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黎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3)
宋詩宋注輯補(二)
李曉黎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3)
中國古典詩歌注釋由他注與自注兩個部分組成,對此學(xué)界并無異議。但是,具體到對宋詩宋注的研究,長久以來,學(xué)界關(guān)注的只有他注,自注從無人提及。事實上,宋人的詩歌自注,或者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單獨印行的記錄,或者雖不見于宋人著錄,但在后世的書目中,卻一直以單行本的面貌出現(xiàn)。它們理應(yīng)是宋詩宋注的組成部分。故本文以自注為切入點,對宋詩宋注進(jìn)行輯補,以期還原一個更加完整的宋詩宋注的世界。
宋詩宋注 自注 輯補
中國古代的詩歌注釋,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他注,即一人為另一人的詩歌所作的注釋;另一種是自注,即詩人對自己的詩歌進(jìn)行的注釋。《大辭?!ふZ言學(xué)卷》對自注的詳細(xì)解釋為:“同‘他注’對稱。作者對所撰著述的注解。自注文字或見于正文,或附于文后。內(nèi)容多樣,有自明論著宗旨、舉要考異、補充說明等。”[1]
他注是詩歌注釋的主流,其流行的程度及在文學(xué)史上的影響都遠(yuǎn)大于自注,然自注終究是作為一種詩歌注釋的類型而存在,有其自身發(fā)展的軌跡和不可忽視的價值,并與古典詩歌的發(fā)展歷程如影隨形。
詩歌自注借鑒演變于史書自注,始于南北朝時期,至唐代得以持續(xù)地發(fā)展。中唐是詩歌自注勃興與變革的重要時期,詩歌自注現(xiàn)象的普泛化,自注重點由背景說明向詩句解釋的轉(zhuǎn)移,自注與詩歌的關(guān)系由意義層面向情韻層面的深化與推進(jìn),自注紀(jì)實性增強等一些深刻變化都始自或發(fā)展于中唐[2]。至晚唐,則有了詩人對完整詩集的逐首注解,如周曇自注《詠史詩》[3]。進(jìn)入兩宋,這一特點漸成規(guī)模,詩人對自己所作的詩集或相對獨立的組詩逐首進(jìn)行注釋,已成為一種較普遍的選擇。其中的不少作品,當(dāng)時已有單獨印行的記錄,還有一部分作品,雖今天不見于宋人記載或著錄,但在后世的書目中,卻一直以單行本的面貌出現(xiàn)。毫無疑問,它們也應(yīng)該是宋人注宋詩的組成部分。然學(xué)界對此卻鮮有關(guān)注,少有人論及,故本文試從這一角度入手,對今可考知的宋詩宋注進(jìn)行輯補,以還原一個更加接近于完整的宋詩宋注的世界。依筆者閱讀所見,宋人詩集自注共有以下十種,茲按照時間先后順序,將其大致情況補錄如下:
1.楊備《姑蘇百題詩》。楊備,生卒年不詳,建平(今屬安徽)人,字修之,主要生活在仁宗朝。據(jù)范成大(紹定)《吳郡志》卷五十所載,“楊備郎中,天圣中為長溪令。忽夢作詩云:‘月俸蚨錢數(shù)甚微,不知從宦幾時歸。東吳一片輕波在,欲問何人買釣磯?!馍醍愔C鞯莱?,為華亭令,丁內(nèi)艱,遂家吳中,樂其土風(fēng),安之。因悟夢中語,嘗效白樂天作《我愛姑蘇好》十章,又作《姑蘇百題詩》行于世”[4]。宋人龔明之《中吳紀(jì)聞》卷五云:“每題箋釋其事,至今行于世?!盵5]知此集于題下皆有自注,當(dāng)時已單行,南宋時尚得見。宋人記載皆未云其卷帙?!端问贰肪矶侔恕端囄闹尽返谝话倭辉啤皸顐洹豆锰K百題詩》三卷”,未知何據(jù)。后人著錄,皆沿此說,如《宋史新編》、(同治)《蘇州府志》等。今已佚。然在(紹定)《吳郡志》、《吳都文萃》、(正德)《蘇州志》等書中保留三十余首,但題下注已被抹去。
2.楊備《金陵覽古詩》三卷。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著錄:“《金陵覽古詩》三卷。虞部員外郎楊備撰。楊億之弟也?!盵6]知此集至遲在南宋時已單行流傳。周應(yīng)合《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九云:“慶歷中為尚書虞部員外郎,分司南京,上輕車都尉,往復(fù)道出江上,賦百篇二韻,命曰《金陵覽古百題詩》。各注其事于題之下,與南唐朱存詩并傳于時?!盵7]此條記載書名與《直齋書錄解題》小異,然據(jù)此,知此集共絕句百首,題下皆有詩人自注(此點又可支持《解題》“三卷”之描述),南宋末年尚存于世。今已佚,只在《六朝事跡》、《景定建康志》中保留十余首,然題下注已被抹去。
3.許尚《華亭百詠》一卷,今存。許尚,生卒年不詳(大致生活在寧宗朝),華亭人,自號和光老人,生平事跡不可考?!度A亭百詠》作于淳熙間(1174—1189),取華亭古跡,一事一絕,共五絕百首,每于題下自注始末。
此集《宋史·藝文志》未著錄。元至元中,徐碩撰《嘉禾志》,全載其詩。清代始廣為流傳,不僅《續(xù)通志》、《續(xù)文獻(xiàn)通考》皆有著錄,《宋詩紀(jì)事》、《御選四朝詩》亦都選錄其詩?!端膸烊珪酚枰允珍洠橹珜憽短嵋罚?/p>
是編作于淳熙間,取華亭古跡,每一事為一絕句,題下各為注。然百篇之中,無注者凡二十九,而其中多有非注不明者。以例推之,當(dāng)日不容不注,殆傳寫佚脫歟?吊古之詩,大抵不出今昔之感,自唐許渾諸人已不能拔出窠臼。至于一地之景,衍成百首,則數(shù)首以后,語意略同,亦固其所?!褚怆m多復(fù)衍,而措詞修潔,尚不失為雅音。所注雖簡略,而其時在今五六百年之前,舊跡猶未全湮。方隅之所在,名目之所由,亦尚足備志乘之參考。在詩家,則無異于眾人。在輿記之中,則視后來支離附會者勝之多矣。[8]
對自注的數(shù)量、意義、價值等方面皆作了討論和評價,可見四庫館臣的重視。清末民初,李之鼎《宜秋館匯刻宋人集》亦收入此集。
《華亭百詠》以詠地方風(fēng)物、存一地名勝為創(chuàng)作目的,題下注主要用來介紹空間方位、得名緣由、相關(guān)歷史傳說,對詩歌內(nèi)容進(jìn)行多方面的補充,但所言都比較簡略,如《安公像》題下自注云:“昔有僧,沉海而死,肉身尚存。”《華亭谷》題下自注云:“府南三里,入松陵?!薄肚熬┏恰奉}下自注云:“府南八十五里?!遁浀刂尽吩票竞{}縣,以地近京,故以為名?!痹姼枧c題下自注,或互相配合,詩歌在自注所提供的傳說、典故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題詠;或若即若離,自注只是對詩歌外圍進(jìn)行信息的補充。至于二十九篇無注者,四庫館臣推測其原因為“殆傳寫佚脫”,李之鼎亦承此說?!端渭浔緟部匪鳌短嵋穭t用徐碩《嘉禾志》中所摘錄之《華亭百詠》題下注與四庫本進(jìn)行比對,對“傳寫佚脫”之說提出了質(zhì)疑:
《百詠》之無注,或早已如此,或本來即無,不可據(jù)此本所無遽斷其必為“傳寫佚脫”也。[9]
認(rèn)為其或原本即無注,四庫館臣之推測未可斷然坐實。然觀其所出示的幾條證據(jù),并無實質(zhì)性的突破,皆可作后人傳寫之誤來理解,且二者無注之篇又完全一致,故此質(zhì)疑有隔靴搔癢之嫌,實難成立。
4.方信孺《南海百詠》一卷,今存。方信孺(1177—1222),字孚若,福建莆田人。南宋著名藏書家與校書家方崧卿之子?!端问贰酚袀?。生平事跡見劉克莊《后村大全集》卷一六六《寶謨寺丞詩境方公行狀》。有《觀我軒集》一卷[10]、《南海百詠》一卷傳世?!端问贰に囄闹尽肺粗洿藭?,《直齋書錄解題》僅錄其《好庵游戲》和《好庵游戲詩境集》。四庫全書亦未收錄。
據(jù)劉克莊《寶謨寺丞詩境方公行狀》所云:“(其)有《南海百詠》、《南冠萃稿》、《南轅拾稿》、《曲江嘯詠》、《九疑漫編》、《桂林丙三集》、《擊缶編》、《好庵游戲集》,皆板行”[11],知此集南宋時已刻板單行于世。宋本不傳?!按蟮麻g鏤版行世”[12],然元刻本亦不存?!皡侨纬甲鳌妒畤呵铩贰桖樧鳌端卧娂o(jì)事》,皆不及見,則明季以來,流傳已鮮”[13]。今傳惟有元鈔本。后阮元得金氏鈔校本,為之撰寫《提要》,并將其編入《宛委別藏》叢書中。此集另有《嶺南叢書》本,《琳瑯秘室叢書》本,廣東學(xué)海堂刻本。《叢書集成初編》據(jù)《琳瑯秘室叢書》本排印出版。
此集共七絕百首,以南海古跡為題詠對象?!端膸煳词諘嵋分浽疲?/p>
是編乃其官番禺漫尉時所作,取南海古跡,每一事為七言絕句一首。每題之下各詞其顛末,注中多記五代南漢劉氏事。所引沈懷遠(yuǎn)《南越志》、鄭熊《番禺集志》,近多不傳。厲鶚《宋史紀(jì)事》載劉后村序信孺詩文云:“宮羽協(xié)諧,經(jīng)緯麗密。”于此亦足見其一斑矣。[14]
詩人于每題之下,自注始末,援引材料,交代背景,“每題各疏緣始,時有考證,如辨任囂城非子城,盧循故居非劉王廩,石門非韓千秋覆軍處,皆足以正《嶺表異錄》、《番禺雜志》諸書之失,不僅以韻藻稱也”[15]。在達(dá)到較高的藝術(shù)水平的同時,亦具有不可忽視的文獻(xiàn)、史料價值。明清以來關(guān)于廣東的地志之書,如(道光)《廣東通志》、(光緒)《廣州府志》對此集之自注多有援引。
5.曾極《金陵百詠》一卷,今存。曾極,字景建,臨川(今江西東鄉(xiāng))人。寶慶元年(1225年),因江湖詩案,謫道州卒。此集《宋史·藝文志》未著錄,然據(jù)與其同時代人詩文所云,《金陵百詠》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結(jié)集單行:
蒼野騷魂惟我吊,烏臺詩案倩誰刊。傷心空有金陵集,留與江湖灑淚看。
——樂雷發(fā)《濂溪書院吊曾景建》,《雪磯叢稿》卷三[16]
詩中之《金陵集》,當(dāng)即《金陵百詠》。劉克莊對故友曾極評價頗高:“亡友臨川曾景建,博學(xué)強記,無所不通,工詩,有《金陵百詠》。”[17]明代王圻《續(xù)文獻(xiàn)通考》始加以著錄,至清代則頻見于載籍,《千頃堂書目》、《續(xù)通志》、《宋史藝文志補》、《文選樓藏書記》、《善本書室藏書志》等官、私書目皆予以著錄,《四庫全書》據(jù)鮑士恭家藏本予以收錄并撰寫《提要》:
《金陵百詠》一卷,宋曾極撰。極,字景建,臨川布衣,晚以《江湖集》事得罪,謫道州卒。所著有《舂陵小雅》,今已不傳。此乃其詠建康古跡之作,皆七言絕句,凡一百首。詞旨悲壯,有磊落不羈之氣。[18]
需要說明的是,《金陵百詠》在流傳中稍有散佚,四庫本實只有95首[19]。四庫本外,另有清鈔本。葉德輝《金陵百詠敘》云:
曾景建《金陵百詠》,四庫著錄為鮑士恭家藏本而外間傳本絕少。此據(jù)翰林院典籍廳鈔本付刊,蓋即四庫底本。名題“百詠”,實只91首,蓋傳抄不無遺漏耳。[20]
此鈔本后收入《叢書集成續(xù)編》。
此集題下之詩人自注,與《華亭百詠》類似,并非逐首加注。以四庫本為底本進(jìn)行統(tǒng)計,題下無注者凡35首(若以《叢書集成續(xù)編》本為底本,則共32首無注)。雖比重與許尚《華亭百詠》相似,然無論是劉克莊《后村詩話》、羅椅《謝曾景建惠贈〈百詠〉書》,還是《金陵百詠提要》,舉例、評論都止于詩歌,皆未言及詩人題下自注[21]。從內(nèi)容上看,題下注主要是介紹山川風(fēng)物的地理位置、得名由來、歷史故事、神異傳說等內(nèi)容,并征引史籍地志、前人相關(guān)詩文,有效地擴大了詩歌的外延和內(nèi)涵。
題下注之外,《金陵百詠》還有兩處句中注。一處出現(xiàn)在《覆舟山》第三句“操蛇神向山前笑”后,注云“《列子注》:山海之神皆操蛇”;另一處出現(xiàn)在《射殿》第四句“不作南朝石步廊”末,注云“李賀詩‘春熱張鶴蓋,兔目宮槐小’;蘇子瞻《竹詩》‘蒼雪紛紛落夏簟’;丁公言詩‘因憶南朝石步廊’”。
6.林同《孝詩》一卷,今存。林同(?—1276),字子真,號空齋,福清(今屬福建)人[22]。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元兵至福州,被執(zhí),不屈死。
從內(nèi)容上看,《孝詩》乃“摭古今孝事……凡圣人之孝十首,賢者之孝二百四十首,仙佛之孝十首,(婦女之孝二十首),異域之孝十首,物類之孝十首”[23],聚為一卷,共300首。劉克莊為之作序,云:
摭載籍以來孝于父母者,事為一詩,詩具一意,各二韻二十字,積至三百首。起邃古迄叔季兼取,明天理未嘗泯也;自圣賢至異域異類并錄,見天性未嘗異也。事陳而意新,辭約而義溥,賢于煙云月露之作遠(yuǎn)矣。[24]
劉克莊對其進(jìn)行評價的立足點與《四庫提要》相似,“大旨主于敦飭人倫,感發(fā)天性,未可以其詞旨陳腐棄之。況其人始以孝著,終以忠聞,雖零篇斷什,猶當(dāng)珍而惜之,是固不僅以文章論矣”[25],都放棄了藝術(shù)的標(biāo)準(zhǔn),而取其道德倫理方面的價值。此集宋末已刊行,有“臨安府棚北大街睦親坊南陳解元宅書籍鋪刊行本”,即陳起刻本,已佚。清以前未見書目藏家著錄,清代方有鈔本和刊本。今有《學(xué)海類編》本,《四庫全書》本,顧氏讀畫齋刊《南宋群賢小集》本,趙氏小山堂鈔本等。
此集于每首詩題下置解題性質(zhì)的文字,以雙行小字出之。然縱觀與此集相關(guān)的書目著錄或評論文字,無論是《四庫提要》、《續(xù)通志》、《欽定續(xù)文獻(xiàn)通考》,還是卷首所載劉克莊原序,雖繁簡不一,但所涉及和討論的內(nèi)容都只限于對其內(nèi)容單一的批評、倫理價值的肯定以及對詩人生平的辨證,對題下文字,皆未置一詞。惟清末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一著錄“林同《孝詩》影宋鈔本”時,云“題后各注其事”[26],將題下文字定位為詩人自注。今人相關(guān)論述較少,偶有涉及,多將其視為題序:
宋代林同著有《孝詩》一卷,實為以四言詩的形式,加上詩前小序的說明,對自上古至于隋唐歷代倡導(dǎo)的實踐孝行的人物加以表彰和頌揚。
——《林同及其〈孝詩〉考論》[27]
作者舉古今孝事,每事以一五言絕句歌詠,亦間有二詩詠一事者。詩前有小序略加說明。
——《中國文學(xué)大辭典》[28]
題序與題注,區(qū)別何在?現(xiàn)略加辨證。詩序的出現(xiàn)源自《詩序》,主要是交代詩歌的主旨以及作詩的背景、緣由。詩注的出現(xiàn)則源自史注,更多的側(cè)重于對詩中典故、詩歌內(nèi)容、主旨的解釋與闡發(fā)。二者之間有交叉,但亦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詩序是詩歌的組成部分,與詩歌同出詩人之手;詩注則負(fù)載于詩歌之外,與其相輔相成卻又有著天然的時空距離,可以無限接近卻無法重合。這是針對他注的情況而言。若是詩人自注,題下注與題序的一致性則進(jìn)一步加強,然二者似仍有細(xì)微的區(qū)別:題序與詩歌不完全重合,詩作多是對題序的展開或延伸;題注則是對詩歌的覆蓋,很多時候,其與詩歌的內(nèi)容相重合,詩作實際上只是詩注的韻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
回到林同《孝詩》上,逐首讀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每首詩題下的文字,幾乎都是還原、解釋詩之本事,多雜鈔、栝子史百家之書,內(nèi)容與詩作幾乎完全重合,如以下三首:
《申生》姬泣曰:賊由太子。人謂太子,子辭,姬必有罪。曰:君老矣,吾又不樂。 乃縊死。姬泣賊由子,子辭必罪姬。為憂君不樂,寧死莫君知。
《段秀實》號孝童。朱泚為逆,以秀實失兵必恨憤,遣騎迎。秀實奪笏擊泚以死。 意其失兵久,怏怏必吾從。奪笏直前擊,那知是孝童。
《孔融女》七歲,父先為曹操所殺,女臨刑曰: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愿? 不憂身即死,唯恐死無知。倘得從父母,寧非我所期?
三首詩所詠的內(nèi)容,皆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墓适拢}下文字與詩作在內(nèi)容上可以互相覆蓋,換句話說,題下文字是詩作的散文化形式,而詩作則是對題下文字的韻文化表達(dá)。所以,我們認(rèn)為,《孝詩》的題下文字,為詩人自注,而非題序。需要指出的是,此集在開始部分,有《既醉君子》、《四牡使臣》、《南陔孝子》、《白華孝子》、《蓼莪孝子》、《北山大夫》六篇,卷中及卷末又有《衛(wèi)七子》及《衛(wèi)女》二篇,皆徑取自《詩經(jīng)》及束晳之《補亡詩》,屬于早期民歌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具有代表性的模糊的形象,不似其他各篇,有歷史人物之依托,故題下文字只能引《詩》及《詩序》,學(xué)界誤以此集題下文字為題序,或受此數(shù)詩之此影響。
7.張慶之《詠文丞相詩》一卷,今存。張慶之,字子善,吳州(今江蘇蘇州)人,稍晚于文天祥,生卒年不詳[29]?!豆锰K志》卷五十四載:
張慶之,字子善,其祖以武職入官,從建康徙吳。父明,字子聰,氣岸奇?zhèn)?。慶之少有志操,為舉子業(yè)。逮長,棄不習(xí)。出入經(jīng)史百氏,精思積年,擬《太玄》作《測靈》,又撰《孔孟衍語》。絕意仕進(jìn),好為山水之游,著《虎丘賦》,因號海峰野逸。仿五柳先生,作《海峰遺民傳》,以伯夷、蔣詡、陶潛、司空圖自況,且謂沈冥似海,峻厲似峰。時人尚其狷介。初,文天祥知平江,慶之齒諸生之列。洎國亡,集杜詩備述天祥平生大節(jié)。[30]
“集杜詩備述天祥生平大節(jié)”,即其所作集句《詠文丞相詩》一卷。明劉定之將此卷附于文天祥《集杜詩》之后,合而題之曰《文山詩史》。至天順三年(1459年),文天祥宗孫文珊將劉定之編定本刻板印行,仍附張慶之《詠文丞相詩》一卷于集后,此即為今存最古之本?!端渭浔緟部返诎耸艃該?jù)此本影印收入。
《詠文丞相詩》是在文天祥《集杜詩》的直接影響下寫成的,創(chuàng)作目的非常明確,即用集杜句成詩的方式,概述文天祥的生平事跡。正如作者自序所云:
德祐初元,故丞相文公以工部尚書知平江府,開制閫,謁先圣于學(xué)。識公之表,而顧盼偉甚。心雄萬夫,首唱勤王。及至行府軍敗,被執(zhí)潮惠之間,拘以北行,不屈而死。嗚呼!公之名如日月,顧何待贅?輒不自揆,效公故步,集杜一篇,粗述公處世顛末,仍各疏其事于下,大概皆公之所親歷親記者。將來以備考信而已。[31]
從內(nèi)容上看,此一卷共《弱冠擢魁》、《壯年歷仕》、《權(quán)奸誤國》、《蕪湖出督》、《魯港棄師》、《陳相再入》、《勤王拜相》、《宜中出奔》、《臨安奉使》、《渡江入?!?、《溫福翌戴》、《廣州駐兵》、《海豐被執(zhí)》、《妻孥俘虜》、《弘范禮待》、《崖山宋亡》、《入燕囚拘》、《孤忠大節(jié)》十八首集杜詩,評述了文天祥一生的出處大節(jié)。從形式上看,它們與文天祥《集杜詩》一樣,皆五言四句之體。
按照集句詩的慣例,這些詩歌于每句之下,用小字注明出處,即所輯自的杜詩原題。然后,另起一行,用句中注的方式,詳疏其事,有效地補充了集句成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以及五言四句的詩歌體制所帶來的種種制約與局限,極大地拓寬了信息的含量,消除了敘事抒情的障礙[32]。注中征引豐富,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如《廣州駐兵》云:
艱難隨老母(《寄張山人彪》),身世白駒催(《秋日荊南述懷》)。鼎湖瞻望遠(yuǎn)(《奉送嚴(yán)公入潮》),莫恨少龍媒(《昔游》)。
此詩立意在于贊美文天祥的忠孝兩全。后三句皆有注。第二句句下注云:
戊寅(1278年),行府駐船江澳。弟璧知惠州,侍太夫人在堂,至九月,以疾卒。公有詩云“哀哀我圣善,玉化炎海邊”是也。殯于惠、循之神山。備此一段,以見公之皇皇奔走、孝家忠國、操行兼全也。以公觀之,此既一事矣。景炎升遐,日月在先。而后記之者,以祥興事相聯(lián)故耳。
此注可與文天祥《集杜詩》之《景炎賓天第三十一》和《母第一百四十一》的詩歌和小序互相對照。第三句下注云:“戊寅歲四月望日,景炎升遐于碙川。”第四句下注云:“四月十七日,衛(wèi)王登基。六月,北至崖山,止焉。爾后己卯歲,改元祥興,取法祥符、紹興也?!睙o論是研究宋末歷史,還是研究文天祥,這些出自當(dāng)時人的材料要比元人所編的《宋史》和方志中的資料更加可信。
8.董嗣杲《西湖百詠》二卷,今存。董嗣杲,生卒年不詳,字明德,又號靜傳居士,南宋臨安(今杭州)人。咸淳間(1265—1274)曾為武昌令。入元后不仕,后入孤山四圣觀為道士,改名思學(xué),字無益。據(jù)其作于咸淳八年(1272年)的《西湖百詠原序》所云:
錢塘西湖為東南偉觀,窮騷人墨客技不得盡。元祐間,楊、郭二子皆以百絕唱,乃無嗣音者。兩山仙佛盤錯,坡老守郡時,游歷幾遍,遺跡尚可考。南渡后,貴臣邸第多在,亭館日辟,視前此復(fù)不侔,蓋富盛極矣。予長茲地,與山水為忘年交,凡足跡所到,命為題,賦以唐律,幾二十余年,僅逮百首。然皆目得意寓,敘實抒寫,非但如楊、郭二子,披圖按志,想象髙唐而已?!檀救缮昱D月靜傳居士董嗣杲書于余英堂。[33]
知此集乃是身為杭州人的董嗣杲對西湖風(fēng)物景色的描寫,共七律百首,皆實景之?dāng)?,累二十余年而成,可見?chuàng)作態(tài)度極其認(rèn)真嚴(yán)肅。
此集成于宋末,據(jù)鮑廷博《西湖百詠跋》,知元代已有刻本,“元本楮墨極古而無刊刻年月可考”[34]。明代陳贄逐首和韻,于明天順七年(1463年)由南康知府、錢塘人陳敏政作序并刊刻之,名之曰《西湖百詠唱和詩》。嘉靖十六年(1537年)又有周藩南陵玉樓子重刻本。后收入《四庫全書》?!段骱僭佁嵋穼Υ思目塘鱾?、詩歌數(shù)量及注釋皆有考述:
《西湖志》稱嗣杲原唱及贄所和皆九十六首,天順癸未,始以二家所作合刻,南康知府陳敏政為之序。又載嘉靖丁酉,周藩南陵王云樓子重刻。其序亦稱董倡居前,陳和居后,仍各九十六首,共一百九十二首。謂之百詠者,蓋亦極言之耳云云。此本上卷四十九題,下卷五十一題,實各足百詠之?dāng)?shù),與《西湖志》所記不符。鮑廷博《跋》疑周藩翻雕之時,其底本偶有脫頁,未及深考,遂以為原闕四首。田汝成修《西湖志》時,又僅見周藩之序。遂據(jù)以筆之于書,以《志》中僅載《周藩序》,不載《陳敏政序》為證,理或然歟。其詩皆七言律體,每題之下,各注其始末甚悉,頗有宋末軼聞為諸書所未載者。嗣杲詩格頗工整;贄所和才力稍弱,亦足肩隨,皆迥在許尚《華亭百詠》之上也。[35]
題下注的內(nèi)容,主要是介紹、補充景點的地理方位、歷史變遷、沿革興廢、得名由來、勝記地志、前人的相關(guān)詩文以及有關(guān)的本事傳說等,與詩歌結(jié)合得較為緊密,如《石函橋》一詩:
《石函橋》在水磨頭。樂天《湖石記》云:“錢塘湖,一名上湖。周回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筧,凡放水溉田,每減一寸,可溉田十五余頃。此州春多雨、夏秋多旱,若蓄泄及時,瀕湖千余頃田無兇年矣?!睒蛳妈彾烽T,字尚存。 函開函閉管年豐,白傅能方夏禹功。湖石記埋泥蘚里,斗門字蝕水花中。犁平阡陌猶春雨,船載笙歌自晚風(fēng)。遍倚暮闌懷古往,月明無奈瀑聲空。
注中引白居易文章,詩也就結(jié)合樂天《湖石記》敘事抒情,二者互為表里,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稊鄻颉贰ⅰ讹w來峰》等詩亦是如此。另外,對相關(guān)詩文的頻頻摘引,是題下自注的一大特點。如《孤山路》、《樂天竹閣》題下自注引白居易詩,《冷泉亭》題下自注引盧仝詩,《斷橋》題下自注引張祜詩,《巾子山》題下自注引林逋詩,《寒泉》、《參寥泉》、《此君軒》、《杯泉》、《陳朝柏》、《跳珠軒》、《南屏山》、《蘇堤》題下自注引東坡詩,《涌金池》、《西溪》題下自注引楊蟠詩等。
9.陳巖《九華詩集》一卷,今存。陳巖(?—1299),字清隱,自號九華山人,青陽(今屬安徽)人。據(jù)元人方時發(fā)所撰《九華詩集傳》所云,“(陳巖)宋末屢舉進(jìn)士不第,入元,遂隱居不出。時元世祖征求隱逸,乃汗漫江湖以避之。及老,始?xì)w青陽……出則遍歷九華之勝,至一處則作一詩以系之,名《九華詩集》”[36],知此集事實上作于宋亡入元之后,因陳巖主要生活在宋代,且文學(xué)史一般將其作宋遺民處理,故本文亦將此集歸入宋人別集。
此集共210篇,皆為七言絕句,前207首從各個角度、細(xì)節(jié)摹寫九華勝景,末三首題詠九華物產(chǎn)。方時發(fā)《九華詩集序》云:“詩有舊板,兵毀不全,此二百一十篇乃余掇拾于散佚之余者也……特捐己幣而重梓之”,此序作于“至大戊申仲秋”,即1308年,知此集在元初已有刻本,且方時發(fā)再刻之前,已有散佚。明代未見著錄此書。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八“地理類下”在補元代作品部分,錄“陳清隱《九華詩集》四卷”,下附小字云“為五言絕句,題詠九華之勝”[37],從年代和內(nèi)容上看,此當(dāng)為陳巖之《九華詩集》,“五言絕句”應(yīng)為“七言”之誤,但是,“四卷”之卷數(shù)與方時發(fā)之序不合,未知何據(jù)。乾隆年間,此集被錄入《四庫全書》。四庫館臣所撰之《提要》云,“詩皆七言絕句,凡詠名勝者二百七首,詠物產(chǎn)者三首”[38],紀(jì)錄與方時發(fā)序相合,知方氏所刻之本在后世有較好的保存和流傳,“是集今存以明崇禎九年刻本為最古,清光緒、民國時均有重刊本。鈔本除四庫本外,尚有丁丙鈔本存世”[39]。
與林同《孝詩》類似,無論是方時發(fā)之《序》、《傳》,還是四庫館臣之《提要》,歷代對此集的關(guān)注,都只集中在詩集的內(nèi)容和藝術(shù)水平這兩個方面,題下自注極少被人提及。今據(jù)筆者所見,僅宜秋館刻本集末所附李之鼎跋文論及這一特點,“題下自注原委,借可考證九華山川故實,非僅作模山范水觀也”[40]。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關(guān)于這些題下注,四庫本及李之鼎宜秋館刻本在注文前所加提示語,皆非常見的“自注”一詞,而為“原注”二字。李之鼎將其坐實為陳巖之自注。然“原”與“自”畢竟還是有細(xì)微的差別,故《宋集珍本叢刊本書目提要》選擇了更為保守的態(tài)度,認(rèn)為“小注當(dāng)為陳巖或方時發(fā)所撰,非鈔錄者所為”[41]。此說固然穩(wěn)妥,但方時發(fā)所作之《序》、《傳》,皆未涉及題下注,更未提及其曾對此集加以注釋。假設(shè)其確為此集添加題下之注,以常理度之,其應(yīng)當(dāng)在序中有所交代,絕無不置一言的道理,故“原注”應(yīng)當(dāng)為陳巖自注。
陳巖于每題之下,稍加注釋,或點名方位,或補充歷史傳說、得名由來以及歷代沿革,或征引相關(guān)詩文,或以散文的方式對詩中風(fēng)景另加描述,與詩歌互相配合,相得益彰,有效地擴大、提升了詩歌的信息含量和表現(xiàn)能力。如以下幾首:
《翠微峰》原注:升云峰下,天香嶺南,凝煙積翠,朝暮如一。 嵐氣陰陰淺色山,更分黛墨染松關(guān)。噴云泄霧空蒙外,濕翠冷沾襟袖間。
《諫堂山》原注:因子京書堂,人思之,故名焉。后屬曾氏,今屬吳氏。 茸茸莎草褭風(fēng)長,二百年前一諫堂。舊地幾番新地主,諫堂名字愈輝光。
《劉世疎庵》原注:保真院東,北雙峰下。 亂草枯茅町疃場,寒風(fēng)卷地日荒荒。有來提起山庵話,又是先生朽骨香。
《翠瀑亭》原注:崇圣院前。蔣穎叔詩有“云竇落來如曳練,煙崖穿遍似棼絲”之句。 濕翠拋來覺染衣,倚欄兀兀坐移時。偶因過雨添流水,增重棼絲曳練詩。
第一、三首自注以極精簡凝練的語言指示方位并對詩中所要描述的風(fēng)景進(jìn)行概括,效同圖示;第二、四首自注主要是介紹“諫堂”之得名及摘錄前人題詠詩句,為詩中的抒情寫意打好基礎(chǔ),同時也為讀者留下了解讀詩意的線索和方向。
10.陳普《詠史詩斷》二卷,今存。陳普(1244—1328),字尚德,號懼齋,福建寧德人,世稱石堂先生,為朱熹三傳弟子。入元不仕,隱居于鄉(xiāng),設(shè)館倡學(xué),從者數(shù)百人。陳普著作甚豐,有《四書句解鈴鍵》、《學(xué)庸指要》、《孟子纂圖》、《周易解》、《尚書補微》、《四書五經(jīng)講義》、《渾天儀論》、《詠史詩斷》、《字義》凡數(shù)百卷,大多散失。明人閔文振于嘉靖年間“購而得之,編而梓之”[42],名之曰《石堂先生遺集》,共二十二卷,其中第二十、二十一卷“七言絕句”即為《詠史詩斷》,內(nèi)分上、下卷,共362首[43]。此本在嘉靖辛酉之變中毀于兵火。萬歷三年(1575年),薛孔洵重刻并再加注釋,今存,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另有天啟三年(1623年)阮光寧選刻本,共四卷,末二卷為《詠史詩斷》,今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據(jù)薛孔洵《重刊石堂先生文集敘》所云:
(先生)所著書,藏諸家塾,歷勝國至我明,晦三百年未有識也。嘉靖乙未,邑先達(dá)陳公裒授云南道御史,終養(yǎng)家居,以先生講義多采三注諒有遺集,訪其子孫,果獲數(shù)十卷經(jīng)書,有解井田,有疏詠史,有句星歷,有辨其他,論策序歌,種種咸備,犁然若萬斛珠璣。
由“有疏詠史”一句,知《詠史詩斷》當(dāng)有詩人自注;由“藏諸家塾”一句,知其雖未有刻本,然在小規(guī)模的范圍內(nèi),三百年間代有流傳。此集最早單獨著錄,見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十一:“陳普《詠史詩》?!盵44]然黃氏將陳普視為元人,并將此集錄為《詠史詩》,且未云卷數(shù)。之后,倪燦在《宋史藝文志補》中,收陳普之經(jīng)學(xué)著作,而《石堂遺集》二十二卷、《詠史詩》則被其歸入《補遼金元藝文志》,一時歸宋,一時入元,似顯混亂。宋亡時,陳普已33歲,立身處世,求學(xué)問道,大局已定,且入元之后,其隱居不仕,堅守遺民之氣節(jié)與立場,故自當(dāng)將其視為宋人。
《詠史詩斷》共計171題362首,皆為七言絕句,分別吟詠從有虞氏至朱文公的歷代重要的歷史人物,尤以六朝為重,或一人一首,或數(shù)人一首,或一人數(shù)首。陳普之詠史,就詩與題的關(guān)系來看,不黏著,不生硬,跳蕩輕盈,常常從虛處落筆,聲東擊西,虛實相生,明暗相成;從詩與史的關(guān)系來看,長于論斷,“其詞嚴(yán),其論正,其旨深,其意遠(yuǎn)”[45],且喜翻新出奇,常常能“在作史者不到處,別生眼目”[46]。
在幾乎每一首詩之后,詩人都綴以“自注”,圍繞詩歌,或交代歷史背景,或解釋詩中本事,然更多的是通過剪裁史書,發(fā)表評論,以“明述作之本旨,見去取之從來”,與詩歌所采用的極度濃縮的七絕的形式互相補充。通過自注文字,詩人“聞見之廣狹,功力之疏密,心術(shù)之誠偽,灼然可見于開卷之頃”[47]。試舉一例如下:
《荀息》三怨盈朝積不舒,奚齊卓子釜中魚。區(qū)區(qū)荀叔若乳嫗,智略無稱信有余。自注:全德全才,古人難得,但一節(jié)足為世教,圣人皆許之。此荀息之死,所以得書于《春秋》也。獻(xiàn)公未死,一國之中皆二子之黨也,其畜有年矣。奚齊、卓子之危,荀息皆肯為之傳。受獻(xiàn)公臨終之命,為之盡力,荀息之智其不足稱者矣。及李克殺二子,荀息必踐其言,不負(fù)獻(xiàn)公之托,斯則君子有守?zé)o貳、忠信不渝之道,此夫子所以取之也。正如子路仕非其所,而結(jié)纓一結(jié),亦可稱。至怨,古今之所難忘,而仁義之心能不滅,亦足為三綱五常之助矣。
此詩詠荀息,前兩句鋪陳歷史背景,第三句于大歷史的背景下,不諱言其智略無稱,然末句卻筆鋒陡轉(zhuǎn),稱道其身上不輸于智略的另一種美德——忠信,前三句的不斷蓄勢為結(jié)句的破繭而出埋下了強有力的伏筆。詩之義脈如此,詩人之立場、判斷固然清晰,然以詩歌出之,仍不得不留有余地,以求蘊藉,所以,意猶未盡之處,化身為自注文字,以忠、智之難兼?zhèn)錇槠瘘c,中間栝荀息之大節(jié),最后以夫子對忠信之揄揚為終點,并取子路以類比,夾敘夾議,鋪陳展開,已可作一篇史論文字看待。
不能回避的是,陳普理學(xué)家的身份在詩歌自注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他的史斷、史論、史觀建立在程朱理學(xué)的基礎(chǔ)之上,理學(xué)家的價值判斷常常在自注中洋洋灑灑地展開:一方面,自注中常常轉(zhuǎn)引程朱之言,如《管寧》篇自注引朱熹《資治通鑒綱目》之論,《龐士元》篇則摘程子之言;另一方面,直接標(biāo)榜道德事功、闡發(fā)天理綱常的理學(xué)家言更是比比在目,俯拾即是,不僅如此,理學(xué)家“重道輕文”的態(tài)度,在自注中亦有明顯的流露?!蛾憴C》自注云:
文人如宋玉、李斯、司馬相如、揚雄、班固、蔡邕、曹丕、曹植、阮籍、潘岳、陸機、陸云、謝靈運、范曄、孔熙先、王勃、宋之問、駱賓王、李嶠、張說、李賀、杜牧、柳宗元、劉禹錫、元稹、舒元輿、南唐馮希魯兄弟、與近世蘇氏之徒,皆輕儇淺薄,浮華誕妄。且復(fù)矜其功慧,傲睨人物,荒淫不道,往往為之,禍亂死之,不知悟也。沈身之禍猶輕,敗俗之罪尤大,故程氏之門以高才能文章為人之不幸。使讀書而不知道,豈為臣下者所宜尊尚哉。
此段文字,是理學(xué)家“重道輕文”論調(diào)的集中宣揚。陳普幾乎將南宋以前一流的文人一網(wǎng)打盡,指責(zé)他們浮躁淺露,浮華誕妄,將世風(fēng)日下歸謬于此,把他們在文學(xué)上的才華和對文學(xué)史的貢獻(xiàn)一筆抹殺,“程氏之門以高才能文章為人之不幸”,武斷得義正言辭而又迂腐可笑。
注釋:
[1] 夏征農(nóng)主編:《大辭海·語言學(xué)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93頁。
[2] 魏娜:《論中唐詩歌自注的紀(jì)實性及文獻(xiàn)價值》,《文獻(xiàn)》2010年第2期,第39頁。
[3] 此集皆為七言絕句,共計195首。兩首敘錄之外,皆以歷史人物為題,始于《唐堯》,終于《賀若弼》。每詩或單吟一人,或合吟二三人。詩題之下,用幾個字抽繹出中心思想,詩后注出史事,注后為評論。注文與評語,詳略不一。注評之間,雖多以“臣曇曰”標(biāo)示,但也不時出現(xiàn)靈活多樣、不拘一格者。評注之間,沒有明顯界限;亦注亦評,注中夾評;先評后注,評中夾注。自注文字,除少數(shù)幾條是照抄《左傳》原文外,絕大多數(shù)是節(jié)錄、栝史傳,且不標(biāo)明出處。趙望秦:《宋本周曇〈詠史詩〉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5頁。
[4] (宋)范成大:《(紹定)吳郡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69頁。
[5] (宋)龔明之:《中吳紀(jì)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4頁。
[6]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90頁。按:楊億為福建浦城人,與楊備籍貫不合,未知何家所言為確。
[7] (宋)周應(yīng)合纂修:《景定建康志》,《宋元方志叢刊》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165頁。
[8] (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53頁。
[9] 四川大學(xué)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書目提要》,宋集珍本叢刊第108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187頁。
[10] 此集收入《兩宋名賢小集》中。
[11] (宋)劉克莊:《后村集》,《全宋文》第330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68頁。
[12] (清)金桌:《南海百詠跋》,(宋)方信孺:《南海百詠》,《叢書集成初編》第3123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書后附錄第1頁。
[13] (清)吳蘭修:《南海百詠跋》,(宋)方信孺:《南海百詠》,《叢書集成初編》第3123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書后附錄第2頁。
[14] (清)阮元:《南海百詠提要》,《揅經(jīng)室集》外集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242頁
[15] (宋)方信孺:《南海百詠》,《叢書集成初編》第3123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1頁。
[16] (宋)樂雷發(fā):《雪磯叢稿》,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66頁。
[17] (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7頁。
[18] (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44頁。
[19] 按:清朱旭曾道光十七年(1837年)《金陵百詠跋》云“余得文瀾閣傳鈔本僅93首,因取《方輿攬勝》、《建康志》補五首,尚少二首”,之后,宣統(tǒng)三年(1911年),傅春官《金陵百詠序》徑直引朱氏之言,“吾鄉(xiāng)朱氏述之復(fù)取《方輿攬勝》《建康志》補五首,尚缺其二”。今盤點四庫本所收,實95首,朱、傅所云,乃疏于尋檢。較之葉氏所刊清鈔本,四庫本多出《臺城》、《宋受禪壇》、《南唐郊壇》、《李氏宮》四首。
[20] (清)葉德輝:《金陵百詠敘》,清光緒癸卯(1903年)長沙葉氏刊本。
[21] 究其原因,或是因為就詩作本身而言,無論是內(nèi)容的充實厚重、感情的悲壯磊落,還是藝術(shù)的工致深蘊,《金陵百詠》都遠(yuǎn)在《華亭百詠》的水平之上,故詩注被擠出了關(guān)注的視域。羅椅《謝曾景建惠〈金陵百韻〉》一文之極力稱揚、不吝美詞,可為佐證。其曰:“黍苗離離,麥秀芃芃;吊古宮于荒畦,撫頹城于野草。仆悲馬懷之嘆,至《百詠》極矣。鼎鼎百年,身逝影滅,雖富貴優(yōu)極者,亦淪入塵埃。冥冥中,惟賢人君子之遺躅,騷人墨客之賦詠,跡愈陳而愈新,愁益久而益菀結(jié)也。今景建未老,距南渡尚未遠(yuǎn)而讀之者已凄然,若無所容,不知千載撫此卷者當(dāng)如何耶?又不知景建是何肺腑,能辦此等惱人言語于千載之上耶?”
[22] 關(guān)于林同之字號,《宋史》所云有誤,《四庫提要》辨之已詳,此不贅述。
[23] (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78頁。
[24] (宋)劉克莊:《林同孝詩序》,《后村集》卷九十六,《全宋文》第329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4頁。
[25] (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78頁。
[26] (清)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531頁下。
[27] 羅莉:《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別樣詩篇——林同及其〈孝詩〉考論》,《湖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4期,第97頁。按:關(guān)于《孝詩》的形式,《四庫提要》云其為“五言絕句”,劉克莊《孝詩序》云“二韻二十字”,無論是五言四句體還是五絕,其為五言殆無疑問。此處云其為四言詩,當(dāng)為編輯之誤。
[28] 錢仲聯(lián)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594頁。
[29] 張慶之其人,《全宋詩》、《全宋詩訂補》均未收入。胡可先《全宋詩輯佚120首(一)》據(jù)《乾隆太平府志》卷四三《藝文志》和《道光繁昌縣志》卷十七《藝文志》收錄《詠文丞相出督(集杜)》和《集杜詠魯港棄師》二詩(《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6年第5期,第24頁)。這兩首詩實即《詠文丞相詩》的《蕪湖出督》和《魯港棄師》二詩。
[30] (明)王鏊:《姑蘇志》,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23頁。
[31] (宋)張慶之:《詠文丞相詩》,《宋集珍本叢刊》第89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694頁。
[32] 絕大多數(shù)句下皆有注釋,只有少數(shù)句下無注,僅標(biāo)明杜句出處。無注之句分別為:《壯年歷仕》的第三句,《蕪湖出督》的第一、三句,《魯港棄師》的第一句,《陳相再入》的第一、三句,《勤王拜相》的第一句,《宜中出奔》的第三句,《臨安奉使》的第一句,《渡江入海》的第一句,《廣州駐兵》的第一句,《妻孥被俘》的第一、三句,《弘范禮待》的第一、三句,《崖山宋亡》的第一句。從數(shù)量上看,共16句,占此卷全部72句的22%。
[33] 董嗣杲:《西湖百詠序》,《武林掌故叢編》本第五集《西湖百詠》,清錢塘丁氏嘉惠堂刊本,第6頁。
[34] (清)鮑廷博:《西湖百詠跋》,丁丙輯《武林掌故叢編》第五集《西湖百詠》集末附錄。
[35] (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92—2193頁。
[36] (元)方時發(fā):《九華詩集傳》,清末民初李之鼎宜秋館宋人集刻本。
[37] (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31頁。
[38] (清)紀(jì)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96頁。
[39] 《宋集珍本叢刊書目提要》,《宋集珍本叢刊》第108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298頁。
[40] (清末民初)李之鼎:《九華詩集跋》,宜秋館刻《九華詩集》本卷末。
[41] 《宋集珍本叢刊書目提要》,《宋集珍本叢刊》第108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298頁。
[42] (明)阮璜:《重刻石堂先生遺集序》,《石堂先生遺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81頁。
[43] 明薛孔洵重刻本在第二十一卷末尾,有跋云:“先生詠史之作,題曰《詩斷》,信乎!推心窮跡,昭道北義,繩以春秋之法,歸諸天理之公?!笨梢姡谄溲壑?,此二十、二十一兩卷的詠史詩,即《詠史詩斷》。
[44] (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76頁。
[45] (明)閔文振:《詠史詩斷跋》,《石堂先生遺集》卷二十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596頁。
[46] (宋)費袞:《梁溪漫志》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5頁。
[47] (清)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內(nèi)篇五《史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