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柳杰
新大陸越境故事
文 _ 柳杰
去南美各國旅行以前,我本打算在北京申請所需要的簽證。我第一個聯(lián)系的是秘魯使館,接電話的女生言簡意賅地說他們不接受個人直接申請,申請人必須通過中國旅行社代辦。
我不死心,再打給阿根廷、哥倫比亞、委內(nèi)瑞拉使館,得到的答復大同小異:我們不接受個人直接申請簽證。
即使通過旅行社申請簽證,條件也苛刻而繁瑣。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wǎng)站上有申請厄瓜多爾簽證所需資料的清單,挺有代表性:
1.需提供在厄瓜多爾有居留權(quán)的擔保人及其經(jīng)濟擔保信、納稅單等相關(guān)資料,該經(jīng)濟擔保信需在厄辦妥公證、認證。
2.申請人需在國內(nèi)辦妥本人的出生、婚姻、無犯罪記錄等公證,并需經(jīng)中國外交部及厄駐華使館認證。
3.以旅游身份來厄人士,需購買往返機票。
……
大部分中國人甚至不知道厄瓜多爾在哪兒,怎么會在厄瓜多爾有熟人或朋友?你不過想去加拉帕戈斯群島看看海龜,還要找公安局、公證處、外交部、大使館證明你沒有犯罪記錄?面對善打官腔的領(lǐng)事處,能否獲簽完全是個未知數(shù),你會先買一萬多塊的飛機票?
哥倫比亞武警
事實就是這樣。在北京,整個南美大陸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接受我的簽證申請。在此之前,我還從未遇到哪一塊大陸這么鐵板一塊、門禁森嚴的。
在華盛頓,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去了秘魯駐美大使館領(lǐng)事處。進去不到10分鐘我就見到了簽證官,簡要回答了幾個問題后就得到答復:沒問題。
結(jié)束面談,年輕的簽證官好奇地問我:“為什么不在北京申請?”我告訴他:“北京的大使館不接受我的申請?!彼f分驚訝,說:“不可能吧?”
這正是我在北京和秘魯大使館打交道時心中的疑問。各國的駐外使館最重要的一個責任是為外國旅人來本國旅行提供方便,而不是設(shè)置障礙。秘魯駐美大使館的領(lǐng)事部門證明了我的這個判斷。其實,我提交的申請資料并不符合他們的要求:秘魯?shù)暮炞C申請需要飛機票的復印件,但我因簽證未果而難以決定,所以沒敢買機票。收資料的小姑娘并沒有“按規(guī)定”把我的資料扔回來,而是馬上進屋找到簽證官報告,而簽證官也立即決定跟我面談,并且酌情批準發(fā)給簽證。
在華盛頓,我還順利拿到哥倫比亞、智利、巴西的簽證。
華盛頓的厄瓜多爾、委內(nèi)瑞拉、阿根廷領(lǐng)事館依然讓我吃了閉門羹,他們把皮球踢回了北京,說:“你得回北京申請?!?/p>
我知足了,甚至相當開心:有4個簽證我就可以實現(xiàn)用地面交通工具縱貫南美大陸的目標了,我可以從最北的哥倫比亞坐車一直到達大陸南端的麥哲倫海峽,暢行無阻!
當然,我高興得有點過早了。從美洲的十字路口巴拿馬上飛機,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我在南美大陸的第一站:哥倫比亞名城卡塔赫那。在機場的護照查驗處,邊檢官員對我予以迎頭痛擊。
那是個小伙子,大概是最基層的辦事員,看了我的護照,說我只能在哥倫比亞待一天,因為我的簽證第二天到期。我當然知道自己的簽證什么時候到期,我就是掐算好了才過來的。我操著破碎的西班牙語解釋:“按慣例,簽證有效期和入境后的停留時間是兩碼事。只要簽證有效,就可以入境,入境后能停留多長時間,由入境地點的移民官決定?!蹦切』镒硬粍勇暽?,讓我覺得我說的他似乎明白,但他的“太極拳”打得越久,我也越來越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小伙子猶豫了一會兒,用對講機招來一個同樣穿制服、說英語的姑娘,姑娘又重復了我已經(jīng)知道的規(guī)定:我明天得離開哥倫比亞,到別的國家再辦一個簽證。如果我不按時離開,就要付罰款。我只好急赤白臉地把我的理由再說一遍。他們無動于衷,我隱約覺得他們是在等我“表示”??墒牵沂孪韧耆珱]有料到這一出,錢包里一點現(xiàn)金也沒有。
那姑娘有恃無恐地看著我,最后大概判定我沒有“孝敬”的意思,便扭頭走開。小伙子問她“結(jié)論”是什么,姑娘回答:“一天?!毙』镒诱辙k,在我的護照上注明:準許停留一天。他還用英語說:“歡迎你。”
我跑了將近2萬公里路來拜訪一個100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家,卻只被允許停留一天?進城的路上,我全無心思欣賞路邊的風景,而是緊張地盤算下一步的計劃。我想向浪漫的哥倫比亞人學習,把規(guī)定拋到一邊,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過我也相當擔心,身家清白的我從來沒有被哪個國家驅(qū)逐或被移民局罰款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也不想有。
最后,我硬著頭皮在哥倫比亞待了半個多月,暢游了一圈。移民局沒找我,也沒有秘密警察跟蹤什么的。
我一邊游玩,一邊做了些功課,最后把出境的地點選在了哥倫比亞最偏遠的一個角落。在這邊沒有邊檢站,我可以直接從那里進入秘魯—如果秘魯?shù)倪厵z人員不介意我來歷不明的話。
事實證明我的研究結(jié)果十分精準。我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從位于哥倫比亞、巴西、秘魯交界處的亞馬孫河邊的一個小村子坐上一輛租來的摩的,十幾分鐘后就進入巴西境內(nèi)了。
摩的司機知道我要去坐開往秘魯?shù)目齑?,徑直把我送到亞馬孫河邊碼頭的一條擺渡船上。木船駛離碼頭,周圍一片漆黑,我隱約看到船舷邊白色的浪花,只能憑感覺猜測船行駛在一片茫茫大水之中。又是十幾分鐘,我下了船,登上一艘亮著一盞小燈的躉船。躉船上有一個像小賣部的隔間,窗戶上面的木板上漆著“移民控制”的字樣,那是秘魯邊檢。乘客里只有兩個人持護照旅行,除我以外還有一位英國旅客,其他大概都是秘魯公民。那個英國人填了張表就被放行了。官員一看到我的護照是中國的就立刻放到一邊,先審看乘客名單—在墨西哥以南,我的護照經(jīng)常受到歧視。
所有乘客都被放行后,他又回過頭來研究我的護照。翻了翻護照,他搖搖頭說:“我不喜歡它?!焙孟袼俏宜徒o他的生日禮物。不過它看起來的確挺不招人喜歡:在洪都拉斯邊境,它幾乎被邊檢官撕碎了。
在挑剔了我的護照的賣相之后,他開始一頁一頁地審視我的出入境記錄,結(jié)果,正如我所預料的,他沒費很大力氣就發(fā)現(xiàn)我缺了個哥倫比亞出境章—他們是毫不含糊的專業(yè)人士。他問我為什么。
我有什么好說的呢?我總不能跟他投訴他的哥倫比亞同行吧?于是我毫不遲疑地從錢包里掏出了事先準備好的“答案”—一張我覺得數(shù)目大致過得去的美元現(xiàn)鈔。
我能感覺到他立刻精神一振,毫不遲疑地把鈔票接過去藏到桌面以下,然后用警覺的眼神看看四周,再低頭確認面額,所有動作機警麻利,一氣呵成。我也跟著精神一振:我擊中要害了。
他立刻開始幫我填表,但是又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個數(shù)字100,像個精明的商人安慰當了冤大頭的顧客一樣:“這種事一般都得100美元?!?/p>
他很痛快地幫我填完表,然后在表格和我的護照上蓋了入境章。
他沒說“歡迎”,但是給了我180天的停留期,我猜那是秘魯邊檢官的最高權(quán)限了。拿回護照,我問他可不可以給他的辦公室拍照,他沒拒絕,我就拍了一張。木屋蕭然,燈光昏黃,四周漆黑一團,躉船在河水中搖晃。
從秘魯往南走就是智利。為了去大陸南端的火地島,我從智利首都圣地亞哥往南坐了38小時大巴。大巴有兩層,一層是一等座,只有四個座位,椅背可以放倒的沙發(fā)寬大得像情侶座,豪華、舒適程度堪比波音747的頭等艙。
我的好心情持續(xù)了十幾個小時,然后,毫無征兆地,司機宣布:“全體下車,查護照,我們要進入阿根廷了!”
我慌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按理說,阿根廷是我非常非常想去的地方,為此,我在北京和華盛頓的阿根廷使館都碰過釘子,直到在圣地亞哥的阿根廷駐智利大使館被拒,才徹底死了心。
在圣地亞哥買長途車票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跟我說這車要經(jīng)過阿根廷。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坐的是智利國內(nèi)班車:我買一張從北京到廣州的長途車票,有理由相信車子不會經(jīng)過平壤,對不對?
在邊檢廳里,我的護照再次被放到一邊另案處理了。幾個值班官員大概很少看到中國護照,先傳遞把玩一遍,然后辦公。我很嚴肅地向他們指出:“我從來沒想過來阿根廷,現(xiàn)在也不想,是他們事先沒商量就把我拉過來的?!蔽疫€懇求他們小心行事:“千萬別在我的護照上蓋離境章,我的智利簽證是單次入境的,離了境我就回不去了!”
他們的反應很離譜,一個官員拿著我的護照到旁邊打了個電話,大概是請示上級,掛了電話后對我說:“你可以走了。”從我進來到走出邊檢廳,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有絲毫傲慢、幸災樂禍、趁火打劫的意思,他們安靜、禮貌、有效率。最后,接待我的那位特意提醒我:“沒給你蓋章?!?/p>
車行一個小時,第二次考驗又來了:阿根廷邊檢。這次不用下車,只由乘務員收齊乘客的護照下車代辦。交出護照前,我千叮嚀萬囑咐,請她代我說明苦衷。她很快回到車上,發(fā)還我的護照,什么都沒說就示意司機開車。我打開我的護照,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新章。
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事,國境線上有人把守,他們也知道你沒有官方許可,但就是會放你進他們的國家。那就是阿根廷!
晚上7點多,黑暗中遠處山坡上突然燈火通明,我激動地一抬身子,旁邊座位的先生說:“巴里羅切?!卑屠锪_切!那是當年切·格瓦拉騎摩托北上經(jīng)過的地方。
在重新回到智利前,車子在阿根廷境內(nèi)行駛了10小時。中途停車一次,我下車在路邊飯館吃了頓飯,深藍緞子一般的天空里星星像寶石一樣閃爍。
智利在講西班牙語的國家里是比較講效率和紀律的,事實上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也最高,但他們一聲不吭就把你拉到別的國家去轉(zhuǎn)10小時,你想不想去、能不能去他們不在乎。
他們的鄰居也不含糊,一聲不吭就放一個沒有簽證的人入境。
100多年前,另一個到過智利、阿根廷的英國人達爾文向他的博物學同行提出如下建議:“如果有可能,最好從陸地開始旅行;不然的話,長途航海也行。你可以確信,一定不會遇到克服不了的困難,不會遇到危險,除非在極為罕見的情況下?!蔽易C明,100多年以后,這話依然有效,對普通旅行者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