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遭遇一九五○年的無名連

2013-04-27 09:12西元
當(dāng)代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威武

西元

遭遇一九五○年的無名連

西元

西元,原名劉稀元,1976年生人,1994年入伍,現(xiàn)為解放軍總裝備部《神劍》雜志編輯。文學(xué)博士,曾獲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

戈壁灘上又起風(fēng)了,除了沙塵,好像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讓人忘了何年何月,身處何地。沙礫撲打在工地腳手架鋼管上,發(fā)出嗞嗞啪啪的聲音,對于心焦的人來說,仿佛是蝗蟲在啃莊稼。九連連長把指導(dǎo)員王大心拉到水泥袋垛子下,吐了口沙子,使勁喊道,明天一早要來五火車皮水泥,你看怎么辦?王大心看了連長一眼,連長的目光很有硬度,仿佛在告訴你,這里實在抽不出人了,再沒別的選擇。王大心明白,已到了最緊迫的時刻,一個半月后,某個殺手锏武器就要在這里試驗。他向遠(yuǎn)處望去,腳手架上的人在大風(fēng)塵沙中若隱若現(xiàn),像暴風(fēng)中拼命織網(wǎng)的蜘蛛,既渺小又忙碌。想了會兒,他也喊道,我?guī)巳?!說這話時,王大心很有點悲壯的感覺,要知道,這五車皮水泥停在三百多公里外的荒廢小站上,沒水、沒電、沒人煙,連手機(jī)信號都沒有。裝卸搬運水泥是一個沒半點技術(shù)含量,卻又最苦最累最傷人的活兒,若在打仗時,基本上相當(dāng)于去堵機(jī)槍眼。雖說王大心與連長同是連隊主官,但誰又規(guī)定主官就不能去堵機(jī)槍眼呢?

連長露出很感激又舍不得的神情,類似于大饑荒之年,把親生孩子送人換糧食以活命時的那種心情。他補(bǔ)充道,營長說了,就七天,你們在那里堅持七天,這邊就能抽出人去支援。王大心想,我一個連隊主官,還用得著你來安慰?到時你們不過去,我還能把人撤回來?王大心擺擺手,道,別說這個了,咱們看看幾個人能跟我走。

倆人蹲下來,連長從褲兜里扯出皺皺巴巴的花名冊,順著一個一個名字,一路捋下來。他像個吝嗇的騾馬販子,仿佛自己最心愛的駿馬要被人搶走似的,指著一個名字喊道,你把威武帶走吧!王大心在大風(fēng)中艱難地笑了笑,連長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個威武,全名叫朱毛威武,不是一個形容詞,也不是一本書的名字,貨真價實是一個人的名字。王大心當(dāng)初一見到這個名字,就想看看此人什么樣子??墒沁@個兵站在了眼前,卻發(fā)現(xiàn),他一點也不威武。威武生在文化人家庭,父親姓朱,母親姓毛,長得白白胖胖,很憨厚的樣子,褲子、上衣?lián)蔚霉墓牡?,軍用皮帶系得像條捆在腰間的麻繩,怎么看怎么別扭,王大心琢磨了很久也沒搞清楚,怎樣才能把腰帶扎出這么個效果。讓王大心印象最深的是,當(dāng)威武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面前時,褲襠大門敞著,隱隱露出鮮紅色內(nèi)褲。威武沒事愛看點書,別人休息時打球、打牌,或者想想怎么能立功、入黨、選改士官,他總捧著一本錯字連篇的盜版《史記》或《資治通鑒》,看一會兒,仰天沉思一會兒。有一回,他外出回來,不知從哪兒的地攤上弄了本八幾年的《軍事學(xué)術(shù)》雜志,又鉆研了好幾個月國際關(guān)系和戰(zhàn)略學(xué)。肚子里有了貨,自然是想對別人講講,但別人卻沒心思聽,還時不時嘲笑他,班里有了臟活累活全都推給他干,他卻完全渾然不覺,嘴上依然掛著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還時不時給大家講點亞非拉第三世界小兄弟的事兒。有一次,王大心飯后在操場上散步,威武跟了過來,冷不丁問道,您說咱們海軍解放釣魚島的時候,搞個草船借箭怎么樣?王大心吃了一驚,認(rèn)真打量著這個圓圓的腦袋和白亮亮的大腦門,不像是在開玩笑,于是心中暗想,得讓他們班長盯著點這貨,別哪天給我干出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來。最讓王大心撓頭的是,這個威武的親叔叔是一個總醫(yī)院的院長,于是便有不少電話打過來,要連里面多多關(guān)照一下。去年冬天,營長試探著問王大心,能讓威武入個黨不?王大心脫口而出,他要是入了黨,連里還不炸了鍋?。I長黑著臉、抿著嘴,又問,能不能再想想辦法?王大心一聽這口氣,內(nèi)力十足,只得緩了緩,道,他不是還沒復(fù)員嗎?別著急,多培養(yǎng)培養(yǎng)唄。

倆人翻了一頁,連長指著一個名字,道,抗美你也帶去!王大心又無奈地笑了笑,悲壯感愈加強(qiáng)烈了??姑?,全名郭抗美,挺第三世界、挺陽剛的名字。王大心清楚地記得,新兵剛下連的時候,隊伍里站著個清瘦白凈的兵,臉上總是帶著笑,那笑容和別的兵不太一樣,用什么詞來形容呢?王大心也找不著合適的,暫且用——清純這倆字吧。由于忙亂,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兵來了個急轉(zhuǎn)身,背包重重地撞到了他。只見他腰肢一扭,摔在地上,不過,很快,又腰肢一扭,站了起來,對那個黑胖子清純一笑,手呈蘭花指狀,撣掉屁股上的塵土。戰(zhàn)士之間起外號,是又形象,又惡毒。果然,幾個月后,王大心就聽見有人叫他,郭美美,就是那個很萌很妖,在網(wǎng)上曬奢侈品,曬豪車,認(rèn)干爹,順便把紅十字會給坑了的那個女孩子。一回,有個戰(zhàn)士笑著問,美美,跟了哥吧,吃香的喝辣的。周圍人也在哄笑,郭抗美一雙粉手把那人推了個跟頭,道,去你大爺?shù)?,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能看得上你嗎?然后,自己捂著嘴,撲哧一下樂了。抗美是個很聰明的兵,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計算機(jī)的,年齡卻比其他人都小,所以,大家都把他當(dāng)孩子,而他呢,又總有股爭強(qiáng)好勝的勁頭。對這個事,王大心沒往深琢磨,但能感到抗美有時心事重重的,脾氣急起來,有點不同尋常的東西,讓人后怕。可是,一看到他孩子般的笑容,又釋然了,大家一起摔摔打打,誰也沒覺得不自在。

連長把花名冊合上了,眼睛里帶點征求意見的神色。王大心也看著連長,心想,一車皮水泥六十多噸,五車皮三百多噸,你讓我們四個人干啊?這想法,穿過風(fēng)沙,通過眼神透露出來。連長嘆了口氣,仿佛割了一塊肉下來似的,喊道,好,五四也給你!五四是連里邊的通信員,全名叫張五四,甘肅農(nóng)村來的,好兵。王大心家不是農(nóng)村的,沒種過地,所以也想不出甘肅農(nóng)村能苦成什么樣子。他一想起張五四,不自覺地就想起黃土高原上的一塊土坷垃,又硬又實,任勞任怨,說啥是啥。比如,王大心比較了連里近兩任通信員,前一個是沿海一帶的,家里做生意,給王大心洗軍裝時,領(lǐng)子里邊總有一道油跡洗不干凈。而張五四洗出來的衣服,干凈得泛白,有種硬邦邦的感覺,那是下了大力氣搓洗才能出來的效果。就像藏族人做糍粑,不用木棰砸個幾百下上千下,絕不會做出好味道來一樣。如果有個油點沒洗掉,他馬上哭喪起臉,仿佛辦了多大的錯事,趕緊泡回盆里重洗。有幾回,王大心看見張五四用他自己的牙刷,沾洗衣粉刷領(lǐng)子,鉚足了勁,要不是軍裝布料結(jié)實,怕是早就給戳漏了。另外,王大心也很奇怪,張五四他爹媽怎么給他起了個這樣的名字?王大心隱約記得,元朝統(tǒng)治下的漢人是沒名字的,那時漢人的命不值錢,起名字也草率,都以數(shù)字代替,比如朱元璋小時候叫朱重八,也就是朱八八,他爹叫朱五四。王大心問過張五四,他說他家有四個孩子,大哥叫張十一,二哥叫張三三,還有個妹妹,叫張六六。為啥這么起名字呢?他爹說,要不是計劃生育抓得狠,還準(zhǔn)備生十個八個的,孩子多了,這名字好記。

王大心向外擺了擺手,喊道,就這幾個吧,不要了!工地上的斯太爾載重卡車停在風(fēng)沙里,準(zhǔn)備送幾個人去小站。連長與王大心一起回了地窩子,幫他收拾東西。戈壁灘上風(fēng)沙大,地上臨時建房不容易,也廢材料,所以索性在地下挖出見方的坑,架上木頂,鋪上防水層,稱之為地窩子。連長從自己床底下抽出兩條煙,塞給王大心。四周看了看,又拽出一箱二鍋頭、兩箱方便面,說,那邊生活苦,多保重。王大心說,別整那沒用的,吃的喝的要及時送過去,如果斷了,我們幾個跑都跑不出來,那可就真他媽完蛋了。

王大心的爺爺活得不算長。記得上初中時,他正在操場上踢球,班主任和爸爸突然找到他。爸爸說,你爺爺沒了,請幾天假,咱們回老家出殯。王大心不是很傷心,甚至可以說完全不傷心,還有點快樂。因為爺爺出殯,多年不見的孩子們都聚在了一起,大爺家的、叔叔家的、姑姑家的,十幾個孩子快活地玩了好幾天。出殯那天,爺爺?shù)墓撞陌岢鲈鹤拥哪且豢?,三叔把一只破瓦罐扔上房頂,姑姑和幾個女人披著白孝,跪在院門口號啕大哭,那聲音很尖厲,又很干癟,仿佛在這之前,她們就早已經(jīng)耗盡了傷痛,以至于二叔家的小兒子竟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姑姑家的大女兒立刻跑上去,使勁捂住了他的嘴。還有幾個細(xì)節(jié)讓王大心忘不掉,一是出殯那天鎮(zhèn)上去了很多人,下了很大的雪,費了好大勁才把爺爺?shù)墓撞奶У侥舷蛏狡律?。另外,在厚厚的棺材頂板釘上之前,王大心和爸爸走過去,最后看了眼躺在里面的爺爺。王大心覺得爺爺比活著的時候瘦小了許多,右側(cè)臉上那一大塊蜘蛛網(wǎng)似的白色傷疤也不那么顯眼了,和僵白的面容近于一色。王大心覺得很陌生,暗想,這就是爺爺嗎?隨著尺把長的鐵釘砸進(jìn)棺木,有關(guān)爺爺?shù)挠洃?,仿佛就在塵沙灰土中戛然而止了。

那之后,王大心又回了學(xué)校,后來考上軍校,畢業(yè)后去了部隊,當(dāng)排長、副指導(dǎo)員,現(xiàn)在是指導(dǎo)員。這十年時間里,他都沒覺得爺爺和自己有什么特別的聯(lián)系。他隱約知道,爺爺臉上的那一大塊傷疤是燒傷,不僅臉上有,胸前和胳膊上都有,也許是從小就看習(xí)慣了吧,王大心從來沒想過要去好好研究那傷疤是怎么來的。小時候,爸爸把爺爺接到城里住過一段時間。王大心記得爺爺有點怪,用現(xiàn)在的詞來形容,就是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總低著頭,不太愛說話。有一次,他不知為什么發(fā)了怒,竟把鄰居家的鵝的脖子扭斷了。爺爺睡覺時不能打擾,一天中午,王大心在床頭玩帶響聲的玩具,忽然間,爺爺像條精瘦的瘋狗一樣從床上躥起來,操起地上的笤帚打在他屁股上。王大心瞪大眼睛,驚惶失措,竟忘了哭叫。還有,聽爸爸說,爺爺早年當(dāng)過鎮(zhèn)里亞麻廠的總務(wù)股股長,管后勤的。五九年沒糧食時,所有人必須憑票領(lǐng)口糧,那時,爺爺隔上三五天,就帶幾張中間有釘子眼的作廢紙票回來,讓奶奶把那個小洞補(bǔ)得不那么明顯,這樣,叔叔、姑姑就可以趁著人擠忙亂,多領(lǐng)份食物回來。因為這,那幾年爺爺家沒餓死人。

直到某一天,王大心偶然看到一本軍事雜志,上面有篇文章,講在朝鮮戰(zhàn)爭的第一年冬天,整整一個連的志愿軍戰(zhàn)士,為伏擊美國軍隊,竟全部凍死在了陣地上,無一人逃走生還。由于年代久遠(yuǎn),當(dāng)年的親歷者并未交待清楚這個連的番號,或許是因為連一級戰(zhàn)斗單位太小,正式出版的戰(zhàn)史對此事也沒有記載。盡管如此,王大心讀到這個故事時,還是非常震撼。這種震撼甚至讓他有點迷惘,因為他也是一個連隊的主官,他沒辦法理解,也沒辦法想象,整整一個連隊,為了奪取勝利,能夠一聲不吭地凍死在寒冷的冬夜里,上到連長、指導(dǎo)員,下到新兵,為了這個信念,沒有一個動搖,沒有一個退縮。他有時試圖去琢磨,在那個死亡的冬夜里,那個沒留下番號的連隊,他們的連長、指導(dǎo)員,他們的老兵、新兵們都在想些什么?是什么讓他們?nèi)绱苏R劃一地接受了死亡?

想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個所以然。王大心的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一個畫面,一個連的人趴在公路旁邊山上的雪地里,一動不動,太陽出來了,白雪上泛著紅光,但這些人還是一動不動。王大心開始找一些有關(guān)那場戰(zhàn)爭的書籍,看一些紀(jì)錄片,可是,對于解答自己的惶惑所得甚少。就在這個時刻,他才猛地記起來,爺爺在朝鮮打過仗的呀!小時候,他家的一只搪瓷缸子里裝滿了徽章,大多是鋁的,金色的,有紅旗,有毛主席像,可是其中有幾個是鐵的,生了銹,沒有紅旗,沒有毛主席像,爸爸曾告訴過他,這幾個是爺爺從朝鮮回來時得的。怎么就忘了呢?或許是因為在此之前,從未意識到這其中的某些東西,能與自己有什么活生生的關(guān)系,自己那時還只是個貪玩的孩子啊!于是,王大心努力地從記憶里打撈有關(guān)爺爺?shù)钠瑪?,可是,他發(fā)現(xiàn)這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就像他不能復(fù)活那一百多個凍死在雪夜里的人,不能真的走進(jìn)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一樣,十多年前就離去的爺爺,留給王大心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

王大心幾個人到小站時,太陽出來了,沒刮風(fēng),天氣不錯,天是藍(lán)的,還有幾片小云彩。鐵軌上停了五個車皮,整齊地堆著水泥袋子,像打仗時的防御掩體,火車頭走了。五個人加上一個載重卡車司機(jī),站在火車前,顯得很渺小,這又讓每個人都很震驚,仿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渺小。王大心打量著周圍,好長時間沒說話。小站只有一溜紅磚平房,蒙著塵土,一大半玻璃都碎了,沒有站牌,孤零零有幾根歪斜的電線桿子,但上面沒電線。鐵軌從遠(yuǎn)處伸過來,在王大心身后中斷了,那里堆了幾個巨大的水泥墩子,表示鐵路到此為止。從這里放眼望出去,是無邊無際的戈壁灘,有幾簇仿佛已經(jīng)枯死的矮灌木。

司機(jī)把載重車停在紅磚房旁邊,張五四跑到門前,推了一下,木頭門晃晃悠悠地開了,只聽咔嚓一聲,上邊的折頁斷了,門板一下子歪在一邊,驚起濃濃的塵土。屋子里面結(jié)滿了舊蜘蛛網(wǎng),零落地掛在半空中,地上蓋了半寸厚的沙土,還有滿地的老鼠屎,也不知這些老鼠是從哪里來的。大家只得先在地上鋪了幾張報紙,把裝水的大塑料桶、盛飯菜的鐵盆子和各人的鋪蓋卷兒堆在一起。

王大心從背包里扯出一雙沾滿油污的粗線手套,一只有點發(fā)黃的口罩,把迷彩帽扣緊,說,咱們先裝一車,讓小張拉回去。裝卸水泥這活兒,是特種工程旅每個人的必修課,或多或少都干過,你要沒抬過水泥包,基本上不能算是這個部隊的人。如果大部隊有閑工夫,每個連隊負(fù)責(zé)一兩節(jié)車皮,憋足勁比著干,那還會是個很火爆的場面,因為,后干完的連隊不僅要收拾現(xiàn)場,而且得晚回去吃飯。王大心當(dāng)排長時,沒少干這活兒。還記得第一次卸水泥時,扛了三趟,腿肚子就開始發(fā)抖,手指手心火燒火燎地疼,怎么也抓不住那袋子,第二天渾身關(guān)節(jié)都嘎巴嘎巴響。后來,當(dāng)了副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干得就少了,這一兩年基本沒抬過。王大心駕輕就熟地戴上手套、口罩,使勁拍了拍手,吆喝一下,給自己鼓鼓勁,也不知這活兒還干得動干不動了。

這時,羅三闖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說,指導(dǎo)員,我腿疼。王大心頭也沒抬說,滾你大爺?shù)?。羅三闖又說,我真腿疼。王大心轉(zhuǎn)過身,看著他,說,在連里我給留著臉,你要在這兒給我耽誤事兒,我可真揍你了!羅三闖又說,打仗的時候成立敢死隊還講究個自愿報名呢,這他媽累死人不償命的活兒,咋都不問問我呢?王大心說,咋沒問你?。苛_三闖說,你也沒說有這么多呀?王大心還沒說話,羅三闖又道,這堵機(jī)槍眼兒的事想起我來了,那誰誰誰呢?咋不叫他來呢?整天溜須拍馬,這會兒躲起來了,好事兒都落他腦袋上了,壞事兒都是我的了?

王大心不說話了,知道再說一句,羅三闖那張破車一樣的嘴,得有十句等著。他陰著臉,咬著牙,道,威武、三闖到車皮上去,小張、抗美到卡車上去,我和五四在下面,開始卸吧!他憋著股邪乎勁,拳頭握著,只等動手了。六年前,他軍校畢業(yè)剛下連那會兒,住在一排一班,一個屋子的,都是扛了十年以上鋼筋水泥的老士官,個個膀大腰圓、殺氣騰騰、脾氣暴躁。那時,就覺得自己是一只掉到狼窩里的小雞?,F(xiàn)在,小雞骨頭硬了,也會咬人了。他總結(jié)了一條,與其讓那些操蛋的人七嘴八舌,不如用拳頭解決問題。在連隊里,動拳頭也分兩種。一種是你根本就不占理,動拳頭無非因為你是軍官,你是班長,想讓手下服從你,這種動拳頭屁用也沒有,人家還是不服你。另一種是有人明明違反了紀(jì)律,卻還執(zhí)迷不悟、逍遙自在,這時你要不有點動作,別人都看不起你,連隊慢慢就散了、亂了。這類似于佛法里頭的當(dāng)頭棒喝,要讓那些屢教不改的人翻然悔悟、口服心服,再不敢違反紀(jì)律。

羅三闖叨咕了幾句,甩了甩膀子,陰著臉上車了。第一車還算快,用了一個來小時,卸了小半個車皮,裝滿了一卡車。王大心拍了拍身上的灰,摘下口罩,說,都歇會兒。其他幾個人灰頭土臉,拽下帽子、口罩,一屁股坐在地上,除了遮著口罩那半塊臉,渾身上下全蒙著水泥灰,一笑,大白牙明晃晃的,分不清楚誰是誰。威武躺在地上,腰部露出一圈白白的肥肉。羅三闖用腳尖推了推威武的屁股,說,整點水來。威武想了想,翻了個身,趴著撅起屁股,使勁用兩手撐起上身,然后用剩下的力氣把一條腿挪到臉下,才站立起來,晃晃悠悠地朝紅磚房走過去。說起來,威武和羅三闖還是同一年兵,都是下士,年底就到年限了。抗美和五四是新兵,拿水這活兒本來可以讓他們?nèi)ジ傻?,可威武似乎還沒鬧明白,老兵竟有這樣的特權(quán)。

王大心也走進(jìn)了紅磚房,腿肚子發(fā)虛,指尖火辣辣的。他拿出那兩條煙,扯開包在外面的報紙,一看,是軟包玉溪,心想,連長還真下血本。他撕開紙盒,掏出兩包揣進(jìn)兜里,然后轉(zhuǎn)身回去,坐下來,扔給五四,說,一人一根,都抽抽。等每人都拿到煙,才發(fā)現(xiàn),沒火機(jī)。王大心平時不抽煙,隨身不帶火機(jī),問了一圈,也都沒有。王大心罵道,真坑大爺,送個煙也不給火機(jī)。他瞅著羅三闖,羅三闖反問,我長得哪點像有火機(jī)???王大心把煙插回盒子,說,不抽了。然后把煙拍到小張手里,又道,回去路上小心點,明天來時記得帶只火機(jī),對了,這里晚上沒電,再帶幾捆蠟燭過來。

五個人把一個玻璃碎得最少的屋子收拾了出來,用報紙堵上破洞,在墻角,把鋪蓋一溜排開。這樣,暫時安了家。王大心把人叫過來,說,從今天起,一人負(fù)責(zé)一個車皮,堅持七天,現(xiàn)在就開始干吧。

戈壁灘上白天太陽暴曬,熱得到處嗞嗞啦啦響。千萬要把脖子、腰帶系緊,否則,水泥灰進(jìn)去了,和汗水一攪和,又酸又臭,燒得渾身火燙,像下了?;貋頉]洗淡水澡一樣。王大心感覺腦袋充血,周遭世界泛著紅色,一大股血,一大股血從腦袋里的血管涌過,轟隆隆直響。水泥袋子還剩下一大半,可自己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了,每抬一袋都仿佛是茍延殘喘,這心情,別提多絕望了。王大心停了一會兒,向其他幾個車皮望過去。威武使出吃奶的勁,像抱媳婦一樣抱著一袋水泥,快走十幾步,放倒在地上,連自己也咚地摔倒在地,然后仰面朝面,四肢著地,喘上三五分鐘??姑辣锏媚樛t,咬著牙,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仍不肯停下來,和旁邊一聲不吭的五四較著勁,五四抬一袋,他也得抬一袋。羅三闖不慌不忙,坐在水泥袋子上,仔細(xì)研究著自己的鞋底子,也不知上面有什么好看的。王大心知道他的小算盤,反正先干完的人到時也得幫他。王大心清楚羅三闖能干活,他打量過羅三闖的手,指甲黑厚,關(guān)節(jié)粗大,嚴(yán)重皴裂,到冬天時還有口子,這明擺著是一雙干過重活、在外面世界打拼過多年的手。

中午過后,天氣漸漸涼下來,人就有了力氣。不管經(jīng)過多少千辛萬苦,飽含多少千言萬語,四點多鐘時,五四頭一個卸完一車皮,然后是王大心,再后是抗美。王大心和倆人坐在離羅三闖不遠(yuǎn)的地上,拿來水,嗞溜嗞溜地大聲喝起來。王大心走到羅三闖跟前,問,你說你人都來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就算比我們少抬個二十袋三十袋的,那跟坐奔馳、開寶馬的少爺們比,你不還是個出苦大力的?你就恁愿意占兄弟們這點便宜?羅三闖低頭一琢磨,點點頭,嘿嘿一笑,說,也對。王大心又說,我告訴你,我們都沒力氣了,幫不了你,你趁早死了這個心。羅三闖朝另一個車皮上的威武喊了一句,胖子你慢慢抬吧,哥不等你啦哈!說完,貓起腰,像只成了精的老猿猴,用半個來小時,就把剩下的卸完了。羅三闖跑到王大心面前,拍了拍身上的灰,說,咋樣?咱哥們干活可是把好手。王大心笑了笑,說,走吧,咱們幫威武卸水泥去。羅三闖一愣,隨后朝地上吐了口痰,說,我操,又被你們當(dāng)官的忽悠了。

快到八點,最后一輛載重卡車走了。王大心覺得渾身輕飄飄、麻酥酥的,如果來陣大點的風(fēng),就能把自己吹跑。這時,還真起大風(fēng)了,兩步之外看不見人。五個人忙跑進(jìn)屋里,關(guān)緊門,聽著沙礫撞擊玻璃,竟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他們用八九個水泥包堆了個小臺子,墊塊膠合板,再鋪上報紙,就成了張矮桌子。每人屁股下一袋水泥,當(dāng)作凳子。

王大心往上一坐,頓時塵土四起。他咳嗽幾下,吐了口沙子,拿出一個綠瓶二鍋頭,咧著嘴擰開,說,把洗漱缸子拿出來,都喝點??姑勒f,我不會喝。羅三闖搶著說,喝酒哪有會不會的,往嘴里倒就行了。五個人分一瓶,各倒了小半缸子,一碰,仰頭喝了一大口。一口酒從嘴流到胃里,從胸口到肚子,一下子熱乎乎的,仿佛有無數(shù)只小手,把每塊肌肉,每條血管都舒舒服服地揉了一遍。那酒,平時喝是苦的,現(xiàn)在喝是有一絲甜味的,只有累極了的人,才能把酒喝出這個味道。抗美咳嗽幾下,嗆出幾滴眼淚,忙用手給嘴里扇風(fēng)。羅三闖把酒一咽,忙道,我說美美,你瞧瞧你那手,跟娘們似的,女人才這么喝酒呢,老爺們是這么喝酒的!我教教你。說完,他咂了一口酒,咕嚕咽下去,咧起嘴,瞇上眼,臉上露出既痛苦又快樂的表情。然后大張開嘴,嗞了一下,又啊的長出一聲,臉上露出美滋滋的表情??姑垒p蔑地哼了一聲,道,像頭驢一樣,還老爺們喝酒呢!

別看威武干活不行,喝酒可以,跟喝涼水似的,幾口就喝完了。然后,把缸子往旁邊一擱,開始生猛地吃飯吃菜。用生猛這個詞一點不夸張,就覺得他碗里的飯菜,像拔了塞子的水池子,一會兒就沒了,裝滿了,不一會兒,又沒了。五四吃飯、喝酒一聲不響,仿佛怕別人看到似的,臉朝下,腰弓著,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飯碗上,灌一口酒,狠吃一碗飯菜。王大心覺得眼前就是頭牛,不過,比牛還沉默,牛喝水、吃草還有個動靜,生氣了、高興了還會哞哞地叫上幾嗓子。

王大心想起來,臨走時連長還給拿了兩箱方便面。于是他說,五四,把方便面拿出來,一人兩包,沒吃飽的補(bǔ)一補(bǔ)。五四抬起頭,眼里帶著愧疚的神色,就像自己犯了錯似的,小聲說,沒水呀!王大心記起來了,不是沒水,而是燒不了開水,泡不了方便面,遂小聲罵了句,這雞巴毛地方,不讓人活了。于是,他暗暗記下,明天讓司機(jī)把炊事班的煤油爐帶過來一個。這時,抗美醉眼迷離,清純一笑,把空缸子伸過來,說,指導(dǎo)員,我還想喝點。羅三闖馬上說,這喝酒有三個境界,開始是我不喝,然后是還能喝,最后就是找酒喝,你現(xiàn)在就是那最高境界。抗美暈乎乎地瞪了他一眼,沒說話。王大心說,不能再喝了,喝多了,你明天就沒勁了。

大家用濕毛巾擦了把臉,就鉆進(jìn)被子里。王大心看見威武從包里拿出一瓶海飛絲,說道,頭就別洗了,明天水來了再說,大家都記著,不管什么情況,必須留下半桶水,這里方圓幾百里沒人煙,可不是鬧著玩的。威武沒吱聲,又從包里拿出一個索尼PSP,關(guān)掉聲音,趴在被窩里玩上了。

戈壁灘天黑得晚,現(xiàn)在屋子里還有光。王大心迷迷糊糊的,心想,這第一天總算過去了。他只覺得威武的那臺小游戲機(jī)在昏暗的暮色里閃著,自己嘴上唸叨著,早點睡,就啥也不知道了。仿佛只過了一秒鐘,王大心覺得有人推他。他掙扎著睜開眼,亮亮的陽光刺眼。他不知這是在哪里,是何年何月,在干什么,腦袋就像灌滿了豆腐腦一樣。呆呆地過了好一會兒,他爬起來,狠勁抖掉頭發(fā)里和被子上厚厚的土,才認(rèn)出眼前是司機(jī)小張,發(fā)現(xiàn)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載重卡車開過來了,等著他們往上裝水泥。

天昏地暗的到了第三天,王大心終于放心了,不管怎么樣,最難的時候過去了。現(xiàn)在,這幾頭小騾子,也包括他自己,經(jīng)過幾天折騰,慢慢適應(yīng)起來,渾身生疼的勁兒過去了,干活不急不躁,水泥袋子抬得很順溜,也有了各自的竅門。今天,六點剛過,就把最后一卡車水泥裝完了。

王大心說,小趙,把保溫桶抬下來你就回去吧,小心開車。話音未落,王大心看見司機(jī)小趙臉都綠了。他一手拍著腦袋,一手緊攥迷彩帽,用帶點哭腔說,王指導(dǎo),壞了,我臨走時忘把保溫桶裝上車了,當(dāng)時連長跟我交待了個急事,光顧著琢磨那事情了,我還想著千萬不敢給忘了。王大心腦袋像只破鐵桶,被冷不丁狠敲了一下,叮叮咣咣響,還直犯暈?,F(xiàn)在,干了一天重體力活兒的人最想干啥?就一個字,吃。你要說,那誰誰誰,你老婆來了,快去看看!他沒準(zhǔn)得來一句,好,好,等我把這碗面吃完就去!

小趙不是九連的兵,是汽車連配屬過來的。王大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說,兄弟,你也太狠了吧,要不是我留了半桶水,這里還不成上甘嶺了呀!小趙苦著臉說,要不,你們都坐我車回去吧,回工地吃去。王大心說,算了,坐四五個小時車,就為了口飯,讓人笑話。小趙鉆回駕駛室,摸出兩張發(fā)面餅,一根火腿腸,塞給王大心,說,這是我晚上的加餐,留給你們吃吧,就這些了。王大心點點頭,手往外揚了揚,說,回去路上小心。

王大心轉(zhuǎn)身一看,身后四個人都苦著臉,威武的表情更是悲慘,像沒娘的孩子似的。王大心說,別愣著了,回去看看,還剩多少方便面了?大家回了屋子,威武垂頭喪氣,一屁股坐在水泥包上,從行軍包里摸出一只PSP。羅三闖道,嗬!真闊啊!有兩個。威武頭也沒抬,說,前年回家探親,親戚們送的,大姑一個,二舅一個,這個是二代的,沒剛才的那個好。羅三闖一撇嘴,說,真他媽敗家!

抗美抱出方便面箱子,搖晃一下,伸著腦袋一瞅,就剩三袋了。王大心有點失望,說,都煮了吧。五四點好煤油爐,把小鍋裝上水,坐在火上。他蹲在自己行軍包前,翻弄了一會兒,掏出半包方便面,對王大心說,我這還有。

小鍋里的水咕嘟咕嘟響,羅三闖蹲在威武的PSP旁邊,研究這東西怎么個玩法。王大心說,多煮會兒,那才出數(shù)兒。羅三闖瞧著威武的有福大耳朵,說,借哥們兒玩會兒唄?威武沒抬頭,心思全在屏幕上,說,這一關(guān)還沒過呢,明天吧。羅三闖道,哥們好容易開口借你個東西,你咋不給面子呢?你白天剩下那么多袋水泥,都誰幫你抬的呀?威武說,真的不行,這一關(guān)馬上就過了,正在關(guān)鍵時候呢!羅三闖霍地站了起來,罵罵咧咧地說,玩,就知道整天玩,就你這樣,到社會上也是個挨宰的貨,你咋不想想,要不是有個當(dāng)大官的叔叔,你能有今天?威武吃驚地張大了嘴,抬起頭,也不顧PSP了,看了半天羅三闖,眼睛里滿是困惑,嘴唇上一顆黏黏的口水搖搖欲墜。想了半天,他似乎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然后慢慢低下頭,盯著PSP屏幕繼續(xù)尋思。

突然,威武把PSP往水泥臺上一扔,眼里的迷茫,瞬間換上了憤怒。他呈45度角躥了起來,直撲羅三闖,吼道,我他媽的跟你拼了。威武揪住羅三闖的脖領(lǐng)子,一胖一瘦滾在地上。羅三闖有點蒙,沒料到威武咋受這么大刺激,被威武壓在下面,喘不過氣,嚷嚷道,胖子你要干什么?你趕緊給我下來!威武眼里掛著淚花,他也不是個會打架的料,不知該怎樣用拳頭表達(dá)怒火,就用二百多斤的身體一下一下壓著羅三闖,問,你服不服?

羅三闖在下面脖子通紅,青筋畢現(xiàn),呼吸吃力,用手使勁推了推威武,竟沒推動。于是他掙扎著喊道,指導(dǎo)員,快救我!王大心微笑著,和抗美、五四把威武拽了起來,說道,三闖,你嘴怎么恁損呢?羅三闖向后退了一步,拍了拍衣服,喊道,胖子你發(fā)什么瘋啊?威武喘著氣,抹了把眼睛,委屈地說,你他媽的不是好人!王大心攔住威武,說,算了,羅子他嘴碎,不說點啥邪乎玩意兒能憋死,別生氣了,你看,面煮熟了,咱們快吃吧!

抗美把方便面的調(diào)料撕開,擠進(jìn)小鍋里,一瞬間,一股勾魂的香味就奔涌在屋子里的每個角落。王大心咽了口唾沫,心想,有多少次吃方便面都吃吐了,現(xiàn)在一聞,還他媽這么香!他說,大家把碗都拿出來吧,五四給大家分,餅子也一樣,一人一塊。

大家都直勾勾地盯著煮方便面的小鍋,望著沸水上漂著的幾塊粉紅色火腿腸,不約而同地咽口水,尤其是威武,一個勁用手抹嘴。王大心的口水像水龍頭,止不住地往外冒。突然,他心里猛地生出一股很悲壯的感覺,把自己的鐵碗抽回來,說,我的那份給威武吧,我不餓,有餅子就行了。當(dāng)王大心說“我不餓”的時候,肚子里那股異常饑餓的感覺,忽然就化成一種熱乎乎的,很崇高、很有力量的感覺。

羅三闖說,胖子,我的那份也給你,賠個禮,道個歉??!羅三闖說完,五四倒不知該怎么分了,因為他覺得,既然老兵都不要了,自己的那份就更不應(yīng)該要了,干脆都給威武算了。王大心說,你們都別跟我比,趕緊一人一份吃了,一會兒煮爛了個屁的了,五四,別愣著,執(zhí)行命令!

五四給了王大心一塊明顯有點大的餅子,給自己的碗里明顯少夾了些面條,然后說,把自己的碗都拿走吧,話還沒說完,就從下嘴唇尖上掉下來一滴口水。王大心又從箱子里拿出一瓶二鍋頭,說,飯不夠,多喝幾口酒就不餓了。

肚子里沒食,喝了酒就容易醉。沒喝幾口,王大心就暈的乎的了。他忽忽悠悠地想,小時候?qū)W過一篇課文,講朝鮮戰(zhàn)爭的時候,戰(zhàn)壕里的志愿軍戰(zhàn)士得到一個拳頭大的蘋果,結(jié)果一人一口,吃到最后還沒吃掉一半。他想,如果現(xiàn)在能有這么個蘋果,大概也能吃出那樣的效果。給你十個蘋果,你沒準(zhǔn)吃得惡心,吃吐了,但只咬那么一小口,卻吃得崇高了,這事得好好琢磨。

王大心渾身上下那股崇高勁兒還沒持續(xù)多久,外面就響起了卡車的聲音。司機(jī)小張跑進(jìn)來,說,連長發(fā)現(xiàn)你們的晚飯落在工地上,讓我趕緊送過來了,還捎了個熟肘子。屋里的五個人蹦了起來,立刻把飯菜分了,就著酒,大嚼起來。王大心啃了塊肘子,心想,真他媽香!過了一會兒,他有點撐著的感覺,打著飽嗝,又想,這肘子香是香,卻有點膩,剛才就著餅子喝酒,但酒是甜的,那味道才真是好味道。

大家意外地吃了頓很飽的飯,現(xiàn)在,肚子鼓鼓地坐在各自的鋪蓋上。羅三闖在黑暗里冷不丁說,來,來,來,打牌。于是,五個人點上根蠟燭,坐在水泥臺子周圍,五四和抗美兩個新兵算一家。羅三闖拿來的這副牌缺一張,不過缺一張也湊合打,打得稀里糊涂。玩了幾把,羅三闖說,這么打不過癮,咱們帶點啥。王大心說,帶錢不行?。×_三闖在搖晃的蠟燭光里忽然顯出很激動的表情,那眼睛,锃亮锃亮的。他一拍大腿,說,我想起帶啥了,絕對絕對絕對刺激!威武問,帶啥?羅三闖指了指外面,答,就帶水泥包,咱來真格的,刺激不?王大心望著墻上那個張牙舞爪的巨大影子,心想,是夠刺激的。

來了真格的,大家都緊張起來。但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抗美是個聰明人,打牌自然不在話下,威武雖然看起來不靈光,但愛琢磨事情,屬于偏才,打牌也很利害,王大心打牌也還行,和抗美是對家,占了點便宜。結(jié)果,打了一個來小時,倒是羅三闖欠了大家二百多袋??梢韵胂?,他自然是不會認(rèn)賬的。威武不干了,又把羅三闖壓在下面,吼道,你還是不是人啊?你明天要敢不搬,看我不壓死你!

抗美來了一句,老打牌也沒意思,咱們玩真心話大冒險怎么樣?就從羅班長開始。羅三闖從威武肚子下邊掙扎著鉆出來,拍拍身上的灰,說,那都小孩子玩的,誰玩那玩意兒??!王大心說,你現(xiàn)在沒有說不的份兒了。羅三闖坐到抗美身邊,拍拍他肩膀,說,大妹子,問吧,哥跟你們講點真心話!于是,威武尖著嘴,露出很有點猥瑣的表情,問,羅子,你還是處男不?

王大心看過一個關(guān)于朝鮮戰(zhàn)爭的紀(jì)錄片,叫什么忘了,不過,有幾個情節(jié)卻印象深刻。有個叫朱克的老人,從屏幕上看去,挺瘦,挺黑,說話挺沖的。他說,那美國兵呀,怕死得很,拿飛機(jī)大炮炸我們,我們沒辦法,但真要是面對面拼刺刀,他們就不行了,熊得很!

這話,乍聽起來,很像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說出來的,類似于晚清的中國人沒見過洋人,硬說紅毛腿長不會彎,上了戰(zhàn)場,用竹竿打翻他們就能取得勝利一樣。但王大心卻寧愿相信這位老人的話。他注意到,老人的眼睛一直盯著采訪者,可以看著鏡頭十秒二十秒,無論是慷慨激昂,還是沉默回想,眼睛都始終不離鏡頭。王大心覺得這是個問心無愧的老人,他沒有刻意在掩飾什么,只是沉浸在回憶中,盡力地把自己當(dāng)年最直接、最真實的感受,用自己熟悉的語言表達(dá)出來。王大心記得還有一位老人,他在面對鏡頭時,總是帶著微笑。有人或許會問,回首那樣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怎么還能面帶微笑?王大心覺得,一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只是因為僥幸子彈沒有穿過腦袋,他沒有退縮,奪取了勝利,他為什么就不能從容微笑呢?倒是那些一臉悲痛的人讓人生疑。

王大心還記得朱克老人說過這樣的話,許多兵的名字,我都不知道。采訪他的人驚訝地問,這怎么可能?您當(dāng)時是排長,一個排不過三十幾個人。王大心也很驚訝,甚至有點懷疑老人說的話。老人說,仗打到最困難的時候,一個陣地要守十天半個月,早晨陣地上有一百來個人,飛機(jī)大炮一炸,到了晚上,就剩下四五十個,然后,補(bǔ)進(jìn)來新兵,又是一百來個,到了第二天晚上,就又剩下四五十個。人哪去了?死掉了唄。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能記住誰叫什么,可到了后來,就真的不知道了。

當(dāng)王大心回憶著這幾個細(xì)節(jié)的時候,他在想,老人怎么就能覺得美國大兵“怕死得很”呢?好萊塢大片里的美國大兵不是這個樣子的,在波斯灣、伊拉克的美國大兵似乎也不是這個樣子的。王大心默默地想象著那個北美大陸上的國家,想象著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同時,他也回想著一九五○年的中國,回想著自己老家那塊有點貧瘠干旱的土地。到底是什么,給了老人,還有他同時代的人們,那樣強(qiáng)大的精神力量?琢磨到這里時,王大心總想再向前走一步,得出更進(jìn)一步的答案,可是他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努力想象,都是很困難的。

羅三闖鄙夷地看了一眼威武,皺了皺鼻子,說,你看你問的那都啥玩意兒?一看就沒見過世面。他站起來,從箱子里摸出一瓶酒,擰開,給自己倒了小半缸子。羅三闖喝了一口,伸出下巴,大張著嘴,舒服地啊了一聲,才說,我呢,也就是在小學(xué)學(xué)到了點真東西,到了初中,基本上聽不懂,也不去上課了,跟一幫哥們瞎晃悠。我爸是下崗工人,小時候就記得他手上整天油乎乎的,得用洗衣粉洗,洗完了,一洗臉盆的水都是黑的。他那拳頭,我感覺比我腦袋都大,成天打我。你們知道他怎么打我不?把我捆在床頭,用皮帶打,抽得我嗷嗷叫,那一片平房都聽得見。

威武說,又沒問你這些,扯那沒用的干啥啊?羅三闖不屑地說,你給我老實點,我還沒講到那塊兒呢。他又喝了一口,初中沒畢業(yè),差幾個月十五歲,我對我爸說,爸,這學(xué)我不上了,你又沒錢,指望不上你了,我還是早點找活兒干吧。我爸又把我給打了,但我第二天就跑了,跟一哥們?nèi)チ松钲凇傁禄疖?,看電線桿子上招聘廣告還不少,什么夜總會招男女公關(guān),一月幾萬塊錢,那個咱沒敢去。別的工作也不少,我當(dāng)時想,看來這外面還挺好混的。我倆挑了個地方,一進(jìn)門,四五個黑大個兒站屋里,有個老娘兒們坐在角上,問我們干什么,我說找工作,她說,先看看身份證,交五百塊錢押金。我倆傻乎乎地交了,然后立馬給暴揍了一頓,都不知道為啥,問我們錢還要不要了?我說,把身份證給我吧,錢不要了,就這么鼻青臉腫地跑出來了。

后來,干過不少工作,在工地當(dāng)過力工,刷過盤子,干過保安,還在火葬場抬過三個月尸體。好幾次,干了幾個月,一分錢沒拿到,哥們也不是好惹的,把那幾家的玻璃給砸了。刷盤子的時候,認(rèn)識個小姑娘,端盤子的,她說自己叫版娜,但從沒給我看過身份證,比我小一歲,老家云南的,爸媽在山里邊種茶葉,也剛來。有一次,我送了她一個手機(jī)鏈,她挺喜歡的。后來,我倆感覺不錯,我說,要不咱倆住一塊兒吧,把租房子錢省了。那時候,像咱們這樣打工的,在這塊兒待幾個月,在那塊兒待幾個月,能在一起待一年兩年的很少。這人今天在一起,明天就不知去哪里了,手機(jī)號也換了。就說這個版娜吧,咱倆住了五個多月,有一天她不見了,拿走了我一千多塊錢,電話也打不通。說實話,這種事兒不少,我也沒太難受,只是那段時間手頭真的有點緊。這年頭,餓死人不太可能,但沒錢吃晚飯的事可真有。有好幾個晚上,兜里就幾個鋼镚,真想他媽的要飯去了。我爸說,要一次飯等于一輩子要飯,忍了幾天,后來手里就有錢了。

羅三闖喝了一口酒,不屑地看著威武,道,我跟你說,入伍之前,我手機(jī)里存的號碼,那女的比男的多!王大心把他手里的缸子拿過來,也喝了一口,說,給大伙講講唄。羅三闖說,講可以,就咱幾個聽聽,離開這地方,誰也別往外說。

版娜那小姑娘吧,不錯的一個人,個不高,有點黑,挺好看的。我不怪她,一個小丫頭,在那地方混,挺難的。后來,我遇到她了,在美容美發(fā)店。啥?這都不知道?你別他媽跟我裝清純,美容美發(fā)店,就是野雞店,用政府的話說,就是失足婦女工作的地方。

那店是玻璃門,掛了不少小燈,紅紅綠綠,花里胡哨的。版娜穿著個黑色皮短褲,露著大腿和半拉屁股,胸脯本來不大,現(xiàn)在墊了個大胸罩,顯得胸挺高,臉上化妝化得跟妖精似的。我從外面一眼就認(rèn)出她來了。我走進(jìn)去,說,你別怕,我就是想跟你說句話。她跟我出來了,我說,你走以后,我餓了好幾天,你請我吃頓飯吧。她就哭了,我也哭了。她請我吃桂林米線,對我說,干這個掙錢多,一個星期比她爹娘種一年茶葉掙得都多。我看見,她手機(jī)號雖然換了,但手機(jī)上還掛著我給她買的小鏈子。

羅三闖抹把眼淚,說,又過了幾個月,我過春節(jié)沒回家,喝多了,就跑去找她,店里說她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出了門,一個小妹告訴我,版娜可能出事了,有一天晚上和兩個男的出去后就沒回來,她的箱子現(xiàn)在還在店里呢。這種事,本來就是非法經(jīng)營,老板娘也不敢報警。

屋子里靜靜的,威武聽呆了,抗美用手背擦眼淚,王大心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這才有點理解,羅三闖怎么會是這么個兵。羅三闖問,還聽嗎?哥們肚子里還有不少呢。

羅三闖看了看,缸子里的酒喝沒了,就把它擱在水泥臺子上,說,后來當(dāng)兵了,我還忘不了這些事。有時想,我他媽的保衛(wèi)誰呀?保衛(wèi)他們?你說我能給這些人當(dāng)炮灰去嗎?王大心心里一震,拍了拍羅三闖,說,這些事,你看得太多了,別太極端。羅三闖笑了笑,說,也許吧,說出來好多了。還有件事,雖說不是我當(dāng)兵的主要原因,也還是有點關(guān)系。有一天,夜總會來了個當(dāng)兵的,上身T恤,下身軍褲,穿三接頭,還有幾個人,好像是地方哪個部門的,能辦點事情的樣子。那個當(dāng)兵的有點喝多了,我跪在那兒收拾桌子,他迷迷瞪瞪地往我手上拍了兩百塊錢。我說我是服務(wù)生,不敢要。他抹了把眼睛,搖搖晃晃對我說,也他媽的不是我的錢,你拿著吧。

第七天的時候,大家很有點歡天喜地的意思,只等著大部隊開過來支援。王大心對這七天倒有點莫名的留戀。越是在艱苦的條件下,人仿佛越能相互信任,越能不計回報地付出,而離開了這里,就難得找回這份激情。有時,這種境遇更像是一種誘惑,讓你千方百計地想把紛亂煩雜的生活,還原成這里的簡單純粹,讓精神有個安心徜徉的遠(yuǎn)方天堂,鮮有人能夠拒絕。

這時,第一輛載重卡車來了。王大心看見后車廂上空空的,沒有人,就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小張從車上跳下來,搬下保溫桶,然后遞給王大心一張紙,說,指導(dǎo)員,連長說最近工地上很忙亂,總出岔頭,還沒辦法聯(lián)絡(luò),所以今后不管交待什么事情,大事小事,都必須寫在紙上,看過后要簽字,誰辦砸了誰要負(fù)責(zé)。

王大心早就估摸著,這事恐怕不會七天就完,但還是很生氣,不是因為卸水泥的活兒累,而是因為,自己也是連隊主官,有這個覺悟,你連長犯得著連蒙帶唬的嗎?王大心渾身上下摸了一遍,沒筆,借來小張的筆寫道,已閱,我操你大爺,王大心。另,方便面、火腿腸沒了,煙和酒也快沒了,明天捎點來。

王大心盯著羅三闖,說,咱們走不了了。羅三闖說,走不了就走不了唄,你瞪著我看干啥啊?大家都有點發(fā)愣,威武臉上的笑容還僵在上面,像大塊冰糖一樣,一時半會兒化不掉。王大心說,工期調(diào)整了,那邊更抽不出人來。他眼前的四個人面無表情,誰也不說話,威武碩大的屁股一下子坐在地上,叫道,哎呀媽呀,這可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羅三闖走過來,說,什么時候是個頭兒?跟你說,沒個頭兒!他嘿嘿一樂,說,你沒看過電影嗎?一個電話打過來,喊道,某某某,你給我再守住三天,友軍就在你旁邊,飛機(jī)大炮馬上就過來,結(jié)果呢,打了半天,友軍死活就是不來,飛機(jī)大炮也不見個影兒,只好戴上白手套,仰頭對天說道,蔣委員長,學(xué)生對不起你的栽培,說完,拿起手槍,要把自己給斃了。這時,副官上去一把攔腰抱住,說,師座,使不得啊!干脆,咱們投降共軍吧。然后,老兄弟想了想,掉幾滴眼淚,嘆口氣說,好吧,這全是不得已而為之??!

王大心皺著眉,問,你到底要說啥?羅三闖道,指導(dǎo)員,你得讓我把話說完呀!我是說,被蔣委員長忽悠了,還可以投降共軍,但到了這個地方,你能干啥呀?王大心道,你會說句人話不?羅三闖道,我還沒說完呢,我的意思是說啊,嘿嘿,就像咱們王指導(dǎo)講的,你人都來了,扛二百袋也是扛,扛二百五十袋也是扛,干七天也是干,干兩周也是干,就別嘰嘰歪歪的了。王大心暗想,羅三闖這張嘴,能把話扯得八竿子打不著,也能把十萬八千里的話給扯回來,這本事,一般人還真沒有。這時,五四走上去,從后面摟住威武的肚子,說,朱毛班長,我扶你起來。威武一推他,道,去,去,去,你倒聽話,有勁使不完是吧?說完,自己手拄地站起來了。

大伙各自散了,一人一車皮,司機(jī)小張幫著裝車,天地間又恢復(fù)一片寂靜。中午來了,太陽底下的人像鍋上的燒餅。王大心感覺腰生疼,有幾塊關(guān)節(jié)咝咝地響,稍一用力,就好像要嘎地一下卡在那兒。身子彎下來就不敢再直起來,于是,有點像王八一樣弓著腰,把水泥袋馱到車皮邊上。他的手背上燒出好幾個血窟窿,總也不好,現(xiàn)在發(fā)白了,像爛了一樣,不痛,還有點癢?,F(xiàn)在,他盡量不去想,卸水泥這活兒還得干多久,就想著過一個小時能休息一會兒,再過一個小時可以美美地吃中午飯,中午飯有紅燒肉,有排骨,還有只燒雞??傊痪湓?,干現(xiàn)在的活兒,不想明天的事兒,否則,非崩潰了不可。王大心想起紀(jì)錄片里的那位朱克老人,他帶著一個排的人,堅守陣地十幾天,真不知他是怎么堅持下來沒瘋掉的。要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不要說守十幾天,美國鬼子來一次沖鋒,就沒準(zhǔn)光榮了。

在一片渾渾噩噩的死寂中,傳來嗷的一聲叫,把王大心嚇了一跳。他看見威武轟地倒在車皮上,一股水泥灰騰空而起。王大心沖了過去,讓五四把威武扶起來。威武蒙著口罩,一手撐在腰上,含含糊糊地叫,別動,別動,就這么倒著。他躺在那兒,口罩一鼓一癟,眼睛盯著天上某處,一動不動。好一會兒,威武說,扶我起來吧。然后,他一腦門汗珠,用懇求的眼光看著王大心,說,指導(dǎo)員,我腰扭了,不能動了。

王大心一直沒明白,當(dāng)時威武的眼光里為什么是懇求,而且很強(qiáng)烈,絕對不是別的什么意思。他想了很久也沒明白,直到后來的某一天,威武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他才琢磨透,威武是在懇求大伙相信自己,真的受傷了,不是裝的。王大心在看朝鮮戰(zhàn)爭的紀(jì)錄片時,不斷地會想,有的連隊死了一大半,有的連隊甚至是反復(fù)傷亡,反復(fù)補(bǔ)充,最后連軍官都不曉得士兵的名字,在那個時刻,能夠受傷,被送到后方,應(yīng)該是件很幸福的事了。但是,他們一輩子都要面對一個拷問,為什么自己活下來了,而那么多戰(zhàn)友卻回不來了。只是,這種拷問或強(qiáng)烈,或輕描淡寫,有的人遺忘了,有的人或許還夾雜著一絲慶幸,也有的人終生無法面對這個拷問。

羅三闖跳到威武眼前,瞇著眼睛,冷著臉,死盯著他,問,真的假的?別他媽裝的??!威武眼里的懇求愈加強(qiáng)烈,說,我真的不能動了。威武委屈地看著地面,好像受了傷是件很見不得人的事情。王大心沉默片刻,說,五四把他的鋪蓋收拾好,一會兒威武坐小張的車回去。威武爬進(jìn)駕駛室,關(guān)上門,使勁把手探出來,抓著王大心的手,說,指導(dǎo)員,我一定會回來的,相信我,我一定回來!

晚上,王大心躺在地鋪上,連腳指頭都不愿動一下。羅三闖吃一小口米飯,嚼了半天沒咽,吐到手心里,然后抹到一張白紙的四個角上。王大心問,你干啥呢?這么惡心!羅三闖吹了一口墻上的灰,把白紙按在上面,問,今天幾號了?王大心說,二十幾號吧,誰記得那個???羅三闖借著蠟燭微弱暗淡的火光,臉貼著墻,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端詳著那張紙,說,我做了個日歷,看看日子,也算算咱們到底干了多少天。

王大心哦了一聲,沉默了。他又問羅三闖,你說威武能回來不?羅三闖說,絕對能回來,那人臉皮薄,上回,我說了一句“要不是有個當(dāng)大官兒的叔叔,你能有今天?”他就急了。他呀,生怕別人瞧不起他。王大心想,恐怕有點道理。他又問,要是你,你回來不?羅三闖一邊想,一邊用手摳掉迷彩服上的水泥嘎巴兒,說,說句實在話,要是第一天剛來的時候,你讓我走,我抬腿就回去,一點不含糊,現(xiàn)在,你打我我都不走。我咋回去?別人要問我,你咋回來了?我說,受不了了,就回來了。這話我可說不出口。累點苦點是小,這張臉沒了是大。羅三闖來了興致,得意地笑了笑,比比畫畫地說,以我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吧,要這張臉,和不要這張臉,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像我,從前在夜總會當(dāng)狗腿子,一天到晚跪著,跟當(dāng)雞也差不多了。那時,我就徹底不要這張臉,就為了那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哪天著火了,我撒丫子就跑,心安理得?,F(xiàn)在呢,這張臉糊里糊涂地就掛在腦袋上了,要一下子扯下來,還真不太容易。所以說啊,嘿嘿,這張臉可不是條褲衩,想穿就穿上,想脫就能脫得下來的。王大心道,你說出的話,怎么聽著都這么別扭呢?

王大心的奶奶比爺爺大了五歲,卻比爺爺多活了十年。她走的時候,已經(jīng)老得像根枯干的稻草,常常趴在窗口上,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望著外面,自言自語道,看,誰誰誰(王大心的父親)他爹回來了,手里拎著一捆柴火,他咋往東邊拐了呢?她經(jīng)常會看到一些已經(jīng)死了或者去了外地的人,瘋瘋癲癲的,有點嚇人。王大心后來琢磨過,奶奶看到的那些根本不在眼前的人,都是她惦記或痛愛的人,只不過她太老了,已經(jīng)不能再用那帶些溫情的語言,用常人能聽懂的話來表達(dá)了。

王大心還記得爺爺家的墻上掛著一個相框,刷著又濃又艷的紅漆,鋪著黑絨,襯著十幾張黑白色的照片。那個時代的老人,每家都會有這么個相框。那上面,有手工上色的所謂彩色照片,還有發(fā)黃開裂的黑白照片,有抱著剛滿月孫子、孫女的全家福,還有老人兒時的家族合影,時間跨度從八十年代到世紀(jì)初年,記錄著這個家庭的歷史,曾來過的每一個人都會留下一個影像。相框的右上角是奶奶的單人照,大約十四五歲,站在小石橋上,圓圓白白的臉,穿著旗袍,微垂著頭,有點害羞地把一枝白色的花搭在肩上。王大心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看這張照片,看著看著就很惆悵,覺得世上再不會有這樣風(fēng)韻的女孩子了。那張照片比其他的都舊,有好幾道折痕,還滴上了什么東西,留下好幾處黃漬。有一次,王大心問奶奶,這張照片為什么這么舊。奶奶說,爺爺出國那幾年,把這張照片帶走了,再回來時就這個樣子了。王大心后來才知道,奶奶說的出國,就是朝鮮戰(zhàn)爭。相框左上角應(yīng)該是爺爺?shù)恼掌珡耐醮笮挠杏洃浧鹁鸵恢笨罩?,沒人告訴他為什么。

很小的時候,王大心也曾想把奶奶的那張照片偷偷隨身帶著,對他來說,那張照片與有點糊涂了的奶奶,并無太大的關(guān)系。他覺得那張照片上散發(fā)著一些讓他癡迷的氣息,濃稠得化不開,只要看上一會兒,就會失了神,掉到一個很幽深、帶著點淡淡香味的世界里出不來。為此,他還暗暗羨慕過爺爺,覺得爺爺曾是個幸福的小伙兒。

王大心在想,一九五○年的那個冬夜,那個無名連里,大概總會有幾個懷揣著這樣照片的小伙兒吧。在麻木到失去知覺之前,他們會不會掙扎著,悄悄摸出照片再端詳端詳呢?那一刻,他們在想什么?他們會抬起頭,穿過黑得發(fā)藍(lán)的冰冷夜空,向著照片里的姑娘,作最后的無聲道別嗎?他們會心生恐懼,面對死亡的懸崖深淵不知所措嗎?也或許,他們暗自盼著美國的軍隊早點經(jīng)過山下的公路,那樣,就可以發(fā)動進(jìn)攻,就有機(jī)會活下來回去,和照片上的姑娘生活在一起。但無論如何,在邁過死亡大門的那一刻,他們都是不孤單的,還有什么是更好的慰藉呢?哪怕這之后,照片和小伙兒一樣,留在雪地里,寂靜冰冷。再過上一段時間,大地回暖,冰雪化掉,他們又會一起腐爛消融,最后永遠(yuǎn)掩埋在異國土地之下。

王大心突然醒了?,F(xiàn)在是幾點了?他不知道,手機(jī)早就沒電了,也沒充過。戈壁灘上沒刮風(fēng),月亮很大,從沒堵嚴(yán)的小洞里照進(jìn)來,但屋子里很冷,每個人把所有衣服都壓在身上了。旁邊睡的是測繪員小趙,威武走后,他補(bǔ)了進(jìn)來,干了兩天活兒,徹底累癱了,大張著嘴,流著口水,鼾聲如雷。再過去,是羅三闖,靜靜地側(cè)臥著,悄無聲息。再再過去,鋪上空的,抗美和五四不見了。王大心像鯉魚一樣蹦起來,推了推羅三闖。羅三闖說,沒事,倆人在外面扯沒用的呢!王大心從窗戶破洞望出去,抗美和五四裹著軍大衣,像兩只狗熊,肩并肩坐在水泥袋子上,一人手里捧著一只洗涮杯,旁邊放了瓶二鍋頭,喝了一大半。王大心嘴對著破洞,小聲說,聊一會兒就行了,太晚了,回來睡覺吧。王大心看見倆人把缸子里的酒喝完,用手抹了把眼淚,戀戀不舍地回來了。

其實,就在王大心糊里糊涂做夢的時候,抗美睜著眼睛,數(shù)著棚頂上的木頭椽子。五四也睜著眼睛,于是抗美悄悄推了他一把,說,到外面坐坐去吧。五四爬起來,看見羅三闖也睜著眼睛,戴著耳機(jī),擺弄他那臺全波段收音機(jī)。五四小聲說,羅班長,我們倆到外面坐會兒,一會兒就回來。羅三闖專心鼓搗著收音機(jī),無奈全是嗞嗞啦啦的雜音,只有一個臺,隱隱約約有人在說話,說的還是外國話。羅三闖向外擺了擺手,還不死心,又一次從頭開始搜索頻率。

五四小聲說,謝謝羅班長,然后裹上迷彩大衣,貓著腰向外走,出門口時還順了一瓶二鍋頭??姑篮攘艘豢诰?,小聲啊了一下,干冷的夜色里冒出一團(tuán)濃稠的白霧,映著月光,慢慢地向烏藍(lán)的天空里飄。他問五四,年底想留嗎?五四說,當(dāng)然想留了,部隊哪點都比老家強(qiáng)。有人說部隊又苦又累,我就一點都沒覺得,還覺得部隊挺養(yǎng)人呢。在這兒,每頓飯最少有一個葷菜,做不好了,老兵們還罵炊事班。在我老家,干一天大地活兒,也撈不著葷菜吃啊??姑绬?,你老家得窮成什么樣???五四答,這么跟你說吧,小時候,我家人出門去鎮(zhèn)上,得走三天,后來有摩托車了,也得一天。全是大山溝里的土路,有的地方路險,你還得下來推著車走上五里十里的。我們家出一種狗頭棗,幾毛錢一斤。入伍后有一次,我出營門給連長買東西,發(fā)現(xiàn)店里賣幾十塊錢一袋,一斤都不到!

五四說,我小學(xué)都差點沒上完,初中在鎮(zhèn)里面,得住校,家里就不讓上了,在家種地。來部隊第一天,看見老兵的床單可真白,還尋思,這能往上躺人嗎?后來發(fā)現(xiàn)一周能洗三回澡,轉(zhuǎn)了下士每月就能拿兩千多,我咋能不想留下呢?

抗美望著天空,想了想,說,我不想留了,年底就走。五四說,你有學(xué)歷,年齡又小,出去了也不怕??姑罁u了搖頭,說,倒不是因為這個。接著,他認(rèn)真地看了看五四,說,五四哥,你覺得我和別人不一樣嗎?五四愣了一下,用有點迷糊的眼神打量著抗美,答道,你比我們都聰明,有上進(jìn)心,還有,呵呵,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姑纻?cè)過頭,很期待地看著他。五四說,你有點孩子氣,像跟誰較勁兒似的,總要比個輸贏,讓別人不愿接近你,照我看呀,真沒啥必要。

抗美有點失望地轉(zhuǎn)過頭,盯著前面的鐵軌,抿起嘴,許久不語。五四沒注意到這些,縮著微微發(fā)抖的身子,使勁揉搓雙手,往手心呵氣,兩腿前后蕩,用后腳跟踢屁股下的水泥袋。過了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抗美不說話了,遂轉(zhuǎn)過頭,借著月光打量著他的臉,發(fā)現(xiàn)一串淚珠流下來,洗出了一道亮亮的淚痕。五四有點不知所措,慌慌地問,你咋的了?我是不是說錯什么了?抗美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有些事想找人說說,你想聽嗎?五四道,兄弟嘛,你說吧。

抗美咬著嘴唇,好半天,才說,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五四瞪大了眼睛,瞅著抗美??姑捞а劭戳艘谎畚逅模职蜒劬Υ沽讼氯?。好一會兒,五四恢復(fù)平靜,小聲說,可你是個男人??!抗美固執(zhí)地說,可我就是個女孩子,就是個裝在男人身體里的女孩子。五四腦袋里暈暈乎乎的,好半天,想起大概的確有那么一類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樣。待他接受了眼前這個現(xiàn)實,又不知說什么好,停了一下,他猶豫著說,那你一定很難受吧?

抗美使勁點點頭,又有幾大顆眼淚流了下來。他把頭靠在五四肩上,輕輕抽泣著。五四一動也不敢動彈,把迷彩大衣使勁裹緊,像樹樁一樣讓抗美靠著。抗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五四哥,很多時候,我都很累,真希望誰能幫我一把,幫我把水泥扛上肩,或給我遞一杯水,可這時,我又得強(qiáng)迫自己明白,我是個男人,我絕對不能落后。有時,我跟你們在一起,挺害怕的,不知道為什么害怕。所以,我就拼命地要比你們強(qiáng),才覺得不會被別人看不起。我想,就算我是個女孩子,我也一定要比你們強(qiáng)。

抗美用手背抹了把眼淚。五四說,還能改過來嗎?抗美搖搖頭,說,我努力過,可是不行,我就是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為了這個想法,我可以不惜一切。五四點點頭,說,那你可真累啊!抗美靠著五四的肩膀,問,你不會嫌棄我吧?五四忙搖搖頭,說,哪能呢,咱們是兄弟?。“パ?,現(xiàn)在不能這么叫了,那咱們是啥???抗美露出點笑容,說,是戰(zhàn)友唄。五四仰頭沉思,看著從嘴里悠悠冒出的白霧,端詳著霧氣變化不定的形狀出神。突然,他憨厚地笑了,問,你喜歡上誰沒有?不會喜歡上哥了吧?抗美用手掐了一下五四的胳膊,說,我才不會呢!五四拍了拍胸脯,吐了口氣,說,哦,那我就放心了。

兩個人望了好一會兒月亮,靠在一起取暖。五四說,我也給你講個秘密吧,咱們扯平了。抗美抱著五四的胳膊,把厚絨領(lǐng)子豎起來,嚴(yán)嚴(yán)地包住臉,閉著眼睛說,好吧,我聽著。五四嘿嘿一笑,說,你知道我是通信員吧?抗美點點頭。五四接著道,有天晚上,都熄燈了。連長打我手機(jī),說,我在洗澡呢,忘帶錢了,你過來接我。就這么一個糊里糊涂的電話,連他在哪里洗澡都不知道。再打過去,死活沒人接了。我琢磨了半天,連長沒吃晚飯,下午走的時候,說他和戰(zhàn)友喝酒去。我想,他既然洗澡,肯定是在洗澡堂呢,于是就換了便裝,兜里揣上十塊錢就出營區(qū)了。

聽到這里,抗美笑了,還打了冷戰(zhàn)。五四問,你笑什么?抗美說,沒笑什么,你繼續(xù)說吧。五四說,我在營區(qū)周圍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家浴池,進(jìn)去一轉(zhuǎn),濺了我一身水,也沒找到連長。于是我就來到一個燒烤攤旁邊,問烤羊肉串的婆娘,這周圍哪里能洗澡?婆娘說,那邊有個某某某浴池能洗。我說,還有沒有別的啊?她有點怪怪地看看我,說,再往東邊走,那邊有個洗浴中心,就是貴點,好人沒有去那洗的。五四說,我當(dāng)時也沒多想,趕緊往那邊跑,到了一看,果然不一般,燈光通亮,晃眼睛,里面更亮。我膽戰(zhàn)心驚地往里走,里邊廳很大,顯得我很小,白色大理石鋪的地面,光溜溜的,很滑。有個長得挺好看的姐對我說,您這邊請。我這眼睛都不知該往哪里瞧了,那姐穿得可真少,胳膊、腿都在外邊露著。我沒敢說找我們連長,我看著地,對她說,我找人,說完想往里走。她攔住我,說,里邊不能進(jìn)。就問我,找的人叫什么,可以讓服務(wù)生去叫。

過了好一會兒,服務(wù)生出來了,說,沒這個人。我真的著急了,找不著連長可怎么辦?他肯定喝多了,出什么事情可就壞了。我在洗浴中心門口站了好久,使勁尋思,該去哪里找,如果找不到,是不是該報告指導(dǎo)員。我當(dāng)時想,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把這事說出去。這時,我聽見身后有人吆喝了一句,不太清楚。我轉(zhuǎn)身一看,沒有人影。再仔細(xì)一看,樹下草叢里躺著一個人。我趕忙跑過去,一看,可不是連長嗎!吐了一身,脖子里也灌得滿滿的,還有一只鞋不見了。我忙把他背起來,一路小跑回營區(qū)了。在營區(qū)里,還看到營長,我忙躲到樹后,沒讓他發(fā)現(xiàn)。我把連長放到床上,把他衣服脫了,擦干凈身體,又把他衣服洗了。后來,想起鞋還少一只,就又摸黑跑出去,在路邊的溝里找到了。

抗美笑著說,你這通信員當(dāng)?shù)?,誰也比不了。五四又說,連長第二天醒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頭天晚上的事了。我對他說,我是把他從洗浴中心找回來的。我都沒敢告訴他,他喝多了,躺在草叢里,還吐了一脖子。他竟然瞪大眼睛,看著我,說,我不可能去那兒!說得我愣了半天,倒真有點懷疑昨天晚上發(fā)生過的事了。

五四問,對了,你剛才笑啥?抗美說,我笑你就揣了十塊錢。五四點點頭,說,我估計也不夠,你看那里邊,裝修得多氣派??姑勒f,羅班長又該笑話你了。五四沒明白啥意思,又說,還有個事,指導(dǎo)員的,你聽不聽?抗美說,好啊,你說吧。五四說,咱們來施工前,指導(dǎo)員一直在追城里報社的一個女記者。有一次,他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女記者的生日,就花了上千塊錢,給人家買了禮物,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用彩紙包著。指導(dǎo)員讓我給送去,我就想,這事他自己去不是更好嗎?我也沒敢問。到了報社門口,那女記者出來了,我把禮物遞給她。她奇怪地問,是誰給的?然后笑了,說道,他——呀,你把禮物拿回去吧,這我可不能要。我急了,又說,王指導(dǎo)員說里面還有封信!女記者笑了笑,說,就不看了,你對他說,以后不要再送東西來了。

五四說,我回去之后,對指導(dǎo)員說了,他像傻了一樣,別看他平時話那么多,當(dāng)時,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說完,五四和抗美倆人對視了一眼,嘿嘿笑起來??姑缹χ箍眨p輕地啊了一聲。突然,他笨重地?fù)ё∥逅牡牟弊樱瑐牡乜奁饋?,小聲說,這里真好啊,這輩子恐怕再也來不了了。五四很不是滋味,無緣無故地跟著非常惆悵。這樣,他鼻子一酸,掉了淚。又過了一會兒,他倆聽見王大心叫他們,便喝干剩下的酒,猛跺了一陣子腳,回去睡了。

之后的日子過得很快,就像一輛新買的轎車,跑幾回高速,使勁踩幾個油門,磨合一段時間,就結(jié)實耐用了。王大心覺得自己也是這樣,沒有剛來時那種大苦大累、大喜大悲的情緒,感覺似乎麻木了。每天干完活兒,像根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鋪蓋上,端著本書瞅一眼,看不上幾頁就睡著了。當(dāng)太陽再一次升起時,也沒有那種疲憊難熬的感覺,仿佛成了一頭狡猾世故的老騾子,不快干一點,也不慢干一點,不著急,也不著慌,六點多鐘,總能搬完最后一袋水泥。

前幾天,威武回來了,把小趙換了回去。他是挺著腰桿回來的,一舉一動仿佛都在告訴別人,你看,我可是回來了??!那感覺,王大心覺得有點像祥林嫂,捐了個門檻,就以為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祖宗祠堂了。王大心能理解這種心情,在連隊里,平時嘻嘻哈哈的沒關(guān)系,但苦了累了的時候,千萬別逃跑,別開溜,怎么也得熬過去。否則,你這人,就被周圍人PASS了,你就OUT了。沒人會損你,也沒人會提起這件事,但你從此就會時時處處感到,從別人某句話中的某個詞里,從戰(zhàn)友不經(jīng)意的眼神里,感到自己OUT了。人家扎堆嘮點什么,你想湊過去,都覺得不好意思。

這天晚上,羅三闖指著他貼在墻上的自制日歷,說,指導(dǎo)員,后天是中秋節(jié),咋過啊?王大心說,你那日歷準(zhǔn)不準(zhǔn)?。縿e整錯了。羅三闖說,放心吧指導(dǎo)員,上下誤差不超過三天,我剛才在外面看了一眼,月亮挺圓的了,不會錯的。王大心說,咋過?能想的招,咱們都用過了??!開個晚會?這幾個人也不大夠??!羅三闖說,指導(dǎo)員,我給你出個招,你想聽不?王大心答,你說!羅三闖說道,每天早上不是定時來五個車皮嗎?我打聽過了,這幾個車皮是從庫爾勒來的,六個小時。我想,咱們派個人,去庫爾勒采購點東西回來,好好過個節(jié)。王大心問,派誰去呢?羅三闖說,派威武去,你放心嗎?王大心說,那就得派你去了唄?羅三闖答道,絕不辜負(fù)校長栽培!

下午,卸完了水泥,王大心拍了拍羅三闖的迷彩服,掏出五百塊錢,說,進(jìn)了城一定一定要小心,咱們是在外地施工,人生地不熟,可不敢捅婁子。羅三闖把錢往外推,說,哪能讓你一個人出錢呢?怎么的也得大家一起湊份子??!王大心說,這個你就別跟我爭了。威武說,羅子,可別忘了給我?guī)鉄竽c回來!

可沒想到,還是出事了。第二天早上八點,大家興高采烈地迎接羅三闖回來。但是,火車停了下來,羅三闖卻沒下來。火車司機(jī)老張說,羅三闖昨晚上找小姐去了,扣在派出所,要單位派人接去。王大心腦袋嗡的一下,他不大相信羅三闖能做出這種事,可這又是事實。他忽然挺難受,覺得這么多天建立起的感情給糟踏了。他又問,人送到軍分區(qū)去了嗎?老張說,沒有,還在派出所呢。

王大心對剩下的三個人說,你們幾個哪也別去,天塌下來也別動,一定等我回來。說完,就跳上火車頭,和老張去庫爾勒了。臨走時,他拿了兩條煙,想了想,又把銀行卡也揣上了。雖說庫爾勒和省城比差遠(yuǎn)了,但冷不丁看到街上有這么多人、這么多車,王大心還是覺得有點暈,過馬路都有點生疏。

他和老張進(jìn)了派出所的拘留室,羅三闖像只老猴子一樣,佝僂著腰,坐在塑料椅子上,東張西望。羅三闖見王大心來了,一下子站起來,說,你們可來了,我頂了幾句,差點挨揍!王大心聞到很濃的酒味,生氣地小聲問,你找小姐沒有?羅三闖瞪著眼睛說,沒有!王大心又問,到底找沒找?羅三闖說,絕對沒找!王大心說,一會兒你別亂說話。

片刻,來了個胖警官。王大心掛上笑容,遞上證件,說,肯定是個誤會,我們這個哥們,剛結(jié)婚不到倆月,老婆挺水靈,不可能干那事的。胖警官認(rèn)真看了看證件,很警惕,很困惑地說,你是軍人嗎?哪個單位的?直到這一刻,王大心才發(fā)現(xiàn),別說羅三闖,就連自己都是灰頭土臉,頭發(fā)老長,還掛著水泥灰,迷彩服上滿是板結(jié)的水泥塊。他扭頭又看了一眼羅三闖,猛然發(fā)現(xiàn),可不咋的,活脫脫一個剛從工地下來的民工。

王大心說,咱們是工程兵,整天和鋼筋水泥打交道,可不都這個樣子嗎!穿得整整齊齊,皮鞋锃亮的,那是天安門國旗護(hù)衛(wèi)隊,咱這里也沒有啊!這時,老張也說,是真的,這幾個解放軍在哪哪哪的那個車站都卸了快一個月水泥了,壞人誰到那里去呀?胖警官笑了笑,又說,那解放軍也不能找小姐去??!那是犯法的事?。×_三闖搶到前面,說,老總,我跟你說多少回了,我沒找小姐,我找人去了。胖警官瞪起眼睛,大聲道,怎么說話呢?誰是“老總”?王大心把羅三闖推到一邊,說,警官同志,小兄弟不會說話,您別跟他計較,但有一點我敢保證,他絕對不會去做那種事!

其實,胖警官知道羅三闖沒做什么事情,只是覺得他這種樣子,這副德性,這個做派,又滿嘴酒氣,實在太可疑。所以,一直盯著他,又隨便找了個理由,就給拘進(jìn)來了。現(xiàn)在,王大心來了,一看真是軍人,他也懶得再追究下去了。于是,他向外擺擺手,示意可以走了。羅三闖道,您得把那塑料袋東西還給我呀!胖警官一瞪眼,又忍住了,把那個挺大的塑料袋提了過來。

往回走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王大心和羅三闖窩在水泥包垛子下面,捂著迷彩大衣,頭頂上是大大的月亮?;疖嚥豢觳宦叵蚯芭?,滿耳的風(fēng)聲。王大心說,今晚可真懸啊,要是給你送軍分區(qū)可就麻煩了,這種事,你就是沒做也掰扯不清。羅三闖噴著酒氣,道,指導(dǎo)員,你用腳指頭想想,我能拿你給大伙買過節(jié)東西的錢去找小姐嗎?我還是人嗎?王大心問,那你跑美容美發(fā)店干什么去了?羅三闖答,昨晚到了庫爾勒,在街邊吃了碗面,要了個小口杯,有點暈乎。后來,路過一個美容美發(fā)店,不知咋的,就想版娜了。我在他們門口蹲了半個來小時,望著里面,蹲著蹲著,我就哭了。說到這里,羅三闖低下頭,用手捂著臉嗚嗚哭起來。他又說,我心里明白版娜早就沒了,不可能在里面,可我還是迷迷糊糊地進(jìn)去了,好像版娜真的在里面一樣,好像我這一問,她就能跑出來見我,我這么多年沒惦記過幾個人,我是真想她??!想得心都疼?。?/p>

王大心仰頭望著月亮,冰冷的夜風(fēng)把臉吹得發(fā)麻。猛然間,他不知道這是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只是覺得又幸福,又單純,這感覺此時此刻才有,今生今世再難遇到,讓人刻骨銘心。不知不覺地,他流了幾滴淚,但立刻就被冷風(fēng)吹干了。

抗美的手顫了一下,然后,仿佛沒聽見羅三闖的話一樣,繼續(xù)有板有眼地洗完了。而且,洗得時間格外長,好像一邊洗一邊想什么事似的。洗完了,他把盆涮干洗,放好,站在羅三闖旁邊,眼睛發(fā)紅,執(zhí)拗地看著羅三闖。盯了好一會兒,羅三闖倒有點發(fā)慌,說,你要干什么?抗美說,羅班長,我想跟你比一比,下午那一車皮水泥咱們倆一人一半,看誰先干完。羅三闖翻了個身,把頭沖另一邊,說,腦子進(jìn)水了?比那玩意兒干啥???突然,抗美吼道,我就要跟你比,你敢不敢?你要不敢,以后就把嘴放干凈點!

大伙兒都不困了,靜靜的,不知會發(fā)生什么。羅三闖好像睡著了似的,很久沒說話。停了一兩分鐘,羅三闖猛地躥了起來,一把扯住抗美的脖領(lǐng)子,說,新兵蛋子,你要干什么?抗美一動未動,依然執(zhí)拗而挑釁地望著羅三闖。這時,又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五四像頭牛犢子一樣爬起來,沖過去,抱住羅三闖的腰,有點膽怯,卻又看得出他絕不會退縮,說道,不許你欺負(fù)抗美!羅三闖甩了幾下腰,沒甩開五四,有點無奈地僵在那里。

王大心看三個人沒有要打起來的意思,說道,抗美、五四把手松開,給羅班長道歉!倆人有點驚訝地看了看王大心,還是低了頭,說,羅班長,對不起,不該頂撞你。羅三闖說,我這是話粗理不粗,咱們成天和鋼筋水泥打交道,你覺得你這個樣子,別扭不?王大心說,什么話粗理不粗?你就是管不住你那張破嘴。好了,都躺下睡覺吧,兩點鐘起床。

剛過了一會兒,外面就有載重卡車的聲音。司機(jī)小張跑進(jìn)來,說,連長讓我告訴你,基地劉副司令,還有旅長、政委兩個小時以后過來看一看,你們趕緊收拾收拾吧。說罷,把一張紙交給王大心,連長親筆寫的,內(nèi)容大致相同。

五個人把鋪蓋正了正,擺成一條直線,被子弄成方形,不過,成豆腐塊也不大可能。把水泥臺上油漬麻花的破報紙扔掉,認(rèn)真地鋪上新報紙,將五只洗漱缸子沖了沖,碼在上面,又瞇起眼,瞄著修成一線。然后,把屋子里的鍋碗瓢盆從大到小擺在墻角,看起來干凈利索不少。王大心四處打量了一番,這屋子也就能整到這個水平了。他看了看其他人,迷彩服雖是破破爛爛的,但現(xiàn)在洗也來不及了。他又覺得頭發(fā)都太長,快把耳朵遮住了,遂找出了把折疊剪子,看能不能簡單修一修。羅三闖說他以前學(xué)過理發(fā),于是先給威武剪,一剪子下去,就剪多了,隱約露出白白的頭皮。于是,他想第二剪子修正回來,結(jié)果,剪得比上一剪子還差。大家都憋不住笑,威武慌了,著急地問羅三闖到底會剪不會剪。最后,羅三闖基本上是貼著威武的頭皮,除草一樣剪了一遍,像生了苔蘚的西瓜一樣。大家都不敢再讓羅三闖剪了。王大心想了想,說,算了,就這樣吧,這雞巴毛地方出不了儀仗隊,也別太假了。于是大家把迷彩帽戴上,使勁把頭發(fā)掖到帽子里面去了。

還沒到兩個小時,一輛很彪悍的越野吉普車就拉著一條塵土長龍,駛到平房門前?;貏⒏彼玖?、旅長、政委依次下車,讓王大心眼珠子差點掉下來的是,最后下來的是個女同志,白襯衫、藍(lán)牛仔、馬尾辮,竟然是省城報社的那個女記者。王大心想,壞了,我這一世幸福要毀于一旦啊!這個混蛋連長,獨獨不提她也來了。

基地的劉副司令穿常服,旅長、政委著迷彩服。不過,他們的迷彩服和王大心幾個人的一比,還是太嶄新了,軍銜、臂章顏色鮮艷分明,而王大心的,早就油黑油黑,分不清軍官還是士兵了。劉副司令和旅長、政委繞著紅磚平房轉(zhuǎn)了一圈,問平時都吃啥、喝啥,如何洗臉、洗澡等問題,最后和五個人都握了手,說,這五個小子都是好樣的,沖他們幾個,我就相信你們有實力!

旅長、政委滿意地笑了笑。旅長過來,和五個人一人使勁擁抱了一下,笑著小聲說,知道為什么讓你們一下子干了一個來月嗎?就是想讓你們立功,給咱們旅樹個典型!王大心瞪圓了眼珠子說不出話來。政委對劉副司令說,我們這五個人,一個指導(dǎo)員,四個兵,一個月,在這沒水、沒電、沒人煙的地方,搬運了一萬噸水泥,就是說,您剛才看見的那個工程主體,是這五個人一袋水泥一袋水泥背出來的,沒有他們,工程就不可能提前完工。王大心想,還是政委會說話,又概括,又形象,又生動,馬上讓人聯(lián)想起,荒涼的戈壁灘上有一座高大的鋼筋水泥建筑物,下面站了五個很渺小的人,極具視覺沖擊力。劉副司令驚訝地點點頭,說,哦,那在打仗的時候,他們就是尖刀班、突擊隊,要立大功的呀!

女記者似乎也分不清誰是軍官,誰是士兵,誰看上去最苦相,衣服最破爛,就采訪誰。羅三闖的臉洗得最少,衣服最臟,腰最彎,還總對女記者微笑,女記者自然是最先問了羅三闖。她問,這里吃得怎么樣?羅三闖道,嘿嘿,排骨、紅燒肉、烀肘子、小雞燉蘑菇,可勁吃。女記者哦了一下,有點不自在,又問,那你覺得辛苦嗎?羅三闖答,不辛苦,民工比我們辛苦多了,不瞞您說啊,我以前當(dāng)過民工,一天累得要死,當(dāng)了兵才算是享上了福。女記者有點暈,又問,那親人有病,家屬生孩子,你們能回家照顧一下嗎?羅三闖答,他們?就跟沒我這個人一樣一樣的。有病,打個電話讓我寄錢回去,沒事,一年半載沒個音訊。對了,我們這個部隊,常年在外施工,找老婆難得很,您在報紙上給宣傳一下。還真巧了,這有個大學(xué)生,您給好好寫寫。王指導(dǎo),快過來!

趁著劉副司令他們到處轉(zhuǎn),女記者跟羅三闖說話的空兒,王大心鉆回屋,用毛巾狠擦了幾把臉。女記者在王大心的臉上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問了幾句,可聊得不咸不淡,沒嘮出什么素材。王大心指望著女記者能認(rèn)出他來,可是,屢屢暗示,仍沒奏效。女記者若有所思地問,現(xiàn)在部隊待遇怎么樣?王大心來勁了,說,好?。∥乙粋€月工資加上施工補(bǔ)助,五千多呢!我們旅部在城里,結(jié)了婚馬上就能分房子。他特意把“結(jié)了婚”和“馬上”說得讓人印象深刻一點,可是,女記者好像也沒聽進(jìn)去。王大心的心涼了,一想,算了,人家早他媽把自己給忘了。

最后,女記者有點失望,說,那就照張相吧。于是,五個人排成一溜,王大心在中間,后面是鐵軌、裝水泥的火車皮,還有幾根沒電線的電線桿子,再遠(yuǎn)處就是戈壁灘。照了一張,女記者說有點死板,于是,五個人摟著肩膀,手指呈V字,高喊道,茄子——

女記者看了看相機(jī),說,就這張吧!又過了十幾分鐘,劉副司令、旅長、政委、女記者坐著車回去了。王大心也接到通知,把最后這一車卸完,跟卡車一起回工地。收拾完東西,王大心站在窗破門倒的紅磚平房前,凝視了好一會兒,心里有種很濃的滋味,卻不知是什么??姑涝诜亢髩Ω诹藗€坑,把自己的迷彩膠鞋埋了進(jìn)去,說是以后不能來這里了,留個紀(jì)念。

工程結(jié)束,大部隊撤回駐地時,已經(jīng)快到冬天,老兵退伍就開始了。威武不想留了,王大心找他談心時,他說,不想再靠關(guān)系留下了??姑酪沧吡?,回了老家。五四也沒留下來。今年兵役制度改革,上等兵轉(zhuǎn)下士的比例比以往低了許多。王大心把五四排在第三位,心想,前三名怎么也留下了。結(jié)果,營長找到他,說,只給你們一個名額,其他的我來掌握。王大心說,我們連不是有三個上等兵名額嗎?為什么只給連里一個?營長陰著臉,說,跟你說了,其他的我來掌握。王大心不滿地說,那還要連黨支部干什么?營長不耐煩地說,我說我來掌握,我就能掌握得了的?旅長、政委都不一定掌握得了。羅三闖也不想留了,但偏偏今年下士轉(zhuǎn)中士的名額比往年多。王大心把這情況給羅三闖說了,想讓他留下來。羅三闖伸長了脖子,說,能留下就再干幾年,可別指望我給誰送禮?。【瓦@樣,羅三闖踩著狗屎成了中士,還當(dāng)了班長。后來,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都別他媽的跟老子玩心眼兒,你們那些玩意兒,都是我玩剩下的!

后來有一天,連隊文書氣喘吁吁地拿來一張報紙,原來女記者照的照片在省里報紙上登出來了。王大心拿來一看,不是五個人喊茄子的那張,倒是她說比較死板的那一張。照片印得很清晰,每個人臉蒙塵土,衣著破爛,表情嚴(yán)峻,身后是幾輛很有震撼力的火車車皮和一袋袋水泥包。巧的是,照相時吹起一陣風(fēng),腿下卷起一股很濃的沙塵,在照片里很清晰。圖片下方的說明也很震撼,某國防工程提前完工,五名軍人創(chuàng)造了裝卸一萬噸水泥的奇跡,為國防建設(shè)立下汗馬功勞。不過,報紙給文書搓得全是褶子,照片上還沾了個挺大的油點子,顯得很舊。

王大心把照片剪下來,夾在筆記本里。過年時,他喜滋滋地把照片拿給八十多歲的姥姥看,不想,姥姥竟難受地哭起來,邊擦眼淚,邊說,娃們真是太苦了。王大心有點慌了,忙安慰姥姥說,現(xiàn)在部隊生活非常好,沒啥可擔(dān)心的。

這一刻,王大心又想起了一九五○年凍死在雪夜里的無名連。他好像琢磨明白了,無論是一張印了字的舊紙片,或是一張舊照片,那背后都有一大堆活生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對于大家來說其實并不陌生。

王大心想象自己站在無名連的陣地上,聽見有人呼吸,有人呻吟,有人低聲說話,盡管內(nèi)容不清晰,卻身臨其境。這是黎明前最黯淡、最寒冷的時候,他站在雪地上,鎮(zhèn)定地,與無名連一起等待天亮。王大心覺得,此時此刻,也許不那么壯烈,自己也多了一分從容。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猜你喜歡
威武
威武遼寧艦(一)
山東艦,威武入列
威武老槍56半
威武的獅子
萌寵樂園
威武大角羊
威武蝦將軍
威武的甲蟲
A Novel Systematic Method of Quality Monitoring and Prediction Based on FDA and Kernel Regression*
崇仁县| 探索| 屏边| 罗甸县| 黄梅县| 浠水县| 阿拉尔市| 德庆县| 泸西县| 治多县| 鄂尔多斯市| 万年县| 蒙山县| 雷山县| 扎囊县| 晴隆县| 康马县| 襄樊市| 华容县| 邵东县| 利川市| 嵊州市| 乌兰浩特市| 梅河口市| 永修县| 稻城县| 珲春市| 铁力市| 弥勒县| 枞阳县| 六盘水市| 林口县| 师宗县| 汽车| 江源县| 普宁市| 景东| 峨边| 英吉沙县| 荔波县| 松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