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貴
(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江蘇南京210023)
《周易》問世以來,解釋者絡(luò)繹不絕,解釋觀點與方法亦是多姿多彩、見仁見智。楊簡對《周易》的解釋,可能是解釋《周易》百花園的一朵奇葩,不僅芬芳四溢,而且艷麗奪目,頗有內(nèi)涵、頗具魅力。本文分析楊簡解釋《周易》的部分案例,以對其解釋《周易》的方法及特點展開初步討論。
《易》之為書,范圍天地,綜羅萬物,天道、地道、人道,應(yīng)有盡有。那么,《易》的符號、概念、范疇以及這些符號、概念、范疇所指涉的物、事、理等之間是怎樣的關(guān)系呢?楊簡認(rèn)為,從“道”的角度看,它們是“一”。
乾坤是《易》中最基本的兩個范疇,《易》之卦爻體系,概由此二卦演繹而來。但楊簡認(rèn)為,乾、坤二卦不是“二”,而是“一”。他說:“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乎此。包犧氏深明乎此,既不能言又欲以明示,斯世與萬世而無以形容之,乃畫而為一,吁戲!庶幾乎近似之矣,是可畫而不可言,可言而不可議,但覺其一而不二,一而能通。夫孰得而測識,又孰得而窮究?必三畫而成卦者。明乎所以為天者,此也;所以為人者,此也;所以為地者,此也;是為三也。圣人又欲以發(fā)明其道,系之以辭曰:乾言乎此,至健至剛,亙?nèi)f古而未嘗息也。然則坤何以一?清濁未分,混然而已,迨乎重濁嚴(yán)凝而后清濁始分而為二,然所以為清者,此也,所以為濁者,亦此也?!雹佟稐钍弦讉鳌肪硪唬?,6,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就是說,任何人出行,都必須由“門”而出。包犧氏深明此理,就想為人們開一扇悟道之“門”。可是,最簡單最方便的“門”是什么呢?楊簡認(rèn)為,包犧氏所開的“門”就是“一”?!耙弧焙啙嵍粖W,收縮為一、張開為多,故成卦之三畫是“一”,而其所示天、地、人三才也是“一”。而僅就坤卦言,也是“一”?!袄ぁ笔乔鍧峄烊惑w,所以即便清濁兩分,仍然是“一”。而從卦形的結(jié)構(gòu)言,它是由兩個乾卦組成:“坤者,兩畫之乾;乾者,一畫之坤也。故曰,天地之道,其為物不貳?!雹凇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山東友誼書社1991年版。即是說,“坤”是由兩個乾卦組成,因而是“一”,這正與《中庸》“天地之道,為物不貳,生物不測”之理相互發(fā)明。概言之,乾坤是“一”。
乾坤二卦是“一”,由乾坤二卦演繹出來的八卦、六十四卦,自然也是“一”。楊簡說:“坤者,乾之耦者也;震坎艮巽離兌,乾之變錯者也;無二,乾也。一言之謂之乾,兩言之謂之坤,八言之謂十四卦,又謂之三百八十四爻,又謂之萬有一千五百二十,又謂之無窮,皆此物也?!雹邸稐钍弦讉鳌肪硪?,第6,6,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就是說,坤是二乾之組合,而乾與坤的不同組合演變?yōu)榱浴⑹呢?、三百八十四爻、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爻……直至無窮,但都是“一”。既然“乾坤”是“一”,那么象征乾之德性的“元、亨、利、貞”是不是“一”呢?楊簡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說:“至哉圣言,非圣人豈能道此,元亨利貞,前既裂而四之矣,今又合而一之,與夫彖言乾元,以統(tǒng)亨利貞之旨同也。夫天地間安得有二道哉?茍分元亨利貞以為是四者而非一,則亦安能知元亨利貞哉?元曰亨曰利曰貞,如言金曰黃曰剛曰從革曰扣之有聲也,豈有二金哉?又如言玉曰白曰瑩曰潤曰扣之有聲也,豈有二玉哉?”④《楊氏易傳》卷一,第6,6,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根據(jù)這段話中的比喻,亨、利、貞只是“元”的三種不同屬性,本質(zhì)上都是“元”,即乾元,因而也就是“一”,因而也就不能裂為四。反之,如果有人將“元、亨、利、貞”視為四個不同的東西,就說明他根本不懂“元、亨、利、貞”四德的本質(zhì)。
乾坤是“一”,由其演繹之卦、爻也是“一”,因而其卦、爻所言萬事、所論萬理當(dāng)然也是“一”。楊簡說:“故夫乾彖之言,舉萬物之流形變化皆在其中,而六十四卦之義盡備于之一卦矣。自清濁分,人物生,男女形,萬物之在天下未嘗不兩。曰天與地,曰晝與夜,曰夫與婦,曰君與臣,曰尊與卑,曰大與小,曰貴與賤,曰剛與柔,曰動與靜,曰善與惡,曰進(jìn)與退,曰實與虛,博觀縱觀,何者非兩?一者所以象此者也?!雹荨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山東友誼書社1991年版。萬物流形變化都在乾坤二卦之中,而六十四卦之義盡在乾之一卦。因此,雖然從形狀、清濁看,萬物無不有兩,但從本體上說是“一”,即從形上層面說是“一”。楊簡說:“其可見者,有大有小,有彼有此,有縱有橫,有高有下,不可得而一;其不可見者,不大不小,不彼不此,不縱不橫,不髙不下,不可得而二。視于聽若不一,其不可見則一,視聽與嗜嗅若不一,其不可見則一,運(yùn)用步趨周流思慮若不一,其不可見則一?!雹蕖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山東友誼書社1991年版。從事物形狀看是“兩”,但隱藏于事物中的本體是“一”。也就說,楊簡所強(qiáng)調(diào)的“一”,是精神層面的“一”,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一”。正由于人們不能從本體意義上覺悟到萬物、萬事、萬理是“一”,圣人不得不“因情立言”。楊簡說:“卜筮者,民之利用,圣人系之辭,因明人之道心,是謂正德,人心即道,故舜曰道心??鬃釉唬蛞?,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明三才皆易之道,崇廣效法。蓋以人心未能皆悟本一之妙,姑因情立言,曰效法而進(jìn),至于果與天地相似無間,則自信其本一矣。”①《楊氏易傳》卷一,第5,5頁。楊簡用《尚書》正德、利用、厚生“三事”與《易》之“崇德”、“廣業(yè)”進(jìn)行互釋互證,認(rèn)為《易》之“道心”就是“正德”,《易》之“廣業(yè)”就是“利用”、“厚生”,而“崇”效法天、“卑”效法地,《易》“道”行乎其中,因而天、地、人“三才”都是《易》道,只有人心未能覺悟到“三才”、“三事”(正德、利用、厚生)本為“一”時,圣人才不得已根據(jù)這種情形對人們進(jìn)行開悟。
因此,解《易》不能以“一”為法,不僅會帶來思維、認(rèn)識、覺悟上的困境,也會帶來品性上的問題。楊簡說:“為圣者不加,為愚者不損也。自明也,自昏也,此未嘗昏,此未嘗明也,或者蔽之、二之,自以為昏、為明也?;鑴t二,明則一,明因昏而立名,不有昏者,明無自而名也,昏明皆人也,皆名也,非天也,天即道,天即乾,天即易,天即人,天與人亦名也。”②《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人為什么會陷于昏、墮于蔽呢?就因為人執(zhí)于己、糾結(jié)于名,不明白天、道、乾、易、人是一物,不能以“一”把握《易》。既然“一”就是《易》之內(nèi)在性,那么《易》中的話是不是為圣人所說,當(dāng)然也可用“一”來分辨。比如,“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③《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楊簡分析說:“此非先圣之言也,憂即天,萬物即天,孔門之徒聞圣人之言而差之以己意,參其間而有是言也。此非吾孔子之言也,吾道一以貫之,此孔子之言也”④《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為什么判定“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不是孔子的話呢?因為“憂”就是天,萬物也是天,它們是“一”,孔子怎么會說這種裂道為“二”的話呢?再如,“易與天地準(zhǔn)”⑤《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楊簡說:“此亦非孔子之言也。何以明之?天地即易也,幽明本無故,不必曰仰觀俯察而后知其故也,死生本無說,不必原始要終而后知其說也,是皆非吾孔子之言也”⑥《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為什么判定“易與天地準(zhǔn)”不是孔子的話呢?因為天地就是《易》,幽明本沒有原因,因而不必仰觀俯察后才知其原因,死生本沒有論說,因而不必原始要終后才知其論說。可見,“易與天地準(zhǔn)”命題與“道即一”是相悖的,因而不應(yīng)該是孔子說的話。這樣,“一”不僅是貫通《易》的方式,也是判斷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
既然乾坤是“一”,卦、爻是“一”,“元、亨、利、貞”四德是“一”,萬物、萬事、萬理是“一”,因此說:“夫道,一而已矣,三才一,萬物一,萬事一,萬理一?!雹摺稐钍弦讉鳌肪硪?,第5,5頁。這就是所謂“混融無內(nèi)外,貫通無異殊,觀一畫其旨昭昭矣”⑧《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這樣,“一”便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數(shù)字,而是一個神奇的范疇,是一種哲學(xué)的理念。從方式上看,它將人們旁鶩的心收回來,不要為文字、詞章、符號、名利等所俘虜而勞頓奔波;從內(nèi)容上看,它告訴人們,《易》道就是圣人之道,就是“道心”,它是完整而統(tǒng)一的,只有始終用“一”的原則去理解、去覺悟《易》,才可能對其“道”有真切的把握。
如上所說,以“一”貫《易》,就是告訴人們理解《易》的門徑,即不能因為卦、爻之異而支離其理,不能因為卦、爻所及事理繁多復(fù)雜而遺其本“一”。然而,那個完整的、絕對的“一”又是指什么呢?換言之,由“一”進(jìn)到什么地方,才能更接近《易》理呢?楊簡認(rèn)為是“己”。因為在他看來,《易》所言所論就是“己”。
楊簡說:“包犧氏欲形容《易》是己,不可得畫而為一。吁戲!是可以形容吾體之似矣,又謂是雖足以形容吾體,而吾體之中又有變化之殊焉,又無以形容之,畫而為——?!撸嶂?,——者吾之——也,可畫而不可言也,可以黙識而不可加知。闕—者,吾之全也;——者,吾之分也,全即分也,分即全也?!雹帷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就是說,包犧氏為了闡明《易》是“己”,思量很久才找到“一”這個字。以“一”表示“己”或“我”,殊為得體??墒?,“己”之體是差異的、變化的,因而補(bǔ)之以“——”示之。這樣,“—”當(dāng)然是我的“一”,就是“己”,“——”當(dāng)然是我的“——”,也是“己”;“—”是我的“全”,“——”是我的分,因而分就是全、全就是分,但都是“己”而已。因此,從根本意義上說,不能把《易》看成書冊,而應(yīng)看成“己”。楊簡說:“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為書,不以易為己,不可也;以易為天地之變化,不以易為己之變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變化,我之變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雹佟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既然《易》就是“己”,因而天地是“己”之天地,變化是“己”之變化。將《易》僅僅視為書本,不視為“己”;將《易》僅僅視為天地的變化,不視為“己”的變化,都是不可以的。因為天地就是“我”的天地,變化也是“我”的變化,并不是“己”之外別有天地、別有變化。如果一定要認(rèn)為天地與“己”沒有關(guān)系、天地的變化與“己”沒有關(guān)系,那就是因為持這種主張的人拘于個我,將“己”封閉起來,而這是“私己”。也就是說,只有將“己”融于天地之中,才不會拘泥于“己”,才能實現(xiàn)對“己”的超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易》就是“己”。既然《易》就是“己”,而天、地、人乃《易》之卦、爻所明事或理,所以天、地、人自然也是“己”。楊簡說:“乾,何以三一也?天,此物也,人,此物也,地,此物也,無二,一也,無二,己也,皆我之為也。”②《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乾卦三爻所對應(yīng)者就是天、地、人三才,但天、地、人雖為三,實際上都是“一”。因為天、地、人三才都是“己”,沒有“己”,也就沒有天、地、人三才。
分而言之,《易》中所及事物,都是“己”。楊簡說:“指吾之剛為九,指吾之柔為六,指吾之清濁為天地,指吾之震巽為雷風(fēng),指吾之坎離為水火,指吾之艮兌為山澤,又指吾之變而化之、錯而通之者,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以吾之照臨為日月,以吾之變通為四時,以吾之散殊于清濁之兩間為萬物,以吾之視為目,以吾之聽為耳,以吾之噬為口,以吾之握為手,行為足,以吾之思慮為心,言吾之變化云為深不可測謂之曰神,言吾心之本曰性?!雹邸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兑住分栘碁椤熬拧保庁碁椤傲?。楊簡認(rèn)為,“九”即人之剛性特質(zhì),“六”即人之柔性特質(zhì)。天地是人的清濁,雷風(fēng)是人的震巽;人的坎離就是水火,人的艮兌就是山澤;我的變而化之、錯而通之是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我的照臨是日月,我的變通是四時,我的散殊而變化為清濁是萬物,我的視就是目,我的聽就是耳,我的噬就是口,我的握就是手,我的行就是足,我的思慮就是心,我的變化云為深不可測就是神,我心之本就是性。概言之,《易》就是“我”,就是“己”。
值得注意的是,楊簡言《易》是“己“,并非僅是形氣上的論說,更是性質(zhì)上的主張。楊簡說:“夫所以為我者,毋曰血氣形貌而已也。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無際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為也?!雹堋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在楊簡看來,言萬物萬事萬理是“己”,并不限于血氣容貌,在性質(zhì)層面更是如此。比如,每個人的本性澄然清明但不是物,每個人的本性洞然無際但不是量,因此,天不過是我們本性中的象,地不過是我們本性中的形。這就是為什么說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所以說天地不過是“己”本性的外化和表現(xiàn)。這樣,楊簡言《易》是“己”,就有了一個轉(zhuǎn)向,即從形式轉(zhuǎn)向內(nèi)容、從外在轉(zhuǎn)向內(nèi)在、從物質(zhì)轉(zhuǎn)向精神。
“心之本就是性”,而由此“性”外推,命、德、道、仁、禮、智,概由此出。換言之,“性”貫通其中,這些情象不過是“性”的表現(xiàn)而已。所以從“性”的層面講,都是“己”。同時,這個“性”,也是“道心”,因而才可以純潔、通透、主宰各種情象。楊簡說:“言性之妙不可致詰、不可以人為加焉曰命,得此謂之徳,由此謂之道,其覺謂之仁,其宜謂之義,其履謂之禮,其明謂之智,其昏謂之愚。其不實謂之偽,其得謂之吉,其失謂之兇,其補(bǔ)過謂之無咎,其忻然謂之喜,其慘然謂之憂,悔其非謂之悔,嗇而小謂之吝,其不偏不過謂之中,其非邪謂之正,其盡焉謂之圣,其未盡焉謂之賢。言乎其變謂之易,言乎其無所不通謂之道,言乎無二謂之一,今謂之己?!雹荨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就是說,“性”通道、德、仁、義、禮、智,主宰昏愚、吉兇、得失、喜憂、正邪、圣賢等,從“變”而言就是“易”,從“通”而言就是“道”,從“無”而言就是“一”,綜歸之,就是“己”。也就是說,《易》之一切都是“己”,“己”即其中心、即其根核。
既然《易》就是“己”,那么,理解《易》就不能只從形氣上去把握。楊簡說:“氣雖即道,人惟知氣而不知道;形雖即道,人惟睹形而不睹道;事雖即道,人惟見事而不見道。圣人于是乎不得不推窮其始而有元之名,且天行之所以剛健運(yùn)化而無息者,其行其化何從而始乎,始吾不得而知也,始吾不得而思也,無聲無臭、不識不知、無思無為,我自有之。其曰大哉,乾元,所以指學(xué)者,明道之路也,知始則知終矣,知本則知末矣,始終一物也,本末一致也,事理一貫也,非事外有理也,非理外有事也,曰事曰理曰本曰末曰始曰終,皆常人自分裂之,自立是名,君子不得而驟違之,亦姑從而為是言也,明者自以為本一也,不明者自以為實不可一也,人自不一,易之道本無方無體,無限量無所窮盡。”①《楊氏易傳》卷一,第9,13頁。天、地、人三才是“一”,普通人不能覺悟《易》道,只在氣、形、事上面浪費精力和智力,所以圣人不得不開悟他們,告訴他們《易》“道”無聲無臭,無思無為,始終一物,本末一致,事理一貫,無限量無所求。因此,那些只從形氣層面、從肉體層面、從感官層面去定義、去把握“人”的人,也就是沒有從本質(zhì)上覺悟到《易》就是“己”之真正內(nèi)涵。
因此,如果有人將世間萬象與“己”分裂開來,認(rèn)為與“己”無關(guān),那么他永遠(yuǎn)認(rèn)識不了事物,永遠(yuǎn)不能把握“道”。楊簡說:“清明者,吾之清明;博厚者,吾之博厚;而人不自知也。人不自知而相與指名曰,彼天也,彼地也;如不自知其為我之手足,而曰彼手也,彼足也;如不自知其為己之耳目鼻口,而曰彼耳目也,彼鼻口也;是無惑乎?”②《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宇宙世界,萬象森然,千種景象,萬種風(fēng)情,與人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是“一”的關(guān)系。世間萬象無不是“我”、是“己”,沒有與“己”分離的“一”。因而沒有“我”之外的清明,沒有“我”之外的博厚。如將博厚與“人”分開、將清明與“人”分開,那就是沒有覺悟到這個道理。因為不明白這個道理,才會執(zhí)著于名號,稱這是“天”、那是“地”;好比不知道自己的手足,就說成是人家的手足,不知道自己的耳目鼻口,就說成是人家的耳目鼻口,這不是很糊涂嗎?
可見,楊簡所言“己”即《易》,是強(qiáng)調(diào)《易》的通人性?!兑住返朗恰耙弧?,但這個“一”是“我”、是“己”。乾坤、三才、八卦、六爻,與《易》所及所有事理,都不過是“己”的形式或呈現(xiàn)。而且,《易》即“己”不僅表現(xiàn)在形式上,更表現(xiàn)在性質(zhì)上?!兑住肥顷P(guān)乎“人”的,它不是與“人”絕緣的道;《易》是每個人自己的摹本,每個人有自己的《易》,從而肯定每個人的獨立性;《易》同時必須是每個“己”的超越,這個超越就是“道”或“本心”。進(jìn)到“本心”層面,《易》才能獲得獨特而積極性詮釋。
從“一”到“己”,實現(xiàn)了從外到內(nèi)的轉(zhuǎn)變,使“一”有了具體性規(guī)定。那么,“己”或“我”又是什么呢?是肉體的、主觀的,還是意志自由的?如果說《易》所闡發(fā)的僅僅是肉體的、主觀的或自由意志的“己”,那么《易》就不能成為儒家經(jīng)典。因此,“我”或“己”必須有更具體的且符合儒家思想性質(zhì)的內(nèi)涵規(guī)定。楊簡的規(guī)定是:“我”或“己”就是“道心”或“本心”。換言之,“本心”或“道心”是楊簡解釋《易》理的根據(jù)。楊簡以“道心”釋《易》理,《楊氏易傳》通篇可見,這里舉其數(shù)例。
文言曰,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易傳·文言傳》)
楊簡解釋說:“今謂元為善之本則可,枝葉皆生乎根本;今謂之長,則截然與次少異體,即害道矣。故當(dāng)如下言,乾元者,始而亨者也,此得于圣人之誨乎?會通而嘉則善矣,與物會而不善焉,何能亨?利者,義之和合,失義則害隨之矣,何以能利?貞,正也,事以正成,故曰,事之干。孟子曰:仁,人心也,君子覺此心,思之所自出,則乾元在我矣,彼百姓日用而不知爾。不必言體仁。長人之病,生于善長。君子先覺我心之所同然,君子先覺,眾人后覺爾,君子所以與物會通者,無非此心之誠,故誠,敬之有節(jié)文者,世謂之禮,故曰合禮自與禮文合,非求合也,求合者,偽而已矣,非吾心之禮也。君子致利,利物而已,利物而公,無非義,貞而不固,事未必濟(jì),貞固不變,斯足干事?!雹邸稐钍弦讉鳌肪硪?,第9,13頁。在楊簡看來,“元者,善之長”之說,是害“道”的。因為“道”是“一”,元、亨、利、貞名四而實“一”,因而不能說“長”。說“元”是善之長,就等于說“乾”和“元”是兩個東西,就等于說“元”與善不是一體,因而必有害于“道”?!昂嗾?,嘉之會”之說,會通完美當(dāng)然就是善,所以是“亨”。“利者,義之和”之說,義之和合,當(dāng)然是“利”?!柏懻?,事之干”之說,事以正成,所以是成事的根本。楊簡引孟子的話說,人心就是“仁”,覺悟到這個心,善從心流出,這就是“乾元在我”。這種“道”老百姓天天實踐卻并不明白,所以不必說“體仁”。之所以有“為人長”的毛病,就在于“善長”說。而事實上,道心在我,先覺覺后覺,與物會統(tǒng),就是心之“誠”,而“誠”是儀式規(guī)范之“敬”,此即是“禮”,所以說合禮就是與禮文合,就是敬,就是誠,不是勉強(qiáng)的、外在的求合,是心本有之合。利物而謀求公利,就是義;萬物各得其正,便可干事。如此可將楊簡的解釋歸結(jié)為:以“道即一”為原則,批評“善之長”說,因為這種說法與“道”的特質(zhì)相悖,而且“仁心”本有,不是助長所然,“善為人長”尤與仁心本有矛盾。而對“亨者嘉之會”、“利者義之和”、“貞者事之干”的解釋,也是一以貫之,并以孟子“仁心先天在我”說來疏通。“合禮”就是誠,是本來自求合,不是外在強(qiáng)使合。如果是外在強(qiáng)使合,那就是虛偽的“禮”,不是心中的“禮”??梢姡瑮詈喌慕忉屚耆切膶W(xué)立場、心學(xué)精神的貫徹。
“九二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jǐn),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易傳·文言傳》)
楊簡解釋說:“此二居下卦之中,于是乎發(fā)正中之義,正不邪、中不偏,乃道之異名。天道甚邇,不離乎庸常日用之間,庸言而不至于失信,庸行而不至于失謹(jǐn)。起意皆為邪。邪不作,是為閑邪。誠信也,忠信之心,即道心,人心即道,惟日用或有邪思亂之,故足以敗其誠心,邪閑則誠存矣。九二既出而見于世,故有善世之功,不伐者,私意不作故也。有功而伐,皆因意念之動,動斯思邪矣、斯伐矣。德博斯化,不博不化,德性未始不博,何思何慮,何際何畔。意動則窒則蔽,則不博矣,意動則伐矣。人將不服,何以能化?德博而化,君德斯著于是,申言之,非謂潛龍無君德也?!雹佟稐钍弦讉鳌肪硪?,第14,15-15,11-12頁。楊簡認(rèn)為,九二居下卦之中,所以是正中之義,正不邪,中不偏,因而都是“道”的不同稱呼而已。天道就在身邊,不離我們的日常生活,因而平常之言不失誠信,平常之行不失謹(jǐn)慎。但如果意念發(fā)動就轉(zhuǎn)變?yōu)樾傲?,讓邪“閑”下來也就是誠信的工夫。忠信之心即道心,人心就是道。只有日常生活中邪念萌生時,才足以侵蝕誠心,因此說,消除邪念就是“誠”的保存。九二出于世,有善世之功卻不自夸,是因為私意不起;而有了功就自我夸耀,則是因為私意萌發(fā)。德性廣博,才能化育萬物,德性不能廣博,則不能化育萬物。但一般而言,德性不曾有不廣博的情形,只有私意萌發(fā)的時候;德性因遮蔽而不能廣博,從而有自夸的行為。德性的廣博可以化育人,此正是君主之德的作為。因此,并不是絕對意義上說潛龍沒有君德。換言之,潛龍之君德,在初為隱,乃是意起,在二為中正,乃是毋意。而“意”起與不起,與“道心”主宰與否關(guān)聯(lián)??梢?,楊簡解釋爻、爻詞及其意義的變易,也是將“道心”貫注其中的。
“九四曰:或躍在淵,無咎?!焙沃^也?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jìn)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欲及時也。故無咎?!?《易傳·文言傳》)
楊簡解釋說:“以為上則非君,以為下則非臣,故曰上下無常,此非常之位也,然而未嘗有邪心。恒,久也,進(jìn)退不久,此非久處之地。其進(jìn)其退,亦無離群之心,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茍有離群而進(jìn)之心,是動于思為,為邪為咎,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應(yīng)時而動,當(dāng)進(jìn)而不進(jìn),是為失時,亦為失道,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斯為乾道,斯為易道?!雹凇稐钍弦讉鳌肪硪?,第14,15-15,11-12頁。楊簡指出,乾卦九四之位,為上不是君,為下不是臣,所以此位不是常位。但此位并無邪心。雖然進(jìn)退無常,不是久留之地,但它無思無為,并無離群之心。如果有離群之心,那是因為萌發(fā)了意念,才可能為邪致害。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乃自然之理,如果當(dāng)進(jìn)不進(jìn),就會喪失時機(jī),就會有悖于道。因此,只有應(yīng)時而動,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才是“易道”之落實,才是“乾道”之表現(xiàn)。好比舜帝,他從未有必進(jìn)之心,因而邪念不生。楊簡說:“故舜之歷試也,已為眾望之所歸,已為帝心之所屬,而舜從容于其間,鼔琴二女侍若固有之,舜心未嘗動毫發(fā)意念也,故讓于德弗嗣,未嘗有必進(jìn)之心,此非為讓也,如此而往,何咎之有?故曰進(jìn)無咎?;蜍S在淵,非道心之,已明者不能茍為。不然,其心微動,人已不服,觸物違道,兇咎立至?!雹邸稐钍弦讉鳌肪硪唬?4,15-15,11-12頁。舜帝為什么可以做到從容于名利榮譽(yù)而不與之俯仰?為什么可以坐懷不亂?就是因為他沒有意念的發(fā)動,沒有必求上進(jìn)之心,因而他的讓位并沒有什么動機(jī),而是順其自然,所以不會發(fā)生禍害。相反,如果有意念的發(fā)動,就可能為邪致害了。概言之,“或躍在淵,進(jìn)無咎”,就是因為沒有意念發(fā)動,就是因為“道心”的主宰??梢?,這里的解釋依然是以“道心”為根據(jù)而展開的。
六二:直方大,不習(xí)無不利。(《易經(jīng)·坤》)
這是坤卦第二爻及爻詞。楊簡解釋說:“直心而往,即易之道,意起則支而入于邪矣。直心而行,雖遇萬變而不轉(zhuǎn),易是之謂方。圓則轉(zhuǎn),方則不轉(zhuǎn),方者,特明不轉(zhuǎn)之義,非于直之外又有方也。夫道一而已矣。言之不同,初無二致,是道甚大,故曰大。是道非學(xué)習(xí)之所能,故曰不習(xí)。孟子曰,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習(xí)者,勉強(qiáng)本有者,奚俟乎習(xí)?此雖人道即地之道,故曰地道光也,光如日月之光,無思無為,而無所不照。不光明者也,必入于意,必支而他,必不直方大,必昏必不利?!雹佟稐钍弦讉鳌肪矶?11頁。在楊簡看來,所謂“直”就是直心而往,但意念萌發(fā)就不能“直”了;所謂“方”,就是指直心而行,雖遭遇萬變而未嘗轉(zhuǎn),因此,“方”就是不轉(zhuǎn)的意思。它們是一個“道”,這個“道”弘大,所以說“大”;這個“道”非學(xué)習(xí)所得,所以說“不需學(xué)習(xí)”。這個“道”就是孟子說的良知良能,學(xué)習(xí)屬于勉強(qiáng)行為,本有的東西不需要學(xué)習(xí)。人道即地道,無思無為,日月之光無所不照。如沒有光明,陷于意,岐于途,就不能“直”,也不能“方”,自然無從“大”,就必然昏暗不利。楊簡將“直”、“方”解釋為直心而往而行,即“道心”而往而行;“道”大但是“一”,道心本有,非學(xué)習(xí)所能,因而無需勤勉學(xué)習(xí);如果意念萌起,則“二”,自然也就不符“道心”??梢?,楊簡解釋“直方大,不習(xí)無不利”,完全是以“道心”解釋之,正所謂“無心不成《易》也”。
可見,在解釋《易》過程中,楊簡使用了三個基本概念,即“一”、“己”、“心”。“一”收羅萬有,“己”融釋他者,“心”從外在到內(nèi)在、從理性到德性。也就是說,楊簡解《易》表現(xiàn)為三個層級:第一是從“多”到“一”的層級,第二是從“他”到“己”的層級,第三是從“身”到“心”的層級。那么,楊簡這三個層級的解釋,給我們什么樣的啟發(fā)呢?
以“心”為坐標(biāo)的解釋路徑。如上討論表明,楊簡釋《易》,“道心”或“本心”貫其始終。貫之是“一”,通之是“己”,但真正能貫?zāi)芡ㄕ?,既不是“一”,也不是“己’,而是“心”,是“道心”,是“本心”。也就是說,“一”貫乾坤二卦,“一”貫八卦,“一”貫六十四卦,“一”貫陰陽二爻,“一”貫四十八爻,“一”貫三百八十四爻。因之,卦、爻所含義理,當(dāng)然亦由“一”貫之?!兑住分ざ匝浴凹骸保素匝浴凹骸?,六十四卦言“己”,陰陽二爻言“己”,四十八爻言“己”,三百八十四爻還是言“己”。因之,《易》之卦、爻及其所明義理,皆是言“己”。然而,“一”是數(shù),“己”是身,或量或形,非能真通《易》者。通《易》者,“心”也,非肉團(tuán)之心,非思為之心,道德之心是也,即“道心”或“本心”也。這是其一。其二,以“心”釋爻位變化所蘊(yùn)意義。比如,《乾》之初而不肯潛藏,意味著這個“心”放逸了;九二位有善世之功卻不炫耀,是因為“道心”抑制了邪意;九三位而不能謹(jǐn)慎,意味著這個“心”已經(jīng)怠慢;九四位而沒有懷疑,意味著這個“心”已經(jīng)停息;九五位而不能飛翔,意味著這個“心”凝固了。但是,如果按照“本心”而為,就既能飛翔又能潛藏,既能懷疑又能謹(jǐn)慎,既能用天下之九也能用天下之六,并且能窮盡天下之原因結(jié)果,動、靜、久、速,皆切合時宜,周、旋、曲、折,俱各當(dāng)其可。這可不是勤勞努力能做到的,而是因為“心”本來即具此十百千萬散殊的正義??梢姡浴暗佬摹必炌?,就是將《易》卦詞、爻詞所蘊(yùn)意義及其變化,都?xì)w于“道心”的在位或缺席:不明、挫折、邪念、失敗等,那肯定是“道心”的缺席;清明、順利、正念、成功,則是“道心”的在位。正所謂:“善學(xué)易者求諸己,不求諸書。古圣作易凡以開吾心之明而已,不求諸己而求諸書,其不明古圣之所指也,甚矣!”②《慈湖先生遺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這樣,“道心”遍潤了《易》之文辭,活化了《易》之生命。因此,以“道心”釋《易》,其客觀結(jié)果是將《易》心學(xué)化,從而為解《易》開辟了新路徑。這興許是有如此評價的原因:“楊氏因易之理,以發(fā)攄其所學(xué),精深融貫,要在一而能通,示人專事內(nèi)而不外,非直探本原者,能之乎?要之,蘇(軾)即事以明理,楊溯源以該流,譬之蘇如楂梨橘柚雜陳而皆適于口,楊則即一楂梨橘柚,而凡為楂梨橘柚之類者,皆可推而味之也?!雹邸稐钍弦讉鳌贰霸颉?,第3頁。
“自我詮釋”的可能與必要。楊簡釋《易》,雖然以“一”貫之、以“己”通之、以“心”解之,而且,作為解《易》的路徑或方式,“一”、“己”、“心”都具有先驗性質(zhì)。也就是說,以“一”、“己”、“心”解《易》,具有獨斷性、絕對性,因而無需再去尋找其他依據(jù)或證明。但楊簡似乎很注重其解《易》方式在經(jīng)典中的依據(jù),因而不時地引用儒家經(jīng)典中的話,以為自己觀點的佐證。比如,在論證乾坤為“一”不為“二”的時候,他就引用《中庸》“天地之道,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之說;在說明“《易》之卜筮不過是民眾的利用”時,他又引用《尚書》“唐虞之三事,曰正德,曰利用,曰厚生”以輔證;在論證“乾元在我”時,他又引用孟子的“仁,人心也”之說,仁心是不假思為、自有本有、自然流出的;在解釋“不習(xí)無不利”時,他又引用孟子“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之說,以說明“學(xué)習(xí)是一種外在勉強(qiáng)的行為”,而“道”是無思無為而無所不照,因而是不需要學(xué)習(xí)的,等等。可見,楊簡釋《易》,非常注意引用儒家其他經(jīng)典為旁證,以增加所主張觀點的明晰度、正統(tǒng)度、合法度。從經(jīng)典中尋求論證自己學(xué)術(shù)觀點的依據(jù),是任何一位主張自己觀點者的本能。楊簡從儒家經(jīng)典中尋求支援,從解釋學(xué)角度講,是一種回到自我價值系統(tǒng)尋求證據(jù)的方式,即“自我詮釋”模式①李承貴:《中國哲學(xué)的“自我詮釋”》,載《福建論壇》2009年第4期。,從而使其觀點呈現(xiàn)“必有鄰”的效應(yīng),進(jìn)而化解其學(xué)術(shù)理念上的孤寂;同時,它說明“解釋”回到自我系統(tǒng)的必要性與可能性。
“六經(jīng)皆我注腳”之辯正。象山有所謂“六經(jīng)皆我注腳”說,以往我們將其理解為具有解放性、主體性、自由性等含義,即認(rèn)為這個命題所強(qiáng)調(diào)的是:“六經(jīng)”不過是主體的仆人,而且不是高明的仆人,“六經(jīng)”只是一種資源,是被動的,從而顛覆了朱子“格物讀書窮經(jīng)”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應(yīng)該說,這個命題的確有高揚(yáng)主體性含義,的確有消解“六經(jīng)”權(quán)威的作用,的確有將“六經(jīng)”置于主體輔助地位之傾向。但絕不能因此認(rèn)為心學(xué)所強(qiáng)調(diào)的“六經(jīng)注我”之“我”,是肉體的我、感性的我、主觀的我,因為這種理解完全背離了心學(xué)精神。楊簡以“道心”為主軸解《易》的實踐透露了其中的秘密。楊簡認(rèn)為,“道心”或“本心”是圓融無礙、晶瑩剔透、完美無缺、絕對至上的,《易》正是對“道心”或“本心”的闡釋和彰顯。乾坤所言是“道心”,“八卦”所言是“道心”,六十四卦所言是“道心”,所有“爻位”及其變化因“道心”而實現(xiàn),直曲勝敗喜憂禍福吉兇等概因“道心”而然。所以,《易》所注的當(dāng)然不是肉體的“我”、主觀的“我”,而是“道心”。不過,心學(xué)所謂“道心”,既不是空洞的概念,也不是神秘的詞匯,而是絕對的道德本體。它是圣人之心,又落實為仁、義、忠、孝、悌等諸般道德,因而它既是高明的,又是中庸的,也就是象山所言“學(xué)茍知本”的“本”。既然《易》所闡釋的是“道心”,那么,“六經(jīng)皆我注腳”之“我”,當(dāng)然不能理解為知識性主體、不能理解為主觀的我、不能理解為自由意志,因為它所要主張的意義,是經(jīng)典對儒家核心理念的承擔(dān)和闡釋,是儒家的最高價值,而不是自由的、性情的、感性的“我”。
以“心”解《易》所暴露的問題。毫無疑問,楊簡對《易》的解釋可謂匠心獨運(yùn),開辟了解《易》的空間,而且對《易》思想內(nèi)涵的豐富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但是,楊簡對《易》的解釋,顯然也存在某些需要完善的地方。第一是“主觀化”。所謂“主觀化”,就是指楊簡解《易》過程中,由于以“心”作為唯一絕對的標(biāo)尺,而忽視《易》之原始結(jié)構(gòu)。如果《易》中的概念、命題或思想與“心學(xué)”理念存在沖突或矛盾時,楊簡會擅自改變文本,以滿足其“心學(xué)”主張的要求。比如,他解釋“易與天地準(zhǔn)”句,認(rèn)為天地就是《易》,幽明本無原因,因而不必仰觀俯察,死生本無論說,因而不必原始要終。但這種解釋無視《易》文本的原始結(jié)構(gòu),忽略了《易》原有要素之作為特定解釋實踐順利、準(zhǔn)確完成的價值,從而表現(xiàn)出“主觀化”傾向。第二是“簡單化”。所謂“簡單化”,就是指楊簡解釋《易》過程中,將所有卦、爻及其所涉事理都?xì)w于“一”、“己”或“心”。在楊簡解《易》實踐中,無論是一個命題,還是一個概念,抑或是一段復(fù)雜的卦詞、爻詞,概以一個“道心”通釋其義。比如,他解釋說:“乾即易,坤即易,其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又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其非圣言斷斷如白黑,如一二之易辨也?!雹凇洞群壬z書》卷七,《家記一·泛論易》。在這里,他將“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和“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兩段話視為對“道”的分裂。但這種解釋不僅將內(nèi)涵豐富且復(fù)雜的文本簡單化,而且取消了必要的解釋環(huán)節(jié),諸如語言、語法、修辭、訓(xùn)詁、??薄⒖紦?jù)、考證、邏輯等都是多余,而卦、爻自身結(jié)構(gòu),卦辭、爻辭所涉事象、義理根本不加考慮,從而表現(xiàn)為“簡單化”傾向。第三是“隨意化”。所謂“隨意化”,就是指楊簡解《易》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由性、放任性。解釋本來就是思想自由的一種表現(xiàn),在解釋實踐中,思想可以自由馳騁、自由飛翔。但正如政治自由有限度性一樣,解釋中的自由
也是有限度的。特別是當(dāng)解釋目的確定為將文本的含義清晰地呈現(xiàn)并傳達(dá)給讀者時,那么忠實文本則是最基本的職業(yè)要求。楊簡對《易》的解釋,就存在過度發(fā)揮的情形。比如,當(dāng)楊簡將“飛龍在天,大人造也”做出這樣的解釋:“孔子曰:古人有天下者,必圣。蓋天地之間,凡血氣心知之屬,群分類聚,各有所欲,其勢必至于爭,爭而不已,必至于相傷,其甚者至于相殺相亂,其勢必相與為公,以求決于公明之人所是所至,各有所主長,至于其所主長者,又不能無彼此之爭,疆理之訟,于是又求決于尤公尤明之人,于是乎有國君,而諸是君茍未至于圣,則亦莫能相尚其久也。不能無事,其繼世不能皆賢,以不能皆賢,不能無爭之君而相與比鄰,其勢必至于爭不已,而相爭相伐,于是又相與為公推其有大圣之德者,共尊事之為大君,立為天子,然則非圣人則不足以當(dāng)此位。曰大人造者,言此大人之所造為,非大人則不足以有為,大人者,圣人之異名?!雹佟稐钍弦讉鳌肪硪?,第12頁。我們不得不說,這完全是脫離卦爻原理而想象出來的情節(jié),盡管這種想象在解釋學(xué)理論容忍范圍之內(nèi)。因而有這樣的批評也就不足為怪了:“夫《易》之為書,廣大悉備,圣人之為教,精粗本末兼該,心性之理未嘗不蘊(yùn)《易》中,特簡等專明此義,遂流于恍惚虛無耳?!雹诩o(jì)昀等纂:《經(jīng)部三·易類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三,第84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