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華

（一）

女人今年四十，是個瞎子。

二十歲那年，女人還是個漂亮單純的女孩兒，在當(dāng)?shù)氐囊凰袑W(xué)當(dāng)音樂老師。那時的她，高挑，挺拔，清秀?？∏蔚墓献幽樕仙钋吨缟钐栋沆o幽的眸子，純得讓男人們不忍多看一眼，深怕不能自已，而心里卻像藏著只小豹子似的歡騰。要是女孩不經(jīng)意間從身旁經(jīng)過，男人們往往也會暗地里悄悄地深吸一口氣而不舍立馬呼出，畢竟女孩清幽的體香是種難得的期遇。

女人喜歡小孩兒。大概因為自己也總是一副小孩兒脾性，覺得跟他們有太多相同的想法。而孩子們也都很喜歡她，不僅因為她長得那么好看，即使這對青春期的孩子們來說是種極大的誘惑，更是因為女人十指纖長，紅潤水嫩，每當(dāng)在鋼琴鍵面上蜻蜓點(diǎn)水般地掠過時，總會有電視上才會聽到的美妙音符神奇般躍起，俏皮地蕩漾著每個人的心窩，美滋滋兒地舒坦。

這時的女人，是快樂的。

在周遭人的眼里，誰要是能娶上這樣一位美人，那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哪怕下輩子投錯胎都心甘情愿在所不惜。但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僅僅只是思夢而已，鮮有付諸行動的主。

二十三歲那年，女人結(jié)了婚，丈夫儀表堂堂，風(fēng)度翩翩。于是，小兩口在其他女人的妒忌與男人們的羨慕中恩愛地過著溢滿甜香的日子。

女人有風(fēng)濕，膝蓋不時會隱隱作痛，丈夫心疼女人，每晚睡覺前都會幫女人貼上膏藥，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揉搓，直至女人靜靜地睡去；女人有輕微的胃潰瘍，丈夫就隨時監(jiān)督女人的飲食，不厭其煩地督促女人吃藥，哪怕女人偶爾任性，發(fā)發(fā)小孩脾氣，丈夫也耐心十足地哄著女人；每天早上，丈夫都會送女人到學(xué)校，簡短的囑咐后再去上班。下班的時候，丈夫也會提前五分鐘到校門口等著女人。當(dāng)女人出來時，丈夫總會先拂凈車后座上的浮塵，待女人雀躍地坐上后小兩口便屁顛屁顛地壓著夕陽的余暉，悠閑地在張家長李家短的聊侃中駛向家的方向。對于他們來說，這段路途足夠一輩子去走，這段時光足夠一輩子去嘗。

這時的女人，是幸福的。

二十四歲那年，幸福的女人有了孩子。女人開心極了。每天晚上等寶寶熟睡后，女人都會傻傻地盯著看。女人想把寶寶每天的樣子都記在心里，從生下來時小小的一個小人，到寶寶的第一個笑容，寶寶的第一聲媽媽，寶寶的蹣跚學(xué)步，寶寶的乖巧聽話。寶寶開始知道疼媽媽，看見媽媽做家務(wù)會自個兒搬個小凳子坐在旁邊用小指頭煞有介事地比劃……

隨著寶寶的成長，女人的幸?；貞浄e攢得越來越多，懷有的夢想也越來越大。于是，女人開始計劃寶寶的未來。要讓寶寶開心地生活，要讓寶寶健康地長大，要讓寶寶上最好的學(xué)校，要為寶寶鋪墊最美的圖畫。將來寶寶會選擇自己的生活，會事業(yè)有成，會組建自己幸福的家，然后也會有自己的寶寶……每想到此，女人總是泯然宛笑，眼含淚花。

這時的女人突然讀懂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知足，什么是牽掛。

（二）

三十歲那年，女人病了，眼病。丈夫帶著女人去了許多醫(yī)院都無功而返。醫(yī)生們說這種怪病他們都沒見過。根據(jù)醫(yī)書上記載，這種病發(fā)病率很低，尚無有效的醫(yī)治手段。在花光了家里的積蓄后，丈夫牽著女人的手回到了家。茫然的女人突然覺得丈夫的手很溫暖。溫暖就是幸福的味道，所以女人不怕，即使每天夜里女人都會驚醒，大汗淋漓地在黑暗里探尋丈夫的手，然后緊緊地抱著丈夫，把小腦瓜深深地貼在丈夫的胸口，傾聽著那里的心跳，感受著那里的溫存。女人知道，家在她心里就是一株充滿希望的芽。

沒多久，女人完全瞎了。女人再也不能給學(xué)生們上課了；女人再也不能把家收拾得干凈、整潔、溫馨，讓丈夫忘記工作的煩憂了；女人再也不能為寶寶做最喜歡吃的肉末茄子和盆盆魚了：女人再也不能看著生活朝理想的那一天一步步靠近了。

于是，女人學(xué)會了哭。女人固執(zhí)地以為眼睛是被臟東西遮蓋了。女人想著眼淚可以沖洗掉一切的塵埃，眼淚可以讓自己重新看到一切，眼淚可以讓幸福的過去重現(xiàn)，讓幸福的未來撲面而來。所以，女人常常在丈夫上班寶寶上學(xué)后，把自己關(guān)在浴室里，一邊肆意地讓熱水沖刷著自己的身體，一邊號啕大哭直至筋疲力盡。沒人知道女人每天到底哭了多少次，沒人知道女人一個人的時候都干些什么。女人不想要丈夫知道，丈夫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壓力，女人不要丈夫再為自己擔(dān)心；女人不要寶寶知道，寶寶還是個小家伙，那樣會嚇著寶寶。

這時候的女人懂得原來生活中也有不如意，懂得什么叫做苦難，知道什么叫做堅忍。

（三）

在她三十三歲生日那天，上三年級的寶寶高興地告訴她，自己的作文《我的家》獲得作文比賽的第一名。然后聲情并茂地念給女人聽，“媽媽是家里的寶貝，是我和爸爸最可愛的寶貝……”那一刻，孩子的這句話就像是希望，只是這一句，女人就以淚流滿面，懂得從現(xiàn)在開始并且必須習(xí)慣黑暗的生活，為自己，為愛人，更為孩子。

在家人面前，女人永遠(yuǎn)都保持著樂觀，保持著微笑。女人想著，她還有一個家，還有牽掛著的甜美生活。

自從女人失明后，男人不再隨意變動家中的陳設(shè)，就是為了她方便。為了她一個人的時候不會有什么意外，囑咐孩子把女人常用的東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以便她取用。

女人真的是無比幸運(yùn)，找到一位體貼的丈夫，男人并沒有因此嫌棄女人一點(diǎn)，女人漸漸體會到了男人對她的那份愛，深深地感動使她懂得自己不能自暴自棄，努力擺脫低沉的情緒，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觸覺比以前靈敏得多，開始用腳丈量房間中家具之間的距離，慢慢地習(xí)慣輕輕地摸索身邊的以前，再加上對家的深刻記憶，女人慢慢地開始適應(yīng)這種生活，并且在黑暗中加倍地鍛煉自己手的靈活，發(fā)現(xiàn)眼睛失去光明雖然看不見了，原來心里只要明亮，依然可以“看”到所有的一切，沒有什么辦不到的事情。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嘗試，打翻了多少次東西，摔倒了多少次，她終于知道從客廳沙發(fā)到電視柜有七步、客廳到廚房要走十步右拐，廚房右邊是水龍頭……漸漸地家里的一切都在她的心中越來越立體、越來越清晰。

慢慢地她開始嘗試做簡單的飯菜，發(fā)現(xiàn)她依然可以像以前那樣彈琴、做飯……

在慢慢地嘗試中時間從身邊滑走了近兩年，在兩年中男人和孩子忙碌的生活中也習(xí)慣了照顧她，卻忽略了她的改變。終于有一天，她決定要給家人一個驚喜，從男人和寶寶早上出門，她開始了她的計劃，憑著觸覺和心靈做寶寶愛吃的肉末茄子和盆盆魚。

男人和寶寶回家了，聞著滿屋的飯香，寶寶叫嚷著“家里來人了？好香??！”然后開始滿屋子尋找。

她靜靜地坐在餐桌前，說：“是我做的！快洗手吃飯吧！”

男人和寶寶走過來.詫異地看著桌子上的飯菜，淚水從男人的臉頰流過，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有孩子拿起筷子，吃了口菜：“好香?。寢屇阏鎱柡?！”

男人忙說：“真是你做的嗎？這怎么可能呢？以后還是我做，我怕燙著你。”說完低下頭開始吃東西，男人的眼睛隱約閃動著亮晶晶的東西。又慌忙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招呼大家吃飯：“真好吃，是吧，寶貝！”

“快吃啊，你也吃，真不錯！”說著夾一筷子菜在女人的碗中。

女人拿起男人塞在自己手中的碗筷，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說：“吃啊，以后我給你們做飯。嘗嘗怎么樣，一定沒以前的好吃吧！”

“哪有，和以前一樣呢，你自己也吃啊，我把魚刺都挑了?！蹦腥苏f著夾一塊魚肉給女人。

“嗯，是啊，媽媽，做得真好吃！爸爸、媽媽、快吃飯?。　睂殞氉炖锖?，還忍不住要說。

女人也忙說：“吃吧，只要好吃就好。”

一頓豐富的午餐，飯菜的香氣充斥著整個房間，女人感覺周圍都是溫暖，一股熱流從心底升起，原來生活中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是感動，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頓普通的午餐都是如此幸福。女人也感覺自己的心越來越明亮了。這時的女人更加懂得了幸福的內(nèi)涵，知道了什么叫做知足。

（四）

快樂的日子總是從身邊很快就過去了，轉(zhuǎn)眼女人走人了不惑之年，寶寶也上高中了，成了一個大男孩。男人已經(jīng)成為了單位的負(fù)責(zé)人，女人依然是那么美麗。

女人在家里學(xué)會了盲文，可以閱讀盲文書籍。在閑暇的時候仍然彈琴，讓那些動聽的旋律流動在房間里。有一天，一位好友來看她，發(fā)現(xiàn)女人不但把家里打理得千干凈凈，還養(yǎng)了不少的花，學(xué)會了織毛衣，做飯等等更是不在話下。好友看著女人在家中來回穿梭，邊和她聊天邊熟練地給她倒茶，并且還給她削了一個蘋果，在整個過程中很少打翻東西，做起事情來井井有條，仿佛她的眼睛并沒有失明，完全沒有障礙。好友很是詫異，總是看著她的眼睛發(fā)呆，終于忍不住問她：“眼睛好了嗎？能做這么多的事情，是怎么做到的？”

女人淡淡地笑笑，說：“我把這一切都裝在我的心里了。只要心中有希望，堅信我能做到，后來發(fā)現(xiàn)做起來沒有想象得那么難。”

好友的心一下子被震撼了：一個盲人尚且如此熱愛生活，而我們……

從那天起，女人明白了自己擁有了人生彌足珍貴的兩件寶：一是樂觀積極的心態(tài)，另一個便是屹立不倒的信念。她笑言，上帝和我玩了一場游戲，這場游戲的殘酷性是我失去了光明，我以為我輸了，卻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的光明在心里。

（摘自《意林文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