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yè)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石聲淮先生離開我們雖然十五年了,先生當年課堂上的風采,先生過去的音容笑貌,至今還歷歷在目。我們中文系77級的同學聚會時,石先生總是大家談得最多的上課老師,同學們用各種方式表達對先生的敬仰與懷念:有人模擬他的神態(tài),有人模仿他的口音,更多的人是驚嘆他的學問。
說起先生的學問,大家首先就要說到他那超凡的記憶力。石老師給我們上秦漢文學時,講《史記》從來不帶教材和講稿。課堂上講名篇能脫口而出,你也許會說是他課前特別預習過,課后不管你問哪一篇哪一節(jié),他照樣都能對你娓娓道來,這就不得不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中華書局點校排印本《史記》有十大冊,只是對《史記》細讀幾遍,斷然不會熟悉到他那種程度,我想先生早年對《史記》無疑下過苦功。我們常人背誦幾首短詩幾闕小詞,過幾天就會記得不全,過幾年則全記不得。石老師對整部《史記》許多篇章竟然能閉目成誦,要么是先生背過《史記》很多遍,要么是上帝讓先生能過目不忘。
俗話說“不賢識小”,我做學生時聽課向來不太認真,一個學期結(jié)束往往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石老師課堂上很多“正兒八經(jīng)”的內(nèi)容現(xiàn)在都記不起來,先生課堂中無心穿插的言笑,偶爾談及的字詞,順便說到的典故,隨意畫出的那些圖畫,現(xiàn)在還記得一清二楚。先生“扯野棉花”更能見出他的淵博,也更能見出他的性情,如闡述女孩揩汗小手絹的變遷,不同時代男性發(fā)式的變化,又如解釋“斤斤計較”中“斤斤”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大道”才算是“康莊大道”等。先生課內(nèi)課外的那些“閑話”,不僅能引起我的好奇,也能激起我求知的興趣,還能拉近我們與先生情感上的距離。聽他講“斤斤計較”后,我才明白什么叫“一知半解”;聽他講“康莊大道”后,我才知道什么是“似懂非懂”。從小我們就常說“走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可我一直以為“康莊大道”就是寬闊的大道。記得有一次先生引《爾雅·釋宮》說:一條路通一處謂之“道”,通二處謂之“歧”,通三處謂之“旁劇”,通四處謂之“衢”,通五處謂之“康”,通六處謂之“莊”,所謂“康莊大道”就是四通八達的道路。
通常情況下,我不太相信“天才”一類的論調(diào),但石先生的記憶力的確讓人不可思議。他的泰山大人錢基博先生是我校的名教授,病逝于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之后,后生小子無緣一睹錢老的風采。他的內(nèi)兄錢鐘書先生,其記憶力之強讓人瞠目結(jié)舌,可錢鐘書先生門墻高峻,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只能得之耳聞。我大學聽石先生講秦漢文學,研究生畢業(yè)后又回到先生身邊工作,有幸得以追隨先生杖履。石老師在教研室里活動時,即使講笑話也常?!把员赜袚?jù)”,即使閑談也習慣性地“引經(jīng)據(jù)典”,引用典故從高堂典冊到稗官野史、風俗掌故,在課堂傳授之外,在縱意談笑之中,處處都能“見到”先生學問的淵博。我們文學院古代文學教研室,石老師生前的時候還是“四世同堂”,我的老師和老師的老師都是石老師的“徒子徒孫”。大家學有疑難第一時間就想到去問石老師,只要是中國經(jīng)史子集中的疑難,先生有時能直接說出原文,有時告訴查找的出處,很少有把他“問倒”的時候,正如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序》中所說的那樣:“小叩輒獲大鳴,實歸不負虛往?!笔暬聪壬值芩娜硕际歉髯灶I(lǐng)域的名家。兄長石聲漢留學英國倫敦大學并獲植物生理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曾任同濟大學、武漢大學、西北農(nóng)學院等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西北農(nóng)業(yè)生物研究所研究員,我國著名的植物生理學家、農(nóng)史學家和農(nóng)業(yè)教育家。晚年致力于整理、研究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科學遺產(chǎn)工作,先后完成《齊民要術(shù)今釋》、《農(nóng)政全書校注》等14部巨著,是中國農(nóng)史學科重要奠基人之一。石老師的三弟石聲河先生,是我校前身華中大學歷史系教授,四弟石聲泰先生在美國獲工學博士后留美工作,解放初回到上海參加新中國建設(shè),是上海冶金研究所著名專家。兄弟眾人中有一人聰明只算特例,兄弟四人個個都聰明絕頂就只能歸結(jié)于遺傳——石先生及其兄弟的成就,快要讓我相信天才論了。
聽石老師首屆研究生佘斯大、周禾教授說,石先生先秦典籍爛熟于胸,儒家的《十三經(jīng)》都能成誦。他在本科中講授先秦兩漢文學,招研究生也限于先秦兩漢,可他的學問涵括經(jīng)史子集。他是我國現(xiàn)代治《周易》的專家,他不帶教材可與研究生講一年《周易》;他是蘇軾專家,與學生一起合注東坡詞;他又是元結(jié)專家,“文化大革命”前就注成《元次山集箋注》,可惜交給出版社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這部箋注到現(xiàn)在還找不到原稿。以先生的淵博治任何一家一派都會成為那家那派的專家,只是先生這樣的學者不會囿于那家那派,他是文史領(lǐng)域的大家和名家。其實,石先生的學問也不限于中國,不限于古代,他精通德文和英文,到晚年還能與英美同行進行交流,聽說六七十歲時還堅持閱讀外文文獻,這一點上酷似他的內(nèi)兄錢鐘書先生。石聲淮老師就其知識容量的廣博而言,有點像一座可以移動的圖書館,就石老師對知識的融會貫通來說,他在現(xiàn)代學者中十分罕見?,F(xiàn)在一想起石聲淮老師,我就很容易聯(lián)想到莊子《秋水》中的名言:“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誰要是當過石老師的學生,誰要是與石老師有過親身接觸,石老師學問的廣博一定會讓他望洋興嘆。
石老師的廣博也不僅限于文史書本,他擅長繪畫是我親眼所見,在黑板上寥寥幾筆,他就將人物畫得惟妙惟肖。著名小說家唐浩明先生是他的首屆研究生,唐浩明兄眼中的石老師“雖然致力于歷史文獻的研究,卻有詩人藝術(shù)家氣質(zhì),有音樂和繪畫的天賦。對先生當年隨手畫在黑板上的古代服飾與器物印象深刻。在中國古代的眾多詩人中,石先生尤喜李商隱”。在給唐浩明這位湖南老鄉(xiāng)上課時,石老師曾用長沙話按照古韻聲情并茂地吟誦過李商隱的《無題》,唐浩明一直到今天還深情地說,“《無題》濃麗而凄美的詩句,讓我的審美情趣從此不能離開中國古典,能夠抵御受到時尚潮流的干擾”。石老師雖然身高一米八以上,但以石老師晚年的模樣揣測,他學生時代可能還算不上“英俊青年”。大家都知道,師母錢鐘霞女士是錢基博先生的掌上明珠,是國寶錢鐘書先生的小妹。錢師母優(yōu)雅多才而又溫婉賢淑,石老師可能主要是憑自己的學問才華贏得錢師母的芳心,成為錢基博先生的快婿。我同學中武漢大學語言學教授萬獻初兄,前年在《國學名師與經(jīng)典背誦——并記石聲淮先生一二事》博文中說:“華師廣傳錢基博選石聲淮作女婿的軼聞:錢基博的女兒錢鐘霞美麗端方,二十五六歲還侍伴老父而未論婚嫁。這時錢基博的得意門生石聲淮也是單身,但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然老師卻非常喜歡這個才華出眾的學生。一天,錢基博在家里一手牽過女兒,一手拉過石聲淮,把兩人的手放在一起,鄭重地宣布兩人結(jié)為夫妻。錢鐘霞本不情愿,但不敢違抗父命,只好依從。”石老師另一得意門生傅道彬兄,在這篇博客后面跟帖表達過“抗議”:“石聲淮先生身高一米八二,在老一輩學者中堪稱巨人,怎么成了‘個子不高’,可見作者有誤?!涿膊粨P’,也不準確,至少我看到的晚年石聲淮先生是儒雅的有風度的。”萬獻初兄記載的這則軼聞顯然是以訛傳訛,說錢老先生為千金擇得佳婿不假,說師母是違背心愿遵從父命則不可當真。這可能有違歷史的真實,對我們石老師也不公平。石老師年輕時估計說不上風流倜儻,但肯定不能說他“其貌不揚”。他說話語調(diào)平和徐緩,舉止從容安詳,閑談時很有點冷幽默,在教研室常常弄得大家忍俊不禁。像石老師這樣有才又有趣的幽默性格,使他與錢師母十分恩愛。石老師淵博的學問一半得自他個人的天賦和努力,一半可能要多謝師母為他所作出的“無私奉獻”。記得師母逝世半年后,石老師有一天到教研室對大家說:“我現(xiàn)在會下面條了?!币晃焕蠋熜χ鴨査骸笆蠋煟鯓酉旅鏃l呢?”“要等水燒開后再放進面條?!蔽覀兟牶蠖夹Φ枚亲犹邸?梢?,師母在世的時候沒有讓石老師下過廚房。我們學校還流傳著石老師另一則趣聞:“有一次師母到北京看望兄長錢鐘書,臨行前交待他到什么地方買日用品。不巧,她走后不久衛(wèi)生紙用完了,石老師走到附近師母交代過的百貨店,一進門就看到里面有面包賣,他扭頭就走了,石先生以為衛(wèi)生紙這種東西不可能與面包在同一個商店出售。后來還是委托鄰居才買到衛(wèi)生紙?!笨梢?,師母在世的時候,基本不讓石老師料理家務(wù)。
石老師生前滿腹才情學問,身后卻沒有著作等身,這與其說是天大遺憾,還不如說是千古謎團。石老師平時咳唾成珠,為什么不把這些珍珠串起來留給后世呢?通常人們都將此說成是他秉承孔子“述而不作”的傳統(tǒng),但這顯然疏忽了孔子所謂“述”與“作”的區(qū)別。前年在澳門大學與傅道彬兄談及此事,傅兄提出了另一種解釋:石老師不需要寫一個字,僅僅錢基博先生選他為女婿這一件事,就足以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華學問。當時我深以為然,事后仍覺不妥。像石老師這樣既飽于學問又富于才情的學者,即使無須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華,往往也會有一種表達新見的沖動。他寧可將自己對知識的發(fā)現(xiàn)和對人生的感悟,藏在胸中帶進天國,可能不外乎兩種原因:一是他走進學術(shù)界后國家的政治形勢越來越嚴峻,學者的言論空間越來越逼窄,天天見到因言獲罪和因書招辱的恐怖場面,特別是岳父錢基博先生打成“右派”以后,石老師不僅自己不敢著述,也把錢先生未付梓的著述付之一炬,這樣,他自然就從治學的嚴謹變成了處世的拘謹;二是石老師對學問、人生和著述可能有自己獨特的體認。錢鐘書先生諷刺今人讀一本書寫兩本書,現(xiàn)在可能有人不讀杜集就能寫出“杜甫接受史”,不懂ABCD就能寫出中西比較文學的宏文。與這種才俊相比,石聲淮老師讀進的書與寫出的書真不成比例。不過,我們大可不必為石老師遺憾,這也許正是石老師“求仁而得仁”。在我所見到的老一輩學者中,只有石老師謹守孔子“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遺訓。石老師求學以為己,其旨在因心以會道,今人求學以為人,其意多在借學以求利,寫書以邀名。到底何者為得?又何者為失呢?
我讀大學時受業(yè)于石老師,研究生畢業(yè)后又親承謦欬,但我一直不敢寫對先生的紀念文章,也很少向別人說起自己是石先生的學生,我覺得自己的學問才華都不匹。要不是《華中學術(shù)》主編張三夕兄昨天向我約稿,我可能一直將對石老師的思念藏在心底。晉朝東海王司馬越對他兒子說:“夫?qū)W之所益者淺,體之所安者深。閑習禮度,不如式瞻儀形;諷味遺言,不如親承音旨?!蔽易约弘m然沒有什么學問,但有幸當過石聲淮老師的學生,又有幸很長時間在石老師指導下工作,所以有幸能“聞”到過學問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