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徐霞客的一生中有8次心醉神迷。一回是夢,一回是記憶,還有一回是一幅畫。那幅畫描繪在冷廟的破壁上,有一個像他的人,還有一個像她的人。徐霞客舉著火,他們同在一幅畫上,但是隔著人群、車馬、山水,還有壁畫斷裂處的一個拐角。
第四回是崇禎即位的那一年,他終于動身云游。3月入閩,風雨通宵達旦,野溪喧鬧如雷。水漲船高,輕快無比,順流而下八十里,過如飛鳥。羈絆在鄉(xiāng)間的煩心瑣事就像云煙一般消散,敞開衣襟,須發(fā)飄飄,無比暢快。他渾然忘記了自己的年紀,宛如第一次離家遠行的少年郎。
第五回是在林田,雨大,突然停止。有兩條溪水在眼前閃耀,一條渾赤如血,一條碧綠如藍。兩條小溪竟然在此合流,金藍色的細鳥在林間鳴叫。他抬頭向遠處看,突然看見懸掛的山峰,漆黑如墨,而腳下的峽谷,凝白如雪。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不做一聲言語。
第六回是隆冬,清晨他叫醒忠心的顧仆,走入深山。樹木蒙茸,石崖突兀,瀑布僵凍,如同白練橫掛。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冰塊滿枝,寒氣凝結,大如拳,小如蛋,在風中搖墜,累累滿樹。走到樹深崖窮處,不再有路,只能小心翼翼地赤手抓著野藤枯荊,滾爬而下墜。好不容易在懸崖底下找到一條枯澗,才算腳踏實地。抬頭一看,危崖高聳,簡直恍如隔世。顧仆扯來枯枝,點起火來。突然發(fā)現(xiàn)懷里還有一塊剩餅,兩個人烤了吃,一邊吃一邊發(fā)現(xiàn)對方非常狼狽,衣裳扯破,蓬頭垢面,主仆兩人不禁朗聲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一個僧人,僧人駭異,大雪封山,已經(jīng)三個月不見生人了。
第七回是在麻葉洞。洞口大如斗,洞外水流湍急,只能伏水而入。當?shù)厝瞬桓疫M入,說有神龍精怪。徐霞客脫去外衣,爬進洞穴,爬了數(shù)十步,叫顧仆送火把來。他像蛇一樣爬行,背磨腰貼,肌膚被刮擦得生疼。山洞彎曲曲折,倒是干燥潔凈。向西有一處縫隙,于是爬行上去,突然豁然開朗。洞底平坦如榻,平平整整。頂上有石,如同蓮花倒垂,結成寶蓋,瑩潤潔白。四周的山石輕紅,如同桃花。
火把已經(jīng)燃滅了大半,顧仆叫自己回去。徐霞客執(zhí)意前行,洞天開闊,竟然到了山中。小如天井的地方,有一個老僧,懷抱著衣襟,張目承接正午的日精。紅日當頭,老僧久久不錯一瞬。不久,幾個華服麗人也行來,一個個流香轉艷,卻也坐日望空,姿勢一般無二。
徐霞客悄悄地折回去,爬出小洞,只見一村的村人都守在洞外。老人小孩看見他生還,都喜笑顏開。一路上風餐露宿,冷遇不計其數(shù)。于是他感動地說:“我守我的常,我探我的勝,卻驚動了大家,害你們守候!”村人大笑著說:“讀書人啊,你說的話文縐縐的,咱們也不懂!韭菜剛割下來,倒還鮮嫩,炒點小肉,打一些濁酒,家去吃飯!”
那天晚上,他在村人的灶臺邊喝得醉醺醺。灶火紅融融的,鄉(xiāng)野的村姑看上了顧仆,兩人在偷偷地嬉笑。他閉上眼,笑著睡著了。
最后一回是在香爐峰,突然遇見了大霧。云氣濃勃,奔馳而來,很快就遮天蔽日,籠罩半山。在這樣的大霧中,他突然看到了心中的幻象。老邁蒼蒼的母親,跛足膿腫的疼痛,盜賊鋼刀的恐懼,溫柔難舍的女人,此時都一一涌來。疼、癢、酸、麻,想哭、想罵、想笑、想到死……一年年,一日日奔波流離,到底是為了什么?
一陣陣的濃霧如同流水,從他身上翻卷而過。水氣淋漓,須發(fā)都濕透了。霧氣散去,山間寂然,萬物寥闊,坦蕩。若山洗其骨,天洗其容,一切都是天地之初的模樣。他突然覺得萬般思慮,一掃而空,自己渺小的身軀,就要與眼前的山樹人煙交融,變成水晶一塊,再也沒有形體,沒有渣滓,沒有魂魄。
于是,徐霞客自己問自己:“為什么我在這里?我到底要行去何處?哪里是我的終點?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行走在天地之間?!?/p>
(濤聲摘自《中國礦業(y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