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彬

(黑龍江省文聯(lián)，黑龍江哈爾濱，150040)

東風化雨曇華林
——我的導(dǎo)師石聲淮教授

傅道彬

(黑龍江省文聯(lián)，黑龍江哈爾濱，150040)

1982年9月，我考入武漢華中師范學院(現(xiàn)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研究生，跟隨著名學者石聲淮教授學習先秦文學。9月，東北長白山區(qū)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秋風蕭瑟，楓葉如火；而華師的桂子山上卻是滿目蔥綠，桂子飄香。

當時先生并不住在華師校內(nèi)，而住在武昌曇華林華中村14號的一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小樓里。踏著木制樓梯特有的節(jié)奏，拾階而上，便是先生的書房。小樓原是先生岳丈錢基博先生的舊居，房前屋后，梧桐掩映，綠蔭如蓋。錢基博先生去世后，先生一直住在這里，守著先生的舊居，也守著錢老先生未盡的學術(shù)事業(yè)。

第一次去見先生的時候，是一個午后，先生的桌前散放著一堆竹簽，午后的陽光裝滿書房，先生身材瘦高，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先生生于1913年，那一年他69歲。先生招了我們?nèi)谎芯可?，大師兄譚思健來自江西，二師兄萬平來自四川，我來自吉林。一周兩次課，從桂子山下來，坐車到大東門，然后徒步到曇華林，車擠人多，路途辛苦，但是每次去先生家我們都異常興奮，因為曇華林里住著先生，先生的書房便是我們的課堂。春風細雨，潤物無聲，我們在曇華林度過了三年的讀書時光。

經(jīng)歷了“文革”的十年動亂，和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先生劫后余生，他本已退休，卻又被重新召喚回來指導(dǎo)研究生，老樹新枝，桑榆晚晴，先生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力量。先生剛剛?cè)肓它h，還寫了一首詞發(fā)表在華中師范學院的校報上，整首詞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其中有一句“老子猶堪絕大漠”。這句詩出自陸游《夜泊水村》：“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毕壬娙朐~，抒發(fā)自己雖至暮年而壯心不已橫絕大漠的豪邁情懷。先生樂呵呵地說“這里的‘老子’，可不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老子’，而是一個老人哦”。

在先秦典籍中，先生最喜歡的著作就是《周易》。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周游列國，竹簡盈箱，一直隨身攜帶著《周易》，到了“居則在席，行則在囊”的地步。而我看到先生的書桌上經(jīng)常翻攤著線裝的《周易》，旁邊是演《易》的竹簽。我們的第一課也是從《周易》開始的，先生以象說《易》，以為陰陽源于男女，抽象的卦象有著具體的生活原型。他說：“《頤》卦卦辭謂：‘觀頤，自求口實。’頤是自求口實，你看《頤》卦的卦象作，下震上艮，上下實，而中間虛，上下是唇吻，中間就是牙齒啊。再看《噬嗑》卦作，卦象是下震上離，《彖》曰‘頤中有物曰噬嗑’，與《頤》之卦象中間全虛不同，《噬嗑》卦象中間有一實物，不正是頤中有物嗎？”抽象的卦象經(jīng)過先生的解釋生動具體，多年過去了，仍然能夠想起先生講課時的情形，仍然記得他的主張和觀點。他解釋《鼎》卦，下巽上離，下為木，上為火，正是炊饌烹飪之象，鼎便是最早的食器。再把《鼎》卦翻過來看便是《家人》卦，上木下火，有木有火，炊煙飄飄，才是一家人嗎。《晉》卦，下坤上離，坤為地，離為日，是日出大地之象，固有晉升之意。而把晉的卦象倒過來作，就是《明夷》，“明入地中”，描繪的是太陽落山的景象。先生徐徐道來，玄遠高深的《周易》在先生的娓娓講述中變得樸素而親切，《周易》并不神秘，抽象的《周易》是從具體的生活出發(fā)的。

在給我們講述《周易》的日子里，先生先后發(fā)表了《說〈彖傳〉》(上)(《華中師范學院學報》1981年第1期)、《說〈彖傳〉》(中)(《華中師范學院學報》1981年第2期)、《說〈彖傳〉》(下)(《華中師范學院學報》1981年第3期)、《說〈雜卦〉》(《湖北師范學院學報》1981年第2期)、《說〈損〉〈益〉》(《湖南師范學院學報》1983年第3期)等一系列學術(shù)論文?！墩f〈彖傳〉》，分上、中、下三篇，連續(xù)在《華中師范學院學報》上發(fā)表，那時候還沒有所謂國家級刊物之類的說法，著名學者的論文大都刊發(fā)在自己學校的學報上，這是先生最長的學術(shù)論文，也是最見功力的文章。先生認為《彖傳》解釋卦形的結(jié)構(gòu)，一是用內(nèi)外卦，內(nèi)卦是卦的下體，外卦是卦的上體；二是用中爻，所謂“中爻”是指第二爻和第五爻，是內(nèi)卦即剛?cè)岬奈唬谢蚴е?、當位或不當位、?yīng)或不應(yīng)；三是用卦變的原理。從《彖傳》對《周易》的卦形結(jié)構(gòu)出發(fā)，先生揭示了其蘊含的思想原理：

第一，世界是充滿矛盾的，矛盾源于不同事物的對抗?！啊跺鑲鳌氛J為這種排斥、沖突、對抗、‘不同行’、‘不相得’構(gòu)成了世界。它解釋《睽》卦：‘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旌偷厥墙y(tǒng)一體‘天地’的矛盾的雙方，男和女是統(tǒng)一體‘人類’的矛盾的雙方，一切事物是統(tǒng)一體‘萬物’的矛盾的無數(shù)方。正因為它們是矛盾的，所以能夠‘同’、能夠‘通’、能夠‘類’。只有天而沒有地(或者只有地而沒有天)，只有男而沒有女(或者只有女而沒有男)，只有一物而沒有萬物，就不成為世界?！?/p>

第二，事物是運動的，在運動中矛盾是可以轉(zhuǎn)化的，達到平衡的。先生認為，《彖傳》說“交”、“感”、“應(yīng)”是變化，是運動；說“通”、“化生”、“興”也是變化、運動。此外《彖傳》還說“上”、“下”，“動”、“靜”，“行”、“止”，“來”、“往”，“進”、“退”等一些空間或時間的移動、數(shù)量或質(zhì)量的變化等，表示運動、變化的觀念。先生特別注意到《彖傳》對“消息”的闡釋，“消息”是矛盾，更是矛盾之間的轉(zhuǎn)化，“消”是衰退，趨向滅亡,“息”是滋長，趨向昌盛。陽和陰是矛盾的雙方，陽消則陰息，陰消則陽息。

先生以聯(lián)系、貫通的觀點考察周易之間的關(guān)系，描繪出整個《周易》相互轉(zhuǎn)化相互作用的運動形態(tài)，揭示出《周易》蘊含的運動邏輯和歷史循環(huán)的哲學思想。

第三，事物的運動是有時間因素的。中國古代思想家特別強調(diào)時間與時機的重要意義，比起空間的轉(zhuǎn)移，《彖傳》的作者更注意時間的作用，《周易》多次提到“時之義大矣哉”，強調(diào)的就是時間的意義。先生指出，《大有》和《艮》兩卦《彖傳》說得很明白：《大有》卦《彖傳》說:“應(yīng)乎天而時行”，《艮》卦《彖傳》說:“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就是要符合自然規(guī)律(“應(yīng)乎天”)而議“時”行動，動(“行”)和靜(“止”)不違失“時”;和《系辭傳(上)》“變通者，趣(同‘趨’)時者也”是一致的。《彖傳》還說到“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釋《乾》)、“二簋應(yīng)有時，損剛益柔有時”(釋《損》)。“時”在《彖傳》中的意義不可忽視。

先生經(jīng)常把最新的學術(shù)成果帶到課堂上來，讓我們的課堂充滿了新鮮感，有著濃厚的討論和研究氛圍。先生曾經(jīng)發(fā)表過《關(guān)于“有亡荒閱”》的學術(shù)論文，認為周文王“有亡荒閱”的法令，是指在當時的國際間，如果有奴仆逃亡，要大事搜查，不許別國藏匿他國的逃亡人士?！巴觥?，逋逃的人；“荒”，大；“閱”，搜索。這一法令的制定給奴隸們逋逃制造了困難，從而保障了殷周時代各個邦國統(tǒng)治集團的利益，保持了一時的社會穩(wěn)定，因此得到了貴族勢力的擁護。而商紂王恰恰是違背了這一共同的國際公約，《尚書·牧誓》記周武王率領(lǐng)軍隊攻打到商王城郊的牧野，討伐商紂王的罪狀之一是：“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憋@然違反國際間的“有亡荒閱”的法令，引起了國際憤怒，這是商王朝滅亡的重要原因。先生特地將這一題目在課堂上講述，并讓我們也談?wù)勛约簩Α坝型龌拈啞钡睦斫?。我當時寫了“自將磨洗認前朝——從‘有亡荒閱’談殷商亡國的原因”的作業(yè)，雖然以一個小材料談歷史的大問題，材料不夠充分，論據(jù)也顯薄弱，但還是得到了先生的鼓勵，這不是因為觀點的正確，先生真實的用意是引導(dǎo)我們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意識。

先生學術(shù)上實事求是，不尚虛言，不率意為文，不追求時尚，一生僅發(fā)表了十幾篇論文，而這十幾篇論文卻篇篇精彩，堪為學術(shù)的經(jīng)典論作。其論作通常是一個引證接著一個引證，一個材料接著一個材料，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讓觀點在史實的敘述中呈現(xiàn)，而敘述中蘊含著深刻的哲學精神?！渡袝o逸》記載周公告誡周成王應(yīng)該學習殷王中宗(太戊)、高宗(武丁)、祖甲(帝甲)及周文王的榜樣，要勤勉發(fā)奮，不應(yīng)貪圖安逸。其中說到周文王“無逸”具體表現(xiàn)之一，是“卑服即康工田工”。所謂“卑服”是從事統(tǒng)治階級以為的低賤的體力勞動，“田工”自然是田野勞作，而康工之“康”，郭沫若《周易之制作時代》里認為是“糠工”，即從事舂米的勞作。不過郭沫若先生認為周文王是“一位半開化民族的酋長”，生產(chǎn)和生活條件都十分惡劣，是簡陋寒磣的，因此周文王要親身從事艱苦的耕田和舂米的體力勞動。照郭沫若的說法，不僅周文王要親身從事稼穡，而且不可能創(chuàng)作《周易》這樣偉大的思想著作。對此，石先生在《周文王“卑服即康工田工”辨》一文中，征引各種歷史材料和考古成果，論證文王時代周朝已經(jīng)具有高度發(fā)達的文明，文王的“康工田工”，是禮樂儀式，是表演性的象征性的，文王時代完全能夠完成《周易》這樣的文化經(jīng)典。先生的論述是樸素的，而其觀點現(xiàn)在讀來，仍然有振聾發(fā)聵令人耳目一新之感。一篇《說〈損〉〈益〉》，不足八千字，卻從《周易》的《損》、《益》二卦入手，沿波討源，探索“損益”在周代思想中的原始哲學意味；然后延伸到《論語》、《老子》對這一思想的不同闡釋，分析儒、道兩家對“損益”的觀念的不同理解；進而順流而下，征引《荀子》、《淮南子》、《說苑》、《孔子家語》等歷史文獻，考察損益思想的衍生流變，通過一個普通的語詞的解讀，闡發(fā)中國思想史的演進變化，先生的學術(shù)目光是遠大的，而其論證的方法卻是細微的。

一次閑談中先生說到“敬惜字紙”，先生謂“敬惜字紙有兩個含義，一個是說紙，就是節(jié)約紙張；另一個是說字，就是珍重文字，不率意為文”。先生布衣蔬食，自奉甚儉，通信的信封總是用舊信封翻過來用，是愛護紙張；而珍重文字，不率意為文，不強作解人，則是先生對文字對學術(shù)的尊重。這或許可以解釋先生留存文字不多的原因，而這恰恰體現(xiàn)了先生的一種學術(shù)敬畏，一種學術(shù)操守，一種學術(shù)神圣?？傮w來說，先生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在先生的世界中，為我們的民族和國家保住一點守住一點什么似乎是當下最為重要的任務(wù)。在古典文化傳統(tǒng)消失殆盡的時代里，傳承比發(fā)明更為急切，講述比創(chuàng)新更有力量。人們常說“守正出新”，如果暫時不能“出新”，還不如先來“守正”。

先生在學術(shù)上是深受錢基博先生影響的。1938年先生考入湖南國立師范學院，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因家庭貧苦無力交納學費而提出退學申請。錢老先生知道后，讓其以學生的身份擔任助教，不僅讓先生完成了學業(yè)，還能將長沙鄉(xiāng)下的母親接來贍養(yǎng)。后來錢老先生還將女兒許配于先生，錢老先生看重先生的不僅是才學，更是品格，是擔當和責任。

關(guān)于先生與師母的相識，坊間多有不實記述。1985年5月，我陪先生去湖北天門參加“竟陵派文學研討會”，晚飯后陪先生散步，先生深情地講述過在藍田的那段往事。師母暑期來探望在藍田任教的父親，在錢老先生的書房里第一次見到了嫻雅端莊富有書卷氣的師母，先生說，那一刻我竟說不出話來?；氐郊依?，先生與自己的母親說起錢老先生的女兒，母親慫恿先生說：“那你趕快向老先生求婚啊。”當先生紅著臉向錢基博老先生求婚的時候，錢老先生沉吟良久說：“我并無準備，容我想想。三天以后告訴你?！比煲院螅舷壬f：“我同意了。”先生說，他老人家對我是大恩德啊。上課的時候，先生每每引用錢基博先生的觀點，總是稱呼“他老人家說”，言語之間飽含深情。先生早期教授的幾位本科學生曾經(jīng)回憶石先生：

1957年“大鳴大放”時，華中師范學院歷史系教授錢基博老先生作為一名政協(xié)委員，給湖北省領(lǐng)導(dǎo)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萬言書。當時錢基博老先生年事已高，身患重病，交付石聲淮教授寄出。朋友建議不寄為好。石聲淮教授拖延多日未寄。錢老先生一再催促，聲淮教授終于寄出去了。后來，錢基博老先生為此被錯劃為“右派”。當時，錢基博老先生病重，華中師范學院領(lǐng)導(dǎo)出于“人道”，未將“右派”結(jié)論告訴他本人。但是，“右派”必須接受批判，就將錢基博老先生女婿石聲淮教授找去代替接受批判。錢基博老先生本人，至死不知道自己是“右派”。

1957年12月3日(周二)，石聲淮教授在三號樓一樓階梯教室，給我們1956級講“課”，其內(nèi)容是：

我的岳父錢基博老先生，于1957年11月30日(周六)逝世。錢基博老先生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石聲淮教授潸然淚下，全體學子屏氣凝神(文見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1956級彭慧敏、劉百燕、左兵《懷念聲淮教授》)。

從湖南藍田李園到湖北武漢的曇華林，先生追隨錢基博先生二十余年，先生像一個傳燈人一樣，將錢基博先生的文明之火傳承下來。傳承錢基博先生的學術(shù)，是石先生晚年所做的一項重要工作。錢先生的《中國文學史》，就是先生與師母整理重印的。1991年我在北京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接受了編輯《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錢基博集》的任務(wù)，得到了先生許多指點和幫助。

先生講授先秦文學，以經(jīng)學為綱，以文獻學為基礎(chǔ)，以形象教學為基本方法。先生以為六經(jīng)為先秦文學之根，經(jīng)學包含著文學意蘊，先生的文學史觀體現(xiàn)出一種以歷史和哲學、經(jīng)學與文學相融合的開闊的理論目光。先生不僅關(guān)注《詩經(jīng)》、《左傳》、《國語》和諸子散文以及《楚辭》等傳統(tǒng)的文學篇章，更注意對《尚書》、《周易》等經(jīng)典的文學解讀。先生很早啟發(fā)我們關(guān)注“三禮”，不僅關(guān)注其中的典章制度，更應(yīng)注意其包含的篇章結(jié)構(gòu)和文學思想。先生曾布置過一篇作業(yè)，就是比較《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與《淮南子·時則》，二十多年后我發(fā)表了《〈月令〉與中國文學的“四時結(jié)構(gòu)”》的長篇論文，如果沒有先生的啟發(fā)引導(dǎo)還是很難注意這樣的問題的。先生講經(jīng)學，從《漢書·藝文志》入手，提綱挈領(lǐng)，綱舉目張，是經(jīng)學史、是文學史也是文獻學史。先生善于圖畫，課堂上常常是寥寥幾筆，就生動勾畫出人物的表情和典章器物的形貌，“總角”、“熨斗”、“縉紳”、“綬印”、“崇牙”等先生幾筆勾出，躍然紙上。在講到《觸龍言說趙太后》的時候，先生畫了三個表情，描繪出趙太后從“明謂左右”的憤怒到“色少解”的溫和再到“恣君之所使”的喜悅的表情與心理變化，十分傳神。而先生更是歌者，他樂于歌唱，他的古詩歌唱更富有感染力。

先生沉浸在古典文化的世界里，每日捧讀經(jīng)典，朝誦夕吟，從無暇日。先生不僅對《十三經(jīng)》等文獻可以背誦，對經(jīng)典的注疏也了熟于心，唐詩先生也能背誦幾千首。先生歌唱《詩經(jīng)》給我們留下了最深的記憶。《詩》三百零五篇先生皆能歌唱，先生的歌唱不是私塾先生的搖頭晃腦式單調(diào)乏味的吟誦，而是悠揚婉轉(zhuǎn)跌宕起伏情感真切的藝術(shù)歌唱?！妒螂x》的悲涼無奈、《蒹葭》的憂傷抑郁、《碩鼠》的急切冷峻、《七月》的凝重苦澀，在先生的歌唱中藝術(shù)地展現(xiàn)出來。詩的意蘊是潛藏在詩的音樂里的，上古詩歌不求格律，不講平仄，原因是它是音樂的藝術(shù)。那一刻，許多語詞的訓(xùn)詁變得沒有必要，音樂的境界更能傳達出詩的藝術(shù)蘊涵。不唯《詩經(jīng)》，楚辭以及李白、杜甫的詩篇，先生也能歌唱。

先生歌唱《離騷》，最具風味。先生以四句一節(jié)，把握《離騷》結(jié)構(gòu)脈絡(luò)，情感隨著結(jié)構(gòu)的變化而起伏跌宕，把屈原繾綣抑郁、無奈彷徨的心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天，窗外東風駘蕩，陽光和煦，在先生深情的歌聲里，澤畔行吟的屈靈均形象變得清晰起來。三十年過去了，當時情形，宛在目前。先生有歌唱的習慣，我們?nèi)胰A林拜訪先生，常常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哼唱著一首首古詩，曲調(diào)悠揚，意味深長，環(huán)繞于梁間樹上。聽到先生歌聲的人，都被詩的音樂所感染。1982年初冬先生去黃岡參加“蘇軾學術(shù)研討會”，會上特地安排先生歌唱詩騷，代表們側(cè)耳傾聽，會場安靜極了，聽者無不被先生的歌聲所征服。事后，來自齊齊哈爾師范學院的何鳳奇老師，專門給我寄來了磁帶，讓我為先生的歌唱錄音。我認真地給他錄制了磁帶，自己卻沒有錄制，總以為和先生在一起的時間還長著呢。先生逝世后，我找人向何老師問起過錄制的磁帶情況，何先生說因為反復(fù)播放，磁帶已經(jīng)破碎。廣陵散盡，先生的歌詩，遂成絕唱。

先生教書是頗為認真的。每講一部經(jīng)典，先生都要求我們寫出心得；每一節(jié)課后，必有大量作業(yè)。這里記錄一次講課后先生布置的作業(yè)：

1.將《尚書·無逸》分段。2.比較《樂記》與《詩大序》，談“情動于中”的含義。3.關(guān)于《生民》，毛傳與鄭箋理解有何不同。4.讀《論語》，結(jié)合孔子論詩，談《詩經(jīng)》與音樂的關(guān)系。5.背誦《詩大序》。6.背誦《系辭》。

先生對我們的要求也十分嚴格，寫錯一個字，重寫二十遍?？吹狡渌麑I(yè)的研究生們紛紛發(fā)表論文，我們?nèi)幻刻鞂懼v稿、記筆記、寫作業(yè)，不免私下里抱怨，以為耽誤了論文的寫作和發(fā)表，現(xiàn)在想來實在悔愧難當。當時研究生的專業(yè)考試，通常是開卷，導(dǎo)師布置個題目，隔段時間學生交上去即可。而先生的考試卻是閉卷，在先生家里，先生念題，我們記錄，限定時間，當場交卷。別的專業(yè)研究生考試成績都是八九十分，而我們都還不到七十五分。而學校規(guī)定，專業(yè)課不到七十五分不能答辯，我們只好向先生求情，先生才給我們每人提了五分，算是勉強過關(guān)。有一次先生布置作業(yè)，我寫了一篇關(guān)于社樹崇拜的筆記，通過社樹祭祀風俗的考察，提出了人類歷史上存在“木器時代”的觀點。先生覺得立意不錯，讓我將其寫成一篇論文。受到先生肯定，我十分高興。誰知道這篇論文，先生竟讓我改了八次，論文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先生批改的筆跡。后來這篇論文與先生聯(lián)合署名，以《木的祭祀與木的崇拜》為題，發(fā)表在《華中師范學院學報》1984年第4期上，并被《光明日報》、《文摘報》、《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等介紹，這是我最早的一篇關(guān)于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shù)論文，那一年我還不到二十五歲，正是先生的鼓勵和扶持，將我?guī)肓藢W術(shù)研究的道路。

先生以學術(shù)為生命，不為潮流所動，堅守自由獨立的學術(shù)品格，有著不可動搖的學術(shù)原則。某學者要從副教授評為教授，將成果寄給先生作鑒定，先生謂“這個人的學術(shù)成果連中等水平的講師都不夠，怎么能夠評教授呢？”惹得人家老大不高興。一位外地的學者想聯(lián)合幾位學者成立一個所謂學術(shù)研究會，寫信給先生，請求先生讓錢鐘書出面幫助說項，并讓先生“奔走呼號”。先生看不慣那些熱熱鬧鬧的學會之類和一些人的表演，回信道：“我已老邁，故不能奔走；我聲音嘶啞，故不能呼號?！毕壬鸀槿酥t和淡泊，話語舒緩，不事張揚，但絕不是無原則的鄉(xiāng)愿。

在一些懷念先生的文章里，石先生經(jīng)常被描寫成一位木訥古板的學究形象。先生確實有他不諳世事老派知識分子的一面，1949年后他還穿著長衫，戴瓜皮帽。先生學富五車，在華師有“活字典”之稱，但有段時間他不肯認簡化字，將“貫徹”寫成“頭徹”，因為繁體“實”字下面的“貫”改成了“頭”，他誤以為“貫”字簡化成了“頭”。從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上看，其實這是一種文化立場和古典精神的堅守。事實上，先生的興趣是廣泛的，他的生活是富有情趣、富有詩意的。他會彈鋼琴，通曉英語和德語，先生的講稿我們都看不懂，因為是用英語寫的。一次先生帶著師母從武漢乘船去無錫探親，船上有兩個德國人，先生便用德語和他們談話，臨別時德國人說：“你再到德國，請與我們聯(lián)系啊?！边€留了通訊地址、電話。先生說：“我哪里去過德國啊，不過是自學的土德語啊。”說起這些，先生一面笑著，一面還頗有些自我欣賞。1983年4月至5月間，先生去湘潭大學講學，帶我們幾位研究生同行。那時我二十幾歲，沒大沒小，有時還與先生開玩笑，先生笑著，并不介意。一次我讓先生猜謎語，謎面是“閉著嘴笑”，謎底是“哈”。先生起初沒猜出來，不過先生想了一下說，“哈”字的謎面應(yīng)該是“接吻”啊。惹得我們幾位大笑不止，覺得還是先生的謎面更貼切，更耐人尋味。先生在湘潭講學的日子，每天晚上我們都陪先生讀書至深夜，入夜，先生怕我們餓，還將別人送給他的點心和白天剩的饅頭、面包之類送給我們。有時點心不夠，先生就讓我們劃拳決定勝負，先生在一旁看著，大笑不已。

1984年我們進京訪學，想去拜訪錢鐘書先生。不過我們有些擔心，有“文化昆侖”之稱的錢鐘書，不見記者，不訪名流，能見我們?nèi)齻€外省研究生嗎？還是先生寫了信引薦，行前先生特地將一套《譚獻日記》手稿托我們帶給錢鐘書先生。譚獻是晚清著名學者，是章太炎的老師，手稿是錢基博先生從譚獻后人處購得，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錢基博先生去世后，一直保存在石先生手里。先生說：“帶給默存先生吧，放在他那里比放在我這里有意義?！碑斘覀儗ⅰ蹲T獻日記》手稿帶給錢先生的時候，錢先生顯得特別高興，大聲招呼楊絳先生來欣賞。那天錢先生談話的興致很高，講起話來手舞足蹈，神采飛揚，一派詩人的天真本色。而通過這件事情，看出先生對學生的關(guān)心體貼和做事的周到細致。

畢業(yè)后我執(zhí)意離開了華師，離開了先生，來到哈爾濱師范大學任教。行前先生殷殷囑托，并特地寫了一封信向哈爾濱師范大學的吳忠匡先生(曾任錢基博先生助教)推薦我，并請吳先生對我?guī)椭P(guān)照。1996年中秋節(jié)前，我路過武漢，華師歷史系的馬良懷師兄陪同我一起去拜訪先生，先生已經(jīng)離開了曇華林，住在桂子山上兒子石定柔師兄的家里。晚年的石先生有些健忘，定柔師兄怕其走失，上班時便將先生鎖在家里，隔著柵欄，我叫先生，先生叫著我的名字，并問我東北是否下雪了，那一刻我熱淚盈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第二年春天，就傳來了先生逝世的消息。聽說先生住過的曇華林舊居，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造成了“錢基博故居”，不知參觀的人們是否知道那里不僅居住過一代國學大師錢基博先生，也住過我的導(dǎo)師——儒雅仁厚、博學多識的石聲淮教授？東風細雨，杏壇教化，先生在那里住了四十多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