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塞林格寫出了《麥田里的守望者》,一時間,很多青少年模仿主角霍爾頓的打扮,大冬天穿著風衣,倒戴紅色獵人帽。他滿嘴的粗話,反抗學習,在紐約城無所事事地游蕩。這本書也成了時代的標桿,宣示了一個“反文化”時代的到來。
17歲的中國北方少年張沖,出身于一個平民家庭,老師和爸爸強迫他好好讀書,為的是出人頭地,能像鄰村的一個大學生一樣買車,不久又換車。而他自己,在學校里從來不想好好讀書,他留了長頭發(fā),染成黃顏色,戴巨大的耳環(huán),跟女孩約會,抽煙,飆車,跟流氓打架,侮辱老師和校長。后來他做了歌舞廳的保安,因看不慣公安局副局長的行為,把他銬在包間里用勺子挖出了他的眼睛,在即將年滿18歲的時候被捕。
楊爭光2010年出版的小說《少年張沖六章》將故事放在了國內(nèi),寫的是這個環(huán)境下中小學生的歌與哭,于是,我們閱讀它,便覺得有了更為切膚的痛感。
一、沒有世界的頭腦
張沖基本屬于幼年聰慧的學生,到縣城讀書后,變成了一個染頭發(fā)、扎耳釘、抽煙、騎摩托車泡妞的“問題少年”。但同時,他在真正的道德底線上又比很多人高出很多層次,比如他的戀愛過程像一個強盜似的,但是他們沒有身體上的交往特別是強迫性的行為,這是少年閃光的一面。在這部小說中,人的成長過程變得更加復雜化,一步步遠離一般人設(shè)定的教育道路,卻一步步更貼近現(xiàn)實:張沖幫助姨父剪蘋果枝使其更多結(jié)果,打發(fā)來耍賴的“歪人”,解決同學的墮胎問題……他聰明、正氣,能從復雜的事情當中找到最簡捷的方式解決。但他同時也威脅要強奸女老師,偷錄教育局長性愛的錄音,從某個角度上說,張沖就像尼采在《偶像的黃昏》中所描述的酒神狄奧尼索斯一樣,在塵世中悠游有余。
而張沖的這些個性是從哪里來的呢?從爸爸那里來,爸爸就是與他討論課文的另外一位老師。
《手捧空花盆的孩子》中,國王把煮熟的種子發(fā)給每個孩子,只有雄日沒種出來花,結(jié)果他成了繼承人。張沖:“他騙了全國的孩子?!崩蠋煟骸皣醪皇球_,是考驗?!卑职郑骸皣躜_人在先啊?!薄靶廴帐菍嵭难蹆?,實心眼兒干不了大事。”“國王不會讓雄日做他的繼承人,那是哄傻瓜二毬呢。”
在一個孩子的內(nèi)心,如果對所學的內(nèi)容產(chǎn)生懷疑,而另一方(“爸爸”)的解讀很符合孩子的心理,他很明顯會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一方的觀點,而對這一方觀點,孩子本身沒有任何的辨別能力,只是圖個別致,只是圖個痛快,甚至只是圖與別的同學、與老師不同。在張沖的學習歷程中,老師尊重學生的意識不強,所以引起學生的反感與對抗,學生就信服另一種解讀,拿這種解讀故意讓老師難堪,師生之間的授業(yè)基礎(chǔ)完全坍塌。于是便發(fā)展為強力之間的對抗。張沖就在這樣的反抗當中,一步步迷失自己,自己想怎樣,想要什么,完全不去考慮。
于是,對抗,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成了他人格的基礎(chǔ),而在對抗中頭破血流,最終進了管教所,則又是他的命運。
張沖對自己有一個總結(jié),他說:“我想我雖然念不好書,考不上大學,但我會不會美呢?有時候我覺得我是美的,更多的時候覺得我不美。老師也不會認為我是美的。在我爸的眼里,考不上大學怎么也不會美,也許是社會的垃圾?!?/p>
張沖的頭腦中,是傳統(tǒng)的正義、義氣,是實用的知識,是人性深處最閃光的東西。郁達夫說,五四最大的精神就是發(fā)現(xiàn)了一批人,他們不為父母活著,不為社會活著,就為自己活著,根本問題是怎么樣成為他自己??蓪τ趶垱_來說,他也不知道怎么樣能成為他自己,有的時候覺得他可以成為他自己,更多的時候,他把未知交給未來,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做。
二、沒有頭腦的世界
在少年張沖的成長過程中,如果按照張沖所接觸的世界來說,仿佛有六個方面:父母、老師、同學、姨夫一家、課文和他自己。
然而悲劇的卻是,長輩所有的人,都想把后輩所有的人,培養(yǎng)成太陽神阿波羅,坐在高高的阿爾卑斯山上,俯瞰人間眾生。
爸爸張紅旗希望他認真讀書,考大學,出人頭地。在張沖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在玩中學習”的時候,爸爸勃然大怒,揍了張沖一頓。在爸爸看到成績單后,把張沖吊起來,拴在牛槽上。
張紅旗說:“我想讓你坐轎。”
張沖說:“我不想坐也不想抬,我自個兒用腿走?!?/p>
張紅旗說:“你是學生,你唯一的正事就是念書。書念好了,一好百好,念不好書咋也不好。”
張沖說:“我算看透了,你,我媽,親戚,還有老師,都把自己當成有好心沒有好臉色的好人。我寧愿看好臉色!我不相信好心一上臉就會變色。見學習好的娃就眉開眼笑,好像見了皇上一樣,見學習不好的就搖頭,就啥都不是了。你們都是這樣的人!我在你們眼里啥也不是。”
上官英文老師管理學生的方式是扇巴掌,扇脖子,抓住學生抽煙是讓學生坐在國旗下,每個人同時抽五支煙,直抽到臉上蒼白,倒地不起。李勤勤老師認真負責,多次與張沖談話聊天,也請他到家里去作客或者幫忙,但還是鼓勵他學習,甚至要幫他補習功課。
張沖幫姨父修剪蘋果枝,提高了蘋果的產(chǎn)量和質(zhì)量,還幫姨父打發(fā)了前來敲詐的“歪人”。姨父一見張沖就高興,但說他“娃是好娃,就是不愛讀書”;怕張沖哪天惹出麻煩連累了自己的兒子文昭,要求兒子和張沖“該親密的時候親密,該躲開的時候躲開”。
于是張沖的頭腦與現(xiàn)實形成了極大的落差,因為現(xiàn)實是:爸爸要求他考大學,老師要求他考大學,親戚說“娃是好娃,就是不愛讀書”,同學在一起就是一起對付老師,抽煙,喝酒,泡妞,飆車……人人都希望張沖成長為坐在阿爾卑斯山頭的日神阿波羅,高高在上,成為“人上人”。張沖這個沒有世界的頭腦,與這個沒有頭腦的世界,互相沖突,也互相滲透、融合,在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沖突中,自己慢慢變成了世界的一部分。很多時候,他所反抗的,就是他所成為的。小說行文至此,讓讀者有一股難以化解的悲涼之感。
三、世界在頭腦中與頭腦在世界中
正如本書封底所言,這部書是一部“憂思深廣”的作品。確實,一談到教育問題,就不能不“憂思深廣”起來。中國的教育是想把所有人都教育成通才,國外的教育是把人教育成有愛心有創(chuàng)造力的職業(yè)人才。退而言之,姑且承認讀書考大學的天然合理性,“應試教育”和所謂的“素質(zhì)教育”的矛盾又推到我們面前。沒有應試的這個分數(shù),你連大學的敲門磚都得不到,還怎么去談你的素質(zhì)呢?但是試問哪一個家長把學生送到學校里學習,不是想拿一個好的分數(shù)而只是收獲素質(zhì)?“素質(zhì)教育”的孱弱之處,就是在“應試”面前的全面潰敗。
很多人批評教育,主要是批評語文教育,張沖的悲劇就是一個例子,小說也只寫了語文。批評從選文,到教師,到教法,認為扼殺了孩子的天性。不過,這些學者們、作家們,往往也只是通過想象,把“語文”塑造成自己想要的齷齪樣子,再加以批評。
有朋友建議我讀韓寒,我問:你說的韓寒,就是三十多歲了,還在記恨自己的中學語文老師的那個賽車手?也有學生將我的軍,問我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郭敬明和韓寒的書了,我會讀哪個——不能說不讀書了。我想了一會兒說:讀郭敬明老師的書,讀他的書只害自己,讀韓寒的書會想著法子跟別人過不去,害別人。
每年高考結(jié)束,都會有人說:選了我的文章,我卻不會做。或者:我只得了1分。
批評語文的例子,舉來舉去就那幾個,抄來抄去。但也有更大膽的,江蘇衛(wèi)視的一個非常紅的主持人曾經(jīng)在“讀報”欄目里說:中學作文就是教學生說假話。我邀請他來聽我的作文課,至今沒見到他來聽,也沒有回復。
高三年級暑假,學生拿了一篇文章來讀給同學聽,標題是《把快樂的暑假還給學生》,我問學生有什么看法。學生說,我聽他的了,如果沒考上好大學,我去責問他,都是聽了你的話才沒考上的,他會說,你傻唄。
一個網(wǎng)友讀了錢理群教授關(guān)于中學語文教學的書,覺得不錯,責問我為什么中學老師不讀書,尤其是錢理群教授的書。我羅列了五部錢教授的書,問他說的是哪一部。他過了好長時間才找到書名,然后接著指責。我只能笑而不語。
媒體是發(fā)聲的地方,發(fā)聲不能引起價值觀的錯亂,所以就是別人怎么說自己也怎么說;因為別的沒有更多的發(fā)聲的渠道,所以就成為唯一的聲音,所以就是真實的,所以就是全部的。于是,部分人的頭腦,變成了世界的頭腦,世界整個兒裝進了他們的頭腦中。
但在他們的冰雪般寒冷的語言覆蓋大地的時候,老師們的教學,依然帶來春天的氣息。中小學教育,尤其是語文教育,也有自己的光榮與夢想,并且,很多的普通老師為此而默默努力著。
他們關(guān)心學生的生活,有時甚至因為道理在學生這一方,而稍微違反學校的不合理規(guī)定。如一個女生縮著肩對我說:老師我犯錯誤了。問怎么回事兒。她說:我買水果到宿舍,門衛(wèi)說水果也是外賣,讓我把名字寫下來了。我笑著說:別人追星讓你簽名你就簽一個唄。女生高興地跳著走了。
他們只是立足自己的崗位,做著日常的工作,他們不會玩教育新花樣,但他們不斷地閱讀,讓自己的心靈接近學生的心靈。很多的老師都擁有不老的童心。
他們會在課余總結(jié)自己的教學經(jīng)驗,寫成文章,而這些文章,發(fā)現(xiàn)真問題,提出真見解。王棟生老師的《不跪著教書》《前方是什么》重版了十幾次,曹勇軍老師編輯的《高三10班在六樓》被王彬彬教授稱為“語文課上公民教育的典范”,而對于應試教育的批判,似乎還沒有哪位專家、學者的發(fā)言比王雷老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講臺》更深刻,更有切膚之痛。
普通老師們用自己的汗水、智慧去澆灌孩子的心靈,引導他們在幽昧之地去發(fā)現(xiàn)光明,老師的光榮與夢想也就得以實現(xiàn)。
可是他們背負指責,默默工作,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來服務于學生,服務于社會。他們不作驚人之語,他們不為收視率操心,他們沒有舞臺,他們只能在三尺講臺上,將自己的頭腦,奉獻于這個還不是那么令人滿意的社會。頭腦在世界中,教育的頭腦也在,它沒有被發(fā)現(xiàn),但它一直都在。
四、結(jié)語
小說對于現(xiàn)實的教益,就在于它能對很多“客觀”“公正”“完全對”的問題問一個“真的這樣么”?對于少年張沖與他的世界的思索,應該只是個開始,而其所映射出來的個性與教育、現(xiàn)實與理想,總之就是頭腦與世界的沖突,仍然會繼續(xù)存在。
直指文化,直指人心,直指人生理想,這部小說寫出了我們的文化土壤的極端復雜性、纏繞性,以及種種以愛的名義對“人”的扼殺。它是關(guān)于一個少年的,也是關(guān)于一個民族的;是關(guān)于教育問題的,也是關(guān)于民族精神如何強調(diào)、如何獨立的;是關(guān)于一個人的成長史的,也是關(guān)于人性的。
雖然這部小說的內(nèi)涵十分豐厚,可供我們思考的東西有很多,但我要說,這是一部非常好讀的小說,語言俚俗而充滿智慧的幽默,很多的橋段會讓人哈哈大笑。整本書從不同的視角寫出來,很像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既可以當成是打發(fā)閑暇的讀物,也可以讓我們深思教育,深思現(xiàn)實。
(作者單位:南京市金陵中學河西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