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的潤澤
——勞倫斯小說的背景
本書為勞倫斯的敘論專集,涉及勞倫斯的創(chuàng)作、傳記和研究三個領域。作者翻譯研究勞倫斯二十多年,積累下了幾百萬字的譯文并親自在勞倫斯故鄉(xiāng)和其歐洲、澳洲居住地進行考察,本書收入作者的敘論凡50篇,有論文、散論、譯作序跋,寫作風格跨學術與散文兩界,體現了作者敘寫勞倫斯的一貫追求。
勞倫斯在1912年26歲時與32歲的弗里達私奔離開英國后就很少再回國。臨終前在意大利,他開始懷舊思鄉(xiāng),滿懷深情地寫信給去英國的朋友,讓他去看看自己“心靈的鄉(xiāng)村”。那是與他的出生地煤鎮(zhèn)伊斯特伍德一水之隔的鎮(zhèn)北面的一片鄉(xiāng)村,他的初戀情人杰茜一家住在山后風光旖旎的海格斯農場,那里還有礦主巴伯家的花園別墅、煙波浩渺的莫格林水庫、墨綠的安斯里山林。這片青山綠水之地曾經是少年勞倫斯的另一個廣闊世界,為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大的背景空間:《白孔雀》的故事全部發(fā)生在這山林湖畔;《兒子與情人》傷感的愛情故事在這里的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之間穿梭發(fā)生,在某種程度上是勞倫斯和杰茜初戀時來往的記錄;《戀愛中的女人》則幾乎囊括了這里的一切風物并向倫敦和歐洲輻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里令人回腸蕩氣的故事在這片森林里上演;還有不少不朽的中短篇故事和話劇以此為背景展開;早期的詩歌更是對這里田園風光的禮贊。沒有這一片風景,勞倫斯的創(chuàng)作就會是另一番情形,甚至他能不能在寫作上獲得成功都會成為疑問,盡管他是個文學天才。天才僅僅是一種天賜的資質,沒有特定的土壤和空氣,怎樣飽滿的種子也難發(fā)芽長成。
海格斯農場,右手是波光粼粼的莫格林水庫,谷底是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通著水庫。放眼眺望,是遮天蔽日的山林。安斯里山和高地公園一帶的森林雄奇?zhèn)グ?,是綠林好漢羅賓漢和伙伴們出沒的舍伍德原始森林的一部分。海格斯即Haggs,其英文的意思是“森林中的一片開闊地”。勞倫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山林谷地,這種田園與原始森林的奇妙組合對他這樣一個從小生長在丑陋煤礦小鎮(zhèn)上的孩子產生了巨大的美感沖擊。這幅雄渾與陰柔并濟的風景從此成為他心靈的風景線。海格斯農場,這里才是勞倫斯夢想中的“老英格蘭”!青山綠水的風景,樸素純潔的人,這兩者渾然天成。勞倫斯的筆一經觸及到這里,就變得風情萬種,無論寫景寫人,寫男寫女,寫情寫意,蓋情動于中,師法自然,成就了他最美的散文。
置身于這強大的氣場中,我深深地感動了,既為這百年不變的風景,更為了勞倫斯一生的執(zhí)著。一個人一生都心藏著一幅風景并在這風景上勾勒人的生命故事,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愛,怎樣的情?勞倫斯應該感到莫大的幸福,他從來沒有走出自己的“初戀”,一直在更新著這種戀情。
現在游客們看到的是一個世紀前少年勞倫斯眼中舊農業(yè)英國的自然景色。左首的山巒正是拜倫200年前和戀人流連忘返的安斯里山林:他的戀人居住在勞倫斯的故鄉(xiāng)。拜倫和戀人背負安斯里山林,眺望的正是海格斯農場這邊的風光。比他晚生一百年的勞倫斯,居然能欣賞到同樣的景色。拜倫當初沒看到的是后人在此攔河修起的莫格林水庫,煙波浩渺,真該用蒙古人的話稱之為“海子”才形象。
只有身臨其境,我才真正理解了礦工的兒子勞倫斯的情調緣自何處:勞倫斯天生超然,是這山水之間的天然貴族,他自成一體,獨立于任何塵世的階級階層,是個貧窮的精神貴族。這種心性是與自然的陶冶分不開的。但令人萬般難解的是:一個礦工的兒子何以生就這樣纖敏的心靈,何以在天昏地暗的黑煤粉籠罩的礦鄉(xiāng)附近尋到自己眼中世界上最美的景致,從而憑著本真的人性,將這片風景化入他的文字王國,以此作為對人性惡的強烈批判。由此,我們不得不承認勞倫斯具有天賦的貴族氣質。而勞倫斯之所以為英國人難容,蓋出于這種天賦的貴族氣:左派文藝家們(如最初的《英國評論》雜志主編福德)無法理解這個礦工的兒子何以如此的布爾喬亞;而貴族們壓根就看不起他。人們忽視了這樣的真理:任何選擇了藝術為上帝的人,無論他出身于哪個階層,都多少有著天賦的超然氣質,或許這也可以解釋為貴族氣。
在這里我們能體驗到伯特當年背負丑陋的工業(yè)小鎮(zhèn),把胸口貼近大自然懷抱的痛苦與歡樂。勞倫斯選擇了這樣強烈的對比,實際上是選擇了他文學的母題:摧殘自然與復歸自然。從《白孔雀》、《干草垛中的愛》、《牧師的女兒們》、《菊香》到《兒子與情人》等一系列他26歲離開故鄉(xiāng)前寫下的作品,還有名著《虹》和《戀愛中的女人》,其風景“是人物活動的背景,亦是其評論者,時而又是優(yōu)于人物生活的某種道德或非道德的力量”(沃森語)。我們由此明白了,勞倫斯不是吟風弄月的酸詩人,他的風景描寫是能動的、對非人的工業(yè)化的抗衡。不是精神貴族,何以能超越階級的利益,承擔起道德批判的重負?勞倫斯選擇了這里的風景作為超越階級的道德標準,這對一個窮工人的兒子是多么難能可貴!
盡管人們都把以海格斯農場為主要背景的《兒子與情人》看作是勞倫斯的代表作,事實上這片山水首先孕育出的是勞倫斯的長篇處女作《白孔雀》。其真實背景是與海格斯農場比鄰的費里農場及其磨坊池塘。僅小說中對自然界的花鳥草木栩栩如生的描寫,就足以令大作家福斯特發(fā)出贊美和驚嘆,稱之為風景描寫的杰作。對這片山水和林中萬物,勞倫斯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信手拈來,皆成美文,從中可以看出他敏銳細微的觀察力和對自然生靈的似水柔情?!栋卓兹浮芬粫m嫌稚嫩,描寫略顯矯揉造作,但它奠定了勞倫斯全部文學的基調,以后的創(chuàng)作事實上是不斷修改《白孔雀》的過程,逐步強化有教養(yǎng)的自然人的形象和主題。多少年后,勞倫斯重讀這部小說,承認感到陌生了,但他仍然覺得:“我在風格和形式上雖然變了,但我從根本上說絕沒有變?!?/p>
特別是書中短暫出現的獵場看守安納貝的形象,簡直就是20多年后《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的獵場看守麥勒斯的雛形。歷經“文明”的教化和荼毒后看破紅塵,重返自然,“做個好動物”,以自然人的身份挑戰(zhàn)“文明”這把雙刃劍,這是自《白孔雀》開始傳達的重要理念,到《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麥勒斯,這個人物簡直就成了這種理念的活生生的符號。麥勒斯代表著勞倫斯的最高理想。這真應了著名理論家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的一句話:“一個作家早期作品中的‘道具’往往轉變成他后期作品中的象征?!?/p>
森林在勞倫斯眼中象征著人與自然本真的生命活力,更象征著超凡脫俗的精神的純潔。與之相對的是工業(yè)主義的玷污,既玷污了自然也玷污了人心。森林中萬物的生發(fā)繁衍,無不包孕著一個性字。勞倫斯選擇了森林,選擇了森林里純粹性的交會來張揚人的本真活力,依此表達對文明殘酷性的抗爭。
但勞倫斯沒有選擇他情感上最為依戀的礦工來寄寓這種理念,而是選擇了“獵場看守”。這種職業(yè)的人游離于社會,為有錢人看護森林和林中的動物供其狩獵,另一方面還要保護林場和動物以防窮人偷獵或砍伐樹木。這樣的人往往過著孤獨的生活。他們是有錢人的下人,是勞動者,但又與廣大勞動者不同。他選擇的是文明與野蠻之間的第三種力量,麥勒斯就是這超然的第三者。這是藝術的選擇。因此我謂之“成人的童話”!童話的原型離不開森林,離不開睡美人和點醒睡美人的王子,于是麥勒斯以自己的愛觸醒了性愛的睡美人康妮,在森林里,在野花叢中,在滂沱的雨中。
勞倫斯選擇了純凈的森林,在此讓文明人恢復自己最原始本真的生命活力,這種選擇自然與他對這片風景的熟悉有關,自然與他熟悉的這片風景中的人有關。這種稔熟與選擇絕對取決于勞倫斯少年時代與海格斯農場和錢伯斯一家的交往。沒有與海格斯農場親如一家的交往,勞倫斯就不會有機會深入這片地區(qū),了解這里鄉(xiāng)民們的生活,從而找到這一片風景,以附麗自己的理念。這片山水是解讀勞倫斯的索引。
沿著湍急的小溪,穿過陰森的林子我向莫格林水庫走去。我必須去那里,因為那是勞倫斯的大作《戀愛中的女人》的重要原型地,我出版的第一部翻譯小說就是它。這部小說凝聚了勞倫斯太多的情結,蘊含著勞倫斯太多的哲學思想,寫實與思辨并重,表現時代與心理探索并行,是一部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手法水乳交融的先鋒小說。這樣重要的小說,相當一部分以故鄉(xiāng)的水庫一帶為原型背景展開,與沉重陰郁的煤礦和倫敦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片林子幽深陰冷,與外面的溫度差別極大。透過林隙,能看到點點水面,直到走出林子眼前才豁然開朗,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浩渺水面。這座水庫三面環(huán)山,農田和森林倒映水中,一派自然景象,不像水庫,倒像一鑒自然湖泊。在《戀愛中的女人》中,它是威利湖,在《白孔雀》和《兒子與情人》中它都是納澤米爾?!懊谞枴笔撬恋囊馑?,英國湖區(qū)就有很多地名的后綴是米爾,如溫德米爾和格拉斯米爾等?!凹{澤”是地下和陰間的意思。《白孔雀》的初稿書名就叫《納澤米爾》。
僅僅一山之隔,當年山的那邊就是烏煙瘴氣的煤礦和丑陋的煤鎮(zhèn),而山這邊則是純凈美麗的湖水和墨綠色的山林,反差之大,令人驚詫。正如《迷途女》的開頭向讀者交代的那樣,煤礦主早就逃離了煤山煤海,躲到山清水秀的鄉(xiāng)下,在那里管著煤礦,發(fā)著大財。而那些礦工之家則只能糗在煤鎮(zhèn)和煤礦附近自生自滅了。
如果從“階級”的角度出發(fā),勞倫斯似乎應該以巴伯家為原型,寫出一部資本家殘酷剝削煤礦工人、后者奮起反抗的血淚斗爭史來才是。但礦工的兒子勞倫斯應該說讓所有人失望了,特別是讓“左派”文學家們失望了。他們厭惡了中產階級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希望有來自草根、富有旺盛生命力的文學給這個血脈枯竭的高雅文學界注入新鮮的活力。但勞倫斯沒有這樣寫,他的筆下沒有出現人們盼望的那種階級斗爭的故事。從一開始寫作他關注的就是人本身,特別是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與人的心靈異化墮落的主題,而這種墮落在于任何階級都是一樣的。在勞倫斯眼里,從根本上說,礦主和礦工雖然是對立的,但他們是一種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雙方都受制于金錢、權利和機械,在勞倫斯眼里他們都是沒有健康靈魂的人了。在此勞倫斯超越了自身階級的局限,用道德和藝術的標準衡量人,只用“健康”的標準衡量人的肉體和靈魂。這種對身心“健康”的關切,似乎又是后現代文學的標志了。勞倫斯在一百年前已經開始這樣做文學了,所以他被稱為先知,因為他的關切在當初竟然少有積極回應,反倒是在百年后與今天時代的脈搏合上了節(jié)拍。那是因為勞倫斯超越了階級的偏見,完全從人的完整性高度上把握他筆下的人物和故事,因此就寫出了新意:既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左派”戰(zhàn)斗文學,也不是脫離生活的純藝術小說。他的作品有來自草根的良心與生命力,又有深厚的哲學底蘊與審美價值。
文明荒原上愛的牧師
黑馬
新星出版社
2013-09 48.00
ISBN:9787513312578
正是從“人的完整性”(盧卡契語)角度出發(fā),勞倫斯小說《戀愛中的女人》里的主人公之一的年輕礦主杰拉德才沒有被簡單地塑造成一個喝工人血的銅臭資本家,而是一個更為復雜的人:一個為賺錢而失去同情心的人,其心靈如此空虛,甚至連愛情——無論異性的還是同性的,都無法將他溫暖,最終只能葬身于奧地利的冰谷中,而他自己根本不懂自己何以如此與世界隔膜,他甚至認為自己嘔心瀝血卻沒有知音,在冰谷中睡去的前一刻,他一腔的冤屈無人傾聽,他孤傲憤懣地死去,這種死亡甚至有一種美感。
同樣,寫到礦工時,勞倫斯更注重的是他們的無助、無奈和無望,絲毫沒有“左派”戰(zhàn)斗的藝術家們那種理想,把解救世界的希望寄托于他們身上。從《兒子與情人》中的“父親”到《受傷的礦工》里那個礦工再到《一觸即發(fā)》和《迷途女》里面的礦工群體,勞倫斯筆下的礦工絕非“無產階級文學”里那種英雄人物。他們質樸、善良,但也墮落甚至渾渾噩噩。勞倫斯超越了自己的出身,他看到的是整個“文明”的悲劇。
如果《戀愛中的女人》不讓很多故事發(fā)生在鄉(xiāng)村和湖畔,這部小說就會失去很多的審美價值。是這些山水的靈氣氤氳其間,緩解了故事的緊張,造成了敘述的平衡。而作為一部寫實與心理探索并重的小說,這些山水之間的敘述,有利于人物心靈故事的展開。還有,這明麗的山水本身就是一面鏡子,映襯著書中人物的心靈。無論有錢人還是窮人,他們墮落的靈魂在這山水映襯之下一目了然。正如前面我提到的沃森教授評論《白孔雀》的那段話,用在這里亦很貼切,這里的山水風景“是人物活動的背景,亦是其評論者,時而又是優(yōu)于人物生活的某種道德或非道德的力量”。勞倫斯看世界用的是審美和自然的眼光,這種眼光不僅超越了階級,甚至超越了道德,超越了社會準則。
誰又知道,或許勞倫斯的創(chuàng)作沖動本身就來自于這山水,因為從他的一生創(chuàng)作來看,他從來就沒有走出這片山水。山水的浸潤,山水的哺育,山水的啟迪,造就了勞倫斯纖敏的審美心靈,他的眼睛永遠是透過這片山水觀察世界,世界永遠疊印在這片山水上,這就是勞倫斯的審美目光。
如今我走進這山水之間,就是來借勞倫斯的目光。似乎有了這目光,自己看世界時,世界和我的眼睛之間依稀就彌漫起這幅山水畫來。