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本刊特約記者 王瑩瑩

N面錢文忠

文 _ 本刊特約記者 王瑩瑩

文化與江湖

“我倡導看書，但更倡導對知識的好奇。人應(yīng)該有好奇心，對生活以外不能直接觸摸的東西好奇?！?/p>

私下里聽錢文忠講話，要比電視里過癮許多。

一進入酒店大堂的咖啡吧，我便聽到一陣接一陣的酣暢笑聲。循聲望去，一桌男男女女正熱鬧地說笑著，不消說，中心人物自然是錢文忠了。

他正繪聲繪色地講一個段子：“一個胖子，如果他節(jié)食3個月，就變成一個虛弱的胖子；如果他練瑜伽3個月，就變成一個柔軟的胖子；如果他堅持跑步3個月，就變成一個強壯的胖子；如果他絕食3個月，就變成一個死胖子?？傊?，不管怎么樣，他總歸還是一個胖子?！?/p>

這是打趣自己的胖。他確實不瘦，虎背熊腰，肚皮像地球儀一樣渾圓。但這可不是吃出來的，他一天只吃一頓飯，睡4個小時，可“喝風都會胖”。不過胖不打緊，他自信滿滿地表示：“從不體檢，絕少生病，身輕如燕，還可以上下翻飛呢！”

此時此刻的他一改電視里儒雅嚴謹?shù)膶W者形象，顯得熱情豪邁、粗放大氣，甚至有些江湖色彩。他和大家熱絡(luò)寒暄，呼朋引伴，妙語連珠。邀請一位男士抽煙時，他正色道出一個段子：“怎么，你戒煙了嗎？戒煙可不好。杜月笙說了，天下有幾種人不能交，其中一種就是戒煙之人—這個人連煙都能戒，還有什么事情做不了？”

一桌人捧腹大笑。

作為文化圈少有的富豪，錢文忠的生活做派比文化成就更引人注目。曾有記者形容：“整個上海灘都知道，錢老板出場時那場面大了，穿金戴銀：卡地亞的戒指、中國的血色琥珀、蒂凡尼的銀鏈、限量版的歐米茄玫瑰金表、萬寶龍金筆……”不過今天的他并沒有大手筆的排場，只是一襲私人定制的中式便裝。他解釋說，因為要坐高鐵，所以行頭以舒適輕便為主。如果在上海，那一定西裝革履。

此番錢文忠到北京是為了新書《錢文忠解讀〈百家姓〉》的相關(guān)活動。他回憶起5年前簽售《錢文忠解讀〈三字經(jīng)〉》的盛況：一口氣簽了十幾個小時，簽出上萬本。傍晚吃飯時，出版社幫他翻書的兩個孩子硬是累得手都拿不住筷子。但對于新書，他卻沒有抱太大希望，因為5年來，中國的圖書銷量下滑，一本書能夠銷售10萬冊已經(jīng)算超級暢銷了。但是反觀日本，一本書要銷售超過100萬冊甚至500萬冊才算超級暢銷，可日本才多少人呢？不說日本，就是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國人識字率才9%，一本書開印就是幾十萬冊，但如今國人識字率幾乎達到100%，讀書的人卻越來越少了?！罢媸且姽砹耍　彼行o奈地說。

今年，整個中國都在談?wù)摗爸袊鴫簟?。夢是什么？在錢文忠看來，夢就是詩歌、音樂、繪畫、文學……可是全世界沒有哪一個國家像我們這樣漠視甚至鄙視這些有關(guān)夢想的東西。所以，他感激并且敬重所有堅守文化崗位的工作者：出版社工作人員、藝術(shù)從業(yè)者、自由撰稿人、詩人……他甚至不憎恨盜版書商。

“去年我路過復旦大學門口，看見一位小販推著板車賣盜版書，上面掛著一幅巨大無比的廣告：最新出版錢文忠全集。我走上前說給我來5本。小販認出我來嚇了一大跳，連連道歉，死活不賣，估計擔心被告。我好言勸說，我怎么會告呢？你盜版我的書是看得起我，證明我的書寫得好。不過呢，咱們也有些文化好不好，我還沒有死呢，怎么可以用‘全集’呢？應(yīng)該用‘文集’才對。小販連連答應(yīng)。我下次再去，果然看見廣告上的‘全集’改成‘文集’了……”

他繪聲繪色地連說帶比畫，眾人則笑得前仰后合。

有用與無用

因為學術(shù)與財富的雙豐收，在不少人眼中，他算得上一位老謀深算、足智多謀的人物。

但如果追根溯源，錢文忠的世界里并沒有“有用”的痕跡。他出身于無錫望族錢氏家族，族譜中曾經(jīng)出過多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比如錢基博、錢穆、錢鐘書、錢偉長等，不過對他影響最大的人卻是父親。

錢文忠的父親畢業(yè)于上海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后來從事對外貿(mào)易工作。錢文忠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買一些國外的古籍畫冊回來，那些彩色的、厚重的古老畫冊令錢文忠對稀奇古怪的、遙遠的東西產(chǎn)生莫大的興趣。雖然從事當年最熱門的對外貿(mào)易，但父親從來沒有勸說他學習這個專業(yè)，而是告訴他愿意學什么就學什么，更沒有告訴過他學習這個東西有什么用。

于是有了那個經(jīng)典的故事：高二那年，17歲的錢文忠給研究梵文的季羨林先生寫信，問季先生還招不招學梵文的學生，如果招，自己就去考。沒想到的是，時任北大副校長季羨林居然親自回信了，答案是“招”。于是通過高考，錢文忠開始了自己師從季先生的經(jīng)歷。事后錢文忠才得知，1984年的梵文本科班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二屆，本來季老以為沒有年輕人想學梵文，突然發(fā)現(xiàn)還有愿意學的，便在梵文專業(yè)于北大停頓10年后重新開班，一共招了8個人。

作為季氏門生有太多溫暖的畫面：“季先生穿著極其樸素，經(jīng)常會被人當成學校里的老工人。不止一次，季先生被來報到的新生叫住替他們看行李。他每次都原地不動替他們看守行李，有時候一看就是兩三個小時。自然，這些學生兩三天以后就會在北大的迎新會上看見季羨林先生坐在主席臺上。”

“有一年假期我沒回上海，躲在北大。一天，我拉上窗簾，關(guān)緊門，點上蠟燭正在看書，隱隱約約聽到樓道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一會兒有敲門聲。開門一看，原來是季先生不放心我，在助手李錚老師的陪同下，特意來叫我去吃飯?！?/p>

因為梵文的艱澀與冷僻，同班這8名學生中有7人中途改行或出國，堅持到底的只有錢文忠一人。剛剛讀完大學二年級，錢文忠就被保送到德國去攻讀碩士。然而回國不久，年少輕狂的他就因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得不離開北大。曾經(jīng)的“學術(shù)天才”成為無業(yè)游民開始混跡于上海灘。

那是他學術(shù)的低潮，卻是賺錢的高潮。五六年間，他投身商海，走江湖談生意會朋友，結(jié)交三教九流，看盡人間百態(tài)。他賺到人生中第一桶金，和朋友聯(lián)合收購公司的股權(quán)，成為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從“學術(shù)天才”成為“商界奇才”。

但是哪怕在最喧囂的時候，他也沒有中斷過學術(shù)研究。每當夜深人靜回到家中，卸下一身的浮躁，他又會一頭扎進那個古老生僻的梵文世界，潛心研究。他不知道這種寂寞的研究還有什么用，但是相信“無用之物方有大用”。

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标愐∠壬f：“我雖事學問，而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所以，一手賺錢、一手學術(shù)的錢文忠特別反對“學以致用”。因為唯有“不用”，才可以保持學術(shù)的獨立與干凈，才可以面對誘惑不妥協(xié)，不偽善。

文化人與人

從《玄奘西游記》到《錢文忠解讀〈三字經(jīng)〉》《錢文忠解讀〈弟子規(guī)〉》，直到今年春節(jié)期間播出的《錢文忠解讀〈百家姓〉》，錢文忠無疑成為繼易中天、于丹之后的又一位“學術(shù)明星”。不過“明星”也好，“大師”也罷，錢文忠對這樣褒貶不一的稱謂總是堅拒。因為“學術(shù)不是娛樂，說到底是一件嚴謹?shù)氖虑椋栋偌抑v壇》上的學術(shù)傳播只不過是一劑藥引子，或者吃餃子時的那一碟子醋”。

除了學術(shù)上的風光，錢文忠在財富方面也盡顯風流。他出任數(shù)家公司名譽董事，從事藝術(shù)品收藏，穿著高級私人定制服裝，出入有專車接送，慣于使用奢侈品。關(guān)于奢侈品，他非常認同Daviddoff的理念：“用歡愉充實人生，用品質(zhì)圍繞自己，偶爾用純粹的奢華縱容自己，這就是美好生活的化身?！?/p>

他的財富與高調(diào)令很多人側(cè)目，有人批評他愛炫耀，更多人指責他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窮而后工”的文人形象。對此，他再度調(diào)動錢氏幽默：“很多人認為文化人或者學者應(yīng)該是兩只襪子不一個顏色，一個月不洗澡的。這是文化人嗎？如果一個人連基本的做人的標準都沒有達到，他說自己是文化人，這在邏輯上難道不是混亂的嗎？你說自己是一匹好馬，但是你連一匹馬都不是，這怎么可能呢？”

在錢文忠看來，文化人的重點應(yīng)該在“人”上，而不僅僅在“文化”上。與其披上一層假模假樣的文化外衣，不如痛快自在地做一回人。他依然喜歡看書，但這和許多朋友喜歡玩電腦沒什么區(qū)別；他依然會記日記、寫讀書筆記、研究古籍，每天不管多晚多累一定會用毛筆抄寫200字小楷，“這沒什么‘高級’，和女人做SPA一個道理，各有各的滋養(yǎng)與享受”。

所以，在這個國學泛濫的年代里，他不要求大家滿口之乎者也，騎著毛驢走天下，穿著漢服擠地鐵?！安幌矚g看書沒關(guān)系，你大可以去玩別的，打打游戲什么的，沒一點兒壞處?！卞X文忠說，“我倡導看書，但更倡導對知識的好奇。人應(yīng)該有好奇心，對生活以外不能直接觸摸的東西好奇。我發(fā)現(xiàn)今天的人不好奇，（這樣）生活圈會越來越小，生命的價值也越來越小，那就沒意思了?！?/p>

今天的時代不可能產(chǎn)生大師

《讀者·原創(chuàng)版》：錢教授，我在你的微博上看到，有一個學術(shù)機構(gòu)要給你“學術(shù)大師”的稱號，你趕緊“璧還”。

錢文忠：現(xiàn)在稱“大師”不是好話，今天的時代出不了大師，也不需要大師。為什么呢？時代不同。這是一個急功近利、充滿著量化考核的時代，怎么可能出大師呢？像上一代的季羨林先生和錢鐘書先生可以幾年都不發(fā)表一個東西，但我們現(xiàn)在怎么可能？所以我一直講，我連“小師”都算不上，這不是客氣話，而且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可能就沒有大師。雖然過去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實際上不是這么回事，尤其是人文科學。如果是，那就都回到孟子、柏拉圖的時代了。

《讀者·原創(chuàng)版》：為什么人文科學尤其如此？

錢文忠：人文科學不能用簡單的進化論來衡量，因為它一直面對的是人性永恒的問題，這個永恒一開始就被提出來了。人文科學最重要的是反思。自然科學的書過幾年可以扔，我們最早用電腦時是486，那個型號早扔了。但你能扔《論語》嗎？完全不可能。如果我們一直拿自然科學的標準去要求人文科學，這是很要命的。所以很多人對大師有一種期待，好像我們上一代出了一個錢鐘書，這一代怎么能沒有呢？不是這么回事。愛因斯坦很了不起，但還是可以超越。文科不可能。

《讀者·原創(chuàng)版》：所以面對這些稱謂，你基本上都是一種……

錢文忠：那天聽到有人叫我大師，我說別開玩笑，我連說“不夠”的資格都沒有。現(xiàn)在見誰都稱美女，見芙蓉姐姐都說是美女，這是開玩笑，你不能當真。但如果芙蓉姐姐很認真地分析自己為什么不是美女，一、二、三……這就更搞笑了，是不是在暗示，內(nèi)心還有一點小小的認可？

左手賺錢，右手學術(shù)

《讀者·原創(chuàng)版》：通常我們認為文人清貧，你卻打破這個俗見，無論在財富還是學術(shù)方面，都算是極其成功的。

錢文忠：我沒有成功，只是經(jīng)歷不一樣。20世紀90年代我是待業(yè)青年，必須生存，而我的心態(tài)就是什么都開開心心去做，充滿好奇地做，你可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沒得到也不會太在意。所以，當我用左手掙到錢，就可以去養(yǎng)我右手的興趣了，真正的興趣我不交換，不妥協(xié)。陳寅恪先生講過，謀生很重要，經(jīng)濟獨立很重要。他還認為，經(jīng)商最重要。魯迅先生也這樣認為。為什么？我覺得他們是真正的人，很真實。你衣食不周，拖家?guī)Э冢吞貏e容易妥協(xié)，而且給妥協(xié)披上“犧牲”的華貴外衣。所以我覺得我是命好，特別感慨那幾年不在學術(shù)圈子，我1991年離開北大，我很感謝。

《讀者·原創(chuàng)版》：所以“左手賺錢，右手學術(shù)”是你一種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

錢文忠：不能說理想，但起碼我可以做到，比如我做的一些學問，可以自己把它印成線裝書，就送朋友們。生意方面，我很偶然地賺到一些錢，足夠維持我的生活，甚至很寬裕，那么我就可以少出賣一些東西，雖然做不到絕對不出賣，但起碼可以比較惜售。就像這個樓盤漲價，我不舍得賣，就不急著賣。所以我覺得咱們文化主要的問題是市場交易化、買賣關(guān)系過早進入文化界，什么都有買方，都有賣方。

《讀者·原創(chuàng)版》：不出賣是一種底氣，但多數(shù)文化人沒有這種底氣。

錢文忠：目前我們的文化人收入太低，收稅不合理，我認為應(yīng)該免征。像一個朋友寫本詩集，5年才能寫出來；一些老學者花幾年寫一本學術(shù)著作，稿費也就2萬塊，再征稅，給作者剩下多少呢？現(xiàn)在國家連農(nóng)業(yè)稅都免征，稿費這點稅有多少？既然要弘揚文化，首先不能讓文化人太寒酸。比如大學老師每月只有五六千塊錢的工資，這個肯定是不對的，正規(guī)的收入太低，逼得大家去尋求灰色收入，在尋求的過程當中，就會把自己本來最神圣的東西作為商品去交易。所以為什么出版界的“成果”越來越多，他們是拿它去換項目，換收益。我們現(xiàn)在整個體系是亂的，這個社會是畸形的，這不是民族之福。

《讀者·原創(chuàng)版》：那么身為文化人，生活在今天這個時代是不是有點糟糕？

錢文忠：是比較尷尬?，F(xiàn)在中國社會在短短幾十年走過了人家?guī)装倌甑穆?，任何一個專業(yè)都會出現(xiàn)彷徨、找不到自我定位的狀態(tài)。大家有點惶恐，有點擔憂，有點反常的舉止，我認為這也是正常的。

國學不是傳銷

《讀者·原創(chuàng)版》：目前國學熱在中國仍在持續(xù)。據(jù)說北京有1000多家國學堂，網(wǎng)上也流傳一些拿竹簽算卦的視頻，說是推廣《周易》。

錢文忠：中國現(xiàn)在最可怕的是一種“熱”，一旦“熱”起來，馬上就會成為一種生意?，F(xiàn)在很多人講國學帶著一種營銷和傳銷的熱情，特別可怕。泛商業(yè)化是致命的，國學像鹽一樣，一杯水，鹽撒進去，看不見，那才是最好的境界，而不是說，你缺鹽我給你補鹽?，F(xiàn)在有很多人不讓孩子讀正常的學校，直接送到國學堂，把孩子跟活生生的現(xiàn)實隔離開，他將來怎么面對人生？國學熱還有一點最可怕，就是“大干快上”。原來我們把國學一腳踩到底，現(xiàn)在又把國學捧上天，這是不對的。國學荒廢這么多年，十幾年就想復興？不可能，至少得有上百年。

《讀者·原創(chuàng)版》：前一段新聞?wù)f一個哥哥看了《弟子規(guī)》以后把弟弟給打死了，你看到以后是什么感覺？

錢文忠：可能每個國家都會有這樣的事情，不見得中國特別。比如傳統(tǒng)中國的概念里，父母把孩子打死也是可以的，因為要講孝道，但這畢竟不是常態(tài)。問題是現(xiàn)在有些學校利用《弟子規(guī)》作為道德模板，強調(diào)孩子要服從，要聽話。其實《弟子規(guī)》講究的是自我管理，比如拐彎不要太急，因為會撞到；比如見到長者要謙讓。任何一種東西運用起來都有正負兩方面的作用，任何一味藥都是有毒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也有不正確的地方，比如對父權(quán)的過于服從，對女性的輕視，這些都要客觀地看待。

還有，最近聽到好多推廣國學的人鼓吹“孝順”，“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又來了，這就很嚇人。“孝順”我不贊成，“孝敬”我贊成，這是兩回事。我們以前是以“順”治天下，但發(fā)達國家都是以“敬”治天下，敬畏上帝。人需要的是敬畏，而不是簡單的服從。

《讀者·原創(chuàng)版》：我們經(jīng)常說向后看其實是為了向前看，或者應(yīng)該改為：要智慧地向后看，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錢文忠：向后看，你不能把脖子扭了，歇一歇回頭看，其實沒有什么壞處，哪怕你什么都沒有看到也沒有什么壞處，最起碼可以看到過去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