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海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漢口學(xué)院文學(xué)院，武漢 430212）

周立波創(chuàng)作了《鐵水奔流》《暴風驟雨》《山鄉(xiāng)巨變》等長篇小說和收在《鐵門里》《禾場上》《卜春秀》等集子中的數(shù)十篇短篇小說，還有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個短篇小說《湘江一夜》。（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1942年6月，原題為《夜渡湘江》——筆者注）所有這些小說都受到讀者的普遍歡迎和評論界的廣泛好評，即使從這些作品的某些細微之處也可發(fā)見引人入勝、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魅力。本文擬從周立波小說中擷取幾個細小方面，探討周立波小說細微幽深的藝術(shù)魅力。

一、細節(jié)描寫栩栩如生

細節(jié)是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細膩地描寫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環(huán)境場面、景物氛圍的最小組成單位，是構(gòu)成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完整藝術(shù)形象的細胞。在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人物形象的鮮明性、故事情節(jié)的生動性、環(huán)境場面的具體性、景物氛圍的逼真性，都靠細節(jié)描寫來實現(xiàn)，沒有細節(jié)就構(gòu)成不了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細節(jié)描寫要求細致、具體、生動、獨特、新穎，而且應(yīng)該有利于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和人物性格的刻畫、主題意蘊的表達和深化。同時，細節(jié)描寫還是賦予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藝術(shù)魅力、增強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藝術(shù)感染力的最得力的藝術(shù)手段，是吸引讀者、令讀者愛不釋手的藝術(shù)法寶。優(yōu)秀的杰出的作家不僅注重細節(jié)描寫，而且想方設(shè)法使細節(jié)描寫栩栩如生，躍躍欲動。

周立波非常重視細節(jié)描寫，他寫有一篇題為《文學(xué)的特性》的文章，發(fā)表在1935年5月25日第2卷第2期的上?！蹲x書生活》上，其中寫道：“客觀的實在，藉人類視覺、聽覺及其他感覺機關(guān)，反映在作家的腦里，成了種種映像，要選擇這種種映像的許多部分，使它們普遍化、社會化，一定要用十分生動、十分具體的凝縮的形式作為手段，這便是感覺的形象的特殊形式。”接著他舉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高爾基三個蘇俄作家為例說：

一個青年拿了自己一篇描寫乞丐討錢的稿子給朵斯托益夫斯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筆者注）看，上面寫著：他把一個錢投到了乞丐的手里。朵斯托益夫斯基告訴他不應(yīng)當這樣地投，應(yīng)當說：他把一個小錢向乞丐投下，錢落在地上，叮叮當當?shù)貪L到了乞丐的腳邊?？戳诉@個故事，我們可以明瞭 文學(xué)形式的特點。我們更可以舉出許多的例：在普通的新聞記事上簡索地寫著：“一女人病死。”屠格涅夫在《獵人日記》中卻這樣寫道：“她的眼睛并沒有完全閉合起來，一個蒼蠅打從眼睛上爬過?！边@樣，把那女人的死的情狀——幽凄的光景，用兩句話表現(xiàn)出來，使我們感覺到這女人好像是死在我們的眼前。在高爾基，他要表現(xiàn)一個小孩從樹枝上跳下救起墜井的另一個小孩的敏捷時，他說：他跳下樹枝，奔到井邊，從井里把他拖了起來的時候，他回頭一望，看見：“他攀著跳下樹來的那樹枝還在搖動，還在落黃葉?！边@小孩急人之急的迅速和敏捷，是多么表現(xiàn)得生動！從那樹枝的搖動，那黃葉的飄落的情景，人們還可以想象出那孩子連跌帶滾撲下地來的那股熱情罷。[1]13

周立波在這里說的就是細節(jié)描寫，他本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就是這樣描寫細節(jié)的。長篇小說《暴風驟雨》中具有藝術(shù)魅力的細節(jié)描寫隨處可見。這里茲舉一例。工作隊來到清溪鄉(xiāng)以后，蕭隊長和其他工作隊員各自聯(lián)絡(luò)了不少小戶，這天晚上分頭約他們到學(xué)校來，不說開會，光說嘮嘮嗑，實際上和開會也差不了多少。按照工作隊的部署，這天晚上嘮嗑或者說開會主要是發(fā)動群眾起來訴說過去受地主的壓迫和剝削的痛苦情形，以便提高覺悟，自覺地起來和地主階級，特別是和韓老六展開面對面的斗爭，從而把土地改革推向前進。過去深受韓老六壓迫剝削的農(nóng)民眼下還擔心工作隊將來走了韓老六對他們進行報復(fù)。當趙玉林訴說到激憤處時，提出要去抓韓老六，這個時候，參與嘮嗑的小戶有當即支持的，也有準備趁人不備時偷偷溜走的，工作隊員中也有支持的，工作隊蕭隊長經(jīng)過左思右想還是同意了，說“好吧，抓來再看”。實際上蕭隊長知道這個時候包括趙玉林在內(nèi)，所有的農(nóng)民并沒有完全發(fā)動起來，對于韓老六他們心里還怵得慌。趙玉林帶領(lǐng)一幫農(nóng)民準備去抓韓老六了。去之前，工作隊員小王為了給他壯膽，把自己的匣槍給了他，同時叫他帶上捕繩，并把捆被包的麻繩交給趙玉林，說：“抓到了，把他捆得結(jié)實一點，對反革命就得這樣子?！?/p>

趙玉林帶領(lǐng)著眾人，向韓家大院走去。剛到半道，迎面來了兩個人，星光底下，看得挺清楚，一個是韓家大院管院子的李青山，一個就是韓老六本人。這意外的碰見，使得趙玉林一時楞住了，不知說啥好。他不知不覺地把拿著捕繩的右手擱到背后去。緊逼在他跟前的禿鬢角，就是老百姓不敢拿正眼瞅瞅的威風十足的韓鳳岐?！拔夷懿端麊?？”趙玉林心想。韓老六看見趙玉林發(fā)愣，就放出平日的氣焰開口道：

老趙，聽說你是來抓我的，那好，你瞅我自己來了。

……

你咋不說話呢？你背后的繩子是干啥的？來捕我的？你是誰封的官？我犯了啥事？要抓人，也得說個理呀，我姓韓的，守著祖先傳下的幾垅地，幾間房，一沒劫人家，二沒偷人家，我犯了你趙家的哪一條律條，要啟動你拿捕繩來捕我？走，走，咱們一起去，去找工作隊同志說說。[2]64-65

聽從蕭隊長命令與趙玉林一起去抓韓老六的張班長看見趙玉林被韓老六的話嚇唬住了，趕緊幫忙說道“你犯的律條可多哩?！壁w玉林見張隊長幫他說了話——

他怒氣沖沖地說：“你說沒有，就能沒有嗎？我不跟你說，你到工作隊去見蕭隊長?！壁w玉林說著，原先不知不覺藏在背后的捕繩，如今又不知不覺露到前面來了。[2]65

一條捕繩趙玉林先是拿在右手里，等威風依舊十足的韓老六出乎意外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地把拿著捕繩的右手擱到背后去”，等得到了張隊長的支持以后，“原先不知不覺藏在背后的捕繩，如今又不知不覺露到前面了”。這種細節(jié)描寫不僅生動，而且前后有變化，有照應(yīng)，有對比，使得細節(jié)顯得躍躍欲動。正是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準確地表現(xiàn)了在土地改革過程中，受地主階級剝削壓迫的農(nóng)民在同地主階級斗爭過程中由膽小變得膽大、由不覺悟變得覺悟、由被動變得主動的過程，而且還有力地表現(xiàn)了在整個土地改革斗爭中，工作隊即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重要和必不可少，從而有力地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思想。

再如《鐵水奔流》第十章寫留用人員、機修工場場長金超群將李大貴負責修復(fù)車床花費的七十五個工改成五個工，為此李大貴去找金超群，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

金超群跳起身來，推開椅子，右手往桌子上一拍，罵道：

“混蛋，給我滾出去?！?/p>

桌面是三合板鑲的。他這一拍，薄板發(fā)揮了豐富的彈力，擺在桌面上的鋼筆、鉛筆、印色盒、米突尺和兩個墨水瓶，都蹦跳起來。一雙墨水瓶蹦起來又落下去的時候，采取了臥倒的姿勢，紅藍墨水淌出來，流滿一桌，濺滿一紙。紅的和藍的水流，隨著桌上的縫隙，分兩道往桌沿蠕動，到了那里，停了一小會，就往地板上滴下。

李大貴再也忍不住，也用手在桌子上狠狠地還了一記，嘴里罵道：

“你滾出去，什么玩藝？現(xiàn)在不是國民黨時代，你嚇不倒人了?！?/p>

空的墨水瓶又翻騰了一下，這回一只瓶底朝天，采取了倒立的姿勢，一只跳了一下，還是橫躺著。[3]129

這里的細節(jié)描寫有兩點值得說明：第一，它令人想起前面引用的周立波稱贊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給乞丐投錢的例子，他正是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寫法來描寫桌面上的那些東西的形態(tài)的，給人以栩栩如生的感覺；第二，周立波在這里進行的細節(jié)描寫畢竟又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有著自己的創(chuàng)造與革新，如“發(fā)揮了豐富的彈力”、“采取了臥倒的姿勢”、“采取了倒立的姿勢”、“流滿一桌，濺滿一紙”，從這些詞語來看，作者顯然帶有一定的諷刺、調(diào)侃意味。

值得特別指出的，周立波描寫細節(jié)不僅與他其他藝術(shù)手法一樣，而且和其藝術(shù)風格一樣，都是不顯山露水，往往不經(jīng)意間就完成了細節(jié)描寫。

二、愛情描寫詩情畫意

愛情是男女之間強烈的依戀、親近、向往、無私專一并且無所不盡其心不盡其情的情感，是人類最美好、最寶貴、最珍惜的情感，古往今來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一旦描寫愛情幾乎沒有不傾其全力予以謳歌，予以表現(xiàn)的，在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留下了不計其數(shù)的動人心魄的華美篇章。這其中，周立波占有重要一席?！渡洁l(xiāng)巨變》中盛淑君與陳大春的愛情當屬他描寫愛情的翹楚。

陳大春是清溪鄉(xiāng)的團支書，盛淑君是清溪鄉(xiāng)的宣傳隊隊長，兩個人都積極走互助合作化的道路，在共同工作中，在對未來的共同向往與憧憬中，他們產(chǎn)生了真摯純潔的愛情。怎樣表現(xiàn)他們之間的愛情呢？周立波顯然是經(jīng)過了一番仔細的斟酌和布局的，而不是輕易下筆的。以第十八章《山里》為例來說明。

晚上的月亮非常好，她掛在中天，雖說還只有半邊，離團圓還遠，但她一樣地把柔和和清澈的光輝灑遍人間。清溪鄉(xiāng)的山峰、竹木、田塍、屋宇、籬笆和草垛，通通蒙在一望無涯的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里，顯得飄渺、神秘而綺麗。這時節(jié)，在一個小小的橫村里，有個黑幽幽的人影移上了一座小小瓦屋跟前的塘基上。狗叫著。另一個人影從屋里出來。兩人接近了，又雙雙地走下了塘基，轉(zhuǎn)入了橫著山樹的陰影，又插花地斜映著寒月清輝的山邊小路。他們慢慢地走著，踏得路上的枯葉蟋蟋嚓嚓地發(fā)響。

…………

兩人站起來，出了柴棚，一先一后，往山下走去，樹間漏下的月光在他們的身上和臉上，輕輕地飄移，盛淑君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她一邊在齊膝蓋深的茅草里用腳探路，一邊想心思。她想，一定是她的家庭，她的早年聲名有些不正的媽媽，使他看不起。想到這里，她傷心地哭了，但沒有出聲。不知不覺，走下了山嶺，他們到了一個樹木依樣稠密的山坡里。她只顧尋思，不提防踩在一塊溜滑的青苔上，兩腳一滑，身子往后邊倒下，大春雙手扶住她，她一轉(zhuǎn)身，順勢撲在他懷里，月光映出她的蒼白的臉上有些亮晶晶的淚點，他嚇一跳，連忙問道：

“怎么的你？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我沒有哭，我很歡喜?！彼瑴I地笑著，樣子顯得越發(fā)逗人憐愛了，情感的交流，加上身體的徒然的接觸，使得他們的關(guān)系起了一個重大的質(zhì)的突變，男性的莊嚴和少女的矜持，通通讓位給一種不由自主的火熱的放縱，一種對于對方的無條件的傾倒了。他用全身的氣力緊緊摟住她，把她的腰子箍得她叫痛，箍得緊緊貼近自己的圍身。他的寬闊的胸口感到她的柔軟的胸脯的里面有一個東西在劇烈地蹦跳。她用手臂纏住他頸根，把自己發(fā)燒的臉更加挨近他的臉。一會兒，她仰起臉來，用手輕輕撫弄他的有些粗硬的短發(fā)，含笑地微帶善于撒嬌的少女的命令的口氣，說道：“看定我，老老實實告訴我，不許說哄人的話，你，”稍稍頓一下，她勇敢地問，“歡喜我嗎？”

他回答了，但沒有聲音，也沒有言語。在這樣的時候，言語成了極無光彩，最少生趣，沒有力量的多余的長物。一種銷魂奪魄的、濃濃密密的、狂情泛濫的接觸開始了，這種人類傳統(tǒng)的接觸，我們的天才的古典小說家英明地、冷靜地、正確地描寫成為：“做一個呂字。”

多好呵，四圍是無邊的寂靜，茶子花香，混和著野草的青氣，和落葉的漚味，隨著小風，從四面八方，陣陣地撲來。他們的觀眾唯有天邊的斜月。風吹得她額上的散發(fā)輕微地飄動。月映得她臉頰蒼白。她閉了眼睛，盡情地享受這種又驚又喜的、夢里似的、顫栗的幸福和狂喜。而他呢，簡直有一點后悔莫及了。他為什么對于她的嫵媚、她的姣好、她的溫存、她的溫柔的心上的春天，領(lǐng)會得這樣地遲呢？[4]205-222

之所以說這里對愛情的描寫是充滿詩情畫意的，是因為作者把這種愛情描寫放置在一個非常優(yōu)美的環(huán)境里——晚上，月亮非常好，清溪鄉(xiāng)蒙在一望無涯的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里，飄渺、神秘、綺麗，黑黝黝的兩個人影先后從房子里出來，進入山樹的陰影里，寒月清輝斜映著山邊小路，有幾聲狗吠，還有一些人語，路上的樹葉蟋蟋嚓嚓作響，這確實是一個談情說愛的最佳環(huán)境、最佳氛圍；再看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談工作，談入團，談農(nóng)業(yè)合作化，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談人們對他們關(guān)系的看法，談彼此的性格，談將來的理想，談家庭關(guān)系、社會關(guān)系，談農(nóng)民過去所受的剝削與壓迫，談對新社會的愛與對舊社會的恨，這些內(nèi)容在當時進步上進的青年人心中就是詩，就是畫，就是美；再從對他們愛情的正面描寫來看，敘述者像一個舞臺經(jīng)驗非常豐富的導(dǎo)演一樣，指揮著男女主角到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該說什么就說什么，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從容不迫，游刃有余，而且讓男女主角水到渠成、順理成章、淋漓盡致地表演他們的愛情；更為重要的是敘述者或許是受到男女主人公愛情的感染以致直接從幕后走到幕前，以主觀的評價介入描寫，這里先后有這樣三個句子：“這是我們熟悉的一位男子的粗重的低音”、“這是我們熟悉的一個年輕女子嬌嫩的聲音”，同時還把男女愛情的濃情蜜意用了一句這樣的話加以概括——“我們的天才的古典小說家英明地、冷靜地、正確地描寫成為：‘做一個呂字’?！贝送?，還運用了對比，如“男子的粗重的低音”、“女子嬌嫩的聲音”、“男性的莊嚴”、“少女的矜持”等。另外為了突出男女主人公此時此刻的感受，作者還運用了排比詞語，如“她的嫵媚、她的姣好、她的溫存、她的溫柔”，“銷魂奪魄的、濃濃密密的、狂情泛濫的”，等等。從這些分析中可以看出，周立波是把陳大春、盛淑君的愛情當作重中之重來處理的，不描寫則已，一描寫就鄭重其事地、濃墨重彩地描寫，詩情畫意也就自然而然地顯現(xiàn)出來了。

三、心理描寫入木三分

心理描寫是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是作家視如法寶的藝術(shù)手法。人的心理活動既有內(nèi)心深處隱秘地進行不顯露于外的情形，也有雖然在內(nèi)心深處隱秘地進行卻顯露于外的情形。這些情況使作家根據(jù)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的需要，從人物的身份、地位、職業(yè)、文化、年齡、性別以及當時的處境出發(fā)，選擇適當?shù)姆椒▉砻鑼懭宋锏男睦怼?/p>

周立波描寫人物心理同他運用其他藝術(shù)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一樣，一般都不人為突出、放大，少有鋪排和渲染，往往不經(jīng)意間就對人物心理進行了描寫，顯得平實、自然。這種描寫對不細心的讀者來說，可能容易錯過，對細心的讀者來說，則如咀嚼橄欖一樣，越咀嚼越感覺到不同一般的滋味。如《暴風驟雨》第二部第二十四章寫分馬的情形，當時叫的第一號是趙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后，擺手說不要，老初勸她要，趙大嫂子還是堅持不要，接下來，作品寫道：

老孫頭站在旁邊尋思著：要是趙家分了馬，他插車插犋，不用找別家，別家嘎咕，趙大嫂子好說話。他慫恿她道：

“還是要一個好呀，你要沒人喂，寄放我家，咱兩家伙喂，你們烈屬還不要，誰還配要？”[2]448

在這里作者只用了“尋思”這樣一個極普通的詞，就把老孫頭的心理活動表現(xiàn)出來了，雖然沒有長篇大論地剖析老孫頭的心理，但讀者也能感覺到老孫頭此時的心理活動。在周立波的小說里大多是這樣一種心理描寫的手法。

也有例外，即根據(jù)人物本身的實際情形對有關(guān)人物的心理進行集中描寫，篇幅略長一些。如長篇小說《鐵水奔流》中有一個楊子美，此人北京大學(xué)工學(xué)院畢業(yè)后，到美國實習了三年，學(xué)冶煉專業(yè)，回國后，由偽資源委員會工作的表哥介紹到重慶當了煉鐵廠廠長，日本投降后，他跟“劫收大員”來到工廠擔任煉鐵廠的工程師。他一方面不滿國民黨的腐朽生活，另一方面對共產(chǎn)黨也懷有疑懼心情。駐廠軍代表劉政委為盡快恢復(fù)煉鐵生產(chǎn)決定成立一個大修指揮部，要楊子美擔任總指揮，并問“你的意思怎么樣？”“楊子美聽后低下頭來，沉入了深思。連準備的時間在內(nèi)，只有三四個月，要修好這盤百孔千瘡的巨大的高爐，在他看來，是做不到的。楊子美生平，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币娝@出為難的樣子，劉政委對他說：“你好好想一想吧，想好以后，再請把你的意思告訴我。”接下來，作品寫道：

楊子美下了班，回到家里，他的心事，對太太也沒有表露，自己足足思索了一夜。思想的暗流整夜奔騰和激蕩，使他失眠了。他睡在枕上，反復(fù)想著許許多多實際的問題：高爐大修，他沒有干過；生產(chǎn)技術(shù)科，還沒有組織，底下的情況摸不清楚；碰到工程技術(shù)上的復(fù)雜問題，又沒處商量；準備時間十分倉促，各種計劃，有的很粗糙，有的壓根兒沒有；工人們乍一解放，都不高興聽從技術(shù)人員的指揮；工程師和工程師間，也存在著矛盾；而最主要的困難是器材的供應(yīng)：焊條沒處買；氧氣也不夠；誰知道還有什么意外的困難呢？他想著：這個差事是沒有一釘點兒把握的，要是失敗了，對他自己會有很大的不利。他的結(jié)論是這工作決不能干。接著，他又琢磨回絕的措辭。待到他把妥當?shù)幕卦捪牒昧?，晚春的黎明的青色的微光已?jīng)映上了窗子。[3]111

周立波在這里之所以用這么長的篇幅描寫乃至剖析楊子美的心理，既是從表現(xiàn)主題思想的需要出發(fā)，也是從人物的實際情況出發(fā)。楊子美擔任不擔任總指揮不僅關(guān)系著他自己，更為主要的是關(guān)系著整個大修廠能否順利修好，關(guān)系著工廠能否順利出鐵的問題，而能順利出鐵則關(guān)系著前方的戰(zhàn)事的成敗，關(guān)系著全中國的解放，這對整個作品的主題思想是至為重要的；楊子美是否擔任總指揮，對他而言也是至為重要的，萬一失敗了，對他本人有很大的不利，所以他不能不嚴肅認真地想一想；同時，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想就涉及到各個方面，這各個方面他都有條不紊地一層一層地都想到了，一共想了七個困難問題，外加一個“誰知道還有什么意外的困難呢？”由于這樣一些原因，所以周立波破例地以大篇幅描寫楊子美的心理活動。

四、人物稱謂言為心聲

人和人之間的稱謂有一定的講究，不僅家族里、親屬間的稱謂非常講究，而且社會上、單位里、同事鄰里間的稱謂同樣非常講究，職務(wù)、職位、職稱、職業(yè)等稱謂也都有相應(yīng)的講究。人和人之間的稱謂之所以有講究，是因為稱謂能夠反映人和人之間種種或公開或隱秘的關(guān)系，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到了哪一步，沒有到哪一步，稱謂是不同的。從這一點說來，稱謂是一種檢測器，它能夠傳遞一定的信息，能夠顯示兩人之間的或親或遠或疏或密或冷或熱的關(guān)系。一般情況下稱謂是不能隨隨便便的，這在過去青年男女之間談戀愛當中特別能夠表現(xiàn)出來。常言道，言為心聲，人和人之間的稱謂同樣是心聲之表達或流露。稱謂得當不得當，是文化和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是人物之間關(guān)系的試金石。

富有生活經(jīng)驗的作家對作品中人物之間的稱謂把捉得特別準確，描寫起來特別有講究，往往通過一個人物對另一個人物的稱謂就把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和人物的性格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周立波也不例外。這里以《山鄉(xiāng)巨變》中盛淑君對陳大春的一次稱謂為例說明。一天晚上，盛淑君遇到了特地躲在路邊等她的符賤庚。這個符癩庚是清溪鄉(xiāng)一個近似潑皮無奈的人，小名叫符癩子。符癩子一直垂涎著盛淑君，并多次想把盛淑君弄到手。這次他在路上攔住盛淑君，想施展粗蠻手段。盛淑君弱女子一個，硬拼肯定不行，她不得采取緩兵之計，答應(yīng)說有話慢慢好商量，并裝著溫婉地說：“明天你到這里來等我?！狈]子信以為真，第二天來了。結(jié)果盛淑君邀了陳雪春和其他幾個姑娘躲在樹上，等符癩子一到她們就往他頭上丟松球子、泥團骨，像一陣驟雨，打得他流出了眼淚。事后符癩子把盛淑君告到陳大春那里，陳大春不明就里，問盛淑君為什么打符賤庚。盛淑君覺得具體的詳情很難說出口，被逼得急了，就叫陳大春去問他的妹妹陳雪春。接著，作品寫道：

“問她，她還不是包庇你。你們兩個人的鬼把戲，我都曉得了。你這樣調(diào)皮，這樣不成器，一點也不顧及群眾影響，還想入團呢，哼！”陳大春用粗大的右手在桌面上只輕輕一放，就拍出了不小的聲響，“放心吧，團會要你的。”

陳大春說完這話，站起身來，大步走出了房間。盛淑君聽了他最后的話，心里急了，連忙轉(zhuǎn)身，跑出房間，扯起她的嘶啞的喉嚨，慌忙叫道：

“團支書，大春同志，大春！”

陳大春出了大門，頭也不回地走了。盛淑君跑到大門口，渾身無力地靠在石門框上，望著他那越走越遠的背影，在那里出神。[4]97

這里，盛淑君對陳大春的稱謂前后發(fā)生了三次明顯變化，而且是在極短時間之內(nèi)。先是用的官稱“團支書”，表明兩人是上下級關(guān)系；再用“大春同志”，省掉了姓，而且后面還綴上“同志”，表明兩人關(guān)系比官稱進了一步；最后去掉姓氏直呼“大春”，表明兩人有著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盛淑君對陳大春的稱謂之所以有這么三次明顯變化，是由她當時所處情境以及她本人與陳大春的關(guān)系決定的。第一，陳大春說完就走了，沒有留給盛淑君說話的機會，盛淑君覺得如果不解釋清楚，陳大春就會相信符癩子的話，這將會影響她入團，影響她的進步，甚至影響他們的關(guān)系，她是不愿意看到這結(jié)果的，所以一連喊了三次；第二，她不能眼看自己心愛的人為她的事情生氣，她要急于解釋清楚，所以連喊了三次；第三，她和陳大春的關(guān)系到這個時候為止，畢竟還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還不知道陳大春的態(tài)度，但是在她看來，她和陳大春的關(guān)系又不同于一般同志間的關(guān)系，所以見前面兩種喊叫都沒有奏效，她最終喊出了“大春”這種親熱的暗含私情的稱呼，以便將大春留住。

其實，運用稱謂顯現(xiàn)人物關(guān)系及其關(guān)系的變化，并非只有周立波這樣做。這里我們不妨以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對梁生寶的稱呼為例來進一步說明這一點。當梁三老漢剛把梁生寶領(lǐng)回家時，他既非常喜歡梁生寶又對他寄予很大的希望——希望他能夠和自己一道走發(fā)家致富的道路，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他稱呼梁生寶為“寶娃”、“我的傻娃呀”、“生寶”，這些稱呼親切備至，關(guān)懷入微；當他知道梁生寶立志要走大家共同富裕的道路而不跟他一道走個人發(fā)家致富的道路時，他對梁生寶的情感變了，心理也變了，于是他就改變了對梁生寶的稱呼，稱梁生寶為“梁老爺”、“梁偉人”、“精明人”、“梁代表”，很顯然，這些稱呼滿是氣惱、嘲諷、挖苦、無可奈何；當梁三老漢終于明白梁生寶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而梁生寶又用他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錢為他做了一件新棉襖并親手為他穿上時，梁三老漢被深深地感動了，于是牽腸動肚、聲淚俱下地喊了一聲“寶娃子”，稱呼又復(fù)歸如前。

周立波的小說有如一座富礦，我們盡可以從中開采出極具價值的寶藏來，藝術(shù)魅力僅僅是其中的一個方面。

[1] 周立波. 文學(xué)的特性[M]// 周立波選集: 第 6卷. 長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4.

[2] 周立波. 暴風驟雨[M]// 周立波文集: 第 1卷.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2.

[3] 周立波. 鐵水奔流[M]// 周立波文集: 第 2卷.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2.

[4] 周立波. 山鄉(xiāng)巨變[M]// 周立波文集: 第 3卷.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