能住這里?!逼鸪跽煞蛱破娇吹竭@間鐵皮屋的時候嚇了一跳,“這不是房間,這是一個烤箱?!?/p>

這個背靠大陸而面向南中國海的現(xiàn)代都市,屬于典型的海洋性亞熱帶季風氣候區(qū)。這個鋼筋水泥的森林里,人口極為稠密,有著典型的熱島效應(yīng)。另外,由于香港內(nèi)部以及鄰近地區(qū)的汽車及工業(yè)廢氣,也使得香港炎熱、霧霾的日子越來越長,春秋兩季越來越不明顯。

這是一種很長很長的夏天,長得就像看不到盡頭的炙熱馬拉松——始于4月而止于10月。巨大的頂樓鐵盒子在白日里吸足了熱量,到了夜晚,便會像毒氣一樣緩緩地釋放出來。可憐的半夏總在夜晚拉扯著兩個孩子去附近的大商場胡逛,香港人稱之為冷氣樓的地方,為的就是透一口氣,不到打烊絕不回家。后來,她干脆還帶著薄被,和兩個孩子蜷縮在商場的某個角落睡至天亮。遺憾的是,這種辦法不僅招致兒女感冒,還經(jīng)常被巡夜的保安驅(qū)趕,就像揮趕三只小小的蚊蠅。

很久以來,自從她和一對兒女奔赴香港之后,她總是不停地告訴自己,人嘛,什么時候說什么話,這種情況對她來說還算不得太壞。在她的腦海里,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這種夢魘:大陸的那些人來了,把她抓回去結(jié)扎;推土機正張著恐怖的大嘴,吞噬著她家的房子;她的寶貝,7歲的女兒和3歲的兒子,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蹤無影,仿佛他們從來就沒有降臨人世……

真的,半夏知道,她正蝸居在地獄里。但是,不先在地獄里煎熬前生,后世怎么能夠抵達天堂?

1998年的春天,福建的一個農(nóng)村。

農(nóng)家女半夏生了一個7斤3兩的漂亮女兒。

頭胎的弄瓦之喜并沒有給23歲的半夏帶來多大的歡愉,相反,反倒有一絲隱隱的不安與擔心。她好想再生個兒子!全人類都知道,福建人是一定要生兒子的!即便把他們槍斃一百次,他們也不會輕易改變這個想法。

還在坐月子時,半夏就想好了去香港生二胎。這已經(jīng)成為當代農(nóng)村一條不成文的“習俗”,左鄰右舍的孕婦都跑路去香港,去卸下身體上的肉包袱,甚至不惜舉債生子。理由很簡單:農(nóng)村戶口按理可以在老家生二胎,可是,萬一生的又是不帶把的呢?那不是把所有的退路堵死了嗎?她是個女人,女人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創(chuàng)造一個男人。

然而,去香港生子便大不相同了。最大的好處就在于,即便二胎仍然是女兒,那么三胎也還有希望??!就算三胎又是個賠錢貨,那么四胎依舊可以努力再努力。

但是,半夏的肚子并不那么走運,“造人”計劃似乎遙遙無期。直到8年后,她才春風再度——總算懷孕了??裣仓啵芟肴タh醫(yī)院托人查查嬰兒的性別,努力了半天,她的“陰謀”竟然沒法得逞。終于有一天,唐平摟著她寬慰說,“半夏,不管生男生女,都是我們的。先生下這個小東西,以后再說。”

唐平就是這樣,老實巴交,貼心貼肝又貼肺。他知曉半夏的心思,也讓半夏心甘情愿地為他生兒子。

2006年10月,一個秋意漸濃的日子,深圳皇崗口岸的入境大廳內(nèi),出現(xiàn)了一個衣著特別的孕婦。其他的準媽媽們都穿著合體合身的孕婦裝,各類款型的裝束都有,甜美型氣質(zhì)型高貴型蘿莉型,只有半夏穿著老公唐平寬大的灰白色舊襯衣,肥闊的粗布藍長褲。當然,這還不算吸引眼球,最讓人叫絕的是,半夏竟然用根扁擔挑著兩只碩大的紅藍白編織袋。編織袋里裝滿了半夏未來在香港生產(chǎn)的所有家當:8斤油炸姜片。新鮮上好的生姜切片,用純正的茶油炸過,又香又脆,去寒祛濕,是月子婆絕佳的床頭零食。10斤紅酒。紅酒是用福建紅曲與糯米釀造的。永春人作興用紅酒代替自來水,給產(chǎn)婦燜雞燜飯。還有5斤米線,兩斤海蠣干和一斤紫菜干,外加一堆舊的嬰兒衣物和她自己的幾件換洗衣物。

懷揣著生仔的夢想,去香港討一個合法的出生權(quán),半夏一點都不覺得肩頭的擔子有多重。這些東西都是姐姐幫她置辦的,姐姐命好,不僅嫁了個有錢人,頭胎就生了個帶把兒的,一舉奠定了在家族中的位置??伤兀咳绻皇撬斨粋€碩大的肚子,外人一定懷疑她是一介小保姆。為了節(jié)省路費,她都沒敢讓唐平過來幫手。那段時間,唐平在家附近的小廠里打零工,每個月只賺不到2000元。

10月6日傍晚,半夏在香港九龍的伊麗莎白公立醫(yī)院生了個女兒。

第一眼看見小女兒,半夏的鼻頭就發(fā)酸了,眼淚擠擠挨挨地排隊往外涌。她抓起床頭的紙巾胡亂地揩了一把,繼續(xù)端詳著小女兒。應(yīng)該說,這個小女兒比大女兒長得更像唐平,迷你版的唐平。那狹長的眼瞼,極薄的唇,超級大的耳垂,完全是比照著唐平的五官篆刻出來的。她心一軟,淚就落在小女兒巴掌大的小臉上。

哭夠了。她就給唐平發(fā)了一則短信:老公,對不起,又是個女兒。

半分鐘后,唐平回復她:老婆,沒關(guān)系。養(yǎng)好身體,我們接著生,一定可以生個兒子。

旋即,第二條短信跟蹤而至:老婆,我好想你。

盯著山寨手機屏幕上的那行字,在偌大的產(chǎn)科病房里,半夏抱住女兒,不管不顧地號啕大哭起來。那種酸楚而無助的感覺拍打著她,就像一個溺水者,她永遠找不到岸。很快,護士長疾步進房,委婉地讓她收聲,還拍了拍半夏的肩。后來,這間大套房里的一位福建老鄉(xiāng)神秘地道出了“機關(guān)”。這間大套房住著12位產(chǎn)婦,都是清一色的大陸媽媽。很多人都是有備而來。早在生產(chǎn)前,到香港作了產(chǎn)檢后,某一部分人便消失了,回大陸打胎去了。沒有人像半夏這么蠢,為了節(jié)省產(chǎn)檢費不作產(chǎn)檢,很簡單嘛,不作檢查就不被告知胎兒性別。

真的,沒有人像半夏這樣蠢。臨出院的那天,半夏算了算,除了她生女之外,剩下的11床難姐難妹,全都喜得貴子?。?/p>

實際上,半夏是順產(chǎn),所有費用加起來,花了13000元港幣。她第三日便抱著孩子,挑著扁擔,住到了將軍澳的一位福建老鄉(xiāng)的公屋里,這是姐姐幫忙安排的。四天后,她又挪到了深圳沙頭角鎮(zhèn)另一位老鄉(xiāng)的工廠里。老鄉(xiāng)開了一間小型外貿(mào)服裝代工板房廠,員工不過12人。半夏就去做了倉管員。說好了,管吃管住每月還給500元。

這真是一個既省了房租又能賺點小錢的好去處!窮人的天堂離地面很近,半夏既能照顧女兒又能夠打理貨物、整理庫房,心滿意足了。每到傍晚,半夏用紅酒燜出的米飯香,總是在樓道里炫耀般地彌散開來,馨香撩人,那種米酒釀與米飯親密結(jié)合的味道,農(nóng)家質(zhì)樸的生活原味,惹得小小服裝廠的年輕農(nóng)民工嘴饞得一塌糊涂。

12月底,小女兒剛剛兩個月大,半夏就攜女兒回了老家。這時,唐平還在外地打工,還不能回家。他們約好了在春節(jié)團聚。

她前腳剛踏進家門,就聽婆婆說,鎮(zhèn)上管計劃生育的人來家里找過她幾次了。

為了打探虛實,半夏當晚就去了一位小學同學家。小學同學比她幸運多了——頭胎是個女兒,第二胎去香港生了仔,順利地完成了任務(wù)。

奇怪?她怎么就不算超生啦?

捧著人家沖泡的茶水,半夏半口也喝不下,她滿心滿肚都是疑慮泡。她急切地問,“你家兒子比我女兒大一個月,你回來怎么沒人來找你?”

小學同學苦笑著,抿嘴不言。

“說嘛。”她央求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說嘛?!?/p>

女人之間總是依靠交換秘密來維持友情的。小學同學架不住半夏的軟磨硬泡,講出了實情,“我家老公包了一個好大好大的紅包。”半夏很敏感,她聽見同學的語音重重地落在“大”字上。

半夏歪頭又問,“大是多大?”

“嗯,嗯,是——6萬元?!毙W同學壓低音量說,“要是不送這個啊,罰款起來,肯定是這個的3倍?!?/p>

6萬。嘖嘖。半夏有點蒙,說實話,她肯定拿不出這么多錢。想到此,她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喉嚨像被什么硬物生生堵住,手和腳也突然間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小學同學體恤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小心翼翼地說,“你也多少拿一點吧?!?/p>

“拿,拿什么拿?拿命去?”半晌,半夏重重地吁出一口氣,“我不知道要有紅包的,要知道紅包那么大,我都不敢去香港生了?!?/p>

告辭,歸家。半夏一步步地踽踽獨行。遠遠近近的燈火,迷蒙地閃爍著搖曳著。在老家永春清寒充塞著的黑暗中,半夏把自己走成了一個微小的逗點,漸漸融進了冬夜難挨的混沌里。

2007年的春節(jié)剛過,應(yīng)該是元宵過后的第三天上午,半夏家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電話鈴聲越過石板地面,回蕩在屋子里,打破了鄉(xiāng)村小鎮(zhèn)固有的寂靜。

電話是唐平接的。放下電話,唐平整個人就硬了。

半夏正給孩子喂奶,一看唐平這個樣子,她就“哇”地哭了起來。她有預感,他們要來了。

半夏邊哭邊把孩子放在床上,趨身迎向唐平,她的雙臂碰到了唐平的腰部,她死勁地攬著擁著唐平的腰,似乎這樣他們便永遠不能分開了。她緊緊地、令人窒息地、忘生忘死地摟著她心愛的男人。

就像在戀愛后期,唐平木訥地向她表白,“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們,就,一起,過了?!彼谛牡浊那牡貒@了口氣,她是多么愿意像所有的女人一樣,聽到電影電視上俊男向美女吐露真情的時髦話啊,可惜,唐平不會,教都教不會。

那天,她就是這樣,接納了木訥的唐平,貧窮的唐平,不會來事的唐平。那天,她緊緊地、令人窒息地、忘生忘死地摟著她心愛的男人。那天,她在心底念叨著:不要分開,永生永世不能分開,就像今天一樣。

“半夏,他們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你不在家。他們說,有人看到你回來了?!碧破缴斐鍪?,摩挲著半夏的頭發(fā),他忽然發(fā)現(xiàn)半夏的頭發(fā)白了一半,心一酸,眼眶就潮了,話也說不下去了。

半夏倒抽了一口冷氣,閉上眼睛。用手掌捂住臉,好像這樣就能把一切不快遮蔽掉一樣:“他們究竟想要怎么樣?”

“他們說,叫你明天去結(jié)扎!”唐平很不忍心說出這句話。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驚愕與不安,無法保護自己的女人,這是一件讓他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

“我不去!”半夏尖叫起來。

“他們剛才說了,不去就抓人,拆屋!”

“那怎么辦?”半夏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說道。恐懼像個重物似的緊緊地壓著她,使她難以呼吸。

唐平抓起妻子半夏的手,希望這樣可以讓她鎮(zhèn)定一點。半夏的手在唐平溫暖的指尖上,感覺就像干枯的細棍一般。此時此刻,唐平?jīng)Q定要竭盡所能讓半夏恢復生機與活力。

“老婆,”唐平低聲喚著半夏,“我們逃跑吧?!?/p>

“又跑?我們才剛剛回家??!”半夏的聲音里有一絲恐慌。

“還要逃跑。不跑怎么辦?”唐平的聲音里透出少有的堅定,“日后,你還要給我生個兒子。記住,在世上,只有我還有一口飯,就餓不死你和孩子們?!?/p>

“那,她,怎么辦?”半夏轉(zhuǎn)過頭看著床上的小女兒,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哪個做母親的舍得扔下這么小的孩子??!剛才的一番動蕩,半夏幾乎忘記了她還在床上,但很快,小東西就用嘹亮的哭聲提醒了自己的存在。

“別擔心,把老二交給我媽?!碧破骄従彽卣f,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我們離開這里,越遠越好,越快越好。這樣吧,明天一大早就出發(fā)?!?/p>

婆婆說馬上過來了馬上過來了。10分鐘不到就從村東頭的唐平二弟家來到了家門口。平素兩口子不在老家時,她是帶著大女兒借住在二弟家的。她穿著二弟媳早年穿過的墨綠色碎花棉衣,腳上套著笨笨的花棉鞋。她只看了一眼守在大門口的唐平,就命令他趕緊關(guān)門閉戶。

“你們趕緊走。”她對唐平說,“這段時間,鎮(zhèn)上計劃生育抓得好緊,鄰村的一個媳婦就被抓去結(jié)扎了,完了?!逼牌拍贻p時是村里的婦女干部,辦起事情來總是有模有樣。

半夏幾乎透不過氣來,她知道結(jié)扎,知道劁豬是什么樣子。

“沒什么,老二我來帶。”她看了一眼唐平,似乎在責怪他多少有點大驚小怪,“你們兄弟姐妹4個不都是我?guī)Т蟮???/p>

“媽,那,這辛苦你了?!卑胂恼f著,輕輕地握住了婆婆的手。嫁到唐家多年,也和婆婆在一個鍋碗里吃飯,她和婆婆從來沒有紅過臉。不過,像今天這樣的真情表露,對不善言辭的她來說,竟是第一次。

婆婆指示他們逃往泉崗,那是一個新興的小特區(qū)。她掏出一個小本本,讓唐平他們?nèi)蘸笕フ乙粋€人,此人是唐平大哥的朋友,開了家毛織廠,工廠規(guī)模很大,大小員工加起來有兩千人。半夏聽著婆婆分析得頭頭是道,規(guī)劃得很周密。她忽然間有種莫名的安慰,恐懼漸漸地從她的身體里退潮。

“你們現(xiàn)在就得收拾東西走,”婆婆補充道,“夜長夢多,挨到明天,我都害怕?!彼粗胂恼f,“你,跟我到里屋來,我有話跟你說?!?/p>

里屋幽暗。婆婆也不開燈,在她陪嫁時就帶到唐家的五斗柜里摸索半天,掏出了一個用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袋子。她費勁地解開里面的布袋子,一層又一層。最后,半夏看清了,里面是4捆錢。

半夏的心忽然間哆嗦了一下,她忽然有種想哭的欲望。

“拿著,給你的,這是4萬塊。一半是我攢的,另一半是我向你大哥他們幾個借的……你別管?!逼牌虐?捆錢交到了半夏手上,“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嫁到唐家讓你受委屈了。你知道的,在這里,沒有一個兒子是不行的,生女兒就完蛋了。你無論如何要給唐平生個兒子,啊?”

“我,我會努力的,媽……”半夏開始顫抖,直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不要告訴唐平,不要亂動這筆錢,這個你們?nèi)ハ愀凵鷥鹤拥腻X,我估摸著應(yīng)該夠了。”婆婆輕聲說,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凌凌的威嚴。

3年后,當半夏再度過港,生下一個胖胖的兒子時,香港的預約證費用及住院費用總計是43000元港幣。神啊,婆婆當年神機妙算啊,她給的就是4萬人民幣?。?/p>

兩口子是當天下午逃出來的,他們逃到了泉崗的那間毛織廠。有大哥的搭線擔保,他們很快就有了工作。唐平在廠里當機修工,半夏就做普通的毛織活。她的工作計件,每天坐在機器旁織羊絨衫。訂單多得忙不完。一個月下來,加上加班費,半夏每月可掙2500元,比唐平的工資多出六七百。

可是,有些厄運是難以抵擋的。

果然,第二天下午,鎮(zhèn)上計劃生育部門的人到了半夏家“掃蕩”,沒有抓到人,就把半夏的母親、唐平的二弟媳、半夏的大嫂以及唐平的大嫂抓走,關(guān)在鎮(zhèn)政府里的一所小房子里。為了防逃跑,他們把每扇窗戶都用鐵條釘死。當然,這所小房子不管飯,每餐還得家里人送。當然,他們也手下留了情,留下了半夏的婆婆,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唐平媽曾是村上的婦女干部,二是半夏家的兩個女兒確實需要有人照顧。他們放出話來:只要半夏回來結(jié)扎,他們立馬就放人。

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這一天的半夜時分,半夏聽到了家人集體被關(guān)的噩耗。這時,她一連加了兩個大夜班,下午又困又累,就關(guān)機睡了。凌晨四點,她忽然心靈感應(yīng)開了機,就看到了家人的留言信息。

此刻,唐平加班去了,不在家。正是羊絨衫生產(chǎn)的旺季,唐平每日都忙到天亮后回來。半夏就一個人坐在濃黑的夜色里發(fā)怔。

我要回家。半夏突然這樣想著,明天她就一個人回家。到鎮(zhèn)上去,讓那些要抓她的人看看,她是有勇氣回來的。不然,她對不起自己的媽媽,對不起唐平的二弟媳,對不起自己的大嫂,對不起唐平的大嫂。所有的一切因我而生,我要贖罪。

為了支撐這個想法來平復自己的情緒,她開始摸黑收拾細軟,收整衣物。明天,她就要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呼吸著老家熟稔的空氣。在她的想象中,泉崗工廠的悶濁空氣與她早已習慣的永春山區(qū)里清幽的空氣截然不同。

什么聲音?似乎是一串腳步聲從底樓樓梯下傳來。半夏忽然間害怕起來,黑暗中,她的身體突然僵了。慢慢地,她聽見腳步聲停在了家門口,便閃身退到櫥柜旁,隨手抓起了一把菜刀。

好奇怪,門外的人似乎定定地站了一小會兒,接著便折返回頭,走了幾步后,又返回來。他開始敲門。

“半夏!”

半夏猛地吸口氣,菜刀掉到了地上。是唐平,她的男人。

“老婆,我剛才發(fā)現(xiàn)沒有帶鑰匙,怕吵到你,想回車間去打個盹,你沒事吧?”唐平問。

半夏張開雙臂抱住唐平,如釋重負地啜泣起來,“我以為你,你是——”

“哦,今天廠里斷電了,要搶修到天亮,我想回來睡一下。”唐平說,“其實,我回家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我……們家的人,都被抓起來了,唐平。”半夏哭泣道。

黑暗中,唐平一直抱著半夏,抱了好久。最后,等半夏徹底平靜下來后,他開腔說道:“老婆,鬧成這樣,你反而不能回家了?!?/p>

“我不回去,家里人怎么辦?”

“他們就等著你回去,你一回去,我們就完蛋了?!彼p聲說道,“我們就再也不會有兒子了。”

她搖搖頭,“我不要了,如果要了他,家里人都受了這么大的罪,就是生個兒子又有什么意思?”

“你聽我說,我晚上給我大哥打了電話,”唐平繼續(xù)說道,“我大哥明天就會去省城上訪,他講義氣,門路也多,應(yīng)該搞得掂。他們不應(yīng)該這樣的?!?/p>

“那我們怎么辦?”

唐平摩挲著半夏的頭發(fā),“我們哪兒也不去,我們就在這里攢錢,準備生兒子。”

當然,唐平的直覺是對的。

唐平大哥一直在上訪,上訪到了第43天的時候,家里人突然被全部釋放了。

2009年7月底,半夏懷孕了。

這一次,半夏學精了——她在老家的公安局找了個關(guān)系,送了點禮,辦妥了赴港的通行證。再去了一趟香港,作了產(chǎn)前檢查,順便也查了查胎兒的性別。這一次,香港醫(yī)生告訴她,她懷的是兒子。

這一年,赴港生子的預約證費用已經(jīng)一漲再漲——最終,在2010年3月,她花了43000元港幣,毫無懸念地生了一個兒子。

一周后,她橫下一條心,抱著兒子和唐平一起回了老家。

相安無事。不過,半年后,他們還是來了。

總共有兩個人,一男一女。不過,看上去過于年輕,過于不靠譜。這一點,完全出乎半夏的意料。半夏以為搞計劃生育,做這種事情的人一定老謀深算。

他們沒敲門,就闖進了半夏家。半夏正抱著6個月大的兒子哄他睡覺,一見兩個陌生人破門而入,便稍稍皺了皺眉。

他們?nèi)紟еづ啤D贻p男人先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后直入主題:“聽說,你在香港生了兩個小孩子?”

半夏看著年輕男人,笑一笑,點點頭,好像對方是白癡似的:“如果人家說,就讓他們亂說吧?!?/p>

“他們說你在香港生了兩個孩子?!蹦贻p女人又說,她似乎有點沉不住氣了。

半夏反戈一擊,“他們說你們也信?如果人家說我在香港殺人,你們就說我在香港殺了人,要槍斃我?”

“你在香港生了一個女兒,06年生的,今年已經(jīng)4歲了,這沒錯吧?”年輕男人說。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半夏反詰道。

年輕男人指著半夏手里的兒子問,“這就是你在香港生的兒子吧?”

“拿證據(jù)呀!”半夏忽然間發(fā)飆了,她的分貝升得很高,高得連她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有些離譜,“你們拿證據(jù)出來,我就一定承認,要殺要剮隨你們了?!?/p>

“這個孩子是誰?”年輕女人湊上前,仔細地觀察著孩子的長相,似乎想從五官上找到和眼前這個女人的關(guān)聯(lián)。

“我貪錢,這個孩子是幫別人帶的,我不過是一個保姆?!卑胂撵`機一動,瞎說起來。

“幫別人帶孩子一個月有多少錢?”

“每月5000元?!卑胂恼f。

“怎么那么貴?”年輕男人不信。

半夏很認真地編排故事說,“這個小孩子的父親母親呢,是我原先工廠里的老板。他們工作忙,想多多賺錢,所以,這個孩子歸我?guī)?,他們很放心。工資也比別人多一些?!?/p>

年輕女人狐疑地看著半夏,似乎想從半夏的臉上窺探出什么破綻來。她又逗著孩子,想看看孩子什么反應(yīng)?!斑@是誰呀?是媽媽嗎?是好媽媽還是壞媽媽?告訴阿姨哦?!?/p>

逗了好一會兒,才6個月大的兒子幾乎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半夏心里暗自慶幸。

他們告辭時,半夏問了他們一個問題:“我才生了一個女兒,憑什么要把我一家人抓起來?”

他們面面相覷,不予回答。

4個月后,2011年7月,他們還是踏進了半夏的家門。拆了屋。

當然,這也怪唐平的加建房屋沒報建手續(xù),怪不得別人。

唐平家的地產(chǎn)證是唐平的父親,也就是半夏公公的。半夏的公公不和他們住,他住得比較遠,在唐平的大哥家住。大哥的家在鎮(zhèn)上。公公早年參軍,是個殘廢軍人。政府批過地給他,沒錢蓋,那塊距離唐平家不遠處的地就一直空著,空到了1999年,唐平就蓋了一層樓的磚瓦房。此后,一直沒錢加建。不曉得怎么搞的,房子漏水很嚴重。在外辛苦這么多年,唐平兩口子錢兜里稍微有了點積蓄,就打起了加建房子的主意。唐平還想順帶將房子翻修翻新。

很簡單,他們不走啦!有兒子了,要開始新生活了。

唐平在家是個農(nóng)民,出門不過是個農(nóng)民工,一向死腦筋不拐彎,從來不知道在自己家里建房子要向政府報建手續(xù)。

他呼啦啦帶著一幫農(nóng)民,在盛夏里給自己加蓋房屋。

蓋第二層的時候,似乎沒有太大的動靜,沒人來找過他。

蓋第三層的時候,鎮(zhèn)上好幾個部門的干部都來了。他們告訴他,他家是違法建筑,要他停工拆屋。

很快,轟隆隆的推土機和一大堆干部們便進了場,推土機堅硬的鋼鐵手臂如長龍般揮舞,兩三下,就將唐平他們辛苦好多天修整好的房屋摧毀了。

推土機推倒了第三層樓房,捎帶著把底層房子的石墻也推歪了,推斷了。唐平家的房子成了危房,沒法住人了。

婆婆不讓唐平出門理論,她死死地按住彈簧一樣的唐平。此刻的唐平,就像一頭困獸,恨不得撞墻而死。

半夏悄悄地溜了,她站在家門口的菜地上看。像是看一場破壞的盛宴。推土機每次怒吼著推墻,她的心都會哆嗦一下,像被一千只毒蜂蜇過,呆在這樣的地方,我真的要發(fā)瘋了。她心想,我要爆炸了,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當硝煙散盡,推土機默然離場,唐平和婆婆找遍了屋子和院墻內(nèi)外,半夏不見了。

不足一歲的小兒子餓了,坐在床頭哇哇大哭。

穿著花布睡衣裙的半夏被綁在鎮(zhèn)醫(yī)院住院部婦產(chǎn)科的病床上,像是一個戰(zhàn)利品。當然,她就是一個戰(zhàn)利品,她就是被他們捆綁過來的。

此刻,半夏感到驚恐不已。她嗓子發(fā)干,脛骨疼痛,發(fā)覺脊椎骨與骨盆嘎嘎作響,感覺像被人猛揍了一頓一樣。當然,這不是真的,他們沒有打她,甚至沒有動她一根汗毛,他們只是用無紡布的條子象征性地在她的手臂上繞了幾道。

午休時分,他們大概吃飯去了。

知了在叫,潑命地叫著,替半夏叫著冤枉,又似乎是對自己的漫長成長期的一種報復性行動??諝庵袕浬⒅胂氖煜さ膩硖K水的味道,這種氣味本該讓人安神,但今天,卻讓半夏驚慌,她迅速地從病床上爬起來,向門外沖去。

醫(yī)生聽見聲音,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將半夏堵在門口。他大概不到60歲,長得很有親和力,面相也善,是那種看著讓人放心的主兒。

“你去躺著?!贬t(yī)生對半夏說。

半夏不肯,她只是坐在床頭上?!拔也恍枰Y(jié)扎。”憑什么讓我結(jié)扎?小學同學送了紅包也沒有讓她結(jié)扎?。?/p>

“他們把你送來,我就必須給你做手術(shù)。不痛的,時間很短?!贬t(yī)生很善解人意地說。

“醫(yī)生,我,我只有一個女兒,”半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隨口撒了個謊。她說著說著,連自己都相信了,“我只有一個女兒啊,我必須給男人生個男孩,如果你幫我結(jié)扎,我就死給你看?!彼谀抢?,嘴巴一張一合,就像一條浮出水面的、無法呼吸的魚。

醫(yī)生驚住了。他在這里做了無數(shù)個這樣的手術(shù),也聽到過無數(shù)婦女的撒賴與撒潑,甚至,他都被人用腳板的鞋子打過,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不同。

她呈現(xiàn)給外人的是一張相對平靜的外表膜,這張膜下卻有些什么東西令人不安,令人疑慮,令人相信她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到的女人。別搞出什么悲劇來,我都快退休了,千萬別晚節(jié)不保!

“你快逃走吧,到時就說,是你自己逃跑的?!贬t(yī)生試圖擠出一絲笑容,但他發(fā)覺那肯定比哭還難看。

真的,我會這么好命?半夏不相信。她看著醫(yī)生,半天沒挪窩。

醫(yī)生突然不耐煩地揮揮手,就像揮走一只討厭的蒼蠅:“快逃啊,等會兒他們回來了,你怎么逃?”

半夏跑了。

她簡直不是跑,那可以說是——飛,就像小女兒動畫片里的那只逃離牢籠的藍金剛鸚鵡。她跌跌撞撞,蓬頭垢面,睡裙翻飛,心跳加速,跑到鎮(zhèn)上的一家小雜貨店里,央求說要打個電話,可惜沒帶錢。店家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疑心她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努努嘴,同意了。

正在家中一籌莫展的唐平,接到了半夏的電話。

“老公,我們逃跑吧?!卑胂牡囊粽{(diào),有一種出奇的冷靜。這種冷靜甚至都讓唐平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電話那端的女人,他所娶的女人,他為之交付一生的女人,是有種常人看不見的力量的,這種力量,現(xiàn)在,竟然讓他害怕起來。

“去哪里?”

“我想好了,我?guī)е⒆尤ハ愀邸!卑胂妮p輕地說,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2011年5月,半夏和唐平各自挑著扁擔,帶著一雙兒女、少量的衣物和家當,落戶香港紅磡以北的土瓜灣鵬程街。經(jīng)老鄉(xiāng)牽線介紹,他們租住了一間小蝸居。半夏的兩個孩子都是香港公民,來香港不費吹灰之力,而她和唐平都是持三個月的雙程證進出香港。幸運的是,辦雙程證的公安局和鎮(zhèn)政府是兩家,半夏托的關(guān)系很硬,每過三個月的簽證都不用她親自出面。

唐平安頓好他們母子后,就回到深圳打短工去了,每天候在羅湖的筍崗大市場附近,面前放一塊牌子,上寫著各種短工的活兒,這樣,唐平每天能賺120元。當然,這種守株待兔的活法,是要碰運氣的。唐平每月給半夏寄1000元人民幣,給家中的母親和大女兒寄1000元人民幣,自己呢,只留100元零用錢。

在醞釀逃跑的9個月里,半夏把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賣掉了,賣了5000多元。

唐平寄來的錢,剛好可以付清香港的房租。半夏和兒女的生活費,就只有依靠家中兄弟姐妹的救濟了。到港三個月后,香港一些救助機構(gòu)找到了她,有給她送大米的,也有給她的一對兒女送衣物的。

不管怎么樣,半夏和一對兒女棲身香江,活下來了。

將來,這一對兒女長大了,就能在美麗的維多利亞港灣那邊上班,不知道是哪一間寫字樓。半夏瞇縫著眼睛說。

2012年5月29日,香港特區(qū)第四任行政長官梁振英表示:我在政綱里面這樣承諾,我說在沒有全面了解“雙非”孕婦來香港生孩子對香港各種社會服務(wù)造成的影響之前,2013年的配額是零。我當選后就作了這么一個聲明,香港的醫(yī)院也很配合,停收2013年從內(nèi)地來的孕婦。

當然,最核心的問題仍是香港長遠的人口政策、房屋、教育、醫(yī)療、福利等的影響。可以預計,未來,將有18萬新港童開始踏上他們?nèi)松膶擂温猛尽?blockquote>作者簡介:

涂俏,女,作家,導演。入選《新周刊》“2000年大盤點”年度“中國八大漢子”人物。2003年被中央電視臺《半邊天》欄目評選為“中國最精彩女性”。2005年,《苦婚》獲第四屆正泰杯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2012年被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聘為“當代中國”講座嘉賓。主要作品有《袁庚傳》等,導演過紀錄片《鳳凰路》《月亮熊》等。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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