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o Iyer
一位完美的旅行者必然是一個完美的矛盾產物。他既要準備好欣然接受一切伴隨著旅行而來的沖擊,又不能準備得太好。一位完美的旅行者關注世俗,精明干練,意志堅定;但當他翻過一座高山后,面對著壯麗的景色,卻又能展現(xiàn)出如孩童般的好奇心。一位完美的旅行者必然充滿好奇心,而且還要善于觀察,充滿活力且心地善良。當他在旅行沙龍里講完自己上一次令人著迷的冒險故事后,轉身又開始了下一次瘋狂的海上旅行。
我相信這位完美的旅行者身上混合著一種不可動搖卻又讓人捉摸不定的氣質。在我的腦海里,具備這類氣質的旅行者很少,比如格雷厄姆·格林、D.H. 勞倫斯、赫爾曼·麥爾維爾和安妮·迪拉德。就在我試著給他們打分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位身穿絲質睡袍的小說家(雖然他生前以劇作家的身份為人所知),我們會給我們的家人讀他寫的《人性枷鎖》、《刀鋒》和《月亮與六便士》,我們喜歡這些內容凄美的故事,以及它們展現(xiàn)出的異域風情。威廉·薩默賽特·毛姆已經離世50多年,但他依然對他的讀者有著巨大的影響,好萊塢從來沒有停止過將他搬上銀幕(比如《一個女人和四個男人》、《成為茱莉亞》和《愛在遙遠的附近》),因為他是20世紀最后一位古典旅行者。這位身材修長、舉止得體的英國紳士,內心潛藏著對冒險的渴望和對超驗主義的追求。
毛姆1874年在巴黎出生,他少年時代所有的信件都用優(yōu)美的法語寫成。青年時代的毛姆在海德堡大學學習,掌握了希臘語、拉丁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和俄語,20出頭時他借著去安達盧西亞旅行的機會,又學會了西班牙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他志愿參加了醫(yī)護隊,職責是急救車駕駛員和男護士,與此同時,他寫的四部戲劇正在倫敦西區(qū)上演。當布爾什維克在俄國發(fā)動革命后,他成了西方國家為數(shù)不多的了解蘇俄的知識分子。后來他開始了自己那看似漫無止盡的旅行,從婆羅洲(加里曼丹島)到中國,再沿著太平洋到日本,這次旅行讓他成為了一個講述遙遠東方故事的能手。看著他與埃諾爾·科沃德和丘吉爾談笑風生,你不會想到他將在法國度過余下的39年,在那里他把一只摩爾人用來驅邪的神秘邪眼畫在了住所的墻外,還把這只邪眼放到了自己的書封面上。
毛姆寫的78本書里只有4本是關于旅行的:1905年出版的《圣潔的天國》記敘了他青年時代在西班牙南部省份安達盧西亞的見聞;1920年出版的《在中國的屏風上》,對中國做了目光深遠且頗具諷刺的速寫;1929年出版的《客廳里的紳士》講述了他從仰光到海防的旅行;1935年,他出版了最后一本游記《唐·費爾南多》,在這本書里他對《圣潔的天國》里輕浮的浪漫主義進行了否定和批評,并對西班牙的歷史進行了沉思。
盡管只有4本游記,旅行依然是毛姆所有工作中最核心的東西。毛姆在旅行中釋放著內心的某些沖動,比如偷偷溜進一條陌生的小巷或是某個異國的首都。他通過旅行逃離那個他已經太過熟悉的社交圈子,獨自沉浸在他那個滿是戲劇和秘密的世界中,這讓他不斷擴展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識,而這也是他寫作的原動力。在《圣潔的天國》中,我們可以看到那個充滿激情的叛逆青年,渴望逃離陰郁封閉的英國社會,成為一個追求陽光和激情的吟游詩人,講述浪漫而怪誕的冒險故事。在毛姆30歲出版的小說《旋轉木馬》中,借一位名叫弗蘭克·哈瑞爾的年輕醫(yī)學生喊出了自己內心的呼聲:“我的心渴望著東方,埃及、印度和日本!我想見識馬來人淫亂墮落的生活,在南太平洋上來一次血腥的冒險……我要見證那里的生與死,那里的激情、美德和丑惡,我要親眼看看這一切?!彪m然在措辭上有些華而不實,但這些句子體現(xiàn)的內在精神與《流浪者之歌》和《在路上》并無二致。
對我來說,毛姆之所以是一個完美的旅行者,是因為他用一種具有美感的方式打破了所有旅行的條條框框。他對旅行中的一切見聞都詳加記敘,絕不因為不感興趣就不去某個地方;他承認自己旅行是為了尋找創(chuàng)作的素材,比如在東南亞,對于一個生活在倫敦的作家來說,那里本來是個不該有什么交集的地方。不過這一切似乎都沒有影響到毛姆樂在其中,他從不在旅行中發(fā)脾氣,也從來不會感到厭倦無聊。事實上他總是看起來剛好到了一個他最想去的地方。他在游記里告訴我們他是個懶人,處事偏激而且不招人喜歡,雖然熱愛冒險但又喜歡追求安逸。你很難想象他在快50歲時還去炎熱的東南亞旅行,能在小船上睡大覺,或是在叢林里長途跋涉兩個月。
毛姆從小在外國長大,學習醫(yī)學,而且一直是個結巴,這些生活背景都讓他更加專注于傾聽:聽別人講述病癥,聽家人講述發(fā)生在國外的故事。毛姆從小就聽著當外交官的父親給他講發(fā)生在希臘、土耳其和摩洛哥的故事,他的外公則在印度任職,他在小時候甚至用一點印度語咿咿呀呀。這些影響讓毛姆喜歡上漂泊的旅行生活,他在自傳中寫道:“只有當我渡過海峽,知道我已經離開英國后,我才感到自己變得完整?!?/p>
毛姆之所以如此熱衷旅行,或許還因為他對于所謂的成功和上流社會感到了徹底的厭煩。他寫道:“我寧愿跟一位獸醫(yī)在一個孤獨的海島上待上一個月,也不想再跟首相見面了?!彼释麌L試一切新東西,一切會被他自己認為是沖動且不理性的東西,比如吸鴉片,比如參觀監(jiān)獄。他在晚年寫道:“一個作家必須保持一種童真,相信理性和大眾認為沒有什么意義的事物依然具有自己的重要性。一個作家必須永遠長不大?!?/p>
毛姆在旅行中實踐自己的理念,像其他所有偉大的旅行者一樣,在毛姆眼中,一切都成為了新鮮的知識,他不僅發(fā)掘過去,而且描繪未來。想象這樣的場景:一個男人把倫敦舒適的生活拋諸腦后,去清邁追尋不可預見的自由,在那里他遇見了一個當?shù)毓媚铮麄冋Z言不通,并且遭到了傳教士的強烈反對,這就是一個經典的毛姆式三角人物關系。如今數(shù)不清的外國人在中國旅行,記錄見聞,但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哪個人能像毛姆在90年前那樣抓住中國的神秘氣質。那時他在香港、巴黎和布宜諾斯艾利斯都能混進當?shù)亓魍稣叩木蹠?,這讓他的故事顯得如此特別。
毛姆記述英國人在中國的生活,因為他自己就是一位英國紳士,但他也對中國的另一面充滿了探索的渴望。他用他自己的理解為我們提供了有關中國儒家學說、佛學、玄學和享樂主義的感性認識。他自己曾是貝爾格萊維亞(倫敦上流住宅區(qū))高級酒吧的???,因此他用一生的時間想盡辦法反叛和逃避這種生活帶來的陳腐和無聊。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毛姆至今依然還是人們最喜歡的游記作家之一。如果沒有毛姆對世俗和浪漫主義的融合,對信仰的固執(zhí)探索,人們或許很難從他那種旅行(一個人在陌生的國度,住行簡陋)中尋找到足夠的意義和樂趣。在毛姆之前,旅行作家還沉湎于寫旅行者在陌生國度遭遇悲慘的故事,毛姆把游記提高到了文學的高度。
毛姆回憶道,在他小時候,一位他記不起名字的老師告訴他:“普通,是這個世界上最稀有的東西。”后來在他旅行時,他幾乎不怎么游覽風景名勝,而是動身去觀察人們的情感,去酒吧里聽人們講故事,他在《圣潔的天國》中用這種辦法收集安達盧西亞的“性格”。他把阿爾罕布拉宮和泰國的佛寺當作平臺,探究無常、幻覺和美。毛姆用一生在靈魂深處給自己辟出了一個避難所,在那里棲息著他自由浪蕩和追尋真理的一面,而這賦予了他的作品某種奇異的力量。在毛姆的作品里,這種避世和追求自由的志氣一覽無余,在《月亮與六便士》中,一個畫家(原型是高更)拋棄了巴黎的事業(yè),去塔希提島生活;在《刀鋒》里,一位聰明的美國年輕人拋棄芝加哥的舒適生活,前往喜馬拉雅山尋求智慧。
我們很少把毛姆與嬉皮士聯(lián)想在一起,但事實上毛姆在63歲時還在印度游蕩了3個月,尋找那里的哲人和瑜伽大師。他告訴他的朋友克里斯多夫·依舍伍德,他有一個愿望是當他70歲時再回到印度學習商羯羅(印度經院哲學)。他否定“舒適生活”的意義,并發(fā)出了大衛(wèi)·梭羅般的感嘆:“一個人要活下去很簡單,把時間都用來追求金錢,又有什么意義呢?”
在他的短篇小說《火奴努努》里,毛姆用自己的口吻寫道:“有智慧的人在自己的想象中旅行?!痹凇妒嵉奶靽防?,他總結道:“讀有關旅行的書比旅行本身有趣得多,只有那些從沒邁出本國的人渴望著一場海外旅行。”毛姆總是打破成見,即使是他自己的成見。他還是去了火奴努努,在那兒他遇見了一個西方旅行者,聽到了他在倫敦和紐約永遠不可能聽到的故事。80多歲時他去了日本和意大利,到90歲生日時,他表示他最大的愿望是再次拜訪吳哥窟。他寫道:“我渴望回到東南亞的雨林,再看看那些失落的村莊和遺跡?!笔聦嵣?,每一個讀過毛姆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從來沒有離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