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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駒與宗杲關系考

2013-03-31 20:48:22方新蓉鮮紀勇
關鍵詞:禪師

方新蓉 鮮紀勇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9)

兩宋一個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就是士大夫與禪師的交往及其詩學、禪學、儒學的互動。韓駒(1080—1135),字子蒼,學者稱陵陽先生,仙井監(jiān)(四川仁壽)人。早年從蘇轍學,政和初賜進士出身。名列呂本中《江西宗派圖》。張?zhí)﹣怼督髟娚缱谂蓤D錄》云:“南渡以來,老成間或雕謝,又遇陵陽韓子蒼寓臨川,復執(zhí)牛耳?!保?]《宋史》卷四百四十五有傳。作品今存《陵陽先生詩》四卷[2]。大慧宗杲(1089—1163)號“妙喜”,成都昭覺寺圓悟克勤禪師法嗣,兩宋之際最著名的禪師。他不僅因創(chuàng)立“看話禪”名垂中國佛教史,而且在士大夫中享有崇高的聲望。研究韓駒與宗杲的關系可以清楚看到江西詩學與禪宗之間的密切關系。

一 韓駒與宗杲交游考

韓駒自稱“平生探學海,中年悟禪悅”[3]。他所參禪的僧人有惠洪、宗杲、士珪、善清等,其中與宗杲關系最為親密,受宗杲影響也最深。

韓駒和宗杲的初識在政和八年(1118)的分寧。韓駒宰分寧,宗杲因參潛庵源禪師于豫章章江,參海會從禪師于豫章觀音,從而得與韓駒、惠洪二公游于分寧云巖寺。《陵陽集》卷四《送云門妙喜游雪峰三首》中曰:“憶宰分寧日,逢師溪水頭。”建炎二年(1128),宗杲路過金陵,與韓駒相聚五日而別,別后有書信往來。《大慧普覺禪師年譜》(以下簡稱《年譜》)“建炎二年戊申”條載“十月,省覲圓悟于云居。道由金陵,訪韓子蒼待制,留五宿而別”,并引韓駒《答宗杲書》云:“邂逅金陵,雖適我愿,然始不謂遽往廬山,故對床夜談,不過四五。自離岸至今,不聞消息,極以憂懸。得書乃知到山旬日,道路安穩(wěn)。又知便首眾僧,與老和尚分座說法,良深慰喜。昨煩作《覺范行狀》及出世入寂月日,欲為作一銘,托同安入石,切不可緩也?!保?]建炎四年(1130),宗杲遷到?;杩h云門庵居住傳法。因盜賊猖獗,宗杲率弟子暫時避地湖湘。宗杲先抵長沙,參訪佛性法泰禪師于谷山,后與韓駒在豐城相會?!赌曜V》“建炎四年庚戌”條引韓駒《寄圓悟書》云:“妙喜庵于云門,方成法席,以賊近境散去。近來豐城相見,云過谷山(襄陽府谷城)見泰老(佛性泰禪師),甚安穩(wěn)也?!苯B興三年(1133),韓駒受臨川太守曾紆之托寫信邀請宗杲來臨川主持廣壽寺。《年譜》“紹興三年癸丑”條引韓駒《寄宗杲大師書》云:“昨顏和藏歸,附書奉勸,以彼太闃寂,山下時有劫掠,似非禪定之所,不若與眾來此?;蝽氉库?,極易事耳。不知何故,了不見聽?今郡守仰道德,且采眾論,特屈公高躅,說法廣壽?!钡陉綉B(tài)度堅決,婉辭不赴。九月,宗杲與士珪禪師在去閩途中專程赴臨川,拜訪韓駒。韓駒熱情接待,挽留二禪師館于西齋,將近半年時間。同年《年譜》載:“臨川太守曾公紆以廣壽虛席,請師莫之得,遂托待制韓公子蒼以書勸諭,庶幾肯就,而師堅志莫屈。……九月,同士珪禪師之臨川,訪子蒼、居仁,謁草堂和尚于疏山,因館子蒼之西齋。”《云臥紀譚》卷上也曰:“待制韓公子蒼與大慧老師厚善,及公僑寓臨川廣壽精舍,大慧入閩,取道過公,館于書齋,幾半年?!保?]紹興四年(1134)二月,宗杲、士珪禪師由臨川往福建游雪峰山,韓駒作《送云門妙喜游雪峰》三首。紹興五年(1135)正月,泉南給事江少明延請宗杲前去住持新建的禪寺云門庵。《年譜》載韓駒有《答江少明書》①向江少明表示祝賀:“竊知草庵得妙喜師開山,不喜妙喜得此庵,喜此庵得妙喜?!逼咴拢n駒卒。紹興九年(1139),《年譜》載宗杲作《祭韓子蒼待制文》。

二 韓駒詩歌理論與宗杲禪學互動考

宗杲與韓駒的交往是互利的。政和八年(1118),宗杲與韓駒、惠洪二公游于分寧云巖寺?!耙蝗?,師作《覺范頂相贊》,有‘種空花,抽暗楔’之句,二公擊節(jié)大稱賞之”[4]。還未開悟的宗杲的贊語得到了韓駒與惠洪的認可,無疑更加深了宗杲對文字的喜愛,堅定了語言可以幫助體現(xiàn)宗教精神的思想。

宗杲與韓駒談論的不僅僅是禪學思想,還涉及到了詩文與禪學的關系問題。如韓駒通過與宗杲的對話,很喜歡宗杲語言機辯縱橫,同時又對寫詩作文之事有所知曉,于是就向當時受到重用的徐俯介紹宗杲?!斗鹱鏆v代通載》卷二十曰:“金陵待制韓公(駒)子蒼與語喜之,以書聞樞密徐公(俯)師川曰:‘頃見妙喜,辯惠出流輩,又能道諸公之事業(yè),袞袞不倦,實僧中杞梓也。’?!保?]《云臥紀譚》卷上更明確說他們在一起既談禪又談詩文:

待制韓公子蒼與大慧老師厚善,及公僑寓臨川廣壽精舍,大慧入閩,取道過公,館于書齋幾半年。晨興相揖外,非時不許講,行不讓先后,坐不問賓主,蓋相忘于道術也。故公詩有“禪心如密付,更為少淹留”之句。公因話次謂少從蘇黃門問作文之法,黃門告以“熟讀《楞嚴》、《圓覺》等經(jīng),則自然詞詣而理達。東坡家兄謫居黃州,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辨無礙,浩然不見其涯,故為其載于墓志?!甭∨d改元,仲夏,東萊呂伯恭登徑山謁大慧為兩月留,大慧語及韓公得斯論于蘇黃門,伯恭亦謂聞所未聞也。[5]

宗杲在韓駒家住了半年,通過與韓駒談禪,總結出士大夫參禪最要緊的就是要充滿信心,不自信會影響他們開悟?!洞蠡燮沼X禪師語錄》(以后簡稱《語錄》)卷十八《孫通判請普說》中曰:“韓子蒼與某在臨川,鼻孔廝拄著半年,亦不自信?!保?]于是密付韓駒禪心,韓駒也欣然接受,二人相忘于禪學。此期間,韓駒告訴宗杲他少時跟從蘇轍學習作文之法。蘇轍教導他要熟讀佛經(jīng),自然就會水到渠成,詞詣而理達,因為兄長蘇軾在讀佛經(jīng)后,其文就更上一層樓。這一方面表明蘇軾之所以文章出眾,與學佛有很大的關系,另一方面也表明在蘇軾作品中有佛學的閃光,這對喜歡看書的宗杲是一個很大的鼓勵,使宗杲認識到不僅要看佛經(jīng)語錄,還要看文人士大夫的作品。同時,宗杲向士大夫呂祖謙轉述韓駒、蘇轍、蘇軾都相信禪學有助于詩學的思想,由此進一步傳播了禪學在士大夫中的影響。

經(jīng)過互利階段后的韓駒與宗杲,在詩學與禪學上有了諸多的相似。

(一)韓駒與宗杲在用語上有相似之處

如《詩話雋永》中“韓子蒼和人詩”條:“子蒼和人詩云:窮如老鼠穿牛角,拙似鯰魚上竹竿?!保?]宗杲也有類似的表述,并且用得更多?!案F如老鼠穿牛角”例子有:《語錄》卷二十一《示鄂守熊祠部(叔雅)》曰:“推窮來推窮去,到無可推窮處,如老鼠入牛角,驀地偷心絕?!本矶恕洞饏紊崛?居仁)》曰:“但著意就不可思量處思量,心無所之,老鼠入牛角,便見倒斷也。”卷三十《答張舍人狀元(安國)》曰:“直得無所用心,心無所之時莫怕落空。這里卻是好處,驀然老鼠入牛角,便見倒斷也?!薄蚌T魚上竹竿”例子有:卷四《住徑山能仁禪院》云:“鯰魚上竹竿,一日一千里?!?/p>

又如《詩人玉屑》卷六《語不可太熟》引《復齋漫錄》云:“韓子蒼言作詩不可太熟,亦須令生;近人論文,一味忌語生,往往不佳。’”[9]宗杲也曾反復以“熟”與“生”的關系教誨士大夫參禪?!墩Z錄》卷二十六《答趙待制(道夫)》云:“生處放教熟,熟處放教生?!痪退剂刻?,輕輕撥轉話頭,省無限力,亦得無限力?!本矶拧洞瘘S知縣(子余)》云:“時時提撕話頭,提來提去,生處自熟,熟處自生矣。”其中“熟處自生”、“熟處放教生”與韓駒“作詩不可太熟,亦須令生”的詩法理論無二。只不過,韓駒主張作詩令生,是為了“造成‘陌生化’,才能再度引發(fā)讀者的新鮮感”[10]。韓駒奉為作詩標準的“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②就是把婦人思念戍守邊關的丈夫這一普遍主題藉著婦人打黃鶯的反常行動,造成陌生化使主題表現(xiàn)更突出。宗杲主張生熟的轉變是為了說明“看話禪”。生處是“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的道力及沒有思維分別心,熟處是“聰明靈利思量計較”的業(yè)力,然而生處與熟處本無定度,《語錄》卷二十一《示呂機宜(舜元)》:“熟處太熟,生處太生。雖暫識得破,終是道力不能勝他業(yè)力。且那個是業(yè)力,熟處是?那個是道力,生處是?然道力業(yè)力本無定度。”[7]卷二十三《示徐提刑》:“生處自熟,熟處自生矣。且那個是熟處,聰明靈利思量計較底是。那個是生處,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絕思惟分別,摶量卜度不到,無爾用心安排底是。”[7]只要立有決定志,時時提撕話頭就可以轉變?!墩Z錄》卷二十五《答曾侍郎(天游)》:“須著立決定志,與之作頭抵,決不兩立。此處若入得深,彼處不著排遣,諸魔外道自然竄伏矣。生處放教熟,熟處放教生,政為此也?!保?]

(二)宗杲“看話禪”對話頭的關注與韓駒對詩中字詞的關注很相似

針對“文字禪”執(zhí)著于文字、“默照禪”執(zhí)著于空寂的弊病,宗杲極力倡導以“悟”為中心、貫徹于日常生活的“看話禪”?!翱丛挾U”中的“話”指話頭,是公案中的答語。因此“看話禪”與公案有聯(lián)系,但又不與公案的上下文相關。話頭是一個無意味話,是一個疑問,是一個不明白的地方,是一個不可以思量的東西,是一個不可以用語言正面回答的東西,但它具有啟悟功能。宗杲對話頭的選擇下了一番功夫,如“狗子無佛性”、“竹篦子話”、“有句無句”、“庭前柏樹子”、“竹篦話”、“露”等。面對它們,日夜提撕,既調(diào)動人的積極性,積聚散亂的生命能量,不陷入默照,又不讓有執(zhí)著分別思維心,浮想聯(lián)翩,最終可以證悟佛理、儒理,“以此‘露’字提撕,日用應緣處,或喜或怒,或善或惡,侍奉尊長處,與朋友相酬酢處,讀圣人經(jīng)史處,盡是提撕底時節(jié),驀然不知不覺,向‘露’字上絕卻消息,三教圣人所說之法,不著一一問人,自然頭頭上明,物物上顯矣”[7]。

同樣,韓駒也在每個字上傾瀉了全部心血。陸游曰:“予聞先生(指韓駒)詩成,既以予人,久或累月,遠或千里,復追取更定,無毫發(fā)恨乃止。”[11]劉克莊也曰韓駒“詩有磨淬剪裁之功,終身改竄不已。有已寫寄人數(shù)年,而追取更易一兩者字,故所作少而善”[12]。按理說,韓駒如此錘煉字句,“亦頗涉豫章之格”[13],應對被呂本中歸于“其源流皆出豫章”[14]的江西詩派很高興,然而他卻不樂意。劉克莊說韓駒“學出蘇氏,與豫章不相接。呂公強之入派,子蒼殊不樂”[12]。究其原因,有人認為“駒學出蘇氏……其不愿寄黃氏門下,亦猶陳師道之瓣香南豐,不忘所自爾,非必其宗旨之迥別也”[13]。但事實上,韓駒不僅僅是對黃庭堅不滿意,對蘇軾也不滿意。《詩人玉屑》卷五引韓駒《陵陽室中語》“又讀少陵詩學古人詩”條曰:“學古人尚恐不至,況學今人哉!”[9]于是更多的人認為是韓駒想“直欲別作一家”[15]。筆者不排除韓駒有這樣的想法,但同時認為他不愿入江西詩派還有一點原因就是受宗杲禪學影響。韓駒煉字有“句中要有眼”之意?!盾嫦獫O隱叢話》記載:“汪彥章自吳興移守臨川,曾吉甫以詩迓之云‘白玉堂中曾草詔,水精宮里近題詩’。先以示子蒼,子蒼為改兩字,‘白玉堂深曾草詔,水精宮冷近題詩’,逈然與前不侔,蓋句中有眼也?!保?6]紹興間,汪藻知撫州,曾幾作詩迎之,先示韓駒,韓駒為改兩字,這兩字就是句中眼。魏慶之更是將之記入《詩人玉屑》卷八《句中有眼》,并說:“古人煉字,只于眼上煉,蓋五字詩以第三字為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眼也?!保?]而“句中有眼”又與宗杲“看話禪”有莫大關系?!熬渲杏醒邸崩碚撌屈S庭堅總結提出的。當惠洪和大量的文人士大夫將這個術語鎖定在詩歌特別引人注意或精彩傳神的一字、二字或甚至三字,安以“句眼”、“字眼”、“詩眼”等名稱,使宗杲有了一種新眼光,當宗杲再來看公案時,他發(fā)現(xiàn)公案也有眼。這個眼就是話頭。話頭既有著對公案的概括,又有著可以打破學人情識見解的作用?!熬渲杏醒邸眴l(fā)了宗杲對公案“話頭”的發(fā)現(xiàn)及其重視是于湖居士張孝祥透露出的消息?!对婆P紀譚》卷下曰:

(南昌信無言參宗杲于泉南小溪有省)自是隨侍之徑山,過衡陽,尋放浪于衡岳……于湖居士張公帥潭,聞其高風,力致出世湘西鹿苑,贈之以詩曰:“詩卷隨身四十年,忙中參得竹篦禪。而今投老湖西寺,臥看湘江水拍天。句中有眼悟方知,悟處還應痛著錐。一個身心無兩用,鳥窠拈起布毛吹?!毙藕椭?。今記其一曰:“竹篦子話選當年,直下無私不是禪。既遇狀元真眼目,敢拈沈水向人天?!保?]

材料中的“竹篦禪”即是“看話禪”,竹篦子話即話頭。信無言參宗杲有省。張孝祥既說信無言參“竹篦禪”,又說“句中有眼悟方知”,這樣就把“句中有眼”與宗杲的“看話禪”聯(lián)系了起來。

宗杲的每個話頭背后都有一個公案,不是憑空生成。韓駒也是講字字有來歷,靈活用典故,如同錢鐘書先生所說的:“知道每首詩的意思應當通體貫串,每句詩的語氣應當承上啟下,故典可用則用,不應當把意思去遷就故典?!耐煞路鹗前汛u頭石塊橫七豎八的迭成一堵墻,他不但迭得整整齊齊,還抹上一層灰泥,看來光潔、順溜,打成一片,不像他們那樣的雜湊?!保?7],因此韓駒詩雖章法細密,字字鍛煉,但卻能達到一種“淡泊而有思致,奇麗而不雕刻”[18]的詩風。于是呂本中把韓駒的詩當作一種規(guī)范,讓大家效法?!对娙擞裥肌肪砹缎@解后錄》評韓駒《過汴河》,“人有問詩法于呂居仁,居仁令參子蒼此詩以為法”[9]。陸游也將韓詩推為作詩之法?!段寄衔募肪矶摺栋狭觋栂壬姴荨吩?“先生(指韓駒)詩擅天下,然反復涂乙,又歷疏語所從來,其嚴如此,可以為后輩法矣。”[11]

宗杲主張從話頭悟入的“看話禪”反對“多學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7],在韓駒那里也有明白表述。如韓駒于紹興三年十一月作《慈受深知尚語錄序》就說:

古之教者,未始不以文字,至梁達摩,始不立文字,以教其徒。然謂之不立,則文字已彰,而況其余乎?自達摩以來,凡為人師者,其徒往往私記其說,謂之語錄。蓋今禪說之在天下,無慮數(shù)千萬言,又安在其為不立哉!若文字性空,說本無說,則雖數(shù)千萬言,猶為不立也。慈受老人……平生說法具足矣。有能聽之,如樹林水鳥,則人得以悟入,其功不細。[19]

文字性空,因此立文字與不立文字是一回事,對于性空的文字是不能作奇特想,但是它卻可以令人悟入。從文字悟入在禪學上是“文字禪”,在詩學上是江西詩風。宗杲的“看話禪”受到了“文字禪”、江西詩風的影響但卻高于它們,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三)韓駒“遍參”理論受到了宗杲參禪經(jīng)歷的觸動

《語錄》卷二十六《答許司理(壽源)》曰:“參知識,遍歷叢林,而后了得?!薄傲说谩本褪恰拔蛉搿?。同卷《答富樞密(季申)》曰:“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韓駒目睹了宗杲從不開悟到開悟的過程。政和八年(1118),因蘇氏學案被貶謫到分寧縣的韓駒心中充滿了苦悶與哀怨,“北風吹日晝多陰,日暮擁階黃葉深”。為了求得內(nèi)心的平靜與精神的慰藉,韓駒與沒有開悟執(zhí)著于文字知解的宗杲交游了二年(政和八年至宣和二年春)。這二年二人幾乎全在談詩,韓駒回憶道:“憶昔分寧日,逢師溪上頭。裁書訪彭澤,倚杖話荊州?!保?]韓駒自己也是“日以吟詠為樂,所賦詩篇尤多”[20]。宗杲開悟后,兩人更是接觸頻繁。建炎二年(1128)十月,宗杲與韓駒在金陵相聚五日而別。這次,韓駒對宗杲是刮目相看?!斗鹱鏆v代通載》卷二十載韓駒“頃見妙喜,辯惠出流輩,又能道諸公之事業(yè),袞袞不倦,實僧中杞梓也”[6]。果然不久,宗杲就以機鋒銳利、辯才敏捷而名播于叢林間。因此正是宗杲這個遍參諸家最終開悟的參禪經(jīng)歷讓韓駒有了“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3]的看法。

韓駒“遍參”理論卻被曾季貍概括為“飽參”,《艇齋詩話》云:“子蒼論詩說飽參?!保?1]“遍參”與“飽參”肯定不同③。曾向韓駒請教詩法的曾幾提過“飽參”。《茶山集》卷一《次范益謙遷居九江經(jīng)過上饒見贈韻》:“巖巖匡俗廬,頂踵極高大。其中藏曲折,愿勿遺瑣碎?!枀⑸侥媳保銌柸孙@晦?!保?2]“飽參山南北”就是說自己要對山南山北的曲折處仔細參究,不要去問人,那么對于禪理也要仔細參究。《茶山集》卷五《南山除夜》曰:“青編中語要細讀,蒲團上禪須飽參?!保?2]細讀與飽參相對,表明飽參是指時時提撕某一則公案或話頭。韓駒也說參禪不僅要普遍地學習,更要仔細地領悟。紹興三年(1133)九月,宗杲專程到臨川看韓駒。此時,韓駒由于與之齊名的徐俯、呂本中相繼被召用而自己獨無起用的消息,內(nèi)心不免有些許酸楚,于是請宗杲館于西齋。在這半年里,韓駒醉心佛禪,為的是讓功名心得到解脫。他們之間深入探討了參禪學佛問題,“晨興相揖外,非時不許講,行不讓先后,坐不問賓主,蓋相忘于道術也”[5]。雖然宗杲最終認為韓駒沒有自信遮蔽了開悟。《語錄》卷十八《孫通判請普說》:“韓子蒼與某在臨川,鼻孔廝拄著半年,亦不自信?!钡琼n駒認為這半年來向宗杲參禪學法,獲益匪淺。紹興四年(1134),韓駒《送云門妙喜游雪峰》其一云:“幻世吾方夢,迷津子作舟。禪心如密付,更為小淹留?!逼淙?“舊事時追憶,深禪得細論?!保?]這個“深禪”又出現(xiàn)在《陵陽集》卷二《次韻曾通判登擬峴臺》中:“篇成不敢出,畏子詩眼大。惟當事深禪,諸方參作么?”[3]又《詩人玉屑》卷六“意脈貫通”條:“‘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颂迫嗽娨?,人問詩法于韓公子蒼,子蒼令參此詩以為法?!保?]《艇齋詩話》亦引此詩云:“人問韓子蒼詩法,蒼舉唐人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鑷L用子蒼之言,遍觀古人作詩規(guī)模,全在此矣?!保?1]以上說明在韓駒眼里,只要細讀、飽參了這一首詩就可以掌握所有詩的詩法、規(guī)模,此種說法讓人想起了宗杲所宣稱的話頭一悟就全悟的思想。因此雖然韓駒沒有說“飽參”,但是其論詩處處表明要“飽參”,“飽參”中包含了遍參。曾幾之所以將韓駒詩論用“飽參”概括就在于曾幾對韓駒論詩的精確把握,而曾季貍就是受了曾幾影響,選用了“飽參”。

綜上所述,韓駒與宗杲關系密切,他們不僅在用語上、對字詞的關注上有相似之處,而且韓駒的“遍參”理論就是受到了宗杲參禪經(jīng)歷的觸動。

注釋:

①韓駒:《答江少明書》,《全宋文》卷三五三四題為《與舍人小簡》其二,曾棗莊等主編,上海辭書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②《詩人玉屑》卷五《詩要聯(lián)屬》條引《陵陽室中語》曰:“大概作詩,要從首至尾,語脈聯(lián)屬,如有理詞狀。古詩云:‘喚婢打鴉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蔀闃藴省!本砹兑饷}貫通》:“‘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颂迫嗽娨玻藛栐姺ㄓ陧n公子蒼,子蒼令參此詩以為法?!?/p>

③黃景進先生《韓駒詩論——兼論換骨、中的、活法、飽參》:“遍參強調(diào)周遍,偏于廣度;飽參強調(diào)窮盡,偏于深度。前者是量的概念,而后者是質的概念?!趯嶋H運用上,遍參卻可包含飽參的意義在內(nèi)?!陛d《宋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2期,臺北:麗文文化事業(yè)公司,第292-293頁。

[1](清)張?zhí)﹣?江西詩社宗派圖錄[Z]//王夫之.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莫礪鋒.江西詩派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1992.

[3](宋)韓駒.陵陽集[Z]//四庫全書第1133冊.

[4](宋)祖詠.大慧普覺禪師年譜.[Z]//宋人年譜叢刊第7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

[5](宋)曉瑩.云臥紀譚[Z]//新編卍續(xù)藏經(jīng)第14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1995.

[6](宋)蘊聞.大慧普覺禪師語錄[Z]//大正藏第47卷.

[7]詩話雋永[Z]//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0.

[8](宋)魏慶之.詩人玉屑[M].王仲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

[9]周裕鍇.文字禪與宋代詩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10](宋)陸游.渭南文集[Z]//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

[11](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Z]//四部叢刊初編本.

[12]陵陽集四卷提要[A].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七//四庫全書第4冊.

[13](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M].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14](清)吳之振.宋詩鈔[Z]//四庫全書第1462冊.

[15](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M],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16]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17](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Z]//四庫全書1141冊.

[18]許明編.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宋遼金元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

[19]嘉靖寧州府志[Z]//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上海:上海書店,1990.

[20](元)念常.佛祖歷代通載[Z]//大正藏第49卷,690上中.

[21](宋)曾季貍.艇齋詩話[Z]//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

[22](宋)曾幾.茶山集[Z]//四庫全書第113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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