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眼兒
時光流轉,故人重逢
廖思佳點掉了臉上的雀斑,以至于周知憑見到她的新面貌,感覺有些陌生。
那天,廖思佳出現(xiàn)時已近黃昏,周知憑等了她一個小時。
當時夕陽已漸西下,咖啡館里人很少,幾束日光透過左側的拼色玻璃窗,斜射到過道中間,塵埃就在這五彩斑斕的光線中涌動。廖思佳緩步移行,高跟鞋較有節(jié)奏地踩在木地板上,最后她坐到他的對面,落落大方,周知憑只覺得整間咖啡館都亂了。
多年不見,廖思佳似已改頭換面,過去那個只知躲在角落里連提問都不敢的卑怯女孩,如今,破繭成蝶,姿態(tài)妖嬈,周知憑不過是她即將要征服的一個客戶罷了。
一時間,周知憑竟有些恍惚,話不知該從何說起,但廖思佳絕口不提舊事,落座、微笑、取文件夾、拿合同文本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她叫他周總。
“周總,根據(jù)前期與您接洽的負責人提供的信息,我草擬了一份合同,你看看還有什么疑問和不妥之處?”
周知憑爽快地在合同上簽了字。時間還早,周知憑很想和她聊聊舊事。
周知憑試探著問道:“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廖思佳把文件整理好,呷了口咖啡,說道:“很好?!?/p>
她忘了加糖,應該是覺得苦吧,眉頭一直是皺著的。
謝謝你,我是廖思佳
周知憑記憶里的廖思佳,—直是喜歡皺著眉頭的。
多年前,周知憑因為家里生意落敗的原因不得不寄養(yǎng)到外公家,于是便轉學到那個北方小鎮(zhèn)的一所普通中學,他就是在那里遇見了廖思佳。
彼時的廖思佳,頂著一頭干黃的長頭發(fā),矮矮瘦瘦,家境不好,成績糟糕,且不喜歡與人打交道。因為長了滿臉的雀斑,同學們都叫她麻雀。
如果沒有那件事,周知憑大概是不會與廖思佳有過多交集吧。
那周,輪到廖思佳的小組打掃衛(wèi)生,組里的女同學怕臟,將擦黑板的工作推給男生。那個男生似乎有心想捉弄廖思佳,便直接把黑板擦扔到了廖思佳的面前,廖思佳在班里一向懦弱,最后,她就在眾人充滿了戲謔的期待中走上了講臺。
瘦瘦小小的廖思佳站在講臺上,只有不停地跳起來才能擦到黑板最上面的部分。坐在臺下與其他同學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的周知憑漸漸覺得于心不忍,骨子里的某種正義感喚醒了他。他覺得他不該與別人同流合污歧視他人,于是,后來,他走上了講臺,從廖思佳的手里拿過黑板擦。在廖思佳的注視中,用一份男人的偉岸還原了一個女生的自尊。
第二天傍晚,周知憑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謝謝你,我是廖思佳。
字寫得極好看。
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其實這單生意周知憑的選擇余地很大,廖思佳的出現(xiàn)是他做決定的主要原因。周知憑只在那座小鎮(zhèn)里呆過一年,后來家里生意好轉他便離開了。這些年,在商海中沉浮,經(jīng)歷過許多事,亦經(jīng)歷過許多女人。
她們有著近乎于完美的容貌,姣好的身材,她們皆自信而蓬勃,善于用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征服男人,一旦受到傷害,更擅長用最凌厲的手法回擊,保護自己。
她們和舊時的廖思佳,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合同開始執(zhí)行的時候,周知憑約了廖思佳,他想和她談談。
廖思佳手里把玩著杯子,許久才說出:“謝謝你,我知道你給了我最大的折扣。”
這樣的話,讓周知憑感到莫名地傷心。
周知憑暗自唏噓,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廖思佳笑答:“好與不好,其實是一步一步逼出來的?!?/p>
周知憑在廖思佳看過來的眼神中看到了迸射的火花,他忽然明白,其實每個人都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旁觀者注定不會懂得當局者的迷惘與痛苦。所以當年,那些他認為不值一提的給予和剝奪,放在廖思佳的世界里,也許是致命的情結與傷害。
此時他不得不承認,這筆生意不僅僅是互惠互利的金錢交易,最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貧窮到只能靠金錢才能救贖自己的地步。
他那無恥的驕傲
“謝謝你,我是廖思佳?!辈梁诎迨录^去一周后,廖思佳才當面對周知憑說出了這句話。那時,她是個特別膽小的姑娘。
周知憑至今還記得那是在一個周五的下午,他在學校西門外的公交站等車,然后感覺有人在身后碰了他的書包。
他回頭時,首先看見那頭枯黃的頭發(fā),廖思佳就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直深埋著頭,兩只手一直絞著衣角。過了好久,她忽然抬起頭紅著臉說:“謝謝你,我是廖思佳。”
然后便跑開了。那張布滿了雀斑的小紅臉,從此定格在周知憑的腦海里,這么多年,揮之不去。
只是如今,他再也沒看過那樣淳樸的臉了。
可是,這一幕卻被班里的兩個同學發(fā)現(xiàn)。結果第二天,班里就有傳言周知憑和廖思佳互相喜歡,已經(jīng)在暗暗交往。
彼時的周知憑雖然遭遇家境變故,卻還是保留了一貫的富家做派。他是班里最帥的男生,是學校成績最好的學生。他每日穿干凈考究的襯衫,他是學校里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他骨子里有許多驕傲與矜貴,是那個小鎮(zhèn)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即便他同情廖思佳,但他絕不允許有人把他和廖思佳那樣粗糙的女生綁在—起。
于是,他做了件讓他后悔一生的事。
當天放學,趁著同學沒有離開,他跳上講臺,像一個領袖—樣,雙手撐在講臺上,一字一句地強調:“我,周知憑,不喜歡廖思佳?!?/p>
他逼視著每一個人,包括廖思佳,那個給他帶來困擾的女生。
對于廖思佳,這么多年周知憑的印象里只有三個畫面:她跳起來擦黑板的樣子,她那張布滿了雀斑的紅臉,最后,便是那日,她慘白的臉以及絕望的眼神。
后來,沒有后來,周知憑很快轉學,回到了屬于他的世界。
遲到的道歉
這項業(yè)務進行得很順利,收尾時,周知憑又約了廖思佳一次。他想和她道個歉,不管有沒有意義。
當周知憑的身邊開始充斥著欲望、索取的時候,他便意識到當年,他是怎樣傷害了一顆無辜的心。這些年,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生命中有一個缺口,直到再次見到廖思佳,他才明白。原來,他的不安源自這里。
最重要的是,他發(fā)覺自己慢慢愛上了廖思佳。
陽光和煦,他和廖思佳相視而坐。
時光簌簌地流逝著,過了好久,他才鼓起勇氣,說:“對不起,這些年,這句道歉一直壓在我的心頭,負重前行的滋味很不好受,請你原諒?!?/p>
廖思佳不語,眼眶微濕,但嘴角還一直保持著微笑。許久,她才說:“我多么希望,你的這句道歉能穿越時光。這樣吧,明天,你跟我去一個地方。你的對不起,暫請收回。”
第二天,廖思佳與周知憑回到了那個北方小鎮(zhèn)。
那座學校還在,周知憑找到他當初上課的教室,見到那面黑板,難免生出物是人非的悲涼感。他又如過去一樣,雙手撐住講臺,對著下面說:“對不起,廖思佳,其實我很喜歡你?!?/p>
廖思佳坐在下面說:“謝謝你,可是我不是廖思佳,她如今并不想見你。”
悲傷逆流成河
廖思佳嫁給了小鎮(zhèn)東溝村的一個小學教師,小學教師在修理校舍時不小心摔斷了腿,因治療不及時,落下了殘疾。廖思佳決意不肯離開,默默扛起家里和學校里的所有雜事。
如今的廖思佳并不是廖思佳,她叫廖思期,是廖思佳的孿生妹妹。
與廖思佳不同,廖思期從小便極優(yōu)秀,她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她臉上沒有—丁點雀斑,她性格不怯弱,她成績很好可以去讀最好的學校。她有很多男生喜歡,廖思佳一直被別人拒絕,她卻—直在拒絕別人。
廖思期說:“姐姐從小性子極弱,不敢與陌生人說話,沒什么朋友,總是被人欺負,其實她只是太善良了。有一段時間,姐姐忽然變得很活潑,雖然她不說,但是家人都能感覺得到。可是,就在不久后的一天,姐姐突然失蹤了。家人找了她兩天,最后在山上老樹的樹洞里發(fā)現(xiàn)了她,大概是淋了雨,燒得滾燙,身邊還有一封信,也許她以為自己要死了,所以想要放下對這個世界的牽掛。”
那封信的內(nèi)容很長,廖思佳在信里記錄了關于她的很多事情,包括這個世界對她的傷害,包括周知憑給她的溫暖和決絕,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謝謝你,周知憑,我是廖思佳。
那場病拖了很久,病愈后,廖思佳患了抑郁癥,勉強讀完了高中。后來認識了那個小學教師,便決定嫁給他。
廖思期說:“見到你,我才明白,當初姐姐嫁給姐夫,大概是因為你們有些相像吧。如今她過得極其清苦,而你,至少是釀成她悲劇一生的一半原因。我覺得命運對她實在不公,所以,我用了她的名字見你,我要替她綻放,替她變成鳳凰,替她抗爭。周知憑,我一直都想大聲告訴你,就算我的姐姐再渺小,可在我的心里,她也值得被這個世界溫柔相待。”
那天,周知憑站在那所學校面前,遠遠地看著那個瘦弱的女子在不停地勞作,許久。
待到下午的日光暖暖灑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的悲傷終于逆流成河。因為這樣的日光讓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下午,那張布滿了雀斑的紅臉,那份甜蜜的、被珍視的美好,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時光,終是被他驕傲地踐踏了。
如果他當初多一些慈悲,一切是否會變得不一樣?
離開小鎮(zhèn)后,周知憑病了很久,廖思期在不知不覺中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康復后,周知憑常常在黃昏時分,一個人坐在他與廖思期初見的那家咖啡館里。他期待有一天,廖思期推開那扇雕花木門,穿過那些五彩的光束,在狂亂的塵埃中落定,替廖思佳向他索要很多很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