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蘭英
“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結成了堅固的圍屏。哦,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到處傳遍了抗戰(zhàn)的歌聲……”這首《延安頌》經(jīng)作曲家鄭律成譜曲后,至今仍傳唱不衰,其詞作者就是從茶鄉(xiāng)福建安溪走出去的女作家莫耶。
亂世出英杰,亂世有奇情。大凡紛亂的大變革時代,亦是覺醒的華夏兒女激揚人生的大舞臺。出身豪門,與國民黨特務沈醉的奇異婚戀;投奔延安,創(chuàng)作出紅色經(jīng)典……品讀莫耶的人生歷程,令后人或擊節(jié)贊賞,或感慨唏噓,或拍案稱奇。賀龍元帥說:“莫耶是我們一二○師出色的女作家?!敝骷叶霹i程說:“莫耶的一生,就是一部小說。”在這位紅色才女的身后,還深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呢?
反對封建習俗,
少年離家出走
莫耶(1918—1986),原名陳淑媛、陳爰,筆名白冰、椰子、沙島。1918年12月25日出生于福建省崇善里東溪鄉(xiāng)(今安溪縣金谷鄉(xiāng)溪榜村)。她自幼聰穎好學,10歲時與大哥賽詩,即興吟出:“春日景色新,行到山中亭。亭中真清朗,風吹野花馨。”是鄉(xiāng)人公認的才女。
1919年爆發(fā)的“五四”運動,是一場沖擊各界、深入人心的思想解放運動,孕育了民主、科學、愛國、戰(zhàn)斗的偉大精神。盡管莫耶出生在一個封建氣息濃厚的小鄉(xiāng)村,仍沐浴著“五四”的新風成長。莫耶自小有主見,敢于挑戰(zhàn)舊的思想觀念。在父親納妾的時候,她曾在作文中直言斥責,數(shù)落父親。1932年,莫耶隨父移居風景如畫的廈門鼓浪嶼,就讀于著名華僑領袖黃奕住創(chuàng)辦的慈勤女子中學。在校學習期間,她閱讀了大量進步書刊,由此激發(fā)了她的寫作熱情。1933年,15歲的莫耶在《藍天》雜志上發(fā)表了詩歌《無聲的期望》,顯示出在她尚且年幼的心里已種下了向往革命與光明的種子。
莫耶的國文教師、中共地下黨員陳海天發(fā)現(xiàn)了她的寫作才華和激進思想,便組織她和幾個同學創(chuàng)辦了《火星》旬刊,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莫耶的小說《黃包車夫》,向欺壓窮苦人民的舊社會提出控訴。后來莫耶的父親看到藏在家中的這本刊物后,極為震怒,與她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1934年秋,16歲的莫耶在母親和大哥的幫助下,離家出走到了上海。
莫耶到上海后,常與一些左翼作家接觸,她深入工廠了解女工生活,寫出一批宣傳婦女解放的作品。
與沈醉的一段奇異婚戀
莫耶到上海后,化名白云,在《女子月刊》當校對、編輯和主編。出眾的才華和俊俏的外表使她很容易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而深受“五四”思想熏陶的她也敢于大膽追求幸福。1934年,白云和一個叫陳倉的年輕記者偶然邂逅,這便是后來鼎鼎大名的國民黨陸軍中將、軍統(tǒng)大特務沈醉。白云熱情奔放又活潑大方,是上海灘一位思想激進的美麗新女性,自從結識西裝革履、瀟灑俊逸的“記者”陳倉后,兩人一見鐘情,雙雙墜入愛河,不久便同居了。一年之后,白云為陳倉生了一個男孩。直到這時,他們彼此都還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白云更沒有想到,陳倉的真實身份竟是一個軍統(tǒng)特務。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白云投身抗戰(zhàn)洪流,與戲劇家左明組建了“上海救亡演劇第五隊”,她擔任編劇及文字宣傳,寫了抗日救亡劇作《學者》并在《西京日報》上發(fā)表。日軍占領上海后,白云所在的“第五隊”準備轉至西北大后方進行抗日宣傳并尋機前往延安,白云自然也想讓陳倉隨她一同前往,然而,陳倉深知讓他去延安,豈非自尋死路?!基于對這份感情的珍惜,陳倉鼓起勇氣告訴了白云自己的秘密職業(yè),但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他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并打消去延安的念頭。但白云看得更遠,她深知自己和陳倉之間是信仰和根本立場的分歧,沒有回旋余地,于是她毅然選擇分手,獨自跟隨“第五隊”前往延安。
這之后,陳倉仍對白云念念不忘。1938年底,陳倉被派往遠離前線的湖南臨澧特訓班當教官,他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啟事,尋找白云的下落。啟事恰好被白云的好友趙清閣無意看到,于是輾轉告知了白云。畢竟有過一段真摯的感情,白云很快和陳倉取得聯(lián)系,兩人開始通信。但此舉對雙方而言都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舉動,因為當時延安正在排查敵特,戴笠也反復告誡部下不得與延安親友通信。此事被特訓班副主任、陳倉的姐夫余樂醒發(fā)現(xiàn)了,立即嚴厲制止。加之陳倉在信中多次提及,希望白云離開延安重續(xù)舊情均遭拒絕,兩人不久便中斷書信往來。他們的孩子長大后,進入了國民黨航空學校。在大陸解放前夕,這個孩子隨學校一同去了臺灣,從此杳無音訊。
《延安頌》,獻給
革命圣地的心靈之歌
1937年10月,白云隨“上海救亡演劇第五隊”到達延安,從此翻開了她人生中嶄新的一頁。當時投奔延安的愛國青年多以改名來表達自己對革命的追求,她也將自己的名字改為魯迅小說《鑄劍》中那柄鋒利的寶劍“莫邪”的諧音,取名莫耶。
“上海救亡演劇第五隊”是當時淪陷區(qū)及大后方第一個到達延安的文藝團體,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的其他領導同志親自接見并宴請了全體隊員,莫耶和隊長左明被安排與毛澤東同桌吃飯。毛澤東在飯桌上說:“現(xiàn)在延安的文藝家多了,是不是辦一所學校啊?”中共中央其他領導都表示贊成。毛澤東接著說:“那就叫魯迅藝術學院吧?!辈痪茫腿犎藛T由洛甫(即張聞天)介紹,進入了抗日軍政大學第三期學習,莫耶擔任了救亡室文娛委員。
1938年4月10日,魯迅藝術學院成立,校址就設在延安北門外大砭溝的半山坡上。莫耶從抗大調到魯藝學習,她的宿舍就在半山坡的窯洞里。莫耶每次走出窯洞眺望,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迎面聳立的巍巍寶塔。她經(jīng)常想,什么時候能爬上寶塔山,依偎在寶塔旁,摸一摸寶塔的磚石?。〗K于有一天,她獨自涉過延河,順著盤亙的山徑,來到寶塔山前,繞了一圈又一圈,瀏覽山下潺潺的延河,瞭望莊嚴雄偉的古城,聽著延安城中遠遠傳來的歌聲,直到夕陽西下,方才盡興而歸。
延河更是與她朝夕相處。早晨,莫耶和魯藝的女同學們列隊到河邊,在延河的沙灘上做體操、發(fā)音練唱。到了夏天,同學們還到延河里練習游泳,歡聲笑語蕩漾在延河兩岸。每天晚飯后,除了在城里禮堂演出或看演出外,她們就成群結隊漫步延河邊,低吟淺唱。每逢明月東升,延河晶瑩閃亮,更是充滿詩情畫意……
就這樣,歌聲伴隨著莫耶她們成長,延河也像她們一樣,總有唱不完的歌。莫耶心里常想,什么時候能唱出激動心弦的歌?唱出自己寫的贊頌延安的歌呢?
一天下午,延安城里開大會,散會后,魯藝的同學們出了北城門,爬上校舍的半山坡。莫耶和幾個同學站在土坡上,望著從城里出來的一隊隊抗大的同學和戰(zhàn)友,聽著他們的歌聲和口號。這動人的場面,使她心潮洶涌,熱血奔騰。這時,音樂系的朝鮮族同學鄭律成正站在她身邊,看出她心情激動,就對她說:“給我寫個歌詞吧!”鄭律成的請求,引發(fā)了莫耶心中孕育已久的激情。
莫耶雖然熟悉福建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欣賞過第二故鄉(xiāng)廈門鼓浪嶼的海濱風光,但她覺得都比不上延安。一幕幕沐浴在革命光輝之中的景象,激起她的無限情思,創(chuàng)作的激浪在她心中躍動,醞釀已久的詩句在她腦中翻騰。她抓住這一剎那的靈感,提筆將滿腔激情傾瀉在一個小本上,寫好了歌詞:
“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
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
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結成了堅固的圍屏。
哦,延安!
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
到處傳遍了抗戰(zhàn)的歌聲。
哦,延安!
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
熱血在你胸中奔騰。
千萬顆青年的心,
埋藏著對敵人的仇恨,
在山野田間長長的行列,
結成了堅固的陣線。
看!群眾已抬起了頭,
看!群眾已揚起了手。
無數(shù)的人和無數(shù)的心,
發(fā)出了對敵人的怒吼。
士兵瞄準了槍口,
準備和敵人搏斗。
哦,延安!
你這莊嚴雄偉的城墻,
筑成堅固的抗戰(zhàn)的陣線。
你的名字將萬古流芳,
在歷史上燦爛輝煌!”
莫耶把歌詞寫好后,寫上題目《歌唱延安》,交給鄭律成。鄭律成看過后,高興地拿走了。
不久后,在延安禮堂舉行的一次晚會上,第一個節(jié)目就是《歌唱延安》,由鄭律成和女歌唱家唐榮枚男女聲合唱。莫耶懷著激動和緊張的心情,想聽聽觀眾,特別是毛澤東等首長的反應。唱完后,毛澤東高興地鼓起掌,聽眾們也熱烈地鼓起了掌。第二天,中央宣傳部的同志來要了《歌唱延安》的詞曲手稿。不久,魯藝的秘書長魏克多拿來一張鉛印稿給莫耶,告訴她中央宣傳部的同志已將歌名改為《延安頌》,問她有什么意見。莫耶高興得跳起來連聲說:“題目改得好!叫《延安頌》好!”
誕生在巍巍寶塔山下、滔滔延河之濱的《延安頌》,帶著無數(shù)革命者崇高的理想和信念,從延水河畔,寶塔山下傳頌到抗日前線和全中國,成為革命圣地延安的光輝象征。莫耶也因此在延安紅極一時,聲名遠揚。
“出色的女作家”
1938年冬,莫耶響應八路軍一二○師師長賀龍?zhí)岢龅摹澳闷鹞乃囄淦鳛楦锩鼞?zhàn)爭服務”的號召,加入了魯藝組織的實習隊,與作家沙汀、何其芳等跟隨賀龍奔赴華北抗日前線,任一二○師政治部戰(zhàn)斗劇社教員,后任劇社創(chuàng)作組組長。她不僅從事創(chuàng)作,還參與編印前線刊物——《戰(zhàn)斗文藝》。同年,她代表部隊文藝工作者加入晉綏邊區(qū)文聯(lián),被推選為常務理事。在文聯(lián)成立大會上,賀龍贊揚說:“莫耶是我們一二○師出色的女作家。”
在戰(zhàn)地,莫耶跟隨部隊長途作戰(zhàn),以高度的革命熱情和卓越的工作成績贏得了贊譽。她與人合作并獨自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話劇、歌劇、舞蹈等作品;劇社演出的服裝多由她剪裁縫制,有時她還登臺演出;她口袋里總是裝著筆記本,隨時隨地采訪、記錄。在抗日根據(jù)地的困難時期,她常常是一茶缸開水、一把炒豆充饑,有時在集體討論后,連夜寫出一個小戲,第二天就排練演出。1944年春,莫耶調至晉綏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斗報》任編輯、記者,她自告奮勇?lián)撈饍蓚€版面的編輯任務,經(jīng)常深入前線部隊,寫了大量的戰(zhàn)地通訊和戰(zhàn)斗故事。她住的土窯洞,燈光經(jīng)常徹夜不熄,白天她仍照常工作或勞動。1948年秋,莫耶隨《戰(zhàn)斗報》調回延安,1949年春隨第一野戰(zhàn)軍進軍大西北。
1950年,莫耶任西北軍區(qū)《人民軍隊報》主編,后任總編輯,同年,她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與李克農的外甥、《人民軍隊報》社長方唯若結婚。
因文學創(chuàng)作歷經(jīng)磨難
1955年,莫耶轉業(yè)到《甘肅日報》社任副總編輯。1956年,在“反對官僚主義,改進工作作風”運動中,經(jīng)省領導同意,莫耶在《甘肅日報》上發(fā)表文章并配發(fā)社論,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1957年“反右”時,與這篇文章有關的人被錯劃為“右派”,莫耶也因此受到批判和降級處分。
“文革”中,莫耶受到不公正的批判并被下放農場勞動改造。1979年,在中共中央組織部的關懷下,籠罩在莫耶身上的長年冤案得到徹底平反。莫耶出任甘肅省文聯(lián)副主席,一心傾注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相繼創(chuàng)作出電影劇本、中篇小說、短篇小說,編輯出版了自選集和回憶毛主席、彭德懷、賀龍、關向應等老一輩革命家的文章。她在《自序》中寫道:“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進入暮年時期,時間愈少,愈感到珍貴??傁M幌⑸写妫灰幸环譄?,就要發(fā)一分光?!彼m一生坎坷,但那不屈不撓的頑強作風和創(chuàng)作實踐,表現(xiàn)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為真理而斗爭的堅定信念。
1986年5月7日,莫耶喃喃地吟唱著《延安頌》走完了68年的人生旅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