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魂斷大涼山

2013-03-29 01:43張紅躍
涼山文學(xué)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工棚耗子鐵塔

張紅躍

人生短促,眨眼間,數(shù)十年光陰過去,白發(fā)染上了兩鬢,審視歲月在前額刻下的每一道皺紋,品味人生道路上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遙想當(dāng)年,蹉跎歲月,回憶已成為一種樂趣,驀然回首,一切原來都是那么美。眺望流逝的青春年歲,恍然驚覺,我把夢想留給了神秘大涼山的森林里……

——作者題記

這是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墨綠原始森林覆蓋的起伏的山巒,夕陽懸掛在低垂的樹梢上,仿佛是起伏的大海飄浮著一顆碩大的金色氣球,斜射的陽光把樹葉變成了閃閃發(fā)亮的青銅顏色。晚籟在空曠、深邃的山谷中回蕩……

離咱們乘坐的“嘎斯”汽車不遠(yuǎn),一座碩大的工棚,孤零零地矗立在公路外側(cè)的崖邊,是用木板牛毛氈竹籬笆搭建而成。大工棚對面,跨過公路靠森林的坡處,有一座小工棚,小工棚被煙和霧彌漫。我疑惑地望著絡(luò)腮胡司機(jī)。絡(luò)腮胡司機(jī)長相兇狠,但內(nèi)心卻很慈善,從他一雙笑咪咪的眼睛,就能窺視到他的心底。如果不是他攜帶我們一程,恐怕現(xiàn)在還在大涼山的坡上徘徊。

絡(luò)腮胡司機(jī)坐在駕駛室里,笑呵呵地探出頭,指了一下大工棚:

“到了,這里就是你們要到的地方!”

小六子首先反應(yīng)過來,翻上車廂甩下行李卷:“接住!”

小六子隨著跳下車廂。絡(luò)腮胡司機(jī)向我們招了招手道:“小伙子,再見!”

絡(luò)腮胡司機(jī)真是個善良的好人。今天一大清早,我倆就在進(jìn)山的公路上候車,一輛輛進(jìn)山的卡車從我倆身邊掠過,就沒有一輛愿意停下來攜帶我們一程。莫法,我倆只得偷偷爬車,剛翻上車廂,就被司機(jī)發(fā)現(xiàn)了,停下車,從駕駛室里鉆出來三個手拿榔頭扳手的壯漢。我倆感覺到情況不妙,跳下車就沒命的跑。幸好三人見我倆跑了,沒再追,跳上車開著車走了。

我和小六子沮喪地坐在背包上。這下完了,搭車不成,爬車也不行,看來只好憑雙腳走路進(jìn)山了。一輛“嘎斯”汽車突然停在我倆面前,駕駛室門窗里探出一張長滿絡(luò)腮胡的寬臉膛:

“小伙子進(jìn)山嗎?上車吧!”

我倆都懵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絡(luò)腮胡司機(jī)笑嘻嘻地在車門上拍了兩下:

“咋啦?傻了?快上車吧!”

我倆心里一激靈,才反應(yīng)過來,把行李拋上車廂,坐進(jìn)了駕駛室。

雖然,這輛“嘎斯”汽車?yán)系粞懒?,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蘇聯(lián)援助中國時進(jìn)口的,除了喇叭不響,全身都在響。在這茫茫的大涼山上爬行,就象只負(fù)重的老牛,發(fā)出“嗚嗚”低聲的悶吼,但必定還是一輛還能載重行駛的卡車嘛。

在和絡(luò)腮胡司機(jī)的擺談中,我們了解到他也有個兒子和我們差不多大,也是下放在云南西雙版納的知青。這時,我們才明白了,他也有一顆和我們父母相同的心呀。

我和小六子望著“嘎斯”汽車顛簸著,屁股后面蕩起滾滾黃龍般的塵土遠(yuǎn)去,才提起行李卷往工棚走去。小工棚傳出一陣咳嗽的聲音,我探頭往里一瞧,見一個火爐被燒得蒸氣和煙霧繚繞。原來是伙房。一個瘦瘦的男子正在往爐里添柴。也許木柴有些潮,冒出陣陣的濃煙,嗆得他直咳嗽。男子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的爐灰,他抬頭看見我:

“干啥的?”

“到這噠干活路的?!蔽掖鸬?。

瘦伙夫扭頭便對大工棚嗷了一嗓子。隨著聲音落,大工棚里便拱出來個三十歲左右,瘦高的男子。門牙上鑲了顆金牙,一張口就金光四射。

“啥事?”

他就是這支民工隊的頭兒。小六子把他叔叔的信遞上去。那時候,沒有“打工”這個詞,臨工統(tǒng)稱“民工”,活完就作鳥獸散。

大金牙看信時,工棚里緊跟著鉆出一個50多歲的老頭兒。老頭兒耗子臉,水蛇腰,唇上稀疏的幾根耗子胡須在微微顫動。他站在大金牙身旁,伸長脖子,一雙滴溜溜轉(zhuǎn)動的耗子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我們,那神態(tài)好像我們是賊,看得我們渾身不自在。

大金牙看過信后,順手遞給耗子臉,便領(lǐng)我倆進(jìn)工棚。工棚里的景象頓時讓我們目瞪口呆,仿佛一下子置身于遠(yuǎn)古的蠻荒年代。眼前晃動的全是一絲不掛,裸露著黝黑身軀的男人們。有的坐在地鋪上吸著煙擺龍門陣,有的圍成一堆打撲克下六子棋,還有幾個在地鋪上“吭哧,吭哧”地扳花腰牯(摔跤)。

濃厚的煙味和各種臭氣交聚在一起,彌漫了工棚的空間,熏得人頭暈?zāi)X脹,直想作嘔,我們進(jìn)去,沒一人驚詫,只麻木地瞟了我倆一眼,仍然忙碌自己的事兒。大金牙領(lǐng)我倆在東南角靠里面挪了兩個鋪。我和小六子打開被蓋卷把鋪鋪好,就坐在地鋪上打量工棚。工棚挺寬大,幾十個人擠在一起。中間是個挺大的火塘,燒得全是上等木材,這在山外連想都不敢想的。熊熊的火焰使工棚的溫度增加了許多,很暖和。正值春夏交替的季節(jié),山外已經(jīng)開始脫下春裝換背心,而這里卻還在穿絨衣。火塘旁坐著一個鐵塔般的大漢,手捏著針線在縫補(bǔ)衣服。他“撲哧撲哧”地喘著粗氣,用針的模樣比駱駝還笨拙。

對面西北角的地鋪上,坐著一對臉蛋胖乎乎、紅樸樸,還沒脫稚氣的娃娃。他倆用被蓋蓋著腿,背靠著板壁,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睛看著摔跤的漢子??吹骄侍?,咧嘴無聲地笑一笑,然后頭挨頭的低低的擺龍門陣。

小六子是塊閑不住的材料,坐了一會兒,便磨磨蹭蹭地遛到火塘旁。鐵塔抬頭淡淡地脧了他一眼,又低下頭費(fèi)勁地縫他的衣裳,小六子邊烤火邊看他縫補(bǔ),看著看著便湊上去問道:

“老兄,你貴姓?”

“13號?!辫F塔白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回答道。

“啥子13號?”小六子茫然了。

鐵塔瞥了他一眼,低頭縫補(bǔ)衣服,不再搭理他。

小六子尷尬地窘在那里,坐了一會兒,沒趣,只得悻悻地回到了鋪上。

憑感覺對面的兩位小兄弟似乎要好說話些,我便遛達(dá)過去。兩位小兄弟抬頭主動與我打招呼??拷业哪俏恍⌒值芡锱擦伺玻屛易?,把被蓋搭在我的腿上。

“剛來的?”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靠近我的那位小兄弟望了望對面鋪上的小六子,又問道:“你倆是知青?”

我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的,你咋曉得?”

“看出來的,我說嘛,你們就是和鄉(xiāng)壩頭土生土長的就是有些不一樣。”

我笑了,反問道:“你們到這噠有多久了?”

“有幾個月了?!?/p>

我又問:“你們是哪噠人?”

靠里面的那位探出胖乎乎的臉回答道:“四川南部縣的。”

“多大了?”

“我倆同年的,今年底滿十六歲?!?/p>

我心里一默算,現(xiàn)在五月底;他倆還有五、六個月才滿十六歲,現(xiàn)在才十五歲半,難怪說話奶聲奶氣,還是一副娃娃相吶!不禁我又問道:

“你們家父母要你們出來?”

“不準(zhǔn)我們出來咋辦嘛!”靠近我的那位說。

“恐怕你沒到過我們那噠兒,我們那噠缺水,地瘦土薄,十年九旱,莊稼種不出來。這兩年又遇到連續(xù)天旱,出來還可以混飽飯吃,掙點(diǎn)錢回去接濟(jì)下家里?!?/p>

“國家不是有救濟(jì)糧嗎?”

“有是有,攤到每個人頭上,每天不足二兩,還不夠塞牙縫吶?!?/p>

我聽了內(nèi)心格登的跳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我和小六子都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搭上末班車的知識青年,下放地方的小山村,有一個挺美的名字:安樂窩。顧名思義,既安寧又歡樂的窩,而實際上是滿坡的石谷子地,不長莊稼,只長草,草勢長得十分茂盛,莊稼卻像得了侏儒癥,又黃又矮。那時候,農(nóng)村是以人民公社生產(chǎn)小隊為核算單位的集體所有制。每天起早摸黑,早出晚歸,才掙角把錢的工分,紅苕苞谷糊糊吃得人癆腸寡肚。聽說大涼山干活能掙三塊多錢一天,心就動了。正巧,小六子的叔叔在大涼山森工局,我便慫恿他寫信聯(lián)系,沒想到很快就回了信。

“我們馬上起程?”

信在我手里細(xì)細(xì)讀了兩遍。我興奮的手掌向下一劈,那勁頭,就像拿破侖下令火燒莫斯科,希特勒下令轟炸倫敦!

咱們這些知青也沒啥可收拾的,被蓋一卷,當(dāng)天就搭了一輛便車來到了大涼山麓的一座叫“沙坪壩”的小縣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卻沒有頭一天那么順利,要不是遇上絡(luò)腮胡司機(jī)和他駕駛的老掉牙的“嘎斯”汽車,恐怕今夜我們只能在深山老林里露宿吶。

過了好一陣,我的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忽然記起剛才鐵塔回答小六子的話,便問他是咋回事?

他瞟了我一眼,說:“13號是他的名字?!?/p>

我一下子墜入了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咋會有13號這么個名字?我有些奇怪,中國人我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名字。外國人我倒聽說過,日本人就有這樣的名字,例如:山本五十六、十三太郎……可十三號是什么名字?姓什么呢?人家日本人“五十六”前面還要加個“山本”,“十三”后面還要加個“太郎”嘛!

小兄弟見我有些茫然,便給我解釋說,這里的民工都不是同一個地方的,在聚到這里以前都不相識。這深山老林偏僻,山高皇帝遠(yuǎn),啥都不缺,就缺干活路的勞力,只要有腳有手有體力就行。有不少在山外犯了案子的,都聚到這里面來求生存。前不久,在前面施工隊就抓了個逃犯,聽說是殺了人判了死緩的,從監(jiān)獄逃出來,在這深山老林生活了整整九年。

小兄弟手指一比劃,加重語氣:“整整九年,前不久公安才在這里抓到!”

原來是這樣!說得我內(nèi)心驚驚惶惶。我舉目向工棚一掃,覺得這里面摔跤的,下棋的,擺龍門陣的,一個個似乎面目猙獰,都是殺人犯,勞改脫逃犯,以及社會的各種垃圾。

小兄弟停頓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他的伙伴:“到這里來干活路的,誰也不問誰的身世,不問誰的姓名。你就是問人家,人家也不會告訴你,都是用號數(shù)代替名字?!彼诸D了頓,指著他的同伴,“他是25號,我是24號”。

后來,大金牙把我編為26號,小六子為27號。沒想到我有名有姓的人,到了這里卻成了沒名沒姓,就像監(jiān)獄里的犯人一樣,編號代替了名字。監(jiān)獄管理員呼道:26號!我就得迅速站起來,立正,兩手掌垂直對著褲子中縫,眼睛平視正面,高聲答應(yīng):“有!”

真是可悲呀!這一切使我感到既驚訝又氣憤。入鄉(xiāng)隨俗,又有什么法子吶?我沉默了……耗子臉扭著水蛇腰進(jìn)來,叫24號、25號去幫伙房劈柴,24號仰頭望著耗子臉,不滿的嘀咕道:

“只是叫我們,咋不叫他們呢?”

耗子臉沒聽清,眼睛一瞪,唇上的耗子胡須向上微微顫動:“你說啥?格老子大聲點(diǎn)!”

24號不敢再吭聲,只得爬起來,懶懶地和25號跟著耗子臉走出工棚……

夜深了,工棚里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鹛晾锶紵哪静?,發(fā)出“嘩嘩啪啪”的爆響。我卻躺在鋪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今天的變化太大了,使我一下子無法適應(yīng)。從僅穿單衣的春夏,一下置身于仿佛寒冷的秋冬;從山外明朗的天穹下,突然陷身于仿佛陰霾彼伏的深山老林。大金牙、耗子臉、鐵塔……一個個像過電影似的在我腦海里重疊出現(xiàn),張張神秘、詭詐的臉,使人摸不著吃不透!

工棚外,不知名兒的小蟲,時斷時續(xù)地淺鳴低唱。偶爾,從森林深處傳出一兩聲“嗚——哇!”慘駭?shù)墓纸校谷嗣锹柸?。我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晨霧從深谷里緩慢的翻滾升騰,漸漸擴(kuò)散,籠罩住了起伏的山巒,大森林朦朦朧朧的宛如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一只山鷹在灰朦朦的高空中盤旋、翱翔,繼而落在一棵高聳的枝椏上,悠然地煽動著翅膀“嘎……呀……!”的叫聲,在大森林的上空回蕩。

小六子直起腰,雙手放在鋤把尖,仰望著枝頭的鷹道:

“還是老鷹安逸,悠閑自得,那像我們累得要死!”

我捶了捶酸脹的腰,嘆了口氣:“唉……變成了牛就要拖犁頭,變成了人就要干活路,誰叫你變成了人呀?”

“是呀,人嘛,就得磨骨頭養(yǎng)腸子?!毙×痈锌卣f。

24號也直起了腰,望著公路那邊,森林掩住了的地方,道:“狗日的炊二爺(伙夫),啷個搞起的?老子肚皮餓得呱呱叫了,還沒有把早飯弄好!”

25號搭訕道:“是不是狗日的,睏著了,起來遲了!”

……正討論著,公路那頭傳來了瘦伙夫破鑼般的聲音:“開飯啰——吃飯啰——!”

聲音貼著大森林的枝梢蕩過來,撞在山崖上,又蕩了回去。大家聽到吃飯的呼聲,從崖坎上跳下來,從土堆后拱出來,稀稀疏疏地往回走。工地上鋼釬、二錘、扁擔(dān)籮筐丟了一地。

說到吃飯,就想到這里的伙食。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在咱們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切都是定量,按計劃憑票卷供應(yīng)。咱們這些在山里干活的民工,全都是黑戶,沒有計劃,吃的用的全是計劃外,黑市場購得高價。從山外的黑市場運(yùn)進(jìn)來,豆腐搬成了肉價錢,比高價還要高出好幾倍!為了節(jié)省,伙食十分差,天天頓頓都是老白菜和四季豆,有鹽無味,吃的人臊心寡辣。狗日的炊二爺又偷奸躲懶,四季豆不去莖也不折短,有多長就多長,挾在筷子上顫悠悠的,老白菜煎炒不像煎炒,水煮不像水煮,比豬食還難咽!

伙夫已經(jīng)把幾大盆熱氣騰騰的老白菜放在了公路上(山里車輛少,我們吃飯大都在公路上吃)。大伙兒每人操起個大海碗,挖一大碗飯,筷子在衣服上擦一擦,或蹲或站或坐著便呼呼地往嘴里扒拉。

正吃著,一群伐木工人,頭戴藤盔,身著厚厚的粗麻布工作服,腳登長桶膠靴,扛著電鋸,嘰哩呱啦地說著話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

我們端著碗,站在公路旁,羨慕地看著他們。他們就住在我們前面不遠(yuǎn),每天出工收工都要打我們的工棚經(jīng)過。我們一天要干五歇?dú)饣盥罚炻槁榱辆烷_始干,除了吃飯的時間,天黑盡了才收工,一天要干十二、三個小時,他們卻只干八個小時。每天早晨,我們干了一歇?dú)饣盥罚栽顼垥r,他們才款款出工。下午我們正干得來勁,他們就收工了。加上路上來回走的時間,實際干活路的時間頂多五、六個小時。我們和他們相比,他們是生活在天堂,而我們卻是生活在地獄,真是人比人,氣煞人呀!

伐木工人們目不斜視,趾高氣揚(yáng)地走過去。走在后面的幾個青工探頭望了望面盆里盛的菜,嘰嘰喳喳,小聲地議論著,大該是在議論我們極差的伙食。

“嘖,還是人家國家工人好,看人家多神氣?!毙×佣酥胭潎@道。

“人家的伙食才開得好喲!”24號咂巴咂巴嘴,接起話題:“上次我和他(手指25號)經(jīng)過他們的工棚,老遠(yuǎn)就聞到肉香,走攏一瞧,雜種,不擺了,幾大盆菜,油珠珠把菜都淹了!”

25號舔了舔嘴唇,插嘴道:“吃上幾天這樣的伙食才安逸吶!”

我逗樂他倆:“你們也去當(dāng)國家工人嘛!”

25號頭搖得象撥郎鼓一樣:“不得行,不得行……”

大家見25號天真的模樣,樂得哈哈大笑,笑過一陣,停下來,耗子臉插嘴:

“看他倆的模樣,賊眉賊眼的,一付窮酸相,下輩子轉(zhuǎn)世看行不行?”

25號脧了耗子臉一眼,不吭聲了,只顧低著頭扒飯。

耗子臉覺得自己占了上風(fēng),尖尖嘴唇上幾根稀疏的胡須,興奮地微微向上翹動。

13號鐵塔輕描淡寫地把話題引開:“啥人啥命,命里有終身有,命里無莫強(qiáng)求!”調(diào)頭望著耗子臉:“恐怕你和我一樣,這輩子莫想當(dāng)工人,24號、25號還年青,哪就難說啦!”

耗子臉被鐵塔一嗆,圓溜溜的耗子眼睛直瞪著鐵塔,耗子胡須耷拉著激烈抖動。他想搶白鐵塔幾句,但見鐵塔高大壯實的身坯,最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公路上出現(xiàn)了稀稀疏疏的彝族男女,男的披著察爾瓦,女的穿短衣和百褶裙,背著特制的下尖大口長條形的竹籬背簍。平常這條公路除了我們和伐木工人外很少見其它人影,只有這山下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zhèn)子趕集,才有人從這里經(jīng)過。有四、五個阿咪子(彝語:意即:女人。要稱呼未婚的女人、即姑娘,稱為:席勒。)走到工棚前就停住了,嘰嘰哇哇地說著彝話,說些什么,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其中一個圓臉阿咪子走上前來,笑盈盈地用漢語說道:

“師傅,我們走渴了,討口水喝,要得不喲?”

耗子臉眼睛一亮,振奮起來,搶先答話:“要得,要得,碗在那里,你們自個拿,有老蔭茶,自己倒?!?/p>

圓臉阿咪子扭頭用彝語招呼了一聲。幾個阿咪子笑咪咪地涌上來,取碗倒了水,喝開了。

阿咪子年齡都不大,都在二十歲左右。圓臉阿咪子要大些,但也不過二十出頭。圓臉阿咪子的身材勻稱,豐腴,清亮的眼睛撲閃撲閃地挺動人,一笑嘴角就蕩起兩個圓圓的酒窩。

耗子臉骨碌碌地打量了她們一陣,突然嘣出一句話來:“你們都是未出嫁的阿咪子?”

圓臉阿咪子喝著水,偏著頭笑嘻嘻地問道:“你咋曉的吶?”

“你們的頭帕都是順著臉蓋的呀!”

彝族女人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未出嫁的女人頭帕順著臉蓋,已婚的婦女就橫著肩頭蓋。只要對大涼山的彝族風(fēng)俗有所了解的人,一眼就能辨別出來。

幾個阿咪子“咯咯”地笑了。圓臉阿咪子笑著大方地說道:“我們都沒出嫁,是不是要給我們介紹一個?”

大家都被阿咪子開朗粗獷的性格感染,13號鐵塔接過話題,開玩笑道:“咱們這里有的是小伙子,由你們選?!?/p>

圓臉阿咪子笑道:“要的,我代我的姊妹們選?!彼钢粋€高挑個的阿咪子,然后指著鐵塔:“你倆個頭挺相配,你就跟他……”

鐵塔一愣,沒想到圓臉阿咪子拿他開刀,更沒想到那位高挑的阿咪子,竟笑嘻嘻地走上前來挽他的胳膊。他手膀一甩,剎地鬧了一個大紅臉。大家伙兒更是樂得“哈哈”大笑。

圓臉阿咪子一個個安排,給24號、25號也一人安排了一個年齡較小的阿咪子。24號、25號以為是真的,嚇得直往人背后躲,阿咪子們更是樂了。最后,圓臉阿咪子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還是位小白臉兒……”圓臉阿咪子回頭看了看她的伙伴們,若有深思地收住笑臉,“全都有相配得了……這樣吧,我就配你吧!”

羞得我臉剎地一下紅到了耳根……

小六子突然指著耗子臉,嘣出一句話來:“還有他沒有?!?/p>

圓臉阿咪子又恢復(fù)了笑意,望著耗子臉笑兮兮道:“他呀……這樣吧,我家的那頭老山豬還沒相配,就配給他吧!”

大家伙兒一聽,都“撲哧”地開心大笑。氣得耗子臉臉發(fā)青,抖抖的胡須向上劇烈地顫動。鐵塔見狀,便把話題引開。

“你們從哪噠來?”

圓臉阿咪子指了一下遠(yuǎn)處灰朦朦的山巒:“從那邊來?!?/p>

我一望那云霧后面的山峰,少說有幾十里路,不禁問道:“啷么遠(yuǎn)?”

“有啥法子”高個子阿咪子接過話題,“趕一次集來回要走百八十里路。”

“哪……哪就不趕集嘛!”我說。

“哪咋行,油鹽醬醋都要在鎮(zhèn)上購買,這些可是生活不可缺少得呀!”

我聽到這里,不覺為她們趕一次集所耗費(fèi)的精力和時間而感到悲哀。

阿咪子們喝完水,道過謝,便嘻嘻哈哈的說著話上路了。走出老遠(yuǎn),她們銀鈴般的笑聲還在空氣中回蕩。

這時候,耗子臉才喘過氣來,望著阿咪子們的背影,狠狠地罵道:“她媽的,一群騷貨!”

南部縣25號口快,不假思索地嘣出:“是不是,人家給你配只老山豬,你不安逸?”

耗子臉氣不打一處來,扭頭就罵25號:“放你娘的屁!你他媽的,找打!”

說完,就挽起衣袖要揍25號,25號直往13號鐵塔的背后躲。

鐵塔攔住耗子臉:“算了,算了,你弄么大把年紀(jì)啦,還和一個娃娃見氣,犯不著!”

大金牙睡眼惺松的打著哈欠,從工棚里走出來:“啥子事?鬧哄哄的?”

耗子臉一見大金牙便停止了追打25號,顛兒顛兒地跑去取碗,添了一大碗飯,又顛兒顛兒地端到大金牙面前。大金牙也不客氣,坐在路旁的石塊上,大口大口的扒著飯。

吃過飯,洗了碗,大家便三三兩兩地上工地,稀稀拉拉地前后拖了百多米。工地離工棚大約有一里路,剛才吃得飽飽的,走到工地,肚子又感到餓了。真是山里的水癆人,癆得人臊腥寡辣的!

大金牙和耗子臉還在工棚,沒上工地,大家便坐在地上,打開了話平伙。心癆,便想打牙祭(吃肉),自然而然便擺到打牙祭上。鐵塔坐在塊石頭上,慢騰騰地道:

“我一頓吃過25斤豬肉?!?/p>

大家乍一聽,都不相信,認(rèn)為他在吹牛。鐵塔卻蠻認(rèn)真的又說道:“這是真的,我哄你們干嘛呀!”

大家見他那么認(rèn)真的模樣,明白他不是在吹牛,便叫他擺給大家伙兒聽聽。鐵塔頓了頓,便慢悠悠地講開了:

“那是糧食關(guān)過后不久,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jì)剛開始好轉(zhuǎn)。就是那年的秋收,谷子長勢特別好。谷子打上場,生產(chǎn)隊為了犒勞社員們秋收辛苦,便宰了一頭大肥豬,分給大家,人均分一斤。咱們都聚在打谷場上曬谷子。場邊放著一對石碾子,一個少說有300來斤,不曉得是誰,一時心血來潮,打賭說,那個能把這一對石碾子擔(dān)起來,繞打谷場走一圈,就把自己分的肉給他吃。

“這個提議,馬上得到全場人的響應(yīng),紛紛拿出自己分的肉,全場25人,不多不少剛好25斤肉,那時候,大家肚里都沒啥油水,25斤肉是個不小的誘惑,大家都紛紛上場,有的悶紅了臉,腰都伸不直,有的掙起來了,但就是開不了步。

“我當(dāng)時才二十啷噹身體壯實的像條牯牛,一撥拉頭發(fā)都會噌噌地冒火星。我勒緊了褲腰帶,上去,彎腰往上一掙,嘿,居然擔(dān)起來了,圍著打谷場穩(wěn)穩(wěn)地走了一圈。”

鐵塔擺到這里,停頓了,咂巴咂巴了下嘴唇。大家都望著他,焦急地等待下文。他掃了大家一眼,吞了口口水,才又慢條斯理地講下去:

“就在打谷場邊,支了口二水鍋。25斤肉燉了一大鍋。那肉肥拉拉的,白花花的,切得足有一寸厚,五寸長,一咬油糊糊的滿嘴直冒油。我坐在鍋前,在大家的眼光下,大吃大嚼起來。吃到最后就慢了下來,特別是最后一塊象綿羊尾巴大小的肥肉膘子,我憋足氣往下咽,直難咽呀!就在嗓子眼兒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咽下去又翻起來,來回打滾。打個嗝,順著鼻眼往外直冒油,咋吃下去的,那才是天才曉得!”

大家聽得愣愣怔怔的,似乎嗅到了肉香,饞得大家清口水直往肚里咽。

鐵塔擺完,舔了舔嘴唇,長嘆了一口氣:“唉……吃了那頓肉后,這么多年來,我沒吃安逸過一頓肉啦!”

大家都還陶醉在打牙祭之中,遠(yuǎn)遠(yuǎn)的大金牙和耗子臉來了,大家便只得起身干活路。

大金牙走到工地,東瞅瞅西望望,耗子臉扭著水蛇腰,顛兒顛兒地左右侍候。大金牙掏出支煙,叼在嘴上,耗子臉就趕緊摸出火柴,劃燃,湊上去,給大金牙點(diǎn)燃。大金牙在工地上轉(zhuǎn)悠了一圈,給耗子臉交待了幾句,就下山去了。老虎一離開,猴子充霸王。耗子臉一反剛才的哈吧狗兒相,挺神氣的背著手,悠哉游哉地轉(zhuǎn)悠。轉(zhuǎn)了一陣,便蹲到路旁的土堆上。土堆旁有兩三根懷抱粗的樹木,不知有多少年月了,已經(jīng)開始腐朽。耗子臉瞅著瞅著,突發(fā)奇想。

“喂,大家伙兒都過來?”

耗子臉拍著巴掌,招呼大家圍攏去。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路,都疑惑地望著他。他指著那兩三根朽木:

“把這幾根樹木推到路基上去。”

大家一下子全明白了,鐵塔有些猶豫:“這樣要得嗎?”

“啷個要不得!埋在地底下,蓋上沙土,哪個看得出來?”耗子臉從土堆上跳下來,拿起鋼釬理直氣壯撬起來:“來喔,來喔!”

事到如今,沒有多余的時間考慮,便上去幾個人,合力動手,沒幾下,就把朽木推到路基中間的窩凼里,大家便開始挑沙土鋪,耗子臉干得最歡,也最賣力。沒一會兒功夫,沙土就把朽木蓋在了下面,平坦坦的,不要說人看不出來,就連神仙也難料到路基下埋藏有“地雷”!

天陰沉沉的,像凝結(jié)的厚重的鉛一樣,似乎要象大地壓下來,使人悶得發(fā)慌。晌午,大家伙兒或蹲或站地圍著放在公路上的菜盆吃飯。天空的陰沉,影響了大家情緒,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嚼吃的聲音。南部縣24號大概感覺得太悶沉了,邊吃著飯邊抬頭四處張望,忽然發(fā)現(xiàn)在公路的轉(zhuǎn)彎處,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急急地往這邊走來,由于霧氣還沒有褪盡,看不清是什么人,只覺得他肩上似乎扛得有什么東西。那人影近了,24號才看清,脫口而出:

“是鐵塔,是13號鐵塔回來了!”

大家抬頭看去,果然是鐵塔,鐵塔的肩頭上還扛著一個人。這到底是咋回事,大家伙兒都疑糊了。鐵塔是今早晨下山到小鎮(zhèn)背菜,按時間算,應(yīng)該是擦黑才能趕回來,咋這么早就回來了?

鐵塔氣喘吁吁地走到了大家面前,我和小六子趕緊上前幫他接下肩上扛的人,24號打了一碗水端給鐵塔,鐵塔坐在路旁的石塊上邊喘著氣邊喝水。

我和小六子把那人接下來,平放在路旁的草坪上,才發(fā)現(xiàn)是個女子,小六子驚呼道:

“是個女的。”

女子臉剎白,昏迷不醒,衣襟被棘刺掛的破爛,露出白嫩的肌膚,鐵塔把碗遞給24號。脫下衣裳掩蓋著女子身體,半蹲著,左臂枕著女子的頭,抬眼望了一眼大家,道:“這有啥稀奇的?”又回頭招呼24號,“打碗水來?!?/p>

24號又打了一碗水來,大家才從短暫的驚愕中清醒過來,七手八腳地幫鐵塔。耗子臉站在一旁,搓著手,又象是自語,又象是問大家:

“這是咋回事,這究竟是咋回事?……”

“咋回事?你不是沒長眼睛!”

鐵塔掃了耗子臉一眼,耗子臉愁眉苦臉的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鐵塔接過24號端來的茶水,捱到女子嘴唇邊……

小六子伸手枕著女子的頭,換鐵塔吃飯。鐵塔叫伙夫幫助熬點(diǎn)稀飯,伙夫不愿意。24號25號兩人主動去熬稀飯,鐵塔添了一大碗飯,大口大口地邊吃邊向大家講敘事情的經(jīng)過。

今天上午,鐵塔下山,走到不到一半路程的一個山坳,忽然發(fā)現(xiàn)路旁灌木的枝椏上,掛著條水紅色的頭巾。他感到很奇怪,在這荒山僻嶺咋會有這樣的紗巾,便走攏去摘下紗巾。灌木林背后是個陡坡,就在他摘下紗巾的同時,發(fā)現(xiàn)陡坡下躺著個女子,已經(jīng)被摔得昏迷不醒,鐵塔來不及細(xì)想,連滾帶滑地溜到坡底,馱起女子就爬上坡,放在草坪上。望著昏迷不醒的女子,鐵塔猶豫了,是把她扛到小鎮(zhèn),還是扛回民工隊,他拿不定主意,思索再三,便決定把她扛回民工隊,一來民工隊路途較近,二來民工隊熟悉,如果扛到鎮(zhèn)上該如何辦?他心里也沒底。

這是,大伙才注意到鐵塔的背篼里是空的。耗子臉不滿地咕嘟:“沒背回菜來,咋生活……”

鐵塔抬頭瞪了他一眼,他伸長了的耗子脖子一下縮了三寸。

小六子慢慢地往女子的嘴里倒水。女子的喉嚨蠕動著,過了一陣,女子低吟了一聲,慢慢睜開了眼睛。大家都松了口氣,道:“醒了,蘇醒了……”

女子在朦朧中,見她身邊圍的全是男子漢,一個個都注視著她,她心里猛地一驚,掙扎著要站起來,但必定身體虛弱,撐了幾下,都沒爬起來,鐵塔蹲下道:

“小妹妹,你身體還虛弱,先休息休息……”

南部縣24號25號也圍上去道:“姐姐,你先別動,休息下再說……”

女子望了望鐵塔,又看了看還沒脫奶氣的24號、25號,再望了望周圍都用關(guān)心的目光,注視著她的人們,吁了一口氣。稀飯熬好了,24號端過來,鐵塔接過一勺一勺地喂她……

女子喝完稀飯,臉上有了點(diǎn)紅暈,她喘了幾口氣,感動地望了鐵塔一眼,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大家望著女子,這時才想起如何安頓她。咱們這里全是男子漢,可以這么說,連耗子都是公的。突然,從天而降,出現(xiàn)了個女的,該如何安排?大家一時沒了主意,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還是南部縣24號腦瓜子靈,眼珠子一轉(zhuǎn),嘣出一句話來:

“把她安頓在保管室?!?/p>

大家心里一亮,對呀!保管室就在我們住的工棚旁邊,僅放了一些鋤頭、鋼釬、籮筐等一些雜物,也沒啥貴重的東西。

耗子臉一聽,就瞪著24號:“就你多嘴!”24號不哼聲了。耗子臉急擺著手,“不行,不行!頭兒不在,我可不敢做這個主!”

鐵塔說:“你不敢作主,我作主,把鑰匙給我?!?/p>

耗子臉不敢說給,也不敢說不給,縮著頭,躬著水蛇腰,遛到一邊去,耷拉著耗子胡須,圓碌碌的耗子眼睛不時脧鐵塔一眼。

鐵塔也不再搭理耗子臉,抱起女子,一腳踹開保管室的門,大家伙兒出墊褥的出墊褥,出被蓋的出被蓋,七手八腳把鋪鋪好,安頓了女子。

下午上工,大家的心里似乎都有啥牽掛,七上八下的,后來才明白,是牽掛著保管室的那女子。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下工,大家便往工棚跑。

那女子經(jīng)過一下午的休息,身體雖然還沒完全恢復(fù),臉還是那么蒼白,但已經(jīng)起來。她把保管室收拾得井井有條,便幫伙夫把飯菜做好,擺在了公路上。自己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候著大家。旁邊,豎著幾根用竹子扎成的火把。閃爍的光映照著她那虛弱的身軀,時而變長,時而變短。

大家伙兒見女子已經(jīng)起來了,似乎心里得到了一些慰藉,便紛紛拿碗吃飯。女子低眉細(xì)眼的,偶爾抬頭掃大家一眼,又低下了頭。24號拿了個碗添了飯,挾了一些菜,給女子端去。女子望了24號一眼,接過飯碗,低著頭慢慢地吃著。

“姐姐,你從哪來?咋昏倒在深山老林里?”24號吃著飯,奶聲奶氣地問。

大家都停止了扒飯,看著女子。女子瞟了24號一眼,仍然慢慢地扒著飯。等了一陣,仍然沒有女子的回音,大家有些失望了,便繼續(xù)吃飯。

鐵塔說:“休息幾天,等你身體好了,我送你下山?!?/p>

“不……不,我不下山,……我就在這里,干點(diǎn)啥都行!”女子一聽,慌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大家都有些愕然,耗子臉不滿地咕噥道:“留在這干啥?我們這里有啥是你干的……”

鐵塔瞪了耗子臉一眼,耗子臉脖子一縮,急忙打住話。

女子抬起頭來,望著大家,眼圈里蕩起了淚花……

鐵塔安慰道:“行,不送你下山,只要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吃的……”

當(dāng)晚,我們住的工棚很安靜,沒有往天的臟話、粗話,因為隔壁必定住上了一個年青的女人。

大金牙從山下回來,見他不在的這幾天,工程進(jìn)展異常的快,心里特別高興,便夸耗子臉會辦事,耗子臉受寵若驚地跟在大金牙身后,扭著水蛇腰,耗子胡須向上劇烈的翹動。一雙耗子眼睛也由于興奮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大金牙從兜里掏出一盒“經(jīng)濟(jì)”煙(那時煙也要憑票購買,雖然“經(jīng)濟(jì)”煙八分錢一盒,也還是不容易買到),竟破天荒地遞了一支給耗子臉。耗子臉驚喜地伸出雙手接住,掏出火柴,給大金牙點(diǎn)上,然后才點(diǎn)燃自己的。

耗子臉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著煙圈,細(xì)細(xì)品嘗著“經(jīng)濟(jì)”香煙的味道。眼角忽然瞟到了南部縣25號從土堆后拱出來,便大聲斥道:

“干啥去了?偷奸?;摹?/p>

25號被他劈頭蓋腦的一訓(xùn),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偷眼脧大家。

24號還比較冷靜,幫著解釋:“他……他去屙屎來?!?/p>

“誰要你幫他說,他自己不會說?”耗子臉把24號頂回去。

24號不敢吭聲了。

“我就是去拉屎來,不信,你去看嘛……”25號回過神來,睨了耗子臉一眼,倔犟地說道。

耗子臉被一頂嗆,小眼睛瞪得圓圓的,唇上的耗子胡須劇烈振動。眼看一場冰苞就要落在25號身上,幸好今天大金牙的心情特別好,把手一揮,大度道:

“算了,算了,25號干活去?!?/p>

這場風(fēng)波平息下來。大金牙跳上路旁的一個土堆,居高臨下俯視著工地。公路中間有一塊足有200斤重的大石塊,孤伶伶地躺在那里,很顯眼。石塊太沉,搬不動,我們準(zhǔn)備在下工前,大家合力把它推下公路旁的深壑。

大金牙瞅著瞅著,忽然心血來潮,指著石塊,舉起抽了兩支的那盒“經(jīng)濟(jì)”煙。

“哪個能把這塊石頭搬走,我獎他這盒煙!”

大家正在賣力的干活路,被他猛地一喊叫,都停止了手中的活,愣愣怔怔地望著他。大金牙見沒有人動,又發(fā)出第二道口諭:

“哪個能把它搬走,除獎勵這盒煙外,還加一天的工!”

一天的工,三塊多錢!買三條多“經(jīng)濟(jì)”煙,是不小的誘惑。

大金牙第二道口諭出口,耗子臉就像跳梁小丑似的跳下土堆,從地上撿起根樹枝,指著民工:

“你……你……你來!”

指點(diǎn)到南部縣24號、25號時,倆人只是往后縮,耗子臉并不放過他倆,揶揄道:“你這兩個小雜種,光吃不長力氣……”

忽然,一只粗壯的手伸過來,奪過耗子臉手中的枝條,“咔嚓”一聲,折斷了,耗子臉正要發(fā)火大罵,抬頭一瞅,見鐵塔赤裸著上身,捏緊兩個拳頭,象座大山一樣立在他面前,虎視眈眈地瞪著他,他心里一激靈,脖子一縮,悻悻地退到大金牙身后。

鐵塔抬頭望著大金牙:“說話算不算數(shù)?”

“算數(shù)!”

“當(dāng)真?”

“當(dāng)真!”

“一盒香煙加一天的工錢?”

“當(dāng)然!”

“好,大家都聽到了,不得反悔!”

再說那女子經(jīng)過幾天的調(diào)養(yǎng),逐漸恢復(fù)了元?dú)?,臉上也有了紅潤??瓷先ミ€蠻年青,只有二十歲左右吧。在這民工隊也沒有人安排她干活路,她自己倒閑不住,便幫廚房干些打雜的事兒,這倒樂了那個偷奸躲懶的瘦伙夫。

此時,女子正幫著伙夫送茶水到工地,隨著她有節(jié)奏的腳步,扁擔(dān)兒在肩上閃閃,一條烏黑的大辨子從隆起的豐滿的胸脯墜到腰間,隨著身體有節(jié)奏的顫動,大辨子左右晃動。當(dāng)她剛到工地,就見鐵塔緊了緊腰帶,活動了下粗壯的胳膊,向石塊走去。她望著那巨大的石塊,心里暗暗替鐵塔擔(dān)心。在這一群粗魯?shù)拿窆ぎ?dāng)中,她最感激的就是鐵塔,如果不是鐵塔從荒山僻嶺把她救回來,她恐怕早就去見閻王了,別看鐵塔外貌十分粗獷,內(nèi)心卻特別精細(xì),每天下工都要來問候她幾句,怕她一人孤獨(dú),便叫24、25號天天晚上來陪她擺龍門陣,一直到深夜才回工棚休息。而他卻很少來陪她,她多么希望他來陪她,哪怕一會兒,她心里也會感到欣慰!但卻使他每每失望。此時,她看著鐵塔一步步靠近石塊,驚得大張著嘴,差點(diǎn)驚呼起來,可馬上意識到什么?趕快用手捂著嘴,愣愣地望著。

鐵塔走到石塊前,彎下腰,十指緊摳著石塊的棱角,大喝一起:“起!”石塊就離了地面,他慢慢地挪著腳,一步一步挨到公路邊,手一松,石塊就彈跳著發(fā)出碰撞聲滾下了深谷……

大家一驚一炸,繃緊的心突然松馳,發(fā)出勝利的歡呼。鐵塔跳上土堆,手一伸:

“拿來!”

大金牙只得悻悻地把煙放在鐵塔手掌里。鐵塔回頭瞪了耗子臉一眼,耗子臉脖子往后一縮。

鐵塔跳下土堆,那女子抑制不住心里的興奮,竟笑盈盈地跑上去,掏出手巾替鐵塔擦額頭上的汗珠。當(dāng)著這么多人,女子的熱情勁頭,倒把鐵塔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攔住女子的手,接過手巾,自己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大金牙乍一見女子,感到很奇怪。這里男子漢的世界,就連耗子都是公的,從哪鉆出來的女子?而且這么美麗?大金牙神了,腦子半晌沒有轉(zhuǎn)過彎來。耗子臉在他身邊嘀嘀咕咕的講些什么?他一點(diǎn)也沒聽到。他定了定神,才斷斷續(xù)續(xù)聽清。

“……這個女子是鐵塔撿回來的,住在保管室,……我不同意,鐵塔估倒住進(jìn)去的……只要你開一聲腔,就把這女子攆走?!?/p>

大金呀問:“你說啥?”

耗子臉猶豫了一下,說:“把她攆了。”

“不,讓她住下?!贝蠼鹧罃[了一下手,思考了一下:“這樣吧,還是給她點(diǎn)活干,讓她干伙夫,把伙夫換到工地上來干活路。”

耗子臉疑惑地望了大金牙一眼,要想說什么,但終沒說,便去安排了。

后來,大金牙把女子編為了28號。

大金牙悶了半晌,喘過氣來,拍拍屁股,吩咐道:

“森工局的領(lǐng)導(dǎo)今天要來巡查,前段時間鋪的路,要平整夯實。”

接著大金牙就安排:你幾個平整路面,你幾個夯實路基,你幾個……他布置完畢,兩袖一甩,就到正公路上去恭候。

不大會兒,幾輛北京吉普拖著黃龍般的塵土馳來,停在公路上,從車上下來幾個人,其中就有小六子的叔叔。大金牙陪著下了岔公路。

小六子的叔叔40來歲,矮墩墩的個頭,留著淺平頭,穿一件褪了色的老藍(lán)布中山服。我橫看豎看都沒看出來有一點(diǎn)領(lǐng)導(dǎo)的味兒,說準(zhǔn)確點(diǎn),倒像是個碼頭上的搬運(yùn)工。走近了,小六子喊了聲:“叔叔”。小六子的叔叔便停下來,小六子把我介紹給他叔叔,他叔叔挺和藹地問我,過得慣嗎?活路累不累等等。大金牙靠攏來,討好小六子的叔叔,夸我倆干活路如何如何行……反正全是贊揚(yáng)的話。小六子叔叔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我倆擺了擺手,便和其它幾位領(lǐng)導(dǎo)往前走。走到打夯的民工面前,無意識的多看了他們幾眼。幾個民工見瞧他們,干得更歡。夯石在他們手中拋上落下,重重地砸在路面。小六子的叔叔便住了步,看他們打夯,這一看就出了問題。

“喂,你們在下面埋了啥子?”小六子的叔叔一反剛才的和藹,板著面孔問道。

幾個民工心虛,聽他這么一問,就停了下來,其中一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沒……沒有啥子呀!……”

“沒有啥子?哄我?”小六子叔叔冷冷一笑,“當(dāng)我是一個大傻瓜!是嗎?我問你,為啥這邊夯砸,那邊路面在顫動?”

大金牙不知是咋回事?扭頭尋耗子臉。耗子臉正巧安排女子28號替換伙夫回來,聽到小六子叔叔的責(zé)問,不敢靠近,站在后面縮頸縮項地,時而瞅一眼大金牙,時而瞟一眼小六子叔叔。

“路基下埋了樹木!”小六子叔叔肯定地說,“這樣能保證質(zhì)量嗎?給我摳出來!”

大金牙不敢怠慢,急忙招呼大家用鋤頭挖用鐵鍬扒用鋼釬撬。

小六子叔叔扳著個面孔和幾位領(lǐng)導(dǎo)就站在旁邊看大家挖扒。大金牙陪著笑,掏出“經(jīng)濟(jì)”煙一一遞上去。小六子叔叔手一攔:

“叫他們快挖!”

大金牙便嗷道:“快挖!快挖!”

忙碌了好一陣,才把朽木一根根扒出來,推下了路邊的深壑。

小六子叔叔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便和其他幾位領(lǐng)導(dǎo)走了。

這才是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白白浪費(fèi)了許多工。經(jīng)過剛才的劇烈勞動,大家伙兒都累得坐在路基上喘粗氣,大金牙送走小六子叔叔他們轉(zhuǎn)回來,怒氣沖沖的咆哮:

“誰干的?到底是誰干的?……”

沒有一個人吭聲,大家的眼睛都往耗子臉身上脧。這時候,耗子臉蹲在一旁,縮成了一團(tuán),腦袋低到胯襠里,尖尖嘴唇上的耗子胡須耷拉著,時不時瞟大金牙一眼。

大金牙一見大家的眼神就全明白了,劈頭蓋腦的就是一頓好罵,把耗子臉的祖宗八代掀了個底朝天??粗淖幽樐歉独仟N相,又覺得他怪可憐的?;仡^一想,耗子臉本意還是為大家好,希望大家少干活路,多掙點(diǎn)錢,怪就怪在誰知道小六子叔叔有火眼金星吶!

鐵塔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來道:“算了,算了,大不了大伙多干點(diǎn)兒活路。你也別罵他,他本意還是為了大家,大家說,是嗎?”

大家便異口同聲:“是呀,是呀……”

大金牙瞅了鐵塔半晌,又瞪了耗子臉一眼,“哼”了一聲,把袖頭一甩,轉(zhuǎn)身回工棚去了。

大金牙安排我去打柴。

幫伙房打柴,我倒是挺樂意的。從女子28號接手伙房后,把伙房收拾得干干凈凈,伙食雖然還是老白菜和四季豆,但做得挺精細(xì),不像以前的那個伙夫??山形胰ゴ虿?,到哪打柴?我心里沒有底。這山上倒是滿坡的原始森林,林密樹大,最小的樹也有尺把大,幾丈高,我咋砍?枝椏都有半尺粗,爬上樹去剔樹椏,那更不行,我從小就有恐高癥,別說爬那么高,就是站高一兩米,我都要頭暈呀!

我腦瓜子一轉(zhuǎn),便向大金牙建議:“派鐵塔和我一起去打柴?!蔽覐?qiáng)調(diào)說,“鐵塔在深山老林里的時間長,有經(jīng)驗?!贝蠼鹧揽紤]了一下,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我找到了鐵塔。鐵塔正在巖崖上打炮眼,他放下二錘,從崖上跳下來。

我問他:“啥地方打柴?滿坡都是環(huán)抱的大樹,弄不好樹倒下來要傷人,剔枝椏,我更不行!”

鐵塔“嘿嘿”一笑:“我說26號小老弟,打柴我有經(jīng)驗,砍碗口大的樹,既好砍又好扛?!?/p>

“哪有碗口大的樹?”

“這你就別操心,跟我走就是了?!?/p>

鐵塔領(lǐng)著我,爬過一道坡,翻過一道坳。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碗口大的冷杉林,樹干筆挺,象彈過墨線似的,和周圍的森林有很大差異,地上殘留有火災(zāi)后燒焦了的樹樁樁,顯然這片林子是大火焚燒后重新生長起來的。

鐵塔把斧子一擱,道:“就在這里砍?!?/p>

我和他坐在地上小歇了會兒,便開始砍樹,我倆每人砍倒兩根,剔去枝椏,交叉綁成人字形,扛起就走。

走到半路,鐵塔說:“這下面有個水潭,水清澈見底,我們?nèi)ハ磦€澡?!?/p>

提到洗澡,我便想到我已經(jīng)有一兩個月沒洗過澡了。不是不講衛(wèi)生,而是這里講不起來衛(wèi)生,從天麻麻亮出工,到天黑盡了才收工?;氐焦づ锍赃^飯,疲倦的身子骨就像散了架,倒下鋪就睡瞌睡,哪有時間和精力洗澡喲?

初到的夜晚,我和小六子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睡覺,被虱子跳蚤咬得挺厲害,隔著內(nèi)衣褲不好捉,我們才明白大家為啥都脫得精打光。于是我們也脫得一絲不掛,哪里一疼,手指就到,指甲一夾“啪”地跳蚤的肚子就爆開了花。漸漸我捉虱子跳蚤也有了經(jīng)驗。

一提到洗澡,我渾身就癢癢的,巴不得馬上就跳下水潭洗個痛快,把身上的污垢沖洗得干干凈凈。我和鐵塔便放下樹木,沿一條長滿雜草的小路往下走。忽然,鐵塔住了腳,側(cè)耳聽了一會,有些奇怪地自語道:

“這才是怪事,潭里好像有人在洗澡!”

我也細(xì)耳傾聽,果真有戲水的響聲,方園幾十里沒有人家,咋會有人在潭里洗澡?莫非是妖怪!

我和鐵塔對視了一下,便輕手輕腳地往水潭靠近,到了潭邊,躲在一塊大石包后面,便悄悄探頭往潭里張望。

這塊水潭不大,僅有四、五畝地大,周圍都是茂密的森林,岸邊是一塊緊挨一塊的大石頭。潭背后是一壁崖,水就是從崖上瀉入潭的。潭中有條美人魚在戲水,烏黑的長發(fā)飄撒在湖面,就像青蛙似的腳手一伸一縮在游泳,白嫩的身軀在清亮的水里依稀可見。游的姿勢挺優(yōu)美。我和鐵塔看呆了。美人魚游到對岸,又游回來。到了潭邊,隨著水聲嘩啦啦的響,美人魚站了起來,豐滿高聳的乳房在陽光下閃出耀眼的白光。

啊呀!是個女的!我和鐵塔一下縮回頭,坐在地上,背靠著石壁,心“砰砰”地直跳。這是啥地方拱出來的女人?我和鐵塔都懵了。聽到“嘩……嘩……”的澆水聲,我和鐵塔又情不自禁地探頭偷看,只見那女人背對著我們,坐在潭邊的水里,澆水洗身子。洗完身體,站起來,轉(zhuǎn)過身,踏著潭邊的鵝卵石就像跳舞一樣,往岸上走。她雙手把撒在胸前的長發(fā)往后一卷,露出臉蛋,啊呀,原來竟是女子28號!

我和鐵塔再也不敢偷看了,躲在石塊后面,心像貓抓一樣,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敢動彈,怕女子28號發(fā)現(xiàn)我們在偷看她。那我們的臉面往哪擱吶?

眼睛不看,耳朵卻管用。聽到28號踏著石頭響,走到離我們不遠(yuǎn)的一塊巖石頭上,聽到她穿衣服的聲音,隨即又響起了她哼的歌聲:

“小河的水清悠悠/莊稼蓋滿了溝/解放軍進(jìn)山來/幫助咱們搞豐收……”

女子28號的歌聲這么婉轉(zhuǎn)動聽,這是我和鐵塔都沒想到的。我和鐵塔被28號動人的歌聲吸引住了……突然,歌聲卡然停止,傳來了28號招呼我們的聲音:

“出來吧!你們不是要洗澡嗎?別在石頭后面躲著,我早就曉得你們倆啦!”

沒辦法,我和鐵塔只得悻悻地從石頭后面走出來。女子28號已經(jīng)穿好了衣褲,坐在大石頭的邊緣,雙腿吊在石壁上晃動著,梳著濕漉漉的長發(fā)。28號洗過澡后,更顯得光彩動人。她笑咪咪地說道:

“你們洗澡吧,我不偷看?!?/p>

可我們咋好脫衣服吶?她還坐在我們面前望著我們。我們都不動,她明白了我們的意思,便“嘻嘻”地笑著,站起來往森林里走。直到她走到大樹背后,我們才脫衣下水。

高山之水,雖然有些寒浸,但還是挺舒服的。鐵塔不會游泳,便在齊腰深的水里澆洗身體。我在潭里游了兩圈,便游到潭邊,和鐵塔互相幫助搓背。洗完澡,剛穿上衣褲,女子28號就從大樹背后走出來,笑盈盈地說道:

“26號,游得好呀!”

我一愣:“你偷看了我們。”

“沒有?!?/p>

“哪你咋曉的?”

“憑感覺!”

女子28號這么開朗大方,這是我沒料想到的。平常很少聽到她多說一句話,低眉細(xì)眼,說話很輕,哪像今天這么大膽的說,開懷的笑!

一只白色的水鳥,像閃電貼著潭邊掠過,翅膀煽起的水波紋,在潭面上蕩開,消失。忽然,水鳥像箭一樣,猛地扎到水里,又迅速飛起來,嘴上叼了一條魚,白花花的魚還在拼命掙扎。

我們坐在大石塊上,從群山的一個缺口望過去,遠(yuǎn)遠(yuǎn)的有座朦朦朧朧的山影,展現(xiàn)在缺口前。

女子28號眺望著那座山峰,喃喃道:“翻過那座山不遠(yuǎn)就出山啦!”

“是呀?!蔽逸p輕道。

“出了山,坐一天的汽車就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女子28號沉浸在回憶家鄉(xiāng)的幸福之中,“我的家鄉(xiāng)在川西平原上。春天,一望無邊的翠綠;秋天,又是一望無涯的金黃。有一條小河緩緩從我們的村子中穿過,沿河兩岸是一排排的柳樹,細(xì)長的柳葉垂在河面,微風(fēng)一拂,蕩起圈圈漣漪,小河水清澈見底,能見到魚兒在游戈。小時候我們常常下到河里摸魚戲?!?/p>

“哪你的家鄉(xiāng)叫啥名字?”我被女子28號述說的美景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打斷她的話問。

女子28號猛一驚,從陶醉中醒來,感到自己說走了嘴,突然打住,緘默不語了。

又默默地坐了一陣,太陽西偏了,我道:“咱們走吧……”

我站起來,領(lǐng)頭只顧往前走。把鐵塔和女子28號甩在后面。我知道,女子28號對鐵塔有意思,我早就從她的眼神和舉動看出來了。但鐵塔到底是什么心理?我沒窺視出來,今天正好留他倆在后面勾通勾通。

一只山雞從草叢中飛起,嚇得女子28號“啊”地一聲尖叫,轉(zhuǎn)身撲在鐵塔的胸上。鐵塔猛的一驚,定神一看,是只山雞,便拍著她的肩頭:

“莫怕,是只山雞……”

女子28號柔韌豐滿的胸脯緊緊貼著鐵塔。鐵塔臉一紅,感到渾身不自在,就輕輕推她的肩頭,她慢慢抬起頭,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猛地放開,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我把頭扭到一邊,假裝沒看見……

回到工棚,大金牙正在工棚外徘徊,見我們?nèi)艘坏阑貋?,臉色陰沉地擠得出水來……

當(dāng)晚深夜,我被小便脹醒,爬起來去解小便,卻見鐵塔的鋪是空的,我沒有在意,解了手,正準(zhǔn)備回工棚,忽然聽到前面拐彎處有響動。我便輕手輕腳地摸過去,見斜坡靠近森林的草坪,有一團(tuán)黑影在蠕動。嚇得我差點(diǎn)驚叫起來。我急忙蹲在一簇灌木叢后面,眼睛適應(yīng)了黑夜,才模糊地看清是兩個人影扭在一起。

“不,不行……我不能毀了你……你放開……你放開呀……”

是鐵塔的聲音。

“不……不嘛……我就要給你……我要跟你……你救了我……又看了我的身子……反正我已是你的人啦……”

是女子28號的聲音。

一個黑影在往別一個黑影的懷里靠,別一個黑影卻在拼命地往外推……

這類事情,我不便多看,便悄悄地退回來,回到工棚,躺在鋪上,卻怎么也睡不著。過了會兒,鐵塔輕手輕腳地回來,悄悄地鉆進(jìn)被窩,我翻了個身,他便輕輕問我:

“還沒睏著?”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反正沒瞌睡,便披衣坐起來,鐵塔也坐起來,遞了一支“經(jīng)濟(jì)”煙給我。

我倆都不開腔,只有兩個煙頭在黑暗處一紅一暗。工棚里的鼾聲和火塘燃燒的木材爆響聲交聚在一起。鐵塔凝視著火塘,輕輕說:

“你都看到了?”

我沒吭聲。

他又說:“她要嫁給我?!?/p>

“那你就娶了她吧?!?/p>

“哪不行……我不能毀了她?!?/p>

鐵塔緘默不語了,只見他的煙頭在黑幕中一亮一紅,他望著黑森森的頂棚,像是在沉思又象是在回憶什么……

過了一陣,我問道:“你愛28號嗎?”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我不能再害了28號。”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也不便再問,就是問,他也不會講。這里的每一人都有一層面紗,使人能看到他這個人,但就是不能見到他的真實面孔。我腦子突然萌起一個新的疑問,便問他:

“28號是咋昏倒在深山老林里的?”

鐵塔瞟了我一眼,說:“是人販子拐騙她到山里,準(zhǔn)備賣掉,她逃出來,迷了路,昏倒在深山老林里的。”

又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人!恐怕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本難讀的唐書(經(jīng))呀!

我說:“大金牙似乎窺視著28號,想打她的主意?!?/p>

鐵塔說:“28號給我說起了,幾次都被28號拒絕了?!彼恼Z言突然變得很硬,“他如果再對28號非理,老子的拳頭可不認(rèn)得他是頭兒。”

……遠(yuǎn)處傳來啟明鳥悠長的叫聲,已經(jīng)離天明不遠(yuǎn)了。鐵塔脫了衣裳,鉆起被窩:“睏吧,只能睡一小會兒了,明天還要干活吶!”

我也鉆進(jìn)了被窩……

“放炮羅……放炮羅……”

鐵塔在巖崖躍上跳下的點(diǎn)炮,別看他身軀魁梧驃悍,動作靈活的卻像一只在藍(lán)天上自由自在翱翔的山鷹。

我坐在凹進(jìn)的巖石下,望著對面深壑中涌起來的白云。白云變幻無窮,一會兒像蛟龍騰空,一會兒像洶涌奔騰的大海,一會兒像朵朵綻開的棉花,繼而又宛如粼粼的魚甲……

耗子臉坐在我旁邊的一塊石頭上,躬著腰,雙手撐著臉腮,凝視著對面白云繚繞的山腰,那神情十分可憐。50多歲的人啦,體力又不濟(jì),全憑巴結(jié)大金牙得到些照顧。大金牙安排他當(dāng)保管和干些打雜的事情。應(yīng)該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都可憐,可憐人應(yīng)該幫助可憐人,彼此應(yīng)該相互照顧,而他卻常常倚仗大金牙的勢力欺侮別人。

山里吃肉打牙祭的時候相當(dāng)少,個把月才吃到一次肉,說到吃肉打牙祭就像逢年過節(jié)一樣,十分高興。今天早晨,剛吃早飯,山下就帶口信上來,說今天晌午運(yùn)豬肉上來,大家一聽都蠻高興。南部縣24、25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高興,在上工的路上,一個扛鋤頭,一個提撮箕,手舞腳蹈地邊走邊跳:“今天開洋暈,吃肉打牙祭,咚咔咚咔咚咚咔……”

大金牙今天也蠻高興,和大家一起干。打炮眼差人手,便躍上巖崖掌鋼釬。不知道那舞二錘的仁兄,是因為興奮過余,精神恍惚,還是平常懼怕大金牙,心情緊張,一錘沒打在點(diǎn)子上,滑下鋼釬頭,重重砸在大金牙的手背上,頓著鮮血直涌。痛得大金牙眥呀咧嘴,持二錘的仁兄懵了,愣愣怔怔地望著大金牙鮮血直冒的手背呆了。

大家都慌了手腳,還是耗子臉比較冷靜,急忙取來藥箱,拿出碘酒,消炎粉,云南白藥給大金牙清洗上藥。耗子臉邊上藥邊咕噥:

“就是24、25號,清晨白早的又唱又跳,要吃肉要打牙祭,……這下可好,犯了忌諱,果真吃‘肉了!”

耗子臉不去怪操二錘的民工,竟去怪24、25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一句話,就煽起幾個與大金牙貼得比較近的民工。幾個民工磨拳擦掌,挽衣拆袖的圍上去,就要教訓(xùn)24、25號。24、25號臉嚇得煞白,就像小雞子一樣直哆嗦,邊退邊聲辯:“我沒有……我沒有說過呀……我沒說過……”

眼看一場流血的事件就要發(fā)生……

忽然,平添一聲炸雷:“誰敢動他倆一下,老子砸爛他的狗腦袋!”

大家抬頭一望,只見鐵塔手持二錘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崖壁上。

幾個家伙被鎮(zhèn)住了,僵在那里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時,大金牙發(fā)話了:“算了,算了?!睅讉€家伙才找到臺階下,悻悻地收了手。

這么一折騰,大家的興趣都沒了。直到臨近中午,想到馬上就要打牙祭,氣氛才有些回升。

幾大盆蘿卜紅燒肉擺在公路上,熱氣騰騰的,老遠(yuǎn)就嗅到肉香。我們上山以來,已經(jīng)打過幾次牙祭,時常是碗里的飯還沒吃到一小半,肉就被搶光了,吃得人心欠欠的。幾次以后,我也學(xué)乖了,首先在碗里勺少許的飯,然后足足勺幾瓢肉扣在碗里,呼呼地往嘴里扒拉。碗里的肉和飯吃完,盆里的紅燒肉已被搶光。然后才足足添一大海碗飯,把盆里的肉湯湯倒在碗里拌和著慢慢地吃。這樣既可以多吃到肉,又可以吃飽飯,一舉兩得。

吃過飯,洗了碗,大家都打著飽嗝,朝工地上走。上午放了炮,幾大堆沙石擺在公路中間,下午便不打炮眼,所有人都搬運(yùn)沙土。大家伙兒扒的扒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正干得來勁,忽然,頭頂上發(fā)出“嗡——”的異常響聲。大家都不明白是咋回事?都癡癡地抬頭張望。鐵塔經(jīng)歷多,反應(yīng)快,疾呼道:

“不好,垮崖了!快跑!”

鐵塔首先丟下鋤頭,撒鴨子似的跑。大家也紛紛丟下手中的工具,跟著鐵塔沒命地跑。后來,我們才知道,這類垮崖(塌方)是因為放炮把斷崖震裂,沙石震松后,造成的大面積滑坡。

我正沒命地抱著腦殼逃,身后響起了“嘩——轟——”的巨大響聲,隨著塵土蕩起來,彌漫了周圍,掩住了天空。塵埃散盡后,才看清剛才干活路的地方,全被沙石覆蓋。我驚呆了,心想要不是我跑得快,定會被泥石吞噬,真是好險呀!

“24號,不見了!”

忽然,南部縣25號一聲驚呼。大家定神一看,果真不見24號和另外二名民工。沒誰招呼,大家就迅速反應(yīng)過來,爬到沙石堆上扒挖。鐵塔一個人推著幾百斤重的大石塊。

大概半個小時,24號和另外二名民工找到了,但已經(jīng)窒息而死。剛一扒出,25號就撲上去嚎啕大哭。

我和小六子上前拖他,可無論如何也拉不開,還是鐵塔上前,一抱,才把他抱開。

25號的嚎哭聲,凄凄涼涼,如泣如訴。在城市和農(nóng)村我聽到過無數(shù)死了親人的痛哭,但卻沒有一個象25號這樣傷心,這么凄楚的催人淚下。

大金牙從工棚來,聽到哭聲,撥開人群問:“啥子事?”

有人答:“24號和二名民工被垮崖砸死了。”

“死了?”大金牙不以為然,“丟到山溝去!”

耗子臉和幾個民工取來被子把24號和二名民工卷好扎牢,一人抬腳一人抬頭,走到公路邊,往深不見底的山壑里一拋,三具尸體就象段木頭,彈跳著,帶著撞碰聲越滾越遠(yuǎn)……

25號痛哭著,向24號撲上去,我和小六子死死地把他抱住……

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使我深感愕然。這時我才領(lǐng)悟到在這深山老林里,死人,就象踏死一只螞蟻,人的生命在這里變得一錢不值!后來,鐵塔告訴我,只不過是我到這里面做的時間不久,久了,見多了,就會習(xí)已為常。

處理了尸體,大家又繼續(xù)干活路,氣氛又活躍起來,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年。

傍晚,收工回去,因為我心情不好,草草吃了幾口飯。就進(jìn)了工棚,脫光了衣褲,鉆進(jìn)被窩睡覺。大金牙走進(jìn)來,大聲嚷道:

“莫忙睏覺,今晚評工分。”

一聽評工分,大家都振作起來。

評工作,是那個年代的產(chǎn)物。在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隊評工分,根據(jù)工分的高低,分得糧食和其它農(nóng)作物。而在這里卻是根據(jù)工分的高低,領(lǐng)取工錢。十天評一次。

大金牙坐在火塘旁,加了幾塊木材,火熊熊燃燒起來。大金牙的身影就像幽靈一樣,在火光中晃動。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講了幾句開場白,就開始評工分。

首先從大金牙開始,毫無疑問:10分!包括耗子臉在內(nèi)的前五名都是10分。因為他們與大金牙關(guān)系密切。按數(shù)號依序評下去,當(dāng)評到25號時,大家都沉默了,不覺想起死去的24號,都有此傷感。耗子臉搶先發(fā)言:

“5分!”

大家都愣了,耗子臉這樣做也太損人了!明顯是在欺侮人家,不說24號剛死,25號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就人家干活路兢兢業(yè)業(yè),勤勤肯肯的勞動態(tài)度,也不止“5分”呀!前面評的有些10分的人,還趕不上人家干活路的認(rèn)真態(tài)度。

我、小六子、鐵塔都不同意,和他們爭執(zhí)起來。

耗子臉說:“他干活路?偷奸?;?!給他5分是從頭上看到腳底下,足夠了!再說,他人小個子小,挑不起,抬不起,只能扒扒挖挖沙土。”

小六子反駁道:“你說人家,你就不偷奸?;??你說人家啥都不行,你又有好得行?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說,你干了些啥子?”

一席話把耗子臉噎住,說不出話來。

5號以前的幾個民工幫腔起哄。13號鐵塔虎地站起來:“要說干活路,你們誰來和我比?我比你們兩三個!虧你們想得出來,別做得太損人了!“

……雙方互不相讓,空氣里彌漫了濃厚的火藥味。這時,大金牙咳了咳嗽,一錘定音:

“6分!”

評到我和小六子,當(dāng)然沾了小六子叔叔的光,都是10分!

評完工分,大家都陸陸續(xù)續(xù)鉆進(jìn)了被窩,不一會兒,工棚里的鼾聲就此起彼伏?;鹛晾锶紵哪静模l(fā)出“嘩嘩啪啪”的爆響,在這寂靜的深夜里,格外清脆。

我躺在鋪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晃動著南部縣24號和二名民工的影子……淡淡的月光透過板隙洗在鋪前,清涼如水。我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魯濱遜飄洋過海。流落孤島,落了個行俠仗義的美名,而我呢?飄流倒這荒無人煙的的深山老林只取了頂破草帽!

南部縣25號失踩了!

這似乎在情理之中,又出乎大家的預(yù)料之外。24號死后,25號就變得精神恍惚,常常一個人愣愣怔怔的發(fā)呆。在人深夜靜時,突然在夢中嚎啕大哭,鬧得整個工棚都不得安寧。大家都能理解,認(rèn)為是24號剛離開人世,25號還籠罩在悲哀的陰影之中,過一段日子,隨時間的推移,久了,淡化了,就會慢慢好起來??烧l知道,隨時間的過去,25號不但沒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卻積憂成病竟精神失常瘋了。一個人念叨著24號的名字,在工地和工棚之間轉(zhuǎn)悠。

發(fā)現(xiàn)25號不見了,是昨天中午吃飯時,往常25號雖然四處蕩悠,但吃飯時,都會回來。中午吃飯沒見他大家都沒在意。傍晚,吃夜飯時,仍然不見他,大家伙兒才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但漆黑的夜晚上哪尋找?直到今天中午仍不見25號的影子,大家才感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便嘰嘰喳喳的議論著,準(zhǔn)備去尋找。大金牙卻反對道:

“不行!總不能把工停下來。全部都去尋找吧?”

最后,大金牙在大家的堅持下,經(jīng)過商議,決定由我、鐵塔、女子28號、大金牙分頭去尋找,其他人仍然去上工。

可這莽莽的原始森林到哪尋找?鐵塔領(lǐng)著我在險要的山溝,坡坎巖崖尋找,爬上滑下,衣服被掛破了,尋找了大半晌,仍然不見25號的蹤影。我和鐵塔從深壑的崖壁攀著枝藤爬上去,坐在塊草坪喘著粗氣。我有些不滿的嘀咕道:

“盡帶我爬上爬下,這些地方鬼都不到,25號會跑到這兒來?”

“你曉得個屁!”鐵塔粗聲粗氣地道:“只有這危險的地方,才容易出事嘛?!?/p>

我細(xì)一想,鐵塔說得蠻有道理,或許25號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的蕩到這哪一道山崖或陡坡,一不小心,失足摔下懸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便不吭聲了,望著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心想,我們把附近的山溝,懸崖,都找了一遍,可就是不見25號。生不見人,死總該見尸吧!總不會從地球上蒸發(fā)了吧?不覺便聯(lián)想到了24號,這兩個豆冠年華,又是多災(zāi)多難苦命的娃娃,一個離開了人世,一個又不見了蹤影。

“唉……”我長嘆了一聲。

“你聽那邊好象有響動?”鐵塔突然道。

我傾耳細(xì)一聽,果然從那邊灌木叢后隱隱約約傳來枝丫折斷的響聲。該不會是25號吧?我想。鐵塔站起來,往那邊張望,接著就往那邊奔去。我也爬起來緊緊跟隨在他的后面。近了,聽得更清晰,不對,象是搏斗聲音,我想招呼鐵塔,心一慌,沒提防,絆著一根枝藤,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不輕,摔得我頭昏眼花,撲出去丈多遠(yuǎn)。膝蓋和手掌摔破了。我強(qiáng)忍著爬起來,鐵塔已經(jīng)奔出了一段距離。

我一撇一拐的跟上去,繞過兩簇灌木叢,就見在灌木叢后的草地上,有一男一女正在扭斗,男的已經(jīng)把女的壓在下面,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由于是背朝著我們,看不清是什么人。鐵塔已經(jīng)沖上去了。他抓住那男人的后衣領(lǐng)往后一撩。那男人就飛出丈多遠(yuǎn),重重地摔在地上。我跑上去扶那女的。女人撥開臉前的長發(fā),才認(rèn)出是女子28號。我一愣怔,這是咋回事兒?再一看,那摔在地上的男人,原來是大金牙!

這下我全明白了。其實,從一開始大金牙答應(yīng)留下女子28號,就沒安好心。女子28號留下后,接替了那瘦伙夫,表面上看,女人干這種活路挺恰當(dāng),實際上是大金牙的有意安排。當(dāng)大家吃過飯上工地后,工棚這邊就只留下女子28號一個人。大金牙是咱們民工隊的頭兒,在這荒山僻嶺他就是“領(lǐng)袖”啦!一切都由他主宰,沒有人能管他,他便天天留在工棚,圍著女子28號轉(zhuǎn)。女子28號雖然對他沒好感,表面上也得敷衍敷衍。大金牙對女子28號的美貌唾涎三尺,但懼于鐵塔,偶而趁女子28號不防,便在她身上捏一把或摸一下,占點(diǎn)小便宜罷了。大金牙今天敢這么對女子28號,也許是因為遠(yuǎn)離了工棚,遠(yuǎn)離了鐵塔,在這荒山僻嶺沒有人,先把她占有了,鐵塔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樣行動。以也許是當(dāng)他倆人在一起時,女子28號豐滿而勻稱的身材,白嫩的肌膚,散發(fā)出誘人的魅力,使他枯渴了很久的那種人類體內(nèi)的本能的騷動,使他實在無法控制,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但是卻遭到了女子28號拼命反抗,直到最后的一刻。

大金牙摔在地上,被摔得暈頭昏腦,掙扎了半晌才爬起,搖了搖頭,才看清是13號鐵塔。鐵塔一見是大金牙也愣了,猶豫了片刻。本來大金牙有三分懼怕鐵塔,但一見鐵塔的神態(tài),膽量驟增,揮拳便向鐵塔沖去,嚎道:

“日你先人板板!敢打老子!”

鐵塔不能再猶豫,揮拳便向大金牙臉上猛一擊,“老子今天教訓(xùn)教訓(xùn)你!”

這一拳使大金牙的半邊臉頓時象發(fā)孝的饅頭,膨脹起來,偏偏倒倒地摔在地上。這一拳一出手,鐵塔就象開弓射出的箭,沒回頭的路了。他沖上去就是一頓猛力的拳打腳踢。我忙上前攔鐵塔,鐵塔手臂輕輕一擋,就把我推到一邊。打得大金牙鬼哭狼嚎的在地上翻滾……

女子28號沖上去抱住鐵塔:“別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啦!”

“打死這家伙,丟他媽到山溝喂狼!”鐵塔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便又要沖上去。

我也急忙上去拉住鐵塔。在我和女子28號的合力下,才勸阻了鐵塔。鐵塔的火氣才慢慢平息下來,坐在草壩上。大金牙也坐起來。四個人都坐在草地上。周圍變得清靜起來,心一平靜,才思考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我看看鼻青臉腫的大金牙,又望望喘著粗氣,臉扭到一邊的鐵塔,再瞅瞅低著頭的女子28號,心想這件事如何收場……

四個人在地上坐了好一陣,太陽已經(jīng)落坡了。我望了望被晚霞染紅了的森林,輕輕道:

“咱們回去吧?!?/p>

我站起來就去扶大金牙,大金牙站起來,拍了拍屁股,瞪了瞪鐵塔和女子28號一眼,推開我,一撇一拐的往前走,我也一撇一拐的跟上。鐵塔去扶起女子28號,幫她整理衣服,幸好衣服沒破爛,只是滾了一身的泥巴,白凈的臉蛋上增加了幾道血印。

我們回到工棚,大家都在等我們吃夜飯,一見我們的模樣,都吃驚不小。耗子臉顛兒顛兒的去把大金牙扶來坐下,看著大金牙的狼狽相,耗子臉胡須劇烈地顫動,嘴里一股勁地咕嘟:

“這是咋的?這是咋的?……”

其他民工,有的圍著我,有的圍著鐵塔和女子28號。大金牙接過耗子臉遞過來的一碗水,一口氣咕嘟咕嘟地喝了精光。掃了大家一眼,又盯了盯鐵塔。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民工隊有不少人和大金牙貼得很近,大金牙只要一動口,少不了一場混戰(zhàn),雖然鐵塔力大,但必定人家人多,一人難敵二人,鐵塔定會吃大虧。大金牙收回目光,瞟了耗子臉一眼:

“咋的?是滾到崖下摔得……”

話一出口,我懸著的心踏實了許多,便長長的吁了口氣,民工們?nèi)硭幭?,給我摔傷的膝蓋和手清洗上藥。看來,我摔這一跤,跤好了,要不是我摔傷了,這種場面還不知道如何應(yīng)付呢?耗子臉耷著耗子胡須,殷情地邊給大金牙清洗上藥,邊咕噥道:

“咋摔得這么重,臉腫得這么兇,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聽著耗子臉的嘮叨,我差點(diǎn)啞然失笑……

后來,我老是在想,大金牙咋要說是摔傷,而不是被鐵塔打的?幾天以后,我終于悟出了一些道道。如果他說是鐵塔打的,在幾十個民工面前,他丟了面子。其二,如果他說是鐵塔打的,和他貼近的民工定會與鐵塔大打出手,就會打得稀巴爛,那就更不好收場。這么一想,我似乎明白了大金牙的心思。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我才明白了大金牙頗有心機(jī)的他不是不報復(fù)鐵塔,而是在等時間。

當(dāng)晚,我做起了噩夢,一時夢到大金牙被打得鬼哭狼嚎,一時夢到鐵塔被鎖在牢房里,一時夢到女子28號血淋淋的站在我的面前……我被驚醒了,出了一身汗。我汗漉漉的躺在鋪上,聽到風(fēng)吹樹搖的聲音,接著聽到下雨的“嘀嘀”聲……

我倆行走在莽莽的大森林里,遮天蔽日的枝椏和樹葉掩住了太陽,峽谷一樣的幽暗,潮濕的空氣帶著腐葉的酸氣味。偶爾吹來一陣山風(fēng),森林上空發(fā)出海濤般的聲響,數(shù)不清的長藤從空中垂下,宛如懸掛的巨大的珍珠門簾,稍不留神,碰到一根就牽動數(shù)根,嘩啦啦地灑一遍露珠。

工地上斷了炸藥,施不了工,只好停工待料。我便和小六子進(jìn)入了大森林。平生第一次行走在大森林,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音,說不上是緊張,還是驚喜!

對于大森林,我雖然沒見過,但也并不陌生。我讀過不少描寫森林的書藉:大小興安嶺的森林,婷婷玉立,安祥,嫻婷,美麗,宛如楚楚動人的處女;亞熱帶的叢林,枝蔓交錯,荊棘滿地,暗藏殺機(jī)。今天,我行走在大森林里,才真正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她既象祥和、美麗的維納斯,又象是位粗獷、充滿活力的希臘神話里的大力士。

我持著砍刀在前面開路,除去道路上縱橫交錯的荊藤蔓棘。小六子背著背蔞,舞著根棍棒走在我后面。小六子走在后面,老說后面似乎有啥東西“嚓嚓”地跟著,害怕,便和我對調(diào),他在前面開路,可他的力氣小了,揮動砍刀劈荊棘,累得氣喘噓噓,汗水長流,也沒前進(jìn)多少,只得又到后面。這次他把棍棒拖在后面敲打著地面,心想有什么東西從后面來,見到敲打的棍棒,總會猶豫一下。

我們從拂曉進(jìn)入森林,從密匝匝的樹葉縫隙透進(jìn)來的陽光,就能感覺到也臨近正午時分。翻過一根躺倒的朽木,小六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喘著粗氣:

“休息一下吧?!?/p>

他說完把棍棒一丟,放下背簍,就半躺在一棵大樹的巨根上。我也把砍刀一放,就勢躺在一根巨根上。森林里很靜謐,沒有雀鳥的鳴啼,也沒有小蟲的低吟,只有偶爾掠過的山風(fēng),把枝葉吹得搖曳,陽光被劃得七零八碎。

“我好像聽到了水流聲?!毙×油蝗坏馈?/p>

“你怕是白日做夢,這里哪會有啥流水聲?”我白了小六子一眼,咕嘟道。

小六子似乎也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也不吭聲了,又躺到巨根上,隔了一會兒,他又坐起來,道:“我是聽到溪流的響聲?!?/p>

我才傾耳細(xì)聽,果真有潺潺的流水聲,時斷時續(xù)地傳來。我以為是幻覺,摳了摳耳朵,才肯定了真的是流水聲。我和小六子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往水聲傳來的地方奔去。

前面豁然開朗,一條小溪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小溪清清,在原始森林里穿行。小六子一見到小溪,高興的“啊——嗨——”地叫著,揮舞著雙手奔向小溪。

我的嗓子早已渴得冒煙,奔到溪邊,就把頭埋到水里“咕咚咕咚”地飲了個痛快,高山樹葉水,淡淡的清甜帶點(diǎn)淡淡的綠葉味,使人真舒服。喝過水后,我抬起頭,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后跳進(jìn)水里,大洗特洗……也許這里從沒有人光臨過,溪里翱游的魚兒不怕人,我們沖洗時,巴掌大的鯽魚往腳肚子直竄。

沖洗過后,我們便在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小憩。溪對岸的樹椏上,有幾只黃綠相間的鳥兒在蹦跳鳴唱,聲音清脆婉轉(zhuǎn),在這寂靜的森林空間顯得格外的動聽……

森林,小溪,錦鱗,鳥兒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山水畫。小六子聯(lián)想翩翩,沉浸在另一番景象中,他喃喃地自語:

“這里多好!如果在這溪邊造一幢木房,開一片荒地,種下糧食和蔬菜,自耕自食,那就有陶淵明的‘桃花源的韻味兒了,免去了人世間的煩惱和爭斗……”

我沒吭聲,雙手抱著大腿,下巴擱在膝蓋上,就這么默默地坐著,盡情地享受大自然賦予人類的美……

坐了一會兒,肚子在提出抗議的呼叫。小六子起身進(jìn)林子里去撿干枝。我在溪邊豎了三塊石頭,從背簍里拿出面盆放在上面,添了清水,便提起砍刀下溪砍魚,我把砍到的魚破好洗凈,放到面盆里,靜靜地等小六子。小六子回來了,他一只手抱了一抱干枝,一只手用衣服提著兜菌子。我把火點(diǎn)燃,小六子把洗凈的菌子放到面盆里,不一會兒,水就沸騰了,飄起陣陣清香。溪水煮溪魚,外加野生菌子,別提有多鮮!

熟了,我抓了一把鹽放進(jìn)盆里,攪拌均勻。我便和小六子圍著面盆大吃大嚼起來。小六子吃得蠻高興,邊吃邊不斷咂巴咂巴嘴巴。

吃過魚湯,洗凈盆和碗,滅了火星,趟過清清的小溪,我們又進(jìn)入了大森林。走了一陣,驀然眼前天光大開,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一塊兩三個籃球場大的草坪。草坪上小草長得很茂盛,絨絨的齊膝高。紅的、白的、黃的野花,點(diǎn)綴在草叢,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彩色斑瀾的蝴蝶在花草叢中翩翩起舞。小六子驚喜地叫了一聲,就要往草坪上奔。

“慢!”我一把扯住小六子。

我隱隱約約曾聽到鐵塔講過,在森林懷抱的中間,突然出現(xiàn)的不大的草壩,要特別小心,這不是草坪,是沼澤。原來這是一塊窩凼,經(jīng)若干年的枯葉填補(bǔ)和雨水沖刷,已經(jīng)夷為平地,表面上看不出來,人一踩上去,就會陷進(jìn)去。

小六子聽我這么一說,有些吃驚,仔細(xì)瞧下面,果真全是腐葉和污水。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過草坪,又進(jìn)入了莽莽的原始森林。

走著走著,樹木越來越細(xì),林子也漸漸稀疏了,我意識到就要走出森林了。太陽已經(jīng)西偏,霞光在海浪般起伏的的林梢鑲上了一道紫色的花邊。藍(lán)天被一個碩大無比的花環(huán)包圍起來。幾只云雀和白鷺從空中飄然落下,鉆進(jìn)濃郁的樹葉。

眼前,驀然一片光明,原來我們已經(jīng)鉆出了森林。在我們的面前,展現(xiàn)出的是一片錦花簇?fù)淼膬A斜坡地。小六子高興地把背簍一甩,棍棒一丟,就跑進(jìn)草坪,在草坪上打著滾兒,盡情享受大自然的美!我也興奮不已,眺望著藍(lán)天白云下茫茫起伏的群山,竟引吭高歌起了《三套車》:

“冰霧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你看!”小六子忽然發(fā)話。

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不遠(yuǎn)處的半坡里零零散散的座落著一、二十幢木板房,都是一塊模子般,四、五十平方米,連房頂都是清一色的木板,孤零零的,就連房前的羊圈都是用樹條圍成一個模樣。離我們最近的一幢房子的羊圈欄桿前,立著一個阿咪子在向我們張望。

我倆沿著下坡的小路向這幢房子走去。阿咪子見我們走近,回頭對屋里喊了一聲彝話。門氈簾一掀,出來個披察爾瓦的彝族老人,老人50多歲,黎黑精瘦,叼著根旱煙鍋,我們剛走到圈欄前,老人就熱情地給我們打招呼,繼而請我們進(jìn)屋。

屋里比外面高出一級,鋪了地板,中間放了個火塘,燃著熊熊的火焰?;鹛辽习局粔匮蚰滩?,沸騰的氣霧,彌漫了整個屋子。屋子的正壁上掛著幅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正面畫像。左右側(cè)壁是“手擎紅燈閃閃亮”的李鐵梅和“智取威虎山”的楊子榮。壁角放著重疊的羊毛氈和幾個瓶瓶罐罐,以及一張不大的矮桌。屋里顯得很空蕩。老人領(lǐng)我們進(jìn)屋,圍著火塘席地而坐。阿咪子也笑盈盈地隨著進(jìn)來,給我們每人面前放了一個木碗,添上奶茶,然后便坐到老人身旁聽我們和老人拉話。

阿咪子約十七八歲,高挑身材,青春的魅力在絢麗的短衣和百褶裙里透出?;^帕下是張動人的圓臉。她不時用眼睛掃脧著我們,當(dāng)發(fā)現(xiàn)我們在看她時便迅速避開,低下頭上牙咬著下唇輕輕地笑。雪白的牙齒在這有些昏暗的屋里熠熠生輝。

喝了一碗奶茶,渾身感到舒展。老人問我們:“打哪噠來?”

“從民工隊來?!蔽覀兇鸬馈?/p>

老人一聽便“喔”了一聲:“離我們這達(dá)幾十里路?!?/p>

一聽幾十里路,我們都有些吃驚。今天不知不覺穿越了森林,竟走了幾十里路!

老人接著又問:“你們是哪噠人?”

我們答:“山外人。”

一聽我們是山外面的人,阿咪子明亮的眼睛閃了閃:“上過成都沒有?”

“上過?!蔽掖鸬馈?/p>

她又問:“去過北京嗎?”

我有些茫然了,望了望小六子。北京?我們都沒有去過,僅從電影上見過(那時還沒有電視),見過長城,見過八達(dá)嶺,見過故宮,見過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揮手呼道:“人民萬歲!”見過毛主席接見十萬紅衛(wèi)兵代表時,穿著綠軍裝,佩帶一顆紅星兩面紅旗振臂高呼:“紅衛(wèi)兵好……”

小六子搶過話題:“到過?!?/p>

阿咪子眼睛一閃亮:“見過毛主席嗎?”

“當(dāng)然!”

我瞟了小六子一眼,有些奇怪,小六子和我是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同學(xué),又是在一個城市長大。同一塊下鄉(xiāng),他猴年馬月上過北京?我咋一點(diǎn)不知道。也從沒聽他提到過。我疑惑地望著小六子。

小六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滔滔不絕地講開了。從北京講到北戴河,又從北戴河扯到新疆烏魯木齊和內(nèi)蒙古烏蘭巴托,還背誦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

聽著聽著,我恍然大悟:原來小六子神吹的話簍子打開了!在彝胞家作客,我又不好貶白他,只得聽之任之隨他吹。

彝族老人聽得咬著煙鍋樂哈哈的,阿咪子聽得雙手撐著臉腮,明亮的眼睛,迷迷惘惘地盯著火塘閃爍的火苗,走入了神!

小六子越吹越神,就象沖出欄圈的駿馬,隨意馳騁,就象決堤的洪流,信口開河。他從毛主席吹到尼克松,從撒切爾夫人吹到鐵托……越吹越遠(yuǎn)。

我實在不忍再聽下去,就輕輕咳了兩聲嗽。小六子似乎也覺的吹得過了頭,回頭脧了我一眼,摸了摸后腦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隨著門簾掀起,又進(jìn)來一位20多歲的阿咪子,身材和小阿咪子差不多,但比她更豐滿,健康。一進(jìn)門,見到我們就笑盈盈地道:“阿爸,來客啦?”

老人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阿咪子放下背簍,老人給她咕噥了幾句彝話。她對我們欠了欠身,明亮的眼睛注意地看了我們幾眼,隨著百褶裙一旋轉(zhuǎn),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覺得大阿咪子面熟,在那里見過,又一時記不起來。

大阿咪子做事干凈利落,進(jìn)出象一陣風(fēng)。老人望著大阿咪子在門前消失后,回頭告訴我們,大阿咪子是他的兒媳婦,兒子在公社工作,幾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因家里缺點(diǎn)日用品,昨天,他打發(fā)兒媳到集鎮(zhèn)去購買,順便去看望了下兒子,這時才回來。

老人說,他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出去給公家干事,女兒就留在了家里。今年初,兒子才結(jié)婚,又娶回來個媳婦。

此時,小阿咪子依在老人肩上,還沉醉在小六子的海闊天空中,她出神地望著火塘,自言自語:“哪一天,我能出去看看就好啦?”

“能!”小六子肯定地回答。

“真的嗎?”小阿咪子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小六子。老人笑哈哈地道:“還是你們行,年青青的,就走了許多地方,曉得那么多東西。”

“哪里哪里,”我謙虛道:“老人家你去過哪些地方?”

“我呀?哪里都沒去過,就在這半邊坡,頂多到山那邊的小集鎮(zhèn),趕一場集就趕緊回來。”老人叭噠著旱煙鍋,“聽你們說的,好象是天堂,我們想都不敢想?”

聽老人這么一講,我替老人悲哀起來,他活了那么大把年紀(jì),就生活在這簸箕大個地方,世界上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去想。但繼而又想,他這樣的生活,雖然清貧,不問世事,與世無爭,也有他的樂趣。但小阿咪子這一代就不同了,她們需要飛出去,到更廣闊的天地。

想到這里,我不覺瞟了一眼小阿咪子。只見她臉蛋紅樸樸的,情緒興奮的與小六子擺得正來勁。

窗外響起了山羊“咪咪”的叫聲。我們探頭往外瞧,只見大阿咪子口含一把亮晶晶的尖刀雙手抓住羊角,一用力,就把羊扳倒在地上,她單腳跪著羊身體,一刀刺向喉嚨“嘩”地血就噴涌出來……

大阿咪子的體力,讓我感到驚訝!一只壯實的山羊,即使是位小伙子也不容易把它扳倒,何況還要完成一整套的動作。

夕陽把縷縷的金光灑在窗戶上,晚霞由黃變紅。老人對小阿咪子咕噥了一句彝話。小六子問小阿咪子,老人在說什么?

小阿咪子用漢話回答:“阿爸叫我把羊群圈回來了?!?/p>

“那我去幫你?!?/p>

小阿咪子含笑地望了老人一眼,老人沒表示反對。她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倆人就出去了。

窗外傳來嘰嘰喳喳的談笑聲,我抬頭望出去,見五、六個阿咪子邊談笑邊在羊圈外的平壩上三塊一棚地豎了幾堆石頭。有兩個阿咪子過來幫助大阿咪子,她們的動作都十分麻利,不大會兒,就把羊皮剝?nèi)ィ绯梢淮髩K一大塊的。在豎起的石頭上放了幾口大砂鍋,大塊的羊肉放到鍋里在下面添了幾塊柴。幾分鐘的時間,羊肉塊就在鍋里翻滾,飄起的羊肉香,陣陣傳進(jìn)屋里,使人嘴饞。

小阿咪子和小六子還沒把羊群趕回來。老人不時往窗外瞅。又過了一陣,還沒有回來,我也有些不安地直往窗外瞅。老人站起來,走出屋,站到欄圈前,對著山坡吆喝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大山里傳得老遠(yuǎn)。坡上響起了小阿咪子的回音,接著就聽到羊的“咪咪”的叫聲。一群羊從山坡上下來,入了欄圈。小六子和小阿咪子喜笑顏開地進(jìn)來。小阿咪子進(jìn)門就坐在老人身邊,依在他肩頭甜甜地呼了一聲“阿爸。”老人樂哈哈地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小六子。

大阿咪子收拾停當(dāng),進(jìn)屋來坐在我對面笑咪咪地望著我。我有些奇怪,是我臉上不干凈,還是我身上有啥東西,值得她這么注視嗎?她見我有些尷尬,“撲哧”一笑,道:

“你認(rèn)識我嗎?”

我迷茫地?fù)u了搖頭。

“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啦?”

我仍然搖了搖頭。

她有些失望,繼而馬上恢復(fù)了正常,嫣然一笑,嘣出一句話來:“你這個小白臉……?”

喔,記起來了。是我剛上山不久,她們趕集從我們工棚經(jīng)過,討水喝……她就是那個圓臉阿咪子,而且她還要跟我吶!我臉紅了。

“咋樣?想起來了?我回家一進(jìn)門就認(rèn)出了你?!彼Φ?。

小六子也認(rèn)出了她,驚喜地望著她,繼而有些迷惑地猶豫道:“你的頭帕原不是這樣的呀?”

她仍然笑著,把橫著頭帕解下,順著臉扎上:“你們曉得了嗎?是咱們一起的姐妹們,給調(diào)了一下?!?/p>

引得老人和小阿咪子哈哈大笑……

隨著門簾又掀起,進(jìn)來幾個阿咪子,其中就有那“許配”給鐵塔的高挑個阿咪子,屋里頓時熱鬧起來……。

暮色已經(jīng)開始降臨,此時,老人站起來,道:“走吧,該吃晚飯啦。”

我們隨著老人走出屋,一看,全半邊坡的人都到了。他們圍著五、六口砂鍋坐定。老人把我和小六子安定坐下。每人面前斟了一大木碗自釀的苞谷酒。老人端起酒碗站起來,嘰哩哇啦地說了一陣彝話。我們聽不懂,圓臉阿咪子給我們翻譯,說她阿爸講的是我們是他的客人,也是半邊坡的客人,今天全村的主人和客人同飲同樂。我早就知道,彝家人待人熱情好客,但沒想會這么隆重地歡迎我們。我們有些感動,看看小六子,小六子也和我一樣,端著酒碗的手在微微的抖動。

圓臉阿咪子又對我說,他們這里地處僻遠(yuǎn),一年到頭,不見一個客人,因此,一家有客是全村人的榮幸,大家都會來接待和客人一同歡聚。

我們和大家碰過杯后,一飲而盡。接著老人從砂鍋里給我和小六子一人撈了一大塊羊肉,放到我們面前的木碗里。我們就雙手抱著羊肉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得滿嘴都是油。

三碗苞谷酒下肚,場地上熱鬧起來。阿咪子個個臉蛋兒紅樸樸的光彩照人。越發(fā)顯得楚楚動人。燃起的熊熊篝火,把半邊坡照得宛如白天。圓臉阿咪子一聲呼叫,阿咪子們就紛紛上場。圍著篝火,跳起了達(dá)踢舞、擺手、蹬腳、扭腰、旋轉(zhuǎn)、絢麗的百褶裙撒開,招展著青春的魅力……

忽然,圓臉阿咪子跑出圈子笑盈盈地奔向我,拉起我就要下場子。我緊張得連連擺手推辭。又上來幾個阿咪子笑嘻嘻地又推又拉。我尷尬的回頭一看,小六子已經(jīng)被小阿咪子和幾位阿咪子拉上了場。場邊的人也紛紛奔上場,于是,大家手牽著手,圍著篝火邊跳邊旋轉(zhuǎn)……一時間,成了全村人的歡聚,一直熱鬧到深夜,才散去。

吃過香噴噴的手抓羊肉,跳過弦麗多彩的達(dá)體舞。我們回到屋里,老人把羊毛氈圍著火塘鋪開,大家便在羊毛氈上躺下了。小六子和小阿咪子余興猶濃,睡在屋角,倆人不斷地輕聲說笑……我醒了一次,還聽到他倆在說話,中間還夾著親嘴兒的聲音……

第二天清晨,我們離開時,小阿咪子依依不舍地送了我們老遠(yuǎn),臨別,送了小六子個繡著叫不出名的鳥兒的煙袋。小六子異常興奮,一路上揮舞著煙袋又唱又跳,把我遠(yuǎn)遠(yuǎn)地丟在后面。

我緊趕慢趕,總趕不上他。前面就是林間的那片沼澤,絨絨的花草,使人耳目一新。也許是興奮,使小六子的思維模糊了,小六子大聲的歡呼著,舉起雙手,就往沼澤奔。壞了,我疾聲呼他,他根本沒聽到,一下躍進(jìn)了沼澤,我的頭“嗡”的一下膨脹了,當(dāng)我嚎叫著趕到沼澤邊,泥漿已經(jīng)陷到了他的脖子。他自知無救,便把煙袋拋給我。拼著最后的性命囑托我:一定要去看看小阿咪子。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泥漿淹沒了他的頭頂,留下了一串串的泥水泡……

我坐在沼澤邊上,哭嚎著,用手錘打著地……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慢慢平靜下來,抬眼望沼澤,仍然是一遍繁花似錦的欣榮景像,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蝴蝶在花草叢中翩翩起舞。誰會想到就是這片土地卻暗藏殺機(jī),吞噬我的好兄弟呢?……十幾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拿起那只煙袋,看著那只不知名的鳥兒,我就想起小六子臨死前滿而流淚的絕望情景……

我好不容易搖搖晃晃回到工棚,卻又發(fā)生了另一樁料想不到的事情:老遠(yuǎn)就見民工們圍在工棚前。攏了,才明白是13號鐵塔被公安局抓走了!一個民工告訴我:公安局的吉普車徑直開到咱們的工棚前,下來幾個公安走進(jìn)工棚,不容分說就把鐵塔梆了。說他是在押的逃犯,公安已經(jīng)追捕了他好幾年,從南到北,從西到東,沒想到他竟躲到了這深山老林里!

鐵塔是逃犯?我不相信,但事實又使我感到驚訝!鐵塔正真善良,富有正義感。鐵塔和我們相處的一幕幕又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多好的一個人呀!咋會是勞改越獄逃犯呢?我真懷疑公安是否抓錯了人?

大金牙卻不為然地掃了大家一眼:“這有啥稀罕?抓了就抓了。山里抓捕人是常事,說不定哪一天又在咱們這里抓住殺人犯,盜竊犯,或者強(qiáng)奸犯呢!”

大金牙在說話時,女子28號站在伙房門前,一只手扶著門枋,上牙咬著下唇,只是冷冷地看著大金牙,看得出鐵塔的被捕,使她心里十分的痛苦。

時光如流水,一切都在時間的流水中,漸漸淡去。一個傍晚,吃過晚飯,天已黑盡,大家都洗了碗,陸陸續(xù)續(xù)地進(jìn)了工棚。我最后一個洗碗。女子28號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四周沒人,便輕輕對我說:

“你跟我來一下?!?/p>

說完,就轉(zhuǎn)身往森林里去。我尾隨她進(jìn)入森林不遠(yuǎn),見她坐在一棵大樹的巨根上。

“你找我,要給我說啥事?”

我輕輕問道。她抬起憂郁的眼睛瞟了我一眼,挪了挪身體,挪出個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坐下后,她仍然不吭聲,只是抬頭從枝葉的縫隙,望著天空剛出現(xiàn)的閃爍的星星。森林里很靜,只有幾只螢火蟲拖著發(fā)亮的屁股,在我們周圍飛來飛去。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女子28號突然嘣出一句話:

“鐵塔被抓,是大金牙告發(fā)的!”

“啥?!”

我驚得差一點(diǎn)跳起來。我疑惑地望著她,繼而不相信地?fù)u了搖頭。要說是大金牙告密,我還不十分相信呢。大金牙雖然為人尖刻,但必定還是男子漢,又是這支民工隊的頭兒,他會充當(dāng)小人嗎?再說抓走鐵塔不是少了一個強(qiáng)壯的勞動力,對他也是不小的損失!

女子28號大而明亮的眼睛,在這寂靜的夜里閃閃發(fā)亮。她直視著我,平靜地說:

“你不相信?”

我疑惑地?fù)u了搖頭。

“是大金牙親口說的?!迸?8號接著道:“昨天,你們上工去后。他又要對我非理,被我斷然拒絕,他‘嘿嘿一聲冷笑道:‘你還以為有鐵塔幫你?沒有了!他現(xiàn)在正在牢房里享受坐牢的滋味兒呢!明給你說吧,鐵塔就是我送他進(jìn)去的。想和我斗?沒門!說完,他又‘嘿嘿地冷笑著離開了?!?/p>

我知道從鐵塔被抓后,大金牙便整天厚涎無恥地圍著女子28號轉(zhuǎn),象只聞腥的貓隨時都有可能撲上去撕碎女子28號。

聽女子28號一敘述,我想有可能是大金牙告發(fā)的鐵塔。只有扳倒鐵塔,他才能占有28號。但話又說回來,即使是他告發(fā)的,哪有啥辦法?協(xié)助公安機(jī)關(guān)抓逃犯,是每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呀!

“我長了二十來年,就遇到鐵塔這么個好人……我要把身子給他,可他高低不肯……現(xiàn)在我才明白他為了啥子……”

說著,女子28號小聲地哭起來??蘖艘魂嚕那楹棉D(zhuǎn)了一些,止住了哭泣,抬起頭來,望著黑咕隆咚的森林深處,咬牙切齒道:

“如果,他真的敢對我施行強(qiáng)暴,我非砍了他……”

我無語以對,安慰了她幾句,就回工棚去了。

連續(xù)幾天,都相安無事。女子28號默默地做她的飯,大金牙也沒去打擾她。

又過了幾天,吃過響午飯,大金牙說,他要下山去,便叫耗子臉領(lǐng)著大家干。耗子臉一領(lǐng)令,馬上就象個凱旋的將軍,耗子胡須向上興奮地微微顫動著,就大聲吆喝著大家上工。

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地上到工地,就開始把炸藥填進(jìn)炮眼,炸藥裝好,卻忘記了帶雷管。耗子臉不敢回去拿,怕大金牙萬一還沒走,就會挨一頓臭罵。他便叫我回去拿,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工棚,卻見保管室的門大敞開,不見大金牙,也不見女子28號。我想大金牙可能走了,就呼女子28號,呼了幾聲,無人回答,就徑直走進(jìn)保管室。

一進(jìn)保管室,眼前的一幕使我大吃一驚:保管室里很亂,象是剛進(jìn)行了一場博斗,女子28號坐在床鋪上,低著頭,頭發(fā)蓬亂,衣襟不整。床單皺巴巴的,被蓋也掉在地上。我把被蓋撿起來,放到鋪上,呼了她幾聲。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臉剎白,沒有一絲血色。

我問她:“到底發(fā)生了啥事?”

她愣愣地瞅著我,忽然“汪”地一聲,大哭起來。哭的我慌得手腳都無處放,半晌,我才回過神來安慰她。她哭了一陣,抬起頭來,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我要?dú)⒘怂?!?/p>

我一聽,就明白了??晌矣帜苷f什么吶?工地上急等著用雷管,我只得又安慰了她幾句,便取了雷管忽忽回了工地。

耗子臉正伸長脖子等得不耐煩。見我回來圓溜溜的耗子眼睛直瞪著我,鼻下的耗子胡須向上翹了翹,但終沒吭聲,就叫大家裝雷管,安裝引線。我的心里卻始終不能平靜,老是浮現(xiàn)出女子28號的凄楚景象,耳邊老是響著她那句咬牙切齒的話。我暗暗替她擔(dān)心。

傍晚收工,回到工棚,女子28號已經(jīng)做好飯菜。我邊吃飯邊暗暗地觀察女子28號,見她和往常一樣,低眉細(xì)眼,所不同的就是眼睛有些紅腫。

連續(xù)幾天下工后,我都到保管室陪伴女子28號,開導(dǎo)她,安慰她,女子28號一聲不吭,要不然就愣愣地望著黑森森的屋角出神,要不然就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氣……

幾天后的下午,我們收工回工棚,大金牙回來了,站在工棚外,迎著大家:

“伙計們,今晚打牙祭,我還帶了些酒回來,大家放開肚子整一頓!”

這時,大家才聞到了肉香,大家?guī)椭?8號把幾大盆紅燒肉端出來放在公路上。耗子臉在公路旁杵了兩根火把,點(diǎn)燃,大金牙提出一罐酒,倒在幾個大碗里。大家便圍著面盆大吃大喝大飲起來。

耗子臉蹲在大金牙旁邊,不停地給大金牙挾肉斟酒,邊給大金牙說著什么?聽不清,大概是在給大金牙談這幾天他離開后工地上的情況。大金牙邊吃喝邊點(diǎn)頭,眼睛卻在往女子28號的身上脧。女子28號沒啥反應(yīng),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扒著飯。大金牙心里踏實了許多。

我坐在大金牙的斜對邊,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如果我有槍,準(zhǔn)會照他鑲了金牙的嘴巴里送一顆“花生米”,讓他永遠(yuǎn)沉睡在這深山老林里,不能再去害人!

大伙兒酒肉飯飽后,便一個個臉紅脖子粗,飄飄然然地進(jìn)工棚,坐在鋪上吹了一陣龍門陣,便脫光衣褲睏瞌睡啦。

半夜,突然一聲聲嘶力竭的慘叫,把大家驚醒。大家朦朦朧朧的翻身坐起來,這是咋回事?黑暗中,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詢問。接著又傳來幾聲慘叫。耗子臉首先反應(yīng)過來,嚷了一聲:

“糟了,是頭兒出事了!”

耗子臉不愧是耗子變的,行動蠻迅速,一下竄出了工棚。大家跟著涌出工棚。聲音是從女子28號住的地方傳來的。大家奔到女子28號的門前,卻見大金牙赤裸著身軀,雙手捂著胯襠,狗似得蹦跳。胯下滿是血。女子28號披頭散發(fā),僅穿一條短褲衩,手里握著把沾滿鮮血的剪刀,追趕著大金牙。

耗子臉上去扶著大金牙,扳開他捂著的手一瞧,生殖器被剪斷了,還剩一層皮連著。

“壞了!頭兒的‘家伙沒了!”耗子臉嗓著:“打死她狗日的!”

女子28號已經(jīng)瘋狂了,她揮舞著剪刀,又沖向大金牙,嘴里嚎道:“殺了你!殺死你……”

大金牙身上也有幾處來血。耗子臉急忙把大金牙扶出屋。女子28號跟著趕出了屋。和大金牙貼近的幾個民工,拿起棍棍棒棒向女子28號逼上去。女子28號被逼得退到巖崖邊。我一看,不好要出事情,便上去勸阻那幾個民工。一個民工冷不防沖上去,照準(zhǔn)女子28號,就是一棍棒。女子28號一躲閃,踏著一塊松動的石頭,身體晃了晃,隨著“啊——!”地一聲尖叫,掉下了深壑……

望著女子28號摔下懸崖,我周身流動的血液一下凝結(jié)了……當(dāng)我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工棚,耗子臉已經(jīng)給大金牙上了藥。大金牙仍然在長一聲短一聲驚叫喚。

可我一點(diǎn)也不同情他,望著他那付慘象,我在想,女子28號為什么不一剪刀刺向他的心臟,結(jié)束了他的性命,而僅去了他傳宗接代的根!

下半夜,我睏得一點(diǎn)兒不踏實,迷迷糊糊,腦子里總晃著女子28號掉下懸崖那一刻慘叫的聲音……

第二天早晨,一輛出山的過路汽車把大金牙拖出了山……

十一

連續(xù)不斷的暴雨,進(jìn)山的公路多處塌方,交通中斷。施不了工,我們就都窩在工棚里,吹牛擺龍門陣,下棋打撲克。不出工,卻不能不吃飯,山外運(yùn)不進(jìn)來,糧食一天天減少,幾天后斷了糧,可天仍然象漏了一樣,大雨下過不停。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大家便只得冒雨去挖野菜充肌。我們戴著斗笠,三三兩兩的進(jìn)入森林。雨中的森林別有一番情調(diào),雨打在樹葉上“沙沙”地響。地已經(jīng)被雨水濕透,看似平坦,一腳踏下去,爛泥和腐葉就淹沒了腳背,冒出一串串的水汽泡。我不認(rèn)得野菜,采了些菌子和木耳,正準(zhǔn)備回去,忽然,森林的那邊,傳來一聲驚呼,聲音在雨中顯得很沉悶。我愣了一下,順手從地上撿起根棍棒,便往那邊奔去。

我奔到時,已經(jīng)有些民工比我早到一步,圍成一堆,在議論著什么?我撥開人群進(jìn)去,見是一具尸體。耗子臉尖著嘴,耷拉著胡須,正用樹枝撥拉著。首先發(fā)現(xiàn)尸體的民工,正在激動的講敘他發(fā)現(xiàn)尸體的經(jīng)過。尸體已經(jīng)腐爛的僅剩下一具骷髏,根本無發(fā)辯認(rèn)。我一看還沒腐爛的衣服和褲子不覺脫口道:

“是25號!”

大家伙兒一愣,才圍上來仔細(xì)辯別,果真是南部縣25號失蹤時穿的衣褲!大家都沉默了,但心里都明白,25號瘋了后,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到這原始森林中迷了路,走不出去,困死在這里的。想到這些,便聯(lián)想到他困死前,肌寒交迫的痛苦的凄楚景像……

耗子臉輕輕道:“把他埋了吧?!?/p>

耗子臉能說出這樣的話,使我吃驚不小。我雖然窺不透他的心,但與他在一起相處這么久,也有些了解。我抬頭望著他,見他唇上的耗子胡須,向下耷拉著微微抖動,圓溜溜的耗子眼睛,不在轉(zhuǎn)動,凝視著25號的骷骨,有些潮濕,看來25號的死,似乎對他有些觸動……

大家齊動手,扒了個坑,把25號的骷骨和衣褲掩埋了,才默默地回到工棚。

在人民公社,每隔半月或一月,公社便要把我們這批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知青,召集到公社大院吃“憶苦思甜”飯,要求我們這些新中國的接班人不忘階段苦,牢記血淚仇。野菜上桌,油大味道好,幾筷子就吃光了。公社書記就站起來,拍著巴掌叫大家安靜,然后便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接著便“思甜”,大盆的紅燒肉,大盤的回鍋肉端上桌,吃得滿嘴冒油,打著飽嗝。公社書記又站起來問大家:“新社會好,還是舊社會好?”大家異口同聲道:“新社會好!”

新社會好不好,與我們無關(guān)重要,重要的是不餓,有油暈,有肉吃就行。每次公社通知,開“憶苦思甜”會,知青們一個不拉,齊嶄嶄地坐在公社大院里。大家心里都明白,不但能飽餐一頓,生產(chǎn)隊還記工分。真可謂“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何樂而不為呢?

如今,在山里挖野菜充肌,那才叫真正的“憶苦”。野菜挖回來,清水一沖洗,就倒下鍋里,煮熟后,抓一把鹽甩到鍋里,用鍋鏟攪拌均勻后,每人便挖一碗,吃得綠綠的菜葉滋沿嘴角直往下淌。開始,吃了野菜,我只覺得胃子不舒服。兩天后,胃子就開始疼痛,越痛越歷害,到后來一點(diǎn)東西都吃不下去,喝點(diǎn)菜葉湯,馬上就會嘔吐出來。我病倒了,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民工們輪流的整天整夜地守候在我身邊。當(dāng)我一昏厥,就呼我,直到我輕輕答應(yīng)為止。

幾天不進(jìn)食,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在昏迷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下鄉(xiāng)的日子。

那時兩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工礦企業(yè)和機(jī)關(guān)單位的隊伍敲鑼打鼓地把我們送到街道居委會。居委會門前,停著幾輛插著紅、黃、藍(lán)、白、各種旗幟的大卡車。車廂板上貼著“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標(biāo)語。

在一片歡送的口號聲里,我們依次登上了卡車,高唱著“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的歌聲,告別了痛哭的母親,含淚的父親,養(yǎng)育了我們十幾年的城市……

我蘇醒過來,回憶起這個送行的場面,便想到了死,一想到死,就聯(lián)想到南部縣24、25號,稚氣的娃娃臉,紅樸紅樸的,從不知道苦和累,整天臉上掛著童真的笑容,哼著同一首歌。只要24號一唱歌:

“嘿,是誰幫咱們修公路……”

25號就會壓一聲:“解放軍!”

24號接著唱:“是誰幫咱們洗衣裳……”

25號又跟一句:“女孩子!”

“解放軍”和“女孩子”是他們自己編進(jìn)歌里的。聲音在這廣闊的森林空間,應(yīng)山應(yīng)水。后來,當(dāng)他們一哼歌,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大喊:“解放軍!”“女孩子!”

在干活路正累得腰酸腿疼時,這么一吼,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墒牵麄z如今都不在人世了,長眠在這原始森林里……接著,我眼前出現(xiàn)了女子28號婀娜多姿的身影,從她聯(lián)想到正在坐牢的13號鐵塔,再聯(lián)想到興奮過度,失狂的小六子,一腳踏進(jìn)沼澤的情景……

我便對守候在我身邊的民工說:“我死以后,千萬莫把我丟下山溝去喂狼,象25號一樣扒個坑,把我埋了?!?/p>

民工眼里噙著眼淚,哽咽著安慰我道:“你不會死……你不會死的,你一定會活下去……還有幾十年的事等著你去做吶……”

我明白這位好心民工的心思,只是無力地?fù)u搖頭。我時而昏迷,時而醒來……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呼喚我,聲音越來越近,到了我的耳邊。我慢慢睜開眼睛,竟然是耗子臉端著碗熱氣騰騰的稀飯,驚喜道:

“可醒了……,公路通了,糧食運(yùn)上來啦!”

一個民工把我扶起來,耗子臉一勺勺的喂我,第一口溫暖的稀飯,帶著生命的希望,我在閻王殿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又回來了。

十二

快下雪了,大雪一封山,就施不了工,民工隊提前結(jié)算了工資。民工們結(jié)算了工資,都三三兩兩的離開了。我結(jié)算了工資,便到工地上去,看最后一眼。

工地上冷冷清清,到處都是沙土和石塊,以及破損的工具,往日熱鬧的場景,就象過往的云煙。我站在公路旁,俯瞰著深不見底的山壑,想起了長眠在壑底的南部縣24號和兩位民工……人世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美與丑,善與惡,都聚在了大涼山的這一片深山老林里……我站了許久,才緩緩地離開了工地。回到工棚,打好行李,提著到公路上候車。耗子臉還沒走,他悻悻地走過來,主動與我打招呼,掏出盒“經(jīng)濟(jì)”牌香煙,遞了支給我。我原不想理他,但想到在我生命最后一刻,是他端著稀飯一勺一勺的喂我,使我從死亡線上回來,再說,我們必定在這深山老林,同過一段時間的患難,今日一別,今生今后能否還能見面,難說!

我接過他的煙,點(diǎn)然,吸著煙,便蹲在公路旁擺龍門陣。擺談中,我才了解到他是川東大巴山區(qū)的人。他們家鄉(xiāng)是紅軍時代的老蘇區(qū),紅軍長征前,就有好幾萬人參加了紅四方面軍,解放后,55年授軍銜,就有好幾十人被授予將軍銜,授予校官軍銜的就更是多得數(shù)不清。

大巴山雖然人杰,卻地不靈,一座座的大山,峰巒重疊,莽莽蒼蒼。建國20多年了,經(jīng)濟(jì)落后,交通不發(fā)達(dá)。仍然十分貧窮。耗子臉的老伴早已經(jīng)去世,留下一個獨(dú)生兒子。他一把屎一把尿的把獨(dú)生兒子拉扯大,給兒子娶了媳婦,完了婚。

常言道:娶了媳婦,忘了爹娘。兒子娶了媳婦后,就沒有以前孝順。兒子有了兒子后,更是變本加厲,每年逼老爹出來找錢,要找到一定的數(shù)量才能回家。他的孫子和南部縣24號、25號年齡差不多。孫子比兒子更可惡,吃飯時老爺剛一坐上桌,孫子就要罵:光吃不拉,喂只雞婆還要下蛋!

耗子臉擺到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耗子臉對24、25號那么狠的原因,就在于他一見到24、25號,就聯(lián)想到他那可惡的孫子。變態(tài)的心理,使他對孫子的恨,發(fā)泄到了24、25號的身上。24、25號不明不白就成了他孫子的替罪羊!

耗子臉又談到了鐵塔,他說他這幾年在大涼山和鐵塔時分時合,對他的情況多少有一些了解。鐵塔也是川北人,前幾年,他父親扒了生產(chǎn)隊地里的幾根紅苕,被抓住,便弄來斗爭。一斗爭便斗出了許多問題,什么漏劃地主,慣偷……鐵塔不服,就去找生產(chǎn)隊長評理。生產(chǎn)隊長是個蠻不講理的橫木頭,一評理便爭吵起來,繼而抓扯起來。鐵塔怒不可忍,三拳兩腳,就把生產(chǎn)隊長的腿打折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最終以鐵塔進(jìn)行階段報復(fù),被判了了重刑。

鐵塔在押解到勞改農(nóng)場的途中,乘押解的公安沒注意就逃跑了。一逃就逃到很遠(yuǎn)的新疆,先在吐魯番,后來飄流到南疆,在塔里木沙漠邊緣一個叫科克恰克牙的小縣城郊區(qū)的一個農(nóng)戶家干活。

這家農(nóng)戶是維吾爾族,只有三口人:兩老夫妻和一個女兒。女兒十八九歲,叫婀娜爾亞。維吾爾族姑娘都長得十分漂亮,有一個顯著的特點(diǎn):就是乳房豐滿而高聳,臀部渾圓而上翹,腰枝細(xì)細(xì)的,十分性感。婀娜爾亞也不例外。耗子臉講鐵塔說,他最喜歡看婀娜爾亞走路,昂頭,挺胸,翹臀,細(xì)腰肢兒閃閃。

鐵塔常與婀娜爾亞一起干活。在勞動的過程中,倆人產(chǎn)生了感情。第二年春天,菜仔花開時候,鐵塔和婀娜爾亞學(xué)夏娃和亞當(dāng),在金燦燦的菜仔花地里,偷吃了禁果……后來,婀娜爾亞懷孕了。就在他倆正要結(jié)婚時,公安不知從啥地方了解到了鐵塔,鐵塔婚也沒結(jié)成,就爬起來跑了。一跑就竄到大涼山,在這山里躲了好幾年。

喔,聽耗子臉一說,我似乎明白了,鐵塔為什么不接受女子28號愛的理由了。

一輛出山的卡車駛過來。我招了招車,卡車停在了我面前,一顆腦袋從駕駛窗探出來:“小伙子,出山了嗎?”

我定神一看,竟是絡(luò)腮胡司機(jī),我道不出心里的興奮,擠進(jìn)了駕駛室。耗子臉沒有掙足錢不能回家,要等其它地方的車去繼續(xù)掙錢。我先行一步了?;仡^看去,耗子臉一個人孤苦伶仃立在了那里。我望著他,心理酸咪咪地翻涌著,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絡(luò)腮胡司機(jī)笑瞇瞇地問:“小伙子,你還有一個同伴呢?”

他問的是小六子。我沉默了。他從我的表情看出了問題,就不在問了,自言自語道:“在這大森林里,美麗與乏味,神秘和恐懼,生存與死亡共存?。 ?/p>

我仔細(xì)品味著他這句含有哲理的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嘎斯”汽車在森林里穿行,爬上一道山梁,放眼望去,墨綠的原始森林隨山起伏,延伸到眼睛望不到的天際……

過了好一陣,絡(luò)腮胡司機(jī)又問道:“小伙子,這大半年來,你在這深山老林感受如何?”

什么回答好吶?!只能是百感交集,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嘎斯”汽車過了峨眉,天地豁然,心情頓開,回首看山,峰巒重疊,回味無窮。

猜你喜歡
工棚耗子鐵塔
東方鐵塔:氯化鉀產(chǎn)品供應(yīng)緊張
劉善良
磁與鐵的故事
SACS軟件在建筑行業(yè)中的應(yīng)用
李傳真作品
魚叫耗子叼去了
風(fēng)雪工棚宴
基于QT的跨平臺輸電鐵塔監(jiān)控終端軟件設(shè)計與實現(xiàn)
歡迎狗咬耗子
做一只循規(guī)蹈矩的耗子
广德县| 根河市| 涪陵区| 巢湖市| 湖口县| 玉山县| 广昌县| 广宗县| 江安县| 玛纳斯县| 乌恰县| 深圳市| 萨嘎县| 丽水市| 松潘县| 称多县| 栾城县| 鹤岗市| 茌平县| 乐业县| 廉江市| 牟定县| 麻江县| 湾仔区| 镶黄旗| 武威市| 阿瓦提县| 页游| 民县| 米泉市| 射洪县| 岑溪市| 桐乡市| 灵山县| 思南县| 河东区| 正镶白旗| 汤阴县| 尼勒克县| 霸州市| 兴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