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茜

（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0）

聞一多的《宮體詩的自贖》對宮體詩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現(xiàn)代闡釋和歷史觀照，在當時的學術(shù)界有其重要的影響。它可以說是散文、詩歌和哲理三位一體的經(jīng)典之作，體現(xiàn)了聞一多詩人的敏感、哲人的思考和史家的宏闊視野和深邃辨識力。但是囿于學術(shù)研究的時代局限性，《宮體詩的自贖》不免存在一些不足。

聞一多先生的《宮體詩的自贖》頗具時代特色，這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研究方法上。20世紀二、三、四十年代，中國一大批學者都秉持以進化論為指導(dǎo)的考據(jù)法這種理論，并取得了較突出成績。如游國恩研究楚辭，馮沅君研究古優(yōu)，羅根澤研究中國文學的起源、樂府及五、七言詩的起源等。聞一多也緊緊地把握著時代脈搏，《宮體詩的自贖》明顯以進化論為指導(dǎo)思想。從宮體詩產(chǎn)生的梁代一直到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宮體詩在這個過程中，從墮落到不斷地自新、漸進，最終完成了自身的救贖。在這個論證過程中，聞一多踐行了胡適在1914年提出的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的三個重要方法，即“歸納的理論，歷史的眼光和進化的觀念”，也就是運用了進化論為基礎(chǔ)的理論分析方法。

1 以進化論為基礎(chǔ)的理論分析方法的運用

在宮體詩從墮落到自贖的轉(zhuǎn)化過程中，聞一多從歷史變遷的角度，既指出了梁陳及唐初宮體詩的罪證，又敘述了其在唐初的自我救贖之路。論文雖然文采有如散文，但其邏輯清晰，可以明顯地看出這個救贖之路可以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盧照鄰和駱賓王疾風暴雨式的破壞?！皩m體詩在唐初，依然是簡文帝時那沒筋骨、沒心肝的宮體詩。不同的只是現(xiàn)在詞藻來得更細致，聲調(diào)更流利，整個的外表顯得更乖巧，更酥軟罷了”，聞一多認為，在盧照鄰之前，宮體詩雖有過一次自新的機會，但是依然是“萎靡不振”。然而“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xiàn)……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以其“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jié)奏，首先已夠教人們?nèi)绱髩舫跣讯幕ㄅ帕恕?。盧照鄰的振臂大呼使得宮體詩有了一個破天荒的大轉(zhuǎn)變?！耙皇滞熳∷ダ狭说念j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面比善的方面還有用?！薄氨R照鄰只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聞一多重在強調(diào)盧照鄰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對過去的宮體詩的一種顛覆，使其擺脫了嬌軟纏綿的頹弱風氣，而貫之以力度和精神。片面強調(diào)思想內(nèi)容同時，聞一多也忽略了《長安古意》是否屬于宮體詩的范疇的問題。聞一多認為“和盧照鄰一樣，駱賓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著他那篇幅的”，而且“駱賓王尤其好大成癖”，但《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中“梅花如雪柳如絲，年去年來不自持。初言別在寒偏在，何悟春來春更思。”等詩句卻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所以聞一多認為盧照鄰和駱賓王的詩歌洋洋灑灑、鴻篇巨制，是宮體詩的一個劇變，而更要緊的是他們的詩歌有力量，真實的感情和與力量隨之而來的氣勢，使得“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余年的心靈復(fù)活”。力量和感情可以說是聞一多認為盧、駱對宮體詩的救贖。

其次是劉希夷的回返常態(tài)。暴風雨只是手段，有時效卻不易持久。雨過天晴之后，孱弱經(jīng)受力量的沖擊，必然到達或者說回返至劉希夷詩中的常態(tài)。聞一多對其《代悲白頭翁》給予極高評價，“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使宮體詩從蜣螂轉(zhuǎn)丸一躍而到莊嚴的宇宙意識，平和地過渡到了宮體詩寧靜爽朗的黃昏階段。

最后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聞一多認為，《春江花月夜》“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張若虛的功績是不可估計的?！啊虾稳顺跻娫拢拷潞文瓿跽杖?？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劉希夷感嘆“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寧靜之中不免有“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哀毀。而張若虛卻是真正地沖融和易，“‘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恒’碎然相遇，一見如故”。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在神秘而有如夢境的輕談中，升華出強烈的宇宙意識和純潔的愛情以及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由此達到了詩的頂峰，更是贖清了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的最黑暗的罪孽。聞一多認為，不僅如此，張若虛還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如此，聞一多從紛繁復(fù)雜的文學現(xiàn)象中清理出了宮體詩從墮落走向自贖的道路，為宮體詩畫出了一條從盧、駱到劉希夷再到張若虛這樣清晰的、漸進的、自新的、由劣到優(yōu)的歷史軌跡。以進化論為基礎(chǔ)，聞一多在分析和歸納中，以宏通開闊的視野和歷史的眼光觀照宮體詩的發(fā)展，邏輯清晰地闡釋了宮體詩的自贖之路，表現(xiàn)出他敏銳、深邃而獨到的見解。

2 獨具個性的表達

除了上述以進化論的觀點為基礎(chǔ)的理論分析方法之外，聞一多還通過自身獨具個性的表達使其論文形成獨特的風格。生動的比喻、形象的描述、詼諧的筆調(diào)使其論文毫無生硬、干澀，而顯得優(yōu)美如詩又活潑多姿。

一系列恰切而形象的比喻使其論文觀點透徹，而形式新穎。在宮體詩的整個自贖過程中，聞一多將初唐前的宮體時期比作“陰霾”，盧、駱的到來則是一場“暴風雨”，而后走向了“天晴”。劉希夷的階段是“黃昏”，張若虛的階段則和平靜穆的“月夜”。這一連串的比喻有力地論證了宮體詩從墮落的黑暗，經(jīng)過暴風雨的洗禮，開始擺脫陰霾，迎來復(fù)活的希望，渡過了黃昏隱隱的悲哀，終于在《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識中得到升華，實現(xiàn)了救贖。這些比喻形成一條線索和一個充滿張力的結(jié)構(gòu)，使其論證過程頗具特色。

形象的描述也是聞一多論文散文化風格的一種表現(xiàn)?！霸谥舷⒌年庼仓校拿媸羌毴醯南x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xiàn)?！弊匀唤缰械淖兓挥脕砻枋鲈妷氖⑺プ兓?，《長安古意》產(chǎn)生的背景和意義在短短數(shù)語中形象而深刻地凸顯出來，同時賦予文章浪漫的色調(diào)。

詼諧的筆調(diào)也是聞一多獨特論述風格的一個體系。“這以‘一壞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教歷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膽的文士，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都是他干的?！瘪樫e王那些人人皆知的材料，經(jīng)聞一多詼諧幽默語調(diào)的點化，就生動地勾勒出一個敢于反抗，樂于助人，但不穩(wěn)重，常常失敗的落拓文人的形象。文章在此種筆調(diào)之下，顯得靈活而富于情感。

以上這些方法在嚴謹?shù)膶W術(shù)論文中出現(xiàn)，不能不說是增添了許多亮色。這對于干巴巴的學術(shù)研究論文來說，是一種有益的創(chuàng)新。但這種詩意，無意中形成夸大、主觀和片面的缺憾，從而有損學術(shù)論文的嚴謹?！秾m體詩的自贖》雖有著清晰的邏輯和形象的論證，但是卻不夠嚴密。

3 文中的不足

《宮體詩的自贖》論證中存在不夠嚴密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對于宮體詩的界定、評價等方面。首先是關(guān)于宮體詩的界定，聞先生在理論觀點和實際例證方面存在脫節(jié)。《梁書·徐擒傳》稱宮體詩為“不拘舊體”的“新變”詩體，《梁書·簡文帝紀》也稱蕭綱詩作“傷于輕艷，當時號曰‘宮體’”，《梁書·庾肩吾傳》有較為詳盡的敘述：“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眺、沈約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指蕭綱立為太子），轉(zhuǎn)拘聲韻，彌尚麗靡，復(fù)逾于往時”。這些是關(guān)于宮體詩界定的原始材料，但事實上應(yīng)該歷史地發(fā)展地討論宮體詩的界定。歷代對于宮體詩的界定有所不同，有廣義性和狹義性之別?！赌媳背膶W史》說：“宮體詩的特點是：一是聲韻、格律，在永明體的基礎(chǔ)上踵事增華，要求更為精致；二是風格，由永明體的輕綺而變本加厲為秾麗，下者則流入淫靡；三是內(nèi)容，較之永明體時期更加狹窄，以艷情、詠物為多，也有不少吟風月、狎池苑的作品。凡是梁代普通（520—527）以后的詩符合以上的特點的，就可以歸入宮體詩的范圍，而從另一方面說，歷來被目為宮體詩人的詩也并不全是宮體詩”[1]。狹義性的界定則如《隋書·經(jīng)籍志》《大唐新語》等，更注重詩中艷情的內(nèi)容，“即認為宮體詩就是以女色為描摹內(nèi)容甚或有引向床幃之間的詩作”。這是唐代對宮體詩的理解，而聞一多作為盛唐派，也同樣觀點影響。聞一多的觀點可以歸納為兩種理解：“一種是泛指宮廷的艷情詩，一種是指梁簡文帝、陳后主、隋煬帝及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2]。這種理解明顯偏于狹義，但這尚可接受。在此界定前提下，聞先生卻把初唐一切寫男女之情乃至不寫男女之情的七言歌行名篇，都認為是宮體詩，沒有對此進行論證，就主觀將其認定為宮體詩，并論證它們的出現(xiàn)是對宮體詩的自贖，這不能不說是有失偏頗。程千帆先生在論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與被誤解》中有力論證了文中出現(xiàn)的盧照鄰的《長安古意》，駱賓王的《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代女道士王靈妃答李榮》，劉希夷的《公子行》、《代悲白頭翁》，以及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這些與“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關(guān)涉很少，甚至毫無關(guān)涉的作品不是宮體或是宮體經(jīng)過異化后的變種和良種[3]。因此，《宮體詩的自贖》一文對宮體詩的界定就存在著矛盾。文中所舉作品的宮體性質(zhì)受到懷疑，那么所謂的這些作品對“宮體詩的自贖”也就不復(fù)存在了。其次是對宮體詩的評價，聞先生因襲傳統(tǒng)看法，片面強調(diào)宮體詩的劣作，忽略了其中的佳作所呈現(xiàn)的積極一面?！叭绻褜m體詩派置于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衍變的歷史長河中，給以歷史性的掃描與意象建構(gòu)的剖析，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藝術(shù)貢獻和審美價值并不是無足輕重的”[4]。

在藝術(shù)貢獻方面，宮體詩“吟詠情性”，傳承了詩歌的永恒主題；推進了古詩的律化進程；拓寬了詩歌表現(xiàn)的意象領(lǐng)域。蕭綱的“文章且須放蕩”、蕭繹的“吟詠風謠，留連哀思”都是對詩歌緣情而作的繼承，同時還將“吟詠情性”的主體播之于艷科的詞，甚至初唐四杰，盛唐的李白，晚唐的李商隱等人都有受此影響。在詩歌的格律方面，宮體詩派作家既從五言古詩中分解出“新絕句”和“準五律”，也對雜言詩進行了自己的律化探索。宮體詩在表現(xiàn)女性之美和男女之情時，創(chuàng)造了多種意象，如器物意象、居處意象、禽鳥意象和昆蟲意象等，大大開闊了詩人的形象思維，對后代詩歌有重要的貢獻。

在審美價值方面，宮體詩的內(nèi)容特點及其格律創(chuàng)新使其在女性美的表現(xiàn)方面體現(xiàn)出其突出價值，在形式美、音樂美和色彩美等方面都有不俗貢獻。由此看來，聞一多先生明顯是為說明唐詩的偉大而貶低了宮體詩的貢獻和價值。因此，聞先生在對宮體詩的評價時，一方面以偏概全，以宮體詩中的墮落之作遮掩了宮體詩中更多的不俗之作。另一方面，片面關(guān)注其內(nèi)容的浮靡而忽略了形式等方面的革新。這樣的評價明顯是不妥的。

綜上所述，聞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體現(xiàn)出其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的個人特色及研究方法的時代性。同時，受時代限制及聞先生“努力把自己的學術(shù)工作與當前的偉大斗爭相聯(lián)系，從文化學術(shù)的角度對民族的歷史命運作理智的思索”[5]的學術(shù)個性的影響，論文中不免有些不足之處。然而無論是將本論文還原于時代還是立足于今天觀照其在學術(shù)界的影響，《宮體詩的自贖》都有不可磨滅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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